護花鈴 正文 第一五章 長笑天君
    風雨之中,人人心頭俱是異樣的沉重,南宮常恕緩緩放下了點蒼燕的屍身。

    南宮夫人取出一方絲中,替南宮平紮起了臂上的傷口,輕輕道:「孩子,你揮一揮手,看有沒有傷著筋骨。」

    南宮平揮了揮手,只覺心中熱血,俱已堵在一處,哽咽道:「沒……有……」

    魯逸仙看到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獨,不禁黯然垂下頭去,無言地拾起了腳邊的一把酒壺,輕輕搖了兩搖,聽到壺中彷彿還剩有幾滴余酒,掀開壺蓋,仰首一吸而盡,舉手一揮,將酒壺拋出廳外,「空空」一串聲響,酒壺滾下了石階。

    司馬中天雙拳緊握,只聽黑暗中又自響起一陣馬蹄之聲,聽來似乎還不止一兩匹馬。

    南宮常恕抬頭道:「司馬兄,可是你留在莊外接應的弟兄進來了?」

    司馬中天一步掠至階頭。

    只見四匹健馬,冒著風雨緩緩馳來,定晴一望,馬鞍上卻競無一人,只有最後一匹馬上,斜斜地插著一桿紅旗,狂風一卷,連這桿紅旗也都被風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褚色。

    司馬中天心頭一震,倒退三步,身予搖了兩搖,一手扶住門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宮常恕失色道:「難道莊外的弟兄也遭了毒手麼?……」

    司馬中天緩緩道:「有馬無人,自是凶多吉少了……」突地雙臂一振,仰天厲喝道:「群魔島的鼠輩,匹夫!有種就出來與我司馬中天一較高下,暗中傷人,算得是什麼好漢!」

    喝聲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階上的鐵戟,狂揮著衝下石階,戟風呼呼,將風雨都激得蕩在一邊,那四匹健馬一聲驚嘶,放蹄跑了開去!南宮常恕失聲道:「司馬兄……」

    話聲未了,只見暗林中突有三團黑影飛出,司馬中天手腕一震,競將這長達丈餘的鐵戟,震起三朵戟花,「奪奪奪」三響,將三圍黑影一起挑在鐵戟尖鋒之上。

    南宮常恕大驚之下,亦自飛身掠下石階,一把拉住司馬中天肩頭,沉聲道:「司馬兄,鎮定些!」

    司馬中天連聲厲叱,卻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階,眾人目光望處,心頭不禁又是一寒,那鐵戟頂端三根尖鋒之上,挑著的竟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

    南宮常恕只怕司馬中天情急神亂,手掌一揮,連拍他身上七處穴道。

    司馬中天只覺心頭氣血一暢,望著戟上的人頭,呆呆地愕了半晌,顫聲道:「果然是你們……」「鐺」地一聲,鐵戟失手落在地上!

    魯逸仙以拳擊掌,恨聲道:「群魔島中,難道當真都是只會暗中傷人的鼠輩……」

    此時滿廳中人,情緒俱都十分激動,魯逸仙目光一掃,大聲道:「我就不倌他們部有三頭六臂,就憑你我這一身武功,難道……」

    南宮常恕沉聲道:「二弟。」他語聲中似乎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就只這輕輕一喚,魯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語,南宮常恕道:「姑不論敵勢強弱,但敵暗我明,我等便已顯然居於劣勢,若再不能鎮定一些,以靜制動,今日之局,豈非不戰便可分出勝負。」

    南宮平垂下頭去,目光凝注著血泊中的明珠。

    魯逸仙默然半晌,緩緩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時為止呢?」

    司馬中天霍然回過頭來,厲聲道:「我寧可衝入黑暗,與他們一拼生死,也不願這樣等在這裡,這當真比死還要難受。」

    南宮平目光一轉,筆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雖未說話,但是他目中所閃動的那種興奮的光彩,實已無異明顯他說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寧可立刻決戰生死,也不願接受這難堪的忍耐。

    南宮常恕苦歎一聲,緩緩道:「生死之事小,失約之事大,我南宮一家,自始自終,從未有一人做過一件失約於人的事。今日我南宮世家雖已面臨崩潰的邊緣,卻更不能失約於人,無論如何,也要等到那『諸神殿』的使者到來,將這一批財物如約送去,否則我南宮常恕,死難瞑目。」

    他說得異常緩慢,卻也異常沉重,一字一句間,都含著一種令人不可違背的力量。他話一說完,便再無一人開口,呆望著窗外的漫天風雨,各各心中俱是滿腹的心事。

    南宮夫人輕輕道:「平兒,可要換件乾淨的衣服?」她的注意之力,似乎永遠部不離她愛子身上。

    南宮平感激地搖了搖頭,魯逸仙哈哈笑道:「別人看了他這身衣裳,有誰相信他是南宮莊主的獨子,我看與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宮夫人輕輕一歎,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測,你倒真該好生看顧這孩子才是,他……」

    魯逸仙雙目一張,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兩人若有不測,我難道還會一人留在世上麼?」

    南宮夫人道:「你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還多得很呢!」

    魯逸仙道:「我為何要一人活著,世上的事雖多,我也管不著了,與你兩人一起去死,黃泉路上,倒也熱鬧得很,總比我日後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說是麼?」

    南宮常恕歎息著微笑了一下,南宮平心中卻不禁大是感慨,突見司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來了……」

    只聽一陣輕微而緩慢的腳步聲自風雨中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眾人心情也越來越是緊張。

    南宮夫人悄悄倚到南宮常恕身側,卻又反手握住了南宮平的手掌。

    魯逸仙目光一望,眉字間突有一絲黯然的神色閃過,他一步掠到廳門,一陣風雨打濕了他的面頰。

    石階上終於現出三條人影,一步一步地緩緩走了上來,來勢竟似十分和緩,彷彿沒有什麼惡意。

    魯逸仙大喝道:「來人是誰?若不通名,便將你們當強盜對付了!」

    這當中一條人影,輕輕咳嗽一聲,黑色中只見他頭顱光光,似是一個出家僧人,腳步一抬,忽漱來到魯逸仙面前。魯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讓半步。這僧人沉聲道:「老衲不常走動江湖,便是說出名字,施主也不會認得的。」

    魯逸仙凝晴一望,只見他渾身水濕,白鬚斜飛,神色之間,似乎另有一種莊嚴和穆之氣,不禁立刻消除了幾分故意。另兩人也隨之而上,一人頭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壓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烏簪,藍袍白襪,卻是個道人。

    這三人裝束雖不同,但俱是白鬚皓然,神情間也似頗為安詳。

    魯逸仙道:「此間時值非常,三位來此,是為了什麼?」語氣之間,顯已大為和緩。

    白髮僧人雙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袖此來,正是為了『南宮山莊』的非常之變,施主若不懷疑,老袖進去後自當源本奉告。」

    魯逸仙微一遲疑,這三人已邁步走入了大廳。

    南宮平心頭一動,忖道:「此刻山莊外殺機重重,這三人怎會如此安詳地走了進來?」心裡不覺有些懷疑,抬眼一望,只見他爹爹面上卻仍然是十分鎮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髮僧人一步入廳,立刻高喧一聲佛號,緩緩合上眼簾,似乎不忍看到廳中的血腥景象,斂眉垂目,緩緩道:「為了一些身外之物,傷了這麼多人命,施主倒不覺罪孽太重麼?」

    南宮常恕歎道:「此舉雖非在下本意,實乃無可奈何之事,但今日過後,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懺悔許願,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髮僧人雙目一張,道:「施主既有如此說法,顯見還有一點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為何不將這些惹禍的根苗,化作我佛如來的香火錢,為子孫兒女結一結善緣。」

    眾人面色俱都微微一變,南宮常恕道:「在下雖有此意,只可惜這些錢財,早已不是在下的了。白髮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誑語,這些錢財明明還在施主身邊,怎會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馬中天大喝一聲,道:「就是他的,不化給你又當怎地,難道你還想強討惡化麼?」

    白髮僧人仍是面帶微笑,不動聲色,仰天笑道:「施主們若不願來討這個善緣,那麼此間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緩緩接口道:「但老袖與施主今日既有見面之緣,等到日後施主死了,老袖必定吟經超度施主們亡魂。」

    眾人面面相覷,司馬中天厲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與我出去……」

    藍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發暗,氣色甚是不佳,萬萬不可妄動人氣,否則必有血光之災,切記切記。」

    司馬中天胸膛起伏,滿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緩緩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難道不信他的話麼?」

    司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見這蓑衣老人鼻予以上,彷彿一隻被切爛的西瓜,斑斑錯錯,俱是刀疤,頭髮眉毛,俱都刮得於乾淨淨,雙目之中,閃閃發出凶光,生相之猙獰兇惡,竟是自己平生未見,下面的話,不禁再也說不下去。

    南宮夫婦、南宮平心頭俱是一懍,魯逸仙更是大為後悔,不該放這三個人進來。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長相雖然猛惡,心裡卻慈悲得很,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他兩人來此化緣,還是空手來打秋風,我卻是帶了貨物,公公道道地來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猙獰,笑聲錚錚,有如銅槌打擊在鐵鼓之上。

    南宮平、魯逸仙、司馬中天面色凝重,靜觀待變。

    南宮常恕微微一笑,道:「閣下帶了些什麼貨物,怎不拿出讓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宮莊主果然也是個生意人……」手掌一反,將麻袋中的東西俱都倒了出來,竟是一袋被雨水沖得有如腐肉般蒼白的頭顱。蒼衣老人大笑道:「這貨色保證新鮮,一顆頭顱換一口箱子,你看這買賣可還做得!」笑聲淒厲,令人心悸。

    南宮常恕冷冷道:「一顆頭顱,換一口箱子,這買賣倒也使得,只是這貨色還不夠新鮮。」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鮮些的?」

    南宮常恕身子一閃,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聲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頭顱,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莊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雙手亂搖,回身就走。

    眾人不禁一愕,只見蓑衣老人頭也不回,突地左腳一勾,挑起一顆頭顱,直擊司馬中天的面門,身軀乘勢一轉,右掌搭上南宮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宮夫人的肩頭,右腿一挑,又有一顆頭顱飛起,「呼」地一聲,筆直飛向魯逸仙,風聲虎虎,彷彿一柄流星鐵糙。

    司馬中天方自一愕,只見一顆人頭,直眉直眼地飛了過來,一時間竟不及閃避,抬手一掌,揮了過去,直將人頭劈開數丈,飛出廳外,這才想起這人頭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個鏢師,心頭一懍,彷彿隔夜食物,都要嘔吐而出,厲喝一聲,「呼」地一拳擊出。

    魯逸仙身軀一閃,滑開數尺,只聽身側風聲掠過,「砰」地一聲,一顆頭顱擊在牆上。

    南宮常恕五指一緊,緊握掌上銅環,只覺一般大力,自箱上傳來,急忙加勁反擊。

    南宮夫人擰腰錯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開,南宮常恕箱子推出,司馬中天收拳不住,「砰」地一聲,擊在箱上,木箱四散,箱裡的珍寶,灑滿一地。

    南宮平心頭不禁暗中吃驚:「這老人手腳齊用,一招四式,連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駭異,怎地武林中卻從未聽過此人的來歷。」

    白髮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宮檀越內力不錯,南宮夫人掌勢輕靈,若以文論武,兩位已可算得上是舉人進士間的人物,至於這位施主麼……」他目光一望司馬中天,笑道:「卻不過只是方自啟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題名,還得多下幾年苦功夫。」

    魯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一閃,一招擊向白髮僧人。

    蓑衣老人道:「試官是我,你算找錯人了。」一步攔在魯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魯逸仙雙掌中直穿而出。

    魯逸仙雙拳一錯,「鐵鎖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兩條鐵臂鎖住,怕不立刻生生折斷。

    白髮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雙鐵指,突地到了魯逸仙的面前,雙指如勾,直奪魯逸仙雙目。

    魯逸仙雙掌鎖人不成,又被人家鎖住,當下大喝一聲,陡然一足飛起。

    白髮僧人搖頭苦笑道:「不好!」

    只見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魯逸仙的足踝,魯逸仙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卻又變成被攻,眼見便要殘目傷足,哪知他突地闊口一張,兩排森森利齒,竟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過去。

    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變式。

    白髮僧人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就憑這一口,已可選得上一個孝廉。」

    蓑衣老人道:「這算什麼招式!」

    魯逸仙道:「你沒有見過麼?嘿嘿!當真是孤陋寡聞得很。」

    言語之間,兩人己戰在一處,剎那間便已拆了十餘招,魯逸仙招式飛揚灑脫,雖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卻是犀利已極,蓑衣老人競奈何不得,兩人拳來足往,司馬中天竟看得愕在當地。

    藍袍道人微微一歎,道:「想不到當今武林中,還有三五個這樣的好手,叫我下手將他們殺死,實在有些於心不忍。」

    南宮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島上,若都是你們這樣的角色,那麼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島』,看來也未見有如傳說中那般可怖。」,藍袍道人雙目一張,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們是來自群魔島的!」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外貌善良,心腸歹毒,言語好猾,武功不弱,又都老得可以進棺材了,若非來自群魔島,卻是來自何處?」

    藍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頭腦……」語聲未了,南宮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長劍,振劍擊來,藍袍道人不避不閃,袖袍一拂,競待以流雲鐵袖,捲去南宮平手中的長劍。

    哪知南宮平這一劍看似沉實,卻是虛空,劍尖輕飄飄一顫,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劍尖卻自右刺來。

    藍袍道人一招流雲鐵袖,竟只括著南宮平一片劍影,南宮平掌中長劍,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實未想到這血氣方剛的少年人竟會施出這般空靈的劍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髮僧人雙眉一皺,面現驚詫之色,道:「阿彌陀佛,小檀越學武已有多久了?」

    南宮平道:「你管不著!」劍光繚繞,旋回而上,乘勢向那藍袍道人攻去。

    白鬚僧人道:「看小檀越這般年紀,這般智慧,這般武功,老衲實在動了憐才之心,若肯隨我回去,十年後便不難名登魔宮金榜,二十年後,便可奪一奪榜眼狀元了。」

    南宮平道:「我南宮平堂堂丈夫,寧死不肯與群魔為伍!」

    白鬚僧人一驚道:「南宮平,你便是『南宮山莊』的長子麼?」

    南宮平大喝道:「不錯!」突然劍尖向對方袍袖一掃,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鬚僧人面沉如水,緩緩道:「南宮檀越,老衲對令郎已動憐才之意,本願將南宮一家,俱都接回島去,共享富貴,但施主你若還要堅持己意,老衲既不願這批財物被『諸神殿」上那般老兒用來為惡,更不願令郎這樣的人才被那些無知的糊塗老兒利用,今日說不得要大開殺戒了。「南宮常恕心念一動,突地沉聲道:「二弟,平兒,住手!」

    南宮平身形一挪,倒掠而回!

    魯逸仙已自氣息喘喘,全力攻出數拳,將蓑衣老人逼開三步,身形一轉,竄到南宮常恕身側,歷聲道:「大哥你千萬不要被這和尚言語打動,『群魔島』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惡之徒,『諸神殿』裡,歸隱的卻是武林中的仁義豪士,不談別的,單論此點,『諸神』、『群魔』兩地,誰善誰惡,已是昭然若見。今日事已至此,我們只有與這班魔頭拼了。」

    司馬中天雙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宮常恕道:「此兩地誰善誰惡,俱是出於傳說,你我怎能驟下定論。」

    白鬚僧人目光一轉道:「阿彌陀佛,南宮擅越之言,當真是持平之論。」

    南宮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宮世家與『諸神殿』訂約己百多年,無論誰善誰惡,在下也不能毀了祖宗之約,今日之事,在下義無反顧,但今日之局,勝負卻在未可知之數,司馬中天鏢頭與我二弟合力,決戰這位朋友,勝負參半,拙荊與犬子聯手,也未見負於這位道長,是以今日成敗關鍵,僅在於在下與大師之間的武功強弱而已,你我勝負一分,局勢便可斷定!」

    白鬚僧人合十道:「南宮檀越之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卻萬萬不是老衲敵手的。」

    南宮常恕沉聲接道:「局勢既是如此,那麼你我又何必去學那等市井小人,殺砍拚命……」

    白鬚僧人蒼眉一揚,目光閃動,截口道:「如此說來,施主是要與老衲兩人單獨較量較量了。」

    南宮常恕道,「在下正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厲聲道:「此法絕不可行……」

    魯逸仙道:「大哥,還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宮平道:「孩兒在此,怎能還要爹爹你親自出手!」

    白鬚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與令郎生怕你有失閃,都說此法絕不可行,這也是他們的孝悌之心,南宮檀越你……」

    南宮常恕截口道:「吾意已決,大師之意如何?」

    白鬚僧人道:「你我分出勝負之後又當怎地?」

    南宮常恕道:「只要在下輸了,南宮一家,任憑大師處置。」

    他說來截釘斷鐵,竟似勝算在握。

    魯逸仙等人本覺這白鬚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測,此刻心中不禁俱都為之大奇,但眾人俱知南宮常恕一生謹慎,絕不會做出毫無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雖然驚疑,卻俱都閉口不語。

    白鬚僧人目光一轉,哈哈笑道:「老衲雖有意如此,怎奈我這兩位夥計卻未見得肯答應。」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嚴,齊聲道:「絕不答應!」

    魯逸仙等人人心中卻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於他們有利,而這兩人此刻卻嚴詞加以拒絕。

    南宮常恕雙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錯……」

    白鬚僧人變色道:「什麼不錯?」

    南宮常恕笑聲一頓,緩緩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術,妙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慮,畢竟還是忘卻了一事。」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只見那白鬚僧人目光一閃,道:「忘記了什麼?」

    南宮常恕道:「夫人你雖然滿口出家人的口語,卻忘了出家僧人的頭頂之上,怎會沒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滿身袈裟佛衣,腳下卻穿著一雙文士朱履,最不該是夫人雖將面容妝得滿面莊嚴,目光卻不住閃動,哪裡似個得道高僧。」

    他語聲微頓,厲聲道:「夫人你雖然心智靈巧,樣樣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無法試出你究竟是誰,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終不敢與我動手,看來武林中人,縱有萬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絕,才是根本之計。」

    白鬚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這雖然怪我將你們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裝,終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該施出那還未練熟的『蕩魄魔音,銷魂艷舞』,讓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左近,最不該的是,我竟然裝成一個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個和尚生著我這樣一雙眼睛呢!」

    眾人凝目望處,只見她面色雖然莊嚴,但眼波卻是流蕩已極,心中不禁俱各歎服,一是暗讚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術,果然妙絕人間,再來卻是歎服南宮常恕的目力,這和尚自入大廳,人人可見,怎地除了南宮常恕外,竟無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見她笑語聲中,手掌一面在臉上輕輕勾動,突地雙手一揚,那道貌岸然的白鬚僧人,便赫然變成了個艷光照人、徐娘未衰的中年美婦。

    南宮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還不趕快退去,難道真想血濺此地麼?」

    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笑道,「我三人與你五人動手,實在較為弱些……」語聲嬌脆,與方纔的蒼老口音,截然而異。

    南宮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勢,也當真是持平之論。」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宮莊主你智者千慮,卻也畢竟忘了一事。」

    南宮常恕道:「忘了什麼?」

    得意夫人「咯咯」嬌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變音之外,還有一件妙絕天下的絕技……」

    南宮常恕心念一轉,面色大變,脫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錯,又被你猜對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大遲了些……」

    南宮常恕身形一噸退,低叱道:「快閉住氣。」

    得意夫人笑道:「我說遲了,就是遲了,你們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無味無形的毒氣,不出半個時辰,便要全身潰爛而死,此刻再閉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話,江湖中人怎會將我稱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鬢角,得意地嬌笑道:「你們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轉意,乖乖地聽我的話,我也許還會大發慈悲,解開你們的劇毒,否則的話,再過半個時辰,縱有華佗復生,也救不了啦。」

    南宮常恕面上一片慘白,沉聲道:「花言巧語,一派胡言,你縱然舌巧如簧,也難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笑道:「你口上雖硬,其實心裡早已相信了,是麼?因為你早已聽得江湖傳言,得意夫人的『得意散魂霧』,無色無味,若不早服解藥,三丈方圓之內,無論人盲,沾上了點都活不過一個時辰,只可惜這毒霧還不能及遠,我辛辛苦苦化裝成個慈眉善目的和尚,淋著大雨,一步一步地走來,為的就是要使你們不加防範,我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走入這間大廳,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你們毒死。」她吐語如鴛,嬌柔甜美,眼波流轉,蕩人心魄,南宮平心念一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來,暗忖道:「天下心腸狠毒的婦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樣!」

    只聽魯逸仙大喝一聲:「好個毒婦,我和你拼了!」

    司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鐵戟,蓑衣老人、藍袍道人身形一閃,攔在他們面前。

    得意夫人冷冷道:「你們還不快些求我,難道不要命了麼?」

    司馬中天身形微微一頓,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魯逸仙厲聲道:「我早已活得夠了。」雙拳雨點般擊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夠了,難道別人也活夠了麼?」

    魯逸仙拳勢一頓,倒退三步,轉目望去,只見司馬中天伸情沮喪,南宮常恕面沉如水。

    南宮夫人的目光,黯然望著她的愛子。

    魯逸仙只覺心頭一寒,暗歎一聲:「罷了。」忖道:「魯逸仙呀魯逸仙,你孤家寡人,無兒無女,自不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樣?何況她正值盛年,你怎能憑一時衝動,害她喪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熱烈,是以才會為了心上失意而隱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計,弄來巨萬家財,自己卻衣食不全,此刻一念到此,但覺心頭一片冰涼,垂手而立,再也說不出話來。

    南宮夫人黯然忖道:「魯老二為了我們忍氣吞聲,其實我又何嘗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兒……」目光轉向南宮常恕,夫妻兩人目光相對,心意相通,一時之間,唯有暗中歎息。

    南宮平暗歎忖道:「我雖有拚命之心,但又怎能輕舉妄動,害了爹爹媽媽,只是我大哥的事,卻不能不問。」抬起頭來,大聲道:「你怎地將我大哥龍飛害成那般模樣?此刻他到哪裡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聽話,、你大哥的事我自然會告訴你的。」秋波一轉,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將發作,你們既不戰,又不降,難道真的就在這裡等死麼?」

    南宮常恕突地冷笑一聲,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絕無不可解的毒藥……」

    得意夫人「咯咯」嬌笑道:「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兜著圈子說話,無非想套出我這毒藥的來歷,老實告訴你,我這毒藥,普天之下只有兩家,換句話說,天下也只有這兩家的解藥可救,但其中一家卻遠在塞外,你此刻縱然插翅飛去,也來不及了。」

    南宮平心頭突地一動,南宮夫人已緩緩歎道:「你到底要我們怎樣,才肯將……」

    話聲未了,只聽「咕」地一聲,一隻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飛了進來,落在一隻箱角之上,兩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長鳴一聲,其烏雖小,神態卻是十分神駿。

    南宮常恕雙眉突地一展,大喜道:「來了來了!」

    只見那八哥微一展翅,輕輕落到南宮常恕肩上,學舌道:「來了來了……」石階下「叮」的一響,廳門前突地出現了一條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嶽般截斷了門外吹入的風雨。

    在這驚人魁偉的身軀上,穿著的是一件質料異常高貴的錦衣,但是他穿得卻是那樣漫不經心,對襟上七粒鈕扣,只懶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開,露出了那鐵石般壯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亂草般生著的那一片黑茸的胸毛,正與他懶散地挽成一個髮髻的漆黑頭髮,相映成趣。

    髮際之下,是兩道劍一般的濃眉,左目上蓋著一隻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懶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著一支漆黑的鐵拐,右腿竟已齊膝斷去,他發亮的眼睛只要輕較一掃,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過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簾卻是懶散地垂著的,這種懶散而漫不經心的神態,使得這鐵一般的大漢更有了一種不同「抗拒的魅力。剎那間大廳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軀一振,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種奇異的目光。那八哥」咕「地一聲,飛回他肩上。南宮常恕微一抱拳,道:「候駕已久,快請進來。」

    那大漢緩緩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令郎麼?」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宮平面上,光芒一閃,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輕輕撫摸著刮得發青的下巴,半張著眼道:「好好……是條漢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人了陰黯的角落,雙手一垂,縮入袖裡。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著這獨眼巨人。

    那大漢懶散地微笑一下,頭也不回,緩緩道:「不要動手了,你那『得意散魂霧』,對我是絕無用處的。」語聲懶散而雄渾,有如天外鼓聲一般,激盪在空闊而寬大的廳堂裡。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漢鐵拐「叮」地一點,巨大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頷首道:「好好,這些箱子部備齊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錯,交換了個眼色,齊地悄悄展動手形,向這大漢後背撲來。

    那大漢頭也不回,輕叱道:「莫動!」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雖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來。

    獨眼大漢緩緩轉身,懶懶笑道:「多年不見,你兩人怎地還愛幹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

    藍袍道人乾笑一聲道:「多年不見,貧道只不過想對敵人打個招呼而已,怎會有暗算你之心呢?」

    獨眼大漢瞑目道:「好好……」伸手撫摸著那八哥的羽毛:「你兩人終算也尋著『群魔島』了,那麼,今日到這裡來,定必是要和我作對的,是麼?」

    蓑衣老人大聲道:「不錯!」腳步一縮,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動一下。

    獨眼大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曬然一笑,轉身道:「南宮莊主,令郎既已來了,箱子又已備齊,若有好酒,不妨拿兩缸來,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厲聲道:「我知道你不將我們看在眼裡,但今日若想將箱子搬出此地,卻是難如登無。」

    藍袍道人咯咯笑道:「我兩人武功雖不如你,但以二敵一,你卻也未見得佔什麼便宜,何況……嘿嘿!南宮一家,說不定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獨眼大漢眼也不睜,緩緩道:「好好……你兩人不說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若不將解藥乖乖送上,她還想活著走出『南宮山莊』麼?」

    得意夫人面色一變,卻嬌笑道:「喲!你不要我走,我就陪著你。」

    獨眼大漢懶懶笑道:「好好……無頭翁、黑心客,你兩人快將她抓過來,待我讓她舒服舒服。」

    司馬中天心頭一懍,原來這兩人竟是「無心雙惡」,難怪武功如此精絕,手段如此毒辣。

    風塵三友亦是微微色變,只有南宮平入世不久,卻不知道這百十年來,江湖上血腥最重的「無心雙惡」的來歷。

    只見蓑衣老人無頭翁陰側側笑道:「我兩人將她抓來?……嘿嘿!你入了『諸神殿』後,怎他說話都有點瘋了。」

    獨眼大漢冷冷道:「你兩人難道已活得不耐煩了,不想要解藥了麼?」

    無頭翁、黑心客齊地面色一變,齊聲道:「你說什麼?」

    獨眼大漢哈哈笑道:「原來你兩人還不知道……好好,我且問你,你兩人可曾先嗅過解藥麼?」

    「無心雙惡」心頭一震,面色大變,獨眼大漢大笑道:「你兩人只當她故意說些話來駭嚇南宮家人的,其實沒有真的施出毒霧來,只因你兩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時施毒的,是麼?」

    黑心客面色越發鐵青,無頭翁頭上的刀疤條條發出紅光。

    得意夫人輕笑道:「不要聽他胡說。」笑聲卻已微微顫抖起來。

    「無心雙惡」一起霍然轉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麼?」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沒有……」她不知該說「有」抑是該說「沒有」,一時之間,再也無法得意起來。

    無頭翁腳步移動,一步步向她走了過去,一字字道:「拿解藥來!」

    獨眼大漢彷彿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緩緩道:「真的解藥嗅過之後,會一連打七個噴嚏,你切莫被她騙了。」

    得意夫人腳步後退,惶聲道:「他……他騙你的!」

    無頭翁厲聲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藥來,我就將你切成三十八塊,一塊塊煮來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來滋味定必不錯。」

    獨眼大漢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騷氣,不過也將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顫聲道:「我拿……給你……」緩緩伸手人懷,突地手掌一揚,十數點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軀一掠,已穿窗而去。

    黑心客袍袖一揚,無頭翁雙掌齊揮,「呼」地兩聲銳風,震飛了暗器,腳下不停,大喝一聲:「哪裡走!」「嗖嗖」兩聲,跟蹤而出,另一點寒星卻斜斜擊向南宮平,南宮平微一抬手,正待將這點寒星接住,看看這究竟是什麼暗器!

    突覺手腕一麻,「叮」地一響,寒星遠遠飛出,那獨眼大漢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畔,左手兩指,輕輕一敲他手腕,右臂一抬,肋下鐵拐一點,震飛了那點寒星,如此魁偉的身軀,來勢竟比弩箭還快。

    南宮平怔了一怔!

    獨眼大漢又已恢復了傀散的神態,一點一點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緩緩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穩穩地站喪他肩上,咕咕叫道:「動不得的。」

    南宮平茫然道:「動不得的?」

    獨眼大漢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雖然沒有真的能施之無形的毒粉毒霧,但暗器之上,卻是絕毒無比,是碰不得的,我這條腿就是在火焚『萬獸山莊』時沾著她老公的暗器一點,差點連老命都送掉了,到後來還是要生生切了去。」

    眾人齊地一驚,司馬中天脫口道:「你說什麼?」

    獨眼大漢目中淡淡地露出一絲嘻弄嘲笑的光芒,緩緩笑道:「世上哪裡會有完全無色無味、又能在別人完全不知不覺中放出的毒物,若有這種東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他目光輕輕掃過眾人發愕的面容,接道:「得意散魂霧,只不過是一種淡淡的毒煙而已,仍然肉眼可見,我早已領教過了,方纔我那般說法,只不過是要他們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氣,教那位大姑娘嘗一嘗『無心雙惡』抽筋剝皮的毒刑,哈哈!她哪裡拿得出教人連打七個噴嚏的解藥來,只是……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頭來『無心雙惡』只怕也佔不到什麼便宜。」

    他滿含嘲弄的笑聲,蕩漾在大廳中,使得這死氣沉沉的廳堂,立刻有了生氣。

    司馬中天濃眉一揚,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險些叫她騙了。」

    獨眼大漢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騙不倒的。」

    司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難道不怕死麼?」

    獨眼大漢道:「誰說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頭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則你又怎會隻身夜闖『萬獸山莊』,火焚百獸,力劈伏獸山君……」剎那間彷彿老了許多。

    獨眼大漢仰天笑道:「那只是我少年時的勾當,人越老越好,今日我也不願與人動手拚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好計。」

    南宮常恕微微笑道:「在下雖早知閣下武功驚人,卻未想到前輩競是風漫天風大俠,更想不到風大俠黃山會後,一隱多年,居然還在人間。」

    風漫天笑道:「黃山一會,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神龍丹鳳』兩人,卻不知道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多少人尚在人間,只是大多已去了『諸神』、『群魔』兩地,認真說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宮平驚道:「風大俠便是武林人稱『冒險君子,長笑天君』的麼?」

    風漫天仰天笑道:「這只是江湖中人胡亂稱呼而已,我卻不是『君子』,只不過是個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聲一起,全身便充滿了活力,笑聲一頓,神情又變得懶散無力。此刻風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宮常恕、魯逸仙將地上散落的珠寶,俱都聚到一起,裝人那兩口被震開箱蓋的箱子裡。

    南宮夫人取出了一罈好酒,一件乾衣,好酒給了風漫天,干衣卻叫南宮平換過,本自漫在廳堂中的沉沉殺機,突地變成了一種淒涼憂愁的別離情緒。

    風漫天、魯逸仙一言不發,對面而坐,不住痛飲,那八哥也伸出鐵啄,在杯裡啜著酒,兩人一鳥,片刻間便將那一缸美酒喝得乾乾淨淨。風漫天伸手一拍魯逸仙肩頭,乜眼笑道:「好酒量。」

    魯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為何要到那『諸神殿』去,留在紅塵問多喝幾缸美酒,豈非樂事?」

    風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閃而隱,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長身而起,喃喃道:「樂事樂事……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南宮夫人身下一顫,淒然道:「要走了麼?」

    風漫天道:「乘那些厭物還未回來,早早走了,免得麻煩。」

    南宮夫人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道:「地窖裡還有幾罈好酒,風大俠何妨喝了再走。」

    風漫天眼簾一闔,沉聲道:「酒終有喝完的時候,人終是要走的,夫人,你說是麼?」

    南宮夫人默然半晌,緩緩點了點頭,道:「終是要走的……」

    緩緩伸出手來,為南宮平扣起一粒鈕扣,道:「平兒,好生保重自己,對風老前輩要有禮貌,不要乖性使氣……」

    她語聲極為緩慢,但話說完了,一粒鈕扣卻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離別愛子之時,能再拖一時半刻,也是好的,那慈母別子的名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便是形容這般情景,遊子臨行之時,慈母多縫一針,便可多見愛子一刻。

    南宮平雖早已熱淚盈眶,卻仍然強顏笑道:「孩兒又不是初次離家,一路上自會小心的。」

    魯逸仙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司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見了他,誰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滿中原的鐵戟紅旗。

    南宮夫人手掌簌簌顫抖,一粒鈕扣,競彷彿永遠扣不好了。

    南宮平突覺手背一涼,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親面上流下的淚珠。

    一剎時他只覺心頭熱血衝至咽喉,突地大聲道:「媽,你不用擔心,孩兒發誓要回來的。」

    魯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有志氣,世上再牢的籠子,也關不住有志氣男兒的決心,風大俠,你說是麼?」

    風漫天懶散地張開眼來,道:「是麼?不是麼?是不是麼?」

    魯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長歎道:「是麼?不是麼……」

    南宮常恕緩緩道:「風大俠,這些箱子你兩人怎能搬走?…」

    風漫天道:「你們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縱然千里長亭,終有一別,但多送一程,還是好的,南宮莊主你說是麼?」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麼,不是麼……」鳥語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宮常恕四望一跟,黯然道:「司馬兄不知可否暫留此處,等這山莊的新主人來了再走。」

    司馬中天緩緩點了點頭,道:「南宮兄只管放心,小弟雖然老了,這點事還能做的。」

    南宮夫人展顏一笑,道:「如此就麻煩你了。」那粒鈕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馬中天道:「山莊外本有小弟留做接應的車馬,此刻不知是否還在?」

    魯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宮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動身形,立刻跟出,兩人並肩飛掠到山道上,只見遍地斷劍殘刀,暗林中,亂草間,零亂地倒臥著一些屍身,屍身上的鮮血,卻已被風雨沖得乾乾淨淨。

    兩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陣憑弔古戰場般的寂寞,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轉首望去,正有幾匹無主的馬,倘佯在林木間,健馬無知,嘗不到人間的淒慘滋味,卻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新鮮的春草。

    南宮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濕的空氣,與魯逸仙一起步人林中,突聽遠處草葉中,傳來一聲聲淒厲的呻吟之聲,兩人對望一眼,一起縱身躍去,只見兩株白楊,殘枝敗壞,樹桿之上,竟似被人以內家真力抓得斑斑駁駁。

    樹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兩人穩住心神,輕輕走了過去,突聽一聲慘笑,兩條人影自草葉中霍然站起!

    南宮平一驚之下,低叱道:「什麼人?」叱聲方出,卻已看清這兩人赫然竟是「無心雙惡」!

    只見他兩人衣衫狼藉,滿身亂草,似是從樹下一路滾過來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跡殷殷,雙晴凸出,滿是凶光。南宮平、魯逸仙縱是膽大,見了這兩人的形狀,心頭也不禁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無頭翁厲聲慘笑,嘶聲道:「解藥,解藥,拿解藥來……」雙臂一張,和身撲了過來。

    南宮平一驚退步,哪知無頭翁身子躍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賠我命來!」手掌一揚,亦自翻身跌倒,卻有一道烏光,擊向南宮平,他臨死之前,全身一擊,力道果然驚人!

    南宮平擰腰錯步,只覺一般香風,自耳邊「嗖」地劃過,風聲強勁,刮得耳緣隱隱生痛。

    烏光去勢猶勁,遠遠撞在一株樹桿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宮平、魯逸仙凝神戒備,過了半晌,卻見這兩人仍無聲息,走過一看,兩人果已死了,雙晴仍凸在眶外,顯見是死不瞑目。

    魯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長歎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這盒毒藥,說是解藥,『無心雙惡』雖然心計凶狡,但見她受刑之後,才被逼取出,以為不會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當了。」

    他久歷江湖,雖未眼見,猜得卻是不錯,只是卻不知道「無心雙惡」在嗅那毒藥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見到得意夫人無事,兩人便搶著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卻在暗中冷笑:「饒你好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腳水。」原來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藥。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風中,足夠致數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著一點,已是性命難保,何況「無心雙惡」兩人生怕嗅得不夠,一盒毒粉,幾乎都被他兩人吸了進去,他兩人縱有絕頂內功,也是阻擋不了,當下大喝一聲,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支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這兩人在地上翻滾抓爬,正如瘋子一般,那樹上的抓痕,地上的亂草,便是他兩人毒發瘋狂時所留下,得意夫人卻乘此時偷偷跑了。

    「無心雙惡」雖然滿手血腥,久著惡名,但南宮平見到他兩人死狀如此之慘,心中也不禁為之惻然,當下折了些樹枝亂革,草草蓋住了他們的屍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尋了幾匹健馬,套上山莊外的空車,匆匆趕了回去。

    只見南宮常恕、南宮夫人、司馬中天,一起負手。立在長階上,人人俱是滿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終於過去,日色雖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卻永遠回不來了。

    於是眾人將箱子一起搬上馬車,魯逸仙拾起了那一同前還被他視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漬斑斑,他想將這麻袋送給南宮平,南宮平卻婉謝了,除了南宮平外,別人自更不要。

    魯逸仙不禁苦笑幾聲,搖頭道:「這袋中之物費了我數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財富一物,在不同的人們眼中,便有不同的價值,有人視金錢如糞土,有人卻是輜株必較。

    司馬中天與眾人殷殷道別,神色更是黯然,到後來突然一把握住南宮平的手腕,長歎道:「色字頭上一把刀,賢侄你切莫忘了。」他還是沒有忘記郭玉霞在暗地中傷的言語。

    南宮平怔了一怔,唯唯應了,卻猜不出話裡的含意,司馬中天心灰意懶,壯志全消,也不願多說,目送著車馬啟行,漸漸消失在冷風冷雨裡,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

    車聲轔轔,馬聲常嘶,二十六口紅木箱子,分堆在兩輛馬車上,由浮梁筆直東行。魯逸仙、風漫天箕踞在一輛車上,沿途痛飲,南宮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輛車上,卻是黯然無語。

    道路巔簸,車行頗苦,但是南宮夫人卻只希望這巔簸困苦的旅途,漫長得永無盡頭,只因旅途一盡,便是她和愛子分離的時候,南宮平又何嘗不是滿心淒涼,但卻都忍在心裡,半點也不敢露出來,反而不時將自己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可笑之享,說出來給他父母解悶。

    別人只見他母子兩人,一個含笑而言,一個含笑而聽,只當他們必定十分歡愉,其實這慈母與孝子的心事,卻是滿懷悲涼愁苦。

    到了晚間,歇在廳門,五人租了處跨院,將車馬俱都趕在院裡,風漫天在牆上扒下了塊粉塵,在車篷上劃了兩個「關」字,鐵杖一點,轉身就走,那「八哥」雙翅一張,高高飛到天上。

    魯逸仙道:「你不將箱子搬下來麼……」

    風漫天仰天笑道:「有了這個『關』字劃在車上,普天之下,還有誰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來這兩個龍飛鳳舞、銀鉤鐵劃的「關」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時的花押。有一次他為朋友自太行群盜手中討還了三萬兩銀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銀鞘上劃了個「關」字,便趕回魯東,只寫了張紙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見之下,心裡大驚,只當那辛辛苦苦要回來的銀子,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雖然連夜趕去,卻已隔了三日,哪知這三日三夜裡,銀子竟未短少分文。原來武林中人見了銀鞘上的「關」字,不但沒有下手,而且還在暗中為之守護。

    這些雄風豪情雖已俱成往事,但風漫天乘著酒興說了,仍聽得魯逸仙熱血奔騰,豪興逸飛,拍案大呼道:「酒來,酒來。」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道:「魯二哥,你還記得我昔年為你兄弟調製的『孔雀開屏』麼?」

    魯逸仙長歎一聲,道:「怎不記得,這些年來,我雖然嘗遍了天下美酒,卻始終覺得及不上你那『孔雀開屏』之萬一。」

    風漫天大奇道:「什麼『孔雀開屏』?」

    魯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宮大嫂以十一種佳釀混合調製而成的美酒,酒雖俱是兒酒,但經她妙手一調,立時便成了仙釀,那當真有如昔年『武聖』朱大先生所創的『雞尾萬花拳』一般,雖是武林中常見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隨手一掇,編在拳式之中,立時便有點鐵成金之妙。今日『雞尾萬花拳』雖已失傳,但這『孔雀開屏』酒卻仍調製有方,卻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麼能聽這般言語,魯逸仙說得眉飛色舞,鳳漫天更是聽得心癢難抓,連聲道:「南宮夫人,南宮大嫂,如果方便的話,便請立刻一施妙手,讓俺也嘗一嘗這妙絕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咸猛,言語莊肅,但此刻卻「夫人」、「大嫂」地叫了起來。南宮常恕、南宮平雖然滿心愁苦,見了他這般神情,也不禁蕪爾失笑。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當下說了十一種酒名,叫店伙送來,無非也只是「竹葉青」、「大曲」、「高粱」、「女兒紅」……一類的凡酒,南宮夫人取了一個酒構,在每種酒裡,俱都杓出一些,或多或少,份量不一,卻都倒在一把銅壺中,輕輕搖了幾搖,又滴卜入三滴清水,一滴濃茶。

    風漫天伸手接了過來,道:「這就是『孔雀開屏』麼?」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覺這「孔雀開屏」,未免也太過平凡。

    哪知他方才將壺蓋一掀,便有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盡言語也難以形容。風漫天哪肯再放下壺柄,三口便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撫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魯逸仙笑道:「我可曾騙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卻要說『佳酒本天成』,但卻要我南宮大嫂的妙手才能調製得出來。「風漫天伸手一抹嘴道:「這個卻未必。這『孔雀開屏,麼,俺此刻也調製得出來了。」取了那柄酒構,亦在每樣酒中構了一些,傾入銅壺,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濃茶,輕輕搖了幾搖,大笑道:「這個不就是『孔雀開屏』麼!」引口一吸。

    只見他雙眉突地一揚,雙目突地一張,吸入口中的酒,卻再也喝不下去,只覺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裡有半分方纔的滋味。

    魯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麼?老實告訴你,這個當我三十年前便已上過了,酒雖一樣,但配製的份量,先後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正與武功一樣,否則那『雞尾萬花拳』,我魯逸仙豈非也可創得出來了。」

    風漫天勉強喝下了那口酒,卻趕快將壺中的剩酒,倒得乾乾淨淨,雙手端著酒壺,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宮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長笑天君這番當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個幾壺。」

    南宮夫人含笑答應了,一連調了十幾壺酒,道:「平兒,你也來喝些。」

    南宮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兒只想能再吃幾樣你老人家親手做的菜……」

    話聲未了,風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魯逸仙亦自等不及似的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魚、干炸子雞,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傑作。」

    風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雞猶還罷了,菠萊豆腐有什麼吃頭,我看你當真人窮志短,窮得連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魯逸仙搖頭道:「這個你又錯了,要知天下萬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樣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綴,便成妙句,你我便殺了頭也做不出來。同樣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這正如同樣的一趟『少林拳』,在『無心大師』掌中施出,便有降龍伏虎的威力,在江湖賣藝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語聲微頓,痛飲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賦之分,兩人交手,勝負之判,還要看當時的天時、地利、人和,做菜調酒也是如此,一絲也差錯不得,一絲也勉強不得。何況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顯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萊,也越能顯出我大嫂的手藝,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說沒有吃頭,等會兒你不吃好了。」

    風漫天哈哈笑道:「你說得雖然頭頭是道,那菠菜豆腐麼……哈哈,俺不吃也罷。」

    南宮夫人只望在分離以前,多讓南宮平快樂一些,竟真的親自下了廚房。

    南宮常恕望了望他愛妻,又望了望他愛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

    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愛侶,俱在身旁,妻賢子孝,可稱無憾,卻怎奈會短離長,自更令人腸斷。

    只聽廳外「咕」地一聲,那「八哥」飛了進來,咕咕叫著說:「好香,好香……」一個店伙手端萊盤,走了進來,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盤中的菜,喉結上下滾動,原來也在嚥著口水。

    魯逸仙一把先將一盤菠菜豆腐端了過來,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兒,只有我爺倆兒來享受了。」

    風漫天斜眼望去,只見那一盤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陣陣清香撲鼻,心裡實是難忍,哈哈一笑,道:「說不吃麼,其實還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飛也似的夾了一筷。

    這一口吃將下去,他更是再也難以放下筷子。

    魯逸仙道:「你說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盤子,左避右閃。

    風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雙筷子,出筷如鳳。

    魯逸仙手端菜盤,往來移動,一隻盤子,看來竟有如一片光影,盤中的菜汁,卻半點也未灑出。

    風漫天手中一雙筷於看來,卻有如千百雙筷子,只有光影旋傳,筷影閃動,魯逸仙雖然用盡了手上功夫,剎那間一盤菜還是被風漫天吃得於乾淨淨,半塊豆腐、半根菠菜也沒有了。

    魯逸仙放下盤子,仰天長歎一聲,道:「好武功。」

    風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長歎一聲,道:「好菠菜!」

    兩人對望一眼,不禁相對狂笑起來,那八哥在他兩人頭上往來盤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來它方才也乘機啄了幾口。

    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三更,風漫天、魯逸仙兩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頹倒,鞋子未脫,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風依依,南宮父子三人,卻仍坐在明月下、清風中絮絮低語,說到後來,群星漸稀,月光漸落,微風漸寒,南宮常恕道:「明日還要趕路,平兒去睡吧!」

    南宮夫人道:「孩兒是該睡了,爹爹媽媽也該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雖已數十句「睡吧」,卻誰也未睡,對這短短的相見之期,他們是那麼珍惜,只恨天下千千萬萬個能夠終日相見的父母兒子,不知道珍惜他們相見的日子而已。

    風漫天一覺醒來,見到這嚴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陣黯然,口中卻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餘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頓,夫人可願意麼?」

    南宮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愛子多見一刻,她無論做什麼都是願意,一路上她調製美酒,整治佳餚,叫風漫天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風漫天面冷心熱,行程越來越慢,本是數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過一地,風漫天必定要出去轉上半天,回來時總是帶著滿滿一車貨物,大箱小箱,俱都關得嚴嚴密密,也不知裡面究竟是些什麼東西,只見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長短,到後來珍寶越來越少,車子卻越來越多。

    由浮梁東行,一路上山區頗多,黃山、天目、七里瀧、會稽一帶,本是綠林強豪出沒之地,這一行車馬,自是引人眼紅,一路上只見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漢,飛騎來去,但風漫天等人卻漫不在意。

    那綠林豪客見到他們的車塵,知道必定油水極多,自是人人心動,但數股人互相牽制,又奇怪他們身帶巨萬銀子,卻無一個鏢師相隨,不知究竟是何來歷,是以一路下來,誰也不敢單獨搶先出手。

    這一日到了東陽,前面便是會稽、天台、四明三條山脈的會合之處。

    未到黃昏,他們便投店住下,鳳漫天到街上轉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門外突然人聲嘈雜,紛紛驚語。

    原來風漫天竟在東陽城裡每家鐵匠店裡,都訂了一、兩個高有一丈、方圓也有丈餘的鐵籠,共有二十餘個之多,大小不一,形狀參差。

    鐵籠送到棧門外,人人見了都驚疑不置,誰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還有一個鐵籠更是奇異,四面都密密地編著鐵絲,風漫天將一些箱籠等物,俱都搬到鐵籠裡,又抬起鐵籠放到車上,趕車啟行。

    踩盤子的綠林強人見到這般情況,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將金銀鎖在籠子裡,難道我們不會將籠子一起搬走麼?這五個人看來彷彿有恃無恐,卻原來想的只是這個主意。」心中不禁大為放心,決定今夜就下手。

    走過幾個村落,前面使是山區,道旁飛騎往來更頻,一個個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漢,手揮馬鞭,指指點點,那些車伕卻駭得面白齒戰,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強盜一來,就雙手抱頭到路旁一蹲,其餘的事死也不管。

    南宮夫婦、魯逸仙、南宮平也不知道風漫天買來這些鐵籠有何用途,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便問了出來。

    鳳漫天哈哈笑道:「從前有個笑話,一個人拿了根竹竿進城,橫也進不了城門,豎也進不了城門,到後來只有從城上拋過去。另一人見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為什麼他不將竹竿折為兩段,這樣不是方便得多。」

    魯逸仙愕了一愕,還未會過意來,道:「為何不直著從城門穿過去……」

    風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著進去,這就不是笑話了。」

    南宮平忍不住「噗哧」一笑,鳳漫天道:「那些踩盤子的小強盜見我將箱子搬進鐵籠,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樣的笨,『他將箱子鎖在籠子裡,難道我們不會將箱子一起搬走麼!』卻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時會忽然將竹竿直著穿進了城門,於是那班小強盜也笑不出來了。」

    魯逸仙一摸頭頂,道:「你這些鐵籠究竟有何用處?」

    風漫天大笑道:「這用處若說出來,便不是笑話了。」那「八哥」「咕」地一聲,直飛到天上,叫道:「笑話,笑話……」

    突聽「嗖、嗖、嗖」三響,三枚響箭,一枝接著一枝,劃空而來,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話來了,笑話來了……」「嗖」地飛回風漫天肩上。

    南宮常恕早已料到此著,他生性嚴謹,不動聲色,招呼著將二十餘輛馬車圍成一圈,那些車伕果然抱頭蹲到道旁。

    只聽四側馬蹄聲響,煙塵滾滾,東南西北四面,各自馳來數十匹健馬。東面為首一人,黑面虯髯,端坐馬上,有如半截鐵塔,呼嘯一聲,振臂大喝道:「天外飛來半截山在此,眾家弟兄,先請停下!」

    喝聲之中,他只手一按馬鞍,突地翻身站起,筆直地站在馬鞍上,身形雖龐大,居然十分輕捷,圍著車隊奔了一圈,四面的馬隊,果然一起停了下來,一陣陣健馬的長嘶聲中,又有三條漢子,自四面馬隊中飛馳而出。

    四匹馬連袂而奔,馬上人突地一躍而下馬鞍,湊在一起,低聲商議起來。

    魯逸仙微微一笑,道:「這批強盜倒是互相認得的,我本想看他們狗咬狗地自相殘殺一場,哪知他們倒聰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贓了,看來這場熱鬧是看不成了。」

    風漫天軒眉突道:「熱鬧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們先莫動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話才說完,那四條漢子已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氣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個瘦小枯乾、縮腮無肉的漢子,目光更是忸睨作態,揚聲道:「車隊的主人在哪裡,請出來說話。」語聲卻有如洪鑭一般。

    風漫無故作茫然,四望道:「誰在說話?」

    枯瘦漢於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區區!」

    風漫天濃眉一皺,道:「在下與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寵召,有何見教?」

    枯瘦漢子哈哈一笑,道:「端台認得在下麼?在下便是來自楓嶺之腰、秋楓寨、落葉莊的『秋風捲落葉,杜小玉……」風漫天哈哈笑道:「秋楓寨,落葉莊,好個風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這三個一個是『分水關』的左右雙刀胡大俠,一個是……」

    「天外飛來半截山」雙眉一軒,厲聲道:「杜兄還要與他嚕嗦什麼?朋友你也少在我鐵大竿面前裝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來意,你難道還不懂麼,閒話少說,丟下買路贖命錢來,便饒你一命。」

    風漫天以手捋髯,故作失色道:「在下只當杜郎君是來尋我吟詩作對,你怎地要起錢來!」

    鐵大竿目光一凜,獰笑道:「你要念詩麼,老子就念首詩給你聽聽……此山是我開,此林是我栽,若從此路過,丟下買路錢,牙縫裡崩出半個不字,一刀一個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頭,「砰」地一拳,擊在一匹套車的馬頭上,那匹馬驚嘶半聲,橫地而倒。

    南宮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卻對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鐵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詩你們聽得懂麼?」

    風漫天驚道:「我只當你們是郊遊踏青的風雅之士,哪知道你們竟是截路打劫的強盜……」手肘俏俏一觸南宮平,大聲道:「強盜來了,鏢師何在,還不來打強盜。」

    南宮平心中暗笑,霍然長身而起,鐵大竿四人聽到那一聲大喝,腳步微微一縮,抬目望去,卻見這「鏢師」不過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四人心裡更定。鐵大竿哈哈笑道:「這就是鏢師麼?哈哈!大鏢師,你是哪個鏢局的,聽到老子們的名聲,還沒有嚇出蛋黃麼?」

    話聲未了,突聽「吧」地一聲,臉上已被南宮平著著實實扇了個大耳光子。鐵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牲……」

    聲才出口,右面臉上也著了狠狠一記,被打得後退數步。

    鐵大竿嘴角流血,順手一抹,便要和身撲上,哪知杜小玉卻已一拉他衣角,輕輕道:「且慢!」朗聲笑道:「這位鏢師好俊的拳腳,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爺子門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說出來敢許還是一家人哩!」

    南宮平朗聲道:「在下便是神龍弟子南宮平!」

    風漫天微微一怔,實未想到南宮平毫不遲疑地便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他卻不知南宮平生性磊落,從不知隱姓藏名之事。

    鐵大竿、杜小玉、左右雙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漢子、「陰陽斧」趙雄圖面色齊都一變,四人對望一眼,失色道:「閣下真的是南宮平?」

    南宮平冷哼一聲,默然不語。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只見他卓立轅旁,神態軒昂,目光炯炯,當真是英姿颯爽,威風凜凜。

    要知南宮平自從火拚快聚樓頭,出入飛環莊院,聲名早已傳遍天下,這四人雖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頭打鼓。

    「天外飛來半截山」手撫面頰,退到一邊,三人俱都跟了過去,只見他揮手招來一條大漢,一把抓起那大漢的衣襟,恨聲道:「我叫你詳加打聽,你說這車隊中不是殘廢和老頭子,便是禿子和小白臉,那麼這南宮平是天上掉下來的,地上長出來的不成?」

    那大漢身子一震,顫聲道:「他……他便是南宮平麼?」鐵大竿反手一掌,將他擊出數步。趙雄圖雙眉一皺,沉聲道:「既來之則安之,這南宮平雖然聽說是把硬手,但雙拳不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就憑我們四人,再加上幾十條響鐺鐺的弟兄,難道怕了他麼?」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憑我們四人,難道還怕了他麼?好歹也要拚上一拚!」

    他四人在這裡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魯逸仙在那邊微笑道:「想不到賢侄你竟也有了這麼大的名聲,只可惜你一下便將名字說了出來,莫要將這些強盜嚇跑了,笑話豈非看不成了。」

    南宮平微微一笑,只見鐵大竿四人又並肩走了過來,只是神情之間,已遠不及方纔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轉,搶先道:「這趟鏢既然是南宮公子你的,兄弟們無論是看在龍老爺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該拍手就走,只是……嘿嘿,這三位朋友卻還想領教領教公子的武功,也好讓弟兄們死心。」

    他輕輕兩句話便將責任一起推到別人身上。南宮平冷笑一聲,一步搶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來指教。」

    杜小玉腳步一縮,遠遠退下,鐵大竿、胡振人、趙雄圖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毆,卻不敢獨鬥,尤其是鐵大竿面上痛還未消,更是殺了頭也不敢出手,他人雖魯莽,玩命的事卻是不敢做的,正是標標準准的欺弱怕惡之徒,當真是身子最大,膽子最小。

    南宮夫婦見了他愛子如此威風,心中不禁得意。

    只聽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台雖不必搶著出手,卻也不必太謙了。」

    鐵大竿等三人面頰齊地一紅,他三人再是畏懼,但在許多兄弟面前,這個台卻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陣青陣紅,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教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願動手,自管站在旁邊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聲,道:「胡某也去領教領教又有何妨。」雙掌一拍,自背後抽出長刀,大步迎出。

    風漫天突地搖手道:「且慢。」

    胡振人腳步立頓,風漫天道:「南宮鏢頭,這場架你是萬萬打不得的。」

    南宮平愕了愕。

    風漫天道:「這場架打將下來,無論誰勝誰負,這班綠林好漢,定必要一湧而上的,那時亂刀齊下,連我這老殘廢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請你來保鏢,只當就憑你的名頭就能將人嚇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說不得我只有破財消災,拿錢贖命了。」

    說得當真活靈活現。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當真是位明達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負責沒有人來難為你老。」

    鐵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見機得早。」他一聽事情突地演變至此,立刻便又威風起來。

    南宮平心中暗笑,退回一邊。

    只見風漫天一本正經他說道:「我這些鐵籠俱未上鎖,各位好漢要什麼只管拿,只要給我留下些路費就是了。」

    南宮平等人雖知此老此舉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為止,卻還猜不透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鐵大竿等人卻是滿心歡喜,三人各各一招手,就要指揮兄弟前來搬箱子。

    趙雄圖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麼事?」

    趙雄圖道:「親兄弟,明算賬,今日的買賣不小,我們雖是好弟兄,卻也得把賬算算清楚,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千里的貨物有貴有賤,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亂一搶,那就亂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搶先動手,這批箱子自然該分水關的弟兄先動,至於杜兄麼,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請他在旁邊看看了。」

    落葉莊群豪立刻一陣騷動,有幾個立時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卻是面含冷笑,不動聲色,原來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蹺,即使事情真的這般容易,他也早已準備好了,只要分水關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將胡振人擊倒。這四人中他不但心計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籌,是以他算來算去,心裡早有成竹在胸。

    趙雄圖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動了手麼?鐵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卻是沒有看到。」

    鐵大竿道:「若說動手的話,小弟倒是最先動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連吃了兩個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發紅。

    胡振人面色大變,一擺掌中雙刀,大聲道:「依兩位之見,又當如何分配?」

    鐵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該我天台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兩人高了一個頭。

    趙雄圖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為準,自然是該鐵兄佔先,只可惜有時身材再大也無濟幹事。」

    鐵大竿大怒道:「你小子說什麼?」

    胡振人一擺雙刀,大聲道:「憑哪點也輪不到你!」

    趙雄圖雙目一轉,道:「還是讓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葉莊兄弟最多,杜兄最精於計算,必定不會教別人吃虧的。」他一看自己佔了下風,便趕緊先招上一個幫手。

    杜小玉目光轉處,只見南宮平等人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目中卻似有笑意,心念一動,緩緩笑道:「這貨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為三位分配。」落葉莊群豪一陣大亂,杜小玉手掌一揮,竟真的遠遠退走。

    鐵大竿三人齊地一愕,突聽風漫天笑道:「三位若是舉決不定,老夫倒有個極好的辦法,」趙雄圖生怕鐵大竿、胡振人兩人聯合對付自己,聞聲大喜道:「好極好極,老先生如此明達,想出來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鐵大竿、胡振人對望一眼,這兩人心裡其實也在互相猜疑,聽到如此,也一起應了。風漫天道:「我本來最怕流血,是以才會將偌大財富拱手奉上,三位此刻既然應了,稍等可不准反悔,否則……」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這位鏢師若是發了脾氣,於三位可都沒有好處。」

    三人心頭一寒,趙雄圖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無異議!」

    風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極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綠林好漢,雙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這裡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說出一仵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擊掌為號,號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選擇一口箱子,若是說不出的,便請退到一邊。」

    他話聲微頓,突然一拄鐵拐,自鐵籠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還可告訴各位,離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貴重,各位搶箱子的時候,便可各憑武功,來定貴賤了。」

    眾人聽了他這離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來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蓋,只見箱子裡珠光寶氣,剎那間人人眼都紅了,財欲蒙心,哪裡還有人想到別的,羞恥之心,更是早已拋到一邊。

    鐵大竿等三人,自侍武功身手,諒必穩穩可以搶得一箱最貴重的珠寶,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個說不出件把兩件「英雄之事」來,三人指望錢財快些到手,當下一無疑議,一起應了。

    鐵大竿一拍胸脯,大聲道:「有一次老子在臨海城一夜之間,連做七案,直殺得刀口都捲了起來,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鐵大竿再作吹噓,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說完仰天長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這算得什麼,有一日我在泰順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將數十個連袂至雁蕩燒香的婦女,一起……」

    這些人生怕來不及似的,一個接一個,將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說出,還生怕別人不信,俱都說出證據。一時之間,南宮平等人只聽滿耳俱是**屠殺、人神共憤之事,無論任何一亭,都夠資格上刑場砍頭十次。

    杜小玉冷眼旁觀,越看越覺此事不大尋常,方才夙漫天鐵杖一點,他也聽出了金鐵之聲,心念數轉,只覺手足發冷,越退越遠。落葉莊群豪,本是人人躍躍欲動,但這些人卻最信服杜小玉,見到莊主未動,便也強自忍下,跟著杜小玉閉口不言,退到一邊。

    五六十條漢子,只說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將這些「光榮的歷史」說完,你擠我,我擠你,都想擠到離得風漫天近些的鐵籠前,數十雙眼睛,有如餓狼一般,炯炯的凝注著籠中的箱子。

    風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雙掌一拍,各位便可大顯身手了!」緩緩分開雙掌,眾人只見他雙掌越離越近,心頭也跳動得越來越快,一雙眸子更是要突出眼眶來,誰也沒有聽出鳳漫天笑聲中的殺機,目光中的寒意。

    風漫天目光一凜,雙掌一拍——眾人哄然一聲,一哄而上,手腳舞動,張牙咧嘴,將人情禮義都拋在一邊,當真有如一群野獸,擁向殘屍——南宮平、魯逸仙聽了那些人神共憤之事,心裡早已氣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躍躍欲動。南宮常恕夫婦兩人,卻仍是聲色不動,都知道風漫天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舉叨。

    只見那數十條大漢剎那間俱都入了鐵籠,風漫天突地輕叱一聲道:「鎖上籠子。」

    南宮常恕四人身形一起展動,有如鷹隼一般憑空飛出!

    那班人只顧眼前財寶,生怕落了人後,哪有時間注意別的,何況即便注意,也來不及了。

    剎那間只聽一連串落鎖之聲,南宮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個鐵籠,一瞬間便已都鎖上。

    有幾條漢子這才驚覺,失色呼道:「不好。」

    風漫天濃眉一揚,放聲一笑,突地撮口長嘯起來,那「八哥」咕地一聲,衝霄而上。

    嘯聲一起,眾人只覺心頭一震,天地間都彷彿變了顏色。

    只聽嘯聲越來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雲四散,地上木葉飄落,便是南宮常恕等人,亦是面目變色。那班綠林強盜,有的早已四肢軟癱,有的雖然尚能,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齒打戰,就連站得遠遠的杜小玉,也無法抬起腳步。

    嘯聲之中,二十多隻鐵籠裡,俱有一兩口箱子的箱蓋,已經緩緩自動掀起,眾人方才覺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突聽震天般一聲獅吼,一條猛獅,自一口巨箱中緩緩站起……

    接著,虎吼之聲亦隨之大作,豹鳴、狼嗥,萬獸齊鳴,聲震天地,與嘯聲相合,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鐵籠中是獅虎怒嘯,有的鐵籠中是狼豺凶嗥,那四面編著鐵絲的鐵箱裡,箱蓋掀得最遲,也最慢,箱子裡卻湧出了百十條毒蛇,只見紅信閃閃,蛇目如炬。四面的數十匹健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纔還自像野獸一般要擇肥而噬的人,此刻卻已變成了俎上魚肉,一個個渾身戰慄,縮向鐵籠角落。

    長嘯,獸吼,慘呼,天色低冥,木葉蕭蕭,天地間立刻滿佈殺機!

    群獸被風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嘯聲震醒,早已餓極,剎那間只見血肉橫飛,當真是令人慘不忍睹。

    就在此時,遠遠本有幾條人影奔來,一聽嘯聲響起,便倏然頓住腳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側一左一右,兩個男子,一個是瀟瀟酒灑的任風萍,一個是面容蒼白的石沉,身後四個老人,卻是江南七鷹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皺,道:「這會是誰,怎地……」

    黑鷹堵住耳朵,顫聲道:「聽來像是昔年火焚『萬獸山莊』的風漫天,以絕頂內力化成的『破王嘯』。」

    郭玉霞秋波一轉,道:「風漫天,他難道還沒有死麼?」

    任風萍道:「聞道那風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嘯』震懾萬獸,是以才會大破『萬獸山莊』,嘯聲一起,比佛家的『獅子吼』還具威力,今日聽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過是我們離得還遠而已。」輕輕一拉任風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風的老怪在這裡,就算我們倒霉白來一趟好了,快走為妙。」拉著任風萍,轉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著郭玉霞拉著任風萍的纖手,眉字間亦不知是憤怒抑或是悲哀,但終於還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後,如飛掠去,去得有如來時一般迅快。

    這七人來而復返,那邊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宮夫人早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嘯聲漸漸低弱,有如簫聲般裊裊,但卻另有一種奪人神志的威力。

    嘯聲之中,慘嚎也變為呻吟,夾雜著一片野獸咀嚼之聲,南宮平只覺心頭熱血翻湧,再也忍受不得,他雖然明知這些人俱是十惡不赦之徒,對於善良的人來說,他們甚至比狼豺虎豹還要惡毒。

    但他畢竟是人,南宮平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仁心一起,嘯聲對他便全無作用,他如飛掠到鐵籠前,雙手揮動,將鐵籠一起打開,一步竄到風漫天身前,大喝道:「罷手,罷手。」

    風漫天目光一閃,亦不知是驚奇抑或是喜悅,嘯聲一頓,突地仰天長笑起來。

    笑聲一起,亦有如洪鐘大呂,萬鼓齊鳴,不但有震人心弦之力,而且有驚天動地之威。

    數十隻猛獅一聞笑聲,剎那間只見獅虎煞威,豺狼無力,有如遇到對頭剋星一般,連當前的血肉都顧不得了。

    鐵籠中還有二十餘個僥倖未死、掙扎至今的漢子,一聽這笑聲,卻有如當頭棒喝,一起震醒,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鐵大竿右臂已被齊根咬去,趙雄圖滿身血跡淋漓,亦不知傷了多少處,胡振人卻早已屍骨破碎,炮了獅吻。

    剎那間所有的人俱都連滾帶爬地逃得於乾淨淨,杜小玉暗道一聲:「僥倖。」也無聲無息地走了。

    風漫天鐵杖一點,身形飛掠,只聽一連串鐵杖點地的「叮叮」聲響,他隨手在野獸身上一折,夾頭一把抓起,便將之拋入箱內,片刻間竟將數十隻獅虎狼豹一起制住,一起拋入箱內,那百十條毒蛇,也!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裡,大地間又恢復了平靜。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誰也看不出這裡方纔已發生過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間慘劇。

    風漫天仰天笑道:「你們飽餐了一頓惡人的血肉,又可乖乖地給我蹲上數十天了。」

    南宮平道:「這便是你飼獸的方法麼?」

    風漫天笑道:「以惡徒來飼猛獸,豈非是天地間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馬是盲類,卻遠比這幫惡徒可憐得多,何況他們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南宮平木立半晌,只覺無言可對,但目中卻已有瑩瑩淚光泛起。

    魯逸仙吐出一口長氣,尋著酒葫蘆,痛飲了兒口,長歎道:「我當真未曾想到你箱子裡裝的竟是這些東西,只奇怪這些猛獸藏在箱子裡竟會如此服貼,我若非眼見,怎能相信?」

    風漫天笑道:「此事說來,並無奇處,我制住這些猛獸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點人穴道一般。野獸雖然不似人類有固定穴道,但週身血液循環,卻和人類一樣有固定系統,你只要算準時間,看清部位,在它血液流經之處一斫,使它血液立時凝住,便是再凶狠的野獸,一樣也可被你制注。」

    南宮常恕道:「如此說來,這手法豈非正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樣?」要知「下手」一法,雖與「點穴」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手法卻是大不相同!

    風漫天拊掌道:「這正與排教中之『下手』一樣,只是當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大多了。」

    他們在這裡談論著武林傳言中說來比「點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宮平卻充耳不聞,心中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鐵籠裡的殘屍斷體,如何收拾這一片血腥,只聽身後輕輕一歎,南宮夫人道:「我來幫你。」他雖然一言未發,但南宮夫人卻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當下眾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個大坑,將殘屍斷肢全部埋了下去,堆起一個高高的上坡,直到日後此事在江湖中傳說開來,武林中人便將此地喚做「惡人塚」。

    半個時辰過後,馬群才漸漸恢復常態,但數百匹健馬,卻已被嚇死大半,車馬再復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說話,心頭俱是十分沉重,會時越來越短,別時越來越近,二日後到了三門灣,極目遠眺,已可見到那一片湛藍的海水。

    天水相連,碧波蕩漾,南宮平初次見到大海,精神不覺一振,將兩日前積鬱心頭的悶氣,全部一掃而空。中華自唐代以來,海運已開,這三門灣一地,正是浙幫、皖幫、徽幫商人出口貿易的必經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大多都帶著幾分粗曠之氣,連微風吹到身上,都似乎帶著些鹹味。

    黃昏一過,街上便充滿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夫、漁翁,身上的海水猶未全干,發中猶自帶著海水的鹽粒,便三五成群,出來買醉。他們衣衫雖襤摟,囊中雖羞澀,但面上的笑容,卻甚是開朗,久被大海薰洗的漢子,心胸自然開闊得多。

    南宮平只覺這城市的風味與人物俱是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門外,不忍邃入,但方自流連半晌,便已聽得南宮夫人的呼喚之聲。

    風漫天腸胃中除酒之外,彷彿便別無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將起來。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懷中取出一條長長的紙單,展在桌上。紙單上字跡零亂,大小不一,有的寫得風致透逸,有的寫得鐵劃銀勾,有的寫得力透紙背,有的卻寫得有如幼童塗鴉,有的是柳體,有的是顏體,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隸,有的是孩童體,有的卻是誰也認不出是什麼體來。

    開頭一行寫的是「汞一百斤,鉛三百斤」,接著是「棉線一百斤,精鐵一千斤」,還寫著一些零零碎碎千奇百怪之物,卻原來是張貨單,卻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後一節,開的貨物竟是「猛虎、雄獅雌雄各一頭,毒蛇一百二十條,狼、豹雌雄各兩頭」。眾人心中不覺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來一直被武林中人視為聖地的「諸神殿」,要這些東西作甚?

    南宮平目光一掃,看到最後一行,寫的竟是「惡人十名」四字,心頭不禁又是一跳,脫口道:「惡人難道也算貨物麼,要來有何用處,你卻又要到哪裡買去?」

    風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會知道的。」笑容之間,隱含神秘,神秘之中,卻又帶著一些悲哀。

    南宮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意,卻也沒有再間。風漫天飽餐一頓,便去採購,卻也不見他帶有貨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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