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抱拳道:「在下闖關而入,望大師恕罪。」
他語聲微頓,立刻肅然接道:「但在下此來,實有萬分緊急的事故,片刻也延誤不得的。」
鐵骨、神機聳然動容,齊聲問道:「什麼事?」
展夢白道:「此事說來話長,盼兩位先領在下到方丈室去!」他不等兩人回答,便已大步走向殿後。
鐵骨、神機見他神情如此嚴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顧不得謙虛客套,齊地大步隨之而去。
展夢白本是熟路,三轉兩轉,便來到方丈室,門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陳設,仍絲毫未改,當門一具雲床,雲床中央,青玉幾後,果然端端正正地放著只蒲團。
展夢白一見這蒲團,想到那件震動江湖的秘密,關鍵便在這小小一隻蒲團之中,心頭但覺熱血上湧,再也顧不得別的,箭步竄了過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團,瞑目長歎了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尋到了!」
方自趕將進來的神機、鐵骨,見了他這般動作,不禁相顧愕然,道:「展相公這是做什麼?」
那知展夢白卻似根本沒聽到他兩人的話,雙手一分,竟將那草編的蒲團撕得根根飛散。
但蒲團中卻空無一物!
神機大師卻已孌色怒道:「展相公為何要毀我師兄室中之物?」
卻見展夢白驚呼一聲,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雲床上,目瞪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聲道:「這蒲團換過了麼?」
鐵骨大師見他舉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機大師怒喝,沉聲道:「什麼換過了?」
展夢白急急道:「這蒲團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鐵骨大師方自搖了搖頭,展夢白卻已竄過來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團,到那裡去了?」
他心情太過緊張,語聲竟也有些顫抖起來。
鐵骨大師道:「貧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尋得到的。」
展夢白嘶聲道:「快……快去尋來。」
鐵骨大師皺眉道:「尋來何用?」
展夢白手掌捏得更緊,道:「那蒲團中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這??密關係著天下武林的命運!」
突聽鐵骨大師道:「哎呀,碎了……」
展夢白身子一震,顫聲道:「蒲團碎了麼?」
鐵骨大師搖頭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夢白鬆了口氣,也鬆了手掌,鐵骨大師卻已轉身而出,道:「那日檢點大師伯遺物之人是誰?」
門外有人道:「是大覺師兄!」
鐵骨大師道:「快去尋他來。」捧著手腕,轉身苦笑道:「那蒲團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跟告?」
展夢白長歎道:「在下此刻心亂的很,便是說也說不清楚,少時尋著蒲團,在下自當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來踱去,鐵骨、神機心裡也不禁跟著不安起來,突聽門外有人道:「弟子大覺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齊地精神一震,齊地脫口道:「進來。」
只聽門外應了一聲,接著是一陣整理衣衫之聲。然後,一個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過來。
他腳步沉穩而緩慢,每走一步,都彷彿生怕踏死地上的螞蟻似的,果然是經管雜務的穩重人才。
鐵骨大師聲問道:「大師伯的遺物,可是你負責的?」
大覺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負責的,每件遺物,俱有清單,弟子已帶來,恭請兩位師伯清查。」
鐵骨大師歎道:「誰要你的清單,只問你昔日在這方丈室中的蒲團,你此刻放在那裡去了?」
大覺和尚卻已雙手捧來一張清單,垂首道:「弟子做事,絕不敢馬虎,大師伯每樣遺物,都未曾遺失。」
展夢白鬆了口氣,喃喃道:「謝天謝地……」
卻聽大覺接口又道:「只那蒲團……」
展夢白心頭一震,脫口道:「蒲團怎地了?」
大覺和尚瞧了他一眼,緩緩道:「只有那蒲團與佛珠,弟子已將它隨著大師伯的遺蛻一齊火化了!」
展夢白只覺喉頭一甜,鮮血上湧,急聲道:「你……你……」話未說完,鮮血已自口中濺出。
鐵骨大師驚道:「展相公,你怎地了?」
展夢白仰天歎道:「完了,完了……」
※※※
直過了頓飯功夫後,展夢白才能定下心神,將如何遇著灰眉和尚,如何聽他說出秘密的經過說了出來。
鐵骨、神機先是聽得目瞪口呆,繼而唏噓感歎!
到後來兩人不禁齊地流下淚來,道:「四弟,苦了你了,師兄倒也錯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極樂,早得安息。」
展夢白更是滿腔悲憤,說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門口,仰望蒼天,意興之蕭索,真非言語所能描說。
突見又是一個灰袍僧人大步奔來,喘著氣道:「稟告師叔,山下有個人在發了瘋似的呼喚展相公。」
展夢白心頭又是一震,來不及聽別的,便飛步奔出,奔過曲廊、小園,奔出大殿、寺門。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聽大喝道:「展兄,展大俠!」
展夢白霍然回身望將過去,只見山腳桐樹下斜倚著一人,繫著一馬,仔細望去,此人竟是黃虎!
但見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雙頰都瘦削了下去,鬚髮更是紊亂不堪,那有先前神采飛揚的模樣。
而那匹馬也竟是那匹千里長駒,此刻精神雖也萎頓不堪,但見了展夢白,仍然不住仰首長嘶。
展夢白真不知是驚是喜,飛身掠去,握著黃虎肩頭,道:「兄台怎會變得如此模樣?
又怎會來得如此迅快?」
黃虎慘然一笑,道:「在下險些永遠來不成了。」
展夢白變色道:「莫非途中發生了什麼變故?」轉目四望,又道:「賀氏昆仲與金兄又到那裡去了?」
卻見黃虎身子搖了兩搖,話未說出,便倒在樹下!
於是展夢白只得先將人馬送上金山寺去。
※※※
鐵骨大師,勉強抑住心頭悲痛,為暈厥了的黃虎把脈。
展夢白在旁小聲問道:「不妨事麼?」
鐵骨大師凝神探視了半晌,微微笑道:「貴友只是連日勞累,腹中空虛,再加以焦急驚惶,被寒露風霜一逼,於是內外相攻,便逼出事來了,幸好他體質極壯,只要用些參湯飲食,便可不藥而癒!」
展夢白大喜謝了,鐵骨大師已吩咐備下參湯飲食,展夢白卻跑到馬廄,調理那匹千里良駒!
黃昏之前,馬已恢復神采,人也醒了。
展夢白方自問道:「兄台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著何事?」
黃虎這才歎道:「展兄被送走後,我等大醉初醒,見酒就怕,生怕又被富忡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那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內,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馬前馬後窺探,我等只當是踩盤子的小強盜,心裡只覺好笑。』『那時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幾個不開眼的綠林來給咱們解悶,遇著店也不投,專走荒僻小路。』『走了沒有多久,果然有人來了,一個個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矯健,絕不是普通綠林道可比。』『交手之下,咱們竟不是人家敵手,眼看便要落敗,』穿雲雁『這才亮出字號,詢問他們的來意。』展夢白聳然孌色道:「憑『嘮山三雁』三把吳鉤劍,再加上黃、金兩位兄台,都不是他們敵手麼,他們共有幾人?」
黃虎歎道:「雖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個手使『銀光萬字奪』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撩亂。」
展夢白皺眉道:「你們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來歷?」
黃虎搖頭歎道:「看不出,只覺他們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極少能見到的外門武功家數,用的也都是外門兵刃。」
展夢白凝思半晌,道:「他們是何來意?可問出了麼?」
黃虎道:「嘮山三雁,在江湖中名聲果然不壞,他們聽了,身手便漸漸放鬆,先以我五人都聽不懂的典故,打了陣黑話,才說只要咱們留下這匹馬來,他便可以放過我五人的活命!」
展夢白心頭又一跳,脫口道:「留下馬來?」
黃虎道:「不錯,他們若是要別的,也還罷了,要這匹馬,我五人再無膽量義氣,也不能給他。」
『這時我才看出』穿雲雁『賀大哥的確是個角色。』『他先以言語,穩住了對方,一面卻在暗中令他三弟掩護著我,乘隙騎上這匹馬,脫圖逃走。』他長長歎息一聲,方自接道:「我雖不忍捨下他們,但卻又不能負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辦。」
『那時穿雲雁賀大哥,衝霄雁賀二哥,二柄吳鉤劍,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捲了過去。』『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筆拚死纏住了他們,賀三哥卻使出了他們不常使用的』雁翎鏢『,邊打邊退。』他語聲剛剛一頓,喘息著接道:「那六人武功雖高,卻似也被這股狠勁嚇倒了,於是我和賀三哥終於搶上了馬!」
他揉了揉眼睛,歎道:「但……但我們打馬逃走的時候,賀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卻都已……都已掛了採了!」
展夢白直聽得熱血上湧,喉頭哽咽,緊握著雙拳,哽咽著道:「賀三哥他……他怎地又沒有來?」
黃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賀三哥僥倖脫身,連夜飛逃,什麼事都指望尋著展兄再作打算。」
『那知我們逃到川邊時,又現了警報,又有追騎來了,賀三哥這時人已憔悴的很,但卻仍然教我獨自逃走。』『他自己卻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時心已亂了,只聽後面叱吒聲,兵刃相擊聲,亂了一陣,終於不再聽到!』他目光中充滿悲憤,緩緩接道:「於是我連夜不停,終於僥倖趕來這裡,終於幸不辱命,將馬也帶來了?」
他說完了話,展夢白也已彷彿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裡,全身都見動彈,只有兩目圓睜,眼角肌肉,不住**!
始終默然在一旁傾聽的神機大師,雖然早已變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聲道:「這才叫江湖義氣,這才是有江湖義氣的男兒!」
鐵骨大師亦自歎道:「一諾千金,至死不悔,但願老衲日後還能有緣見得『嘮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們的豪風俠心。」
黃虎黯然垂淚道:「只怕……只怕……」長歎一聲,住口不語,只因『見不到了』四字,他終是不忍說出口來。
只見展夢白突然一掌擊在那石几上,石几應手而碎。
展夢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賀氏三兄弟為展夢白而死,展夢白卻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黃虎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神機大師緩緩長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幾轉,突然駐足道:「兩位若想尋出仇人下落,老衲卻有個主意。」
※※※
展夢白.黃虎齊地動容,脫口道:「快請大師指教。」
神機大師緩緩道:「那些蒙面人既是為了馬而來,馬未得到,他們想必還不會放心,是以……」
他緩緩頓住語聲,展夢白忍不住問道:「是以該如何?」
神機大師歎道:「只要展相公騎此馬,再入川境,展相公不用去尋他們,他們自己必定也會尋來的!」
展夢白大喜道:「該死,我怎地先前想不起這主意。」
神機大師面色凝重,接口道:「但那些蒙面人武功既高,行蹤更是詭異,展相公此去,務必要多邀助手。」
展夢白仰天狂笑道:「大師好意,在下感激,但就憑展夢白雙掌和這柄鐵劍,已要他們以鮮血來償還這筆血債!」
黃虎早已躍下地來,握拳道:「展兄,咱們什……什麼時候走?」他胸膛起伏,語聲更是激動!
展夢白大喝道:「此刻就……」突地頓住語聲,瞧了黃虎一眼,長歎道:「黃兄如此情況,總該歇息半日。」
黃虎突也仰天笑道:「工湖人都已知道,展夢白是鐵打的膽量,俺黃虎卻是鐵打的身子,萬萬累不垮的。」
展夢白默然半晌,伸手一拍他肩頭,道:「好兄弟!」短短三個字說完,目中已是熱淚盈眶!
神機大師眼睛也彷彿有些酸酸的,轉過目光,不再去瞧他們,只是口中道:「既是如此,貧僧去為兩位備馬。」
鐵骨大師道:「馬廄中那匹『千里雪』近來情況足力頗佳,煩勞師弟你吩咐人去為展相公他們備上鞍吧!」
神機大師口中應聲,人聲衝了出去,他雖然身在方外,但未了這熱血男兒的義氣,心頭不禁為之激動不已。
黃昏過後,展夢白。黃虎兩人兩馬,已擺渡到對岸。
他口中雖未言謝,但心中卻對鐵骨、神機充滿了感激之情,只望日後能為他們奪回鎮寺之寶銅鼓玉帶。
只聽黃虎道:「聞道展兄家在杭州,你我可要取道杭州而行,路途其實也遠不了許多的。」
展夢白只覺心頭一痛,不忍再想,大聲道:「不必了!」
他揮鞭遠指西方,道:「你我自此直奔洛陽,再由襄陰取道入川,這才是最短的路途。」
黃虎呆呆地瞧著他端坐在馬上的英姿,漫天紅霞,映著他剛直英挺的身影,堅毅英俊的面容……此刻在黃虎心中,唯有三個字可說:「好男兒!」
※※※
又是黃昏。
春色闌珊的信陽道上,草已深深。
茶亭裡,樹蔭下,行人歇腳,三五成群,遙望信陽城畔,炊煙四起,華燈初上,襯著漫天殘霧,望之宛如圖畫!
遠處道上,突地傳來一連串清悅的鸞鈴聲!
人們忍不住側目望去,只見兩匹神駿的健馬,馳騁而來,配著鮮明的鞍轡,還有匹馬上,繫著雙金鈴!
馬已令人為之奪目,馬上人更是神采飛揚。
當先一匹馬上,槍也似筆直地端坐著一條錦衣華服,濃眉大眼,神氣軒昂,腰懸長刀的威猛大漢!
他目光顧盼自雄,腰刀頻擊馬鞍,但高大威猛的身軀端坐在馬鞍上,卻是絲紋不動,顯見得騎術必定驚人。
第二匹馬,繫帶鸞鈴。
馬上人飛揚的神采,卻使得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因自己對人家相形之下,實覺汗顏。
只見他滿身黑衣,緊貼著修長英挺的身軀上,足登馬靴,腰下長劍,漆黑的劍鞘,只嵌著一粒晶瑩的明珠。
這裝飾驟眼望去,雖不見鮮明華麗,但全身上下,都看不出絲毫瑕疵,更能襯托著他的高華之氣。
人們多未敢端詳他的面貌,只見他目光太過銳利驚人,但即使匆匆一眼,卻已足夠令少女為他傾心!
鈴聲搖曳,健馬馳去。
但人影卻仍呆在地上,目送他夕陽下的身影。
信陽域外,有兩個青衣短衫,頭戴馬連坡大草帽的精壯漢子,正極目眺望著來路。
見到這兩匹馬馳來,青衣漢子齊地面露喜色,悄悄道:「果然來了!」兩人換了個眼色,齊躍上馬,奔入城去。
但馬上人卻絲毫未覺,自管揚鞭入城。
那錦衣大漢道:「今夜可是在這裡歇下麼?」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錯,我們一路奔馳到這裡,從今後開始,遇著城鎮就停,走得越慢越好。」
錦衣大漢哈哈笑道:「好主意?」
笑聲突頓,眉宇間隨之泛起悲憤之意,沉聲道:「但願不等咱們入川,他們就聞訊先尋了出來。」
黑衣少年長歎道:「早一日報得血仇,也好早一日心安,我在轡頭上系金鈴,故意招搖,也是要他們早聞信息,早些趕來。」
錦衣大漢展顏笑道:「既是故意招搖,只恨咱們帶的銀子不多,這條路上又少熟人,否則俺招搖起來,誰也比不上的。」
黑衣少年笑道:「黃金虎家財鉅萬,揮手千金,花錢的本事,江湖中只怕早已人人知道了!」
錦衣大漢哈哈一笑,道:「慚愧慚愧,俺雖會花錢,但見了展兄,卻還是有些小巫見大巫呢!」
他故意頓住笑聲,正色道:「花最多的銀子,買最不起眼的東西,這才真是花錢的本事,別人見我衣衫華麗,又有誰猜得到展兄你這套並不華麗的衣衫,卻比這華麗衣衫貴了三倍。」
兩人相與大笑間,踏馬上了長街。
長街上自然更是人人側目,他兩人卻揮鞭談笑,旁若無人,不問可知,這兩人自是展夢自與黃虎了!
除了他兩以外,又有誰有這般飛揚的意氣?
當夜兩人尋了家最大的客棧,高歌縱飲,其實兩人都不敢放量,只因他兩人俱都知道,這一路上不知潛伏著多少危機,不知要經歷多少血戰,在如此情況下,他兩人豈敢大醉!
夜深時,他兩人所居的跨院外突地現出三條人影。
這二人俱都背帶長刀,俱都有矯健的身手,但卻始終沒有踏入院子,展夢白與黃虎自也未曾發覺。
奇怪的是,這一夜間,這三人竟始終以輕靈的身法,在院外往來窺探,既不入院,也不離開。
直到東方黎明,滿城雞啼。
※※※
展夢白一覺醒來,推開窗戶,還見到院外有黑衣人影一閃,他心中微動,趕將出去,黑衣人卻已不見了。
當下喚醒黃虎,兩人方在計議猜測,突聽院外,又有腳步之聲響動,有人恭聲道:「展大俠可曾起了麼?」
展夢白冷笑道:「現在就來了!」
黃虎卻已搶先而出,只見院中晨霧裡,並肩卓立著兩個長衫人,黃虎厲聲道:「是誰來尋展夢白?」
那兩個長衫人已搶步過來,躬身而揖,這兩人雖然身穿長衫,但腳步沉穩矯健,卻顯然是江湖豪客。
左面一人,身材頎長,頷下微鬚,約摸四十左右年紀,抱拳躬身道:「信陽龍浩人,拜見展大俠!」
黃虎目光一閃,道:「兄台便是人稱『信陽鉤』的龍大俠麼,這一位想必定是『潢州刀』林秋谷了。」
右面一人抱拳笑道:「在下孫九溪。」此人枯瘦短小,但目光卻銳利如刀,雙臂垂下,幾達雙膝。
黃虎道:「哦,原來是『九觀雲龍』孫大俠。」
孫九溪躬身道:「不敢?」
黃虎笑道:「久聞『信陽幡龍鉤』、『潢州臥虎刀』,焦不離孟,怎地今日卻少了一個?」
『信陽鉤』龍浩人笑道:「林二弟還在潢州,想必也就要趕來了,想不到展大俠竟也知道我兄弟賤名。」
黃虎哈哈道:「俺卻不是展夢白。」
龍浩人呆了一呆,道:「展大俠在那裡?」
話猶未了,突覺眼前一亮,對面已多了個神采飛揚的黑衣少年,他不必再問,便知此人必是展夢白了。
展夢白已自抱拳微笑,道:「在下展夢白,兩位有何指教?」
龍浩人躬身道:「在下昨日接得林二弟飛鴿傳書,聞得展大俠俠蹤已現,便特地著人在城外等候。」
黃虎道:「如此說來,咱們一入城你就知道了?」
龍浩人笑道:「在下等本應昨夜便來拜候,只怕展大俠旅途勞頓,是以勉強忍到今日才敢來拜見。」
展夢白見得黃虎的言語神態,知道這兩人在江湖中必定有些俠名,於是含笑抱拳,肅容入座。
龍浩人卻又向黃虎抱拳道:「兄台對此間人物,如此熟悉,在下卻仍未有幸知曉兄台大名,委實慚愧的很。」
黃虎大笑道:「兄弟家裡,南北俠蹤來往不息,喝得痛快時,便將這些武林豪傑的英名來下酒,是以兄弟雖未見過兩位,大名卻早已知道了。」
龍浩人雙眉微揚,撫拳笑道:「如此說來,兄台八成定是冀北『黃金莊』的少莊主黃大俠了!」
黃虎縱聲笑道:「你怎地不喚俺黃金虎?」
龍浩人亦自朗聲笑道:「黃兄果然是快人,若非清晨不宜飲酒,龍某此刻便要與黃兄痛飲三杯。」
黃虎眼睛一瞪,大聲道:「誰說清晨不宜飲酒,兄弟自晚上喝到天亮,天亮喝到天黑,也未曾皺過眉頭。」
於是片刻間酒菜便已送來,『九顴雲龍』孫九溪輕語微笑,不動聲色,其實卻端的是海量。
展夢白忍不住再次請教他兩人來意。
龍浩人笑道:「在下此來只是拜見俠蹤,別無他意。」
展夢白道:「兄台太客氣了。」
龍浩人停杯歎道:「若非展大俠俠義抽刀,我兄弟『雙義鏢局』早已完了,在下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展夢白呆了一呆,又是一宗無頭公案。
只聽孫九溪緩緩道:「伏牛山畔,展大俠仗義解了『雙義鏢局』之圍,卻又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倏然而去。」
他斟滿了杯酒,長歎接道:「此等英風俠舉,在下雖未眼見,聽了亦覺心折,是以昨夜聽得龍大哥說起,今晨便也冒昧趕來了!」
展夢白只得苦笑忖道:「昔日我初出江湖時,到處被人冤屈,彷彿什麼壞事,都是展夢白做的,那知見隔多久,情況竟完全變了,而且變的如此厲害,這難道真的是天道循環,報應不成?」他雖然有心解釋,卻也知道這種奇異微妙的情況,一時間萬萬解釋不清。
但他卻實在不願聽人如此恭維稱讚,只得改口笑道:「龍兄威鎮信陽,對此間俠蹤必也熟悉的很。」
龍浩人道:「略知大概。」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昨夜彷彿有幾位綠林朋友想來照顧兄弟,只是一直未便下手,直到今晨才怏快走了。」
龍浩人舉杯笑道:「這個卻是展大俠誤會了,昨夜展大俠院外的朋友,非但不是賊子,反是為展大俠來防賊的。」
展夢白大奇道:「此話在下又不懂了。」
龍浩人笑道:「在下鏢局有幾個也身受展大俠大恩的鏢師,知道展大俠初來此間,生怕會有些不開眼的朋友前來打擾展大俠安眠,是以便在院外守了一夜,只是他們自愧形穢,卻又不敢親來叩謝。」
展夢白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反倒說不出話來。
黃虎卻擲杯笑道:「這是什麼話,快將那幾位朋友請來便罷,否則這酒,兄弟萬萬喝不下的了。」
龍浩人大喜道:「既是如此,自當喚來。」
方自令人傳話間,院外突又有人朗聲喊道:「展大俠還在這裡麼,林秋谷拜見來遲了!」
只見這林秋谷長身玉立,英姿爽朗,較之龍浩人似乎還勝三分,展夢白更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少時那三位鏢師亦自來了,於是談笑縱飲,直到日上三竿,已過正午,展夢白才堅辭而去。
龍浩人等人知道展夢白必有急事,也不敢再多挽留,直送到信陽城外,方自長揖別過。
黃虎揮鞭笑道:「又是幾條好漢子,只可惜不肯再送遠些。」
展夢白笑道:「送到城外,還不夠麼?」
兩人走了一程,黃虎突然皺眉道:「這倒怪了,怎地馬鞍竟會突然變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展夢白亦覺有異,仔細查看之下,赫然發現自己的馬鞍竟已被換過了,而這付鞍鎧赫然竟是鈍金所製,只是塗了黑漆。
黃虎搖頭笑道:「好個龍浩人。」
展夢白道:「如此重禮,如何收得?」
黃虎道:「這種人的脾氣必定與我一樣,展兄若將這馬鞍還給他,只怕他連飯都吃不下。」
展夢白搖頭一歎,又忍不住笑道:「如今不怕沒銀子使了,隨意敲下塊馬鎧,已足夠你招搖的了。」
相對大笑,健馬奔馳,鈴聲悠揚搖曳。
※※※
信陽西去,便是連綿百里的桐柏山,行人到了這裡,須得自『羊靖關』穿山而過,方人鄂境。
關口里許之外,有個小鎮,開著三五家茅屋野店,兩人在每家店裡都喝了三大杯,乘著酒興,夜渡關山。
村酒雖澆薄,但急酒入腸,黃虎只覺飄然,興致也頗高,指點談笑,放馬馳行在群山腳下。
這時沉重的暮色山霧,已自山腰降下,大地宛如被淡墨所染,巍峨群山,看來彷彿在似有似無間。
蹄聲漸緩,鈴聲清悅,陪著隱約松濤,更為著暮春濃霧裡的錦繡關山,平添了幾分奇趣,淡淡地撩人情思。
展夢白忽覺胸中突然淡淡地泛起一些熟悉的詩句。
黃虎卻已放聲高歌起來,高亢的歌聲,穿越入雲,但卻像是衝不破那淡淡的鄉愁,撩人的情思。
那知展夢白突地面色微變,輕叱一聲:「住口!」
黃虎愕然頓住歌聲,道:「什麼事?」
展夢白雙眉微皺,輕聲道:「你聽。」
黃虎凝神而聽,只聽歌聲餘韻剛歇,濃霧山林中,卻隱約傳出了一陣陣女子的哀呼救命之聲!
展夢白也不等他答話,便已拍馬奔向山林,黃虎暗忖道:「好個義氣男兒,果然是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
思忖之間,亦自縱馬追去。
山路崎嶇,漸往高處,那哀呼聲漸漸微弱。
展夢白生怕蹄聲驚動,翻身下馬,躡足而行,細碎的步履,雜著偶然震動的金鈴,哀呼卻已孌為痛哭。
兩人來到林畔,毫不遲疑,牽馬入林,但哭聲卻漂漂渺渺,一時間竟摸不清確實的方向。
入林漸深,黃虎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沉聲道:「展兄,這莫非是什麼人布下的奸計陷阱,故意要誘我等入???」
展夢白軒眉道:「縱是陷阱,也要闖上一闖,看個究竟,聞聲不救,豈是江湖男兒的行徑。」
黃虎不禁挑起大姆指,大聲稱讚,卻又忍不住放聲大呼道:「是什麼人在這裡行惡,有種的出來與大爺們鬥個三百回合!」
展夢白微微皺眉,卻已攔不住了。
那知他呼聲方歇,那隱約的痛哭聲,突然變成了陰森的詭笑,接著,四面都響起了這種陰森詭異的笑聲。
展夢白心頭微凜,黃虎已厲聲喝道:「什麼人?」
笑聲飄渺,瀰漫在山林群木間。
※※※
夜色濃霧,山林群木,都彷彿變成了鬼魅的影子,在望著他們,發出這陰惻惻的詭笑。
良久長久,笑聲中方自傳出人語,陰森而緩慢,一字字緩緩道:「放下馬匹,放你們逃生出林!」
展夢白心頭一震:「來了!」
黃虎卻已厲聲笑道:「好小子,果然這就來了,出來吧,大爺等著你!」狂笑聲中拋開馬??,嗖地拔出了腰畔長刀!
濃霧中森森笑道:「若不放馬匹,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黃虎不等他話說完,已狂呼著揮刀衝出。
展夢白急地拉住了他,沉聲道:「旦慢!與我同去。」
他生怕黃虎有失,更不願拋下馬,一手挽著黃虎,一手拉著馬??,全身滿佈真力,走向語聲發出的方向。
只聽那陰惻惻笑聲仍在遙遠笑道:「來了來了,定要送死麼?好,來吧……來吧……」淒厲的笑聲,宛如妖魅呼魂。
展夢白。黃虎突覺腳下一軟,地面彷彿突然陷落了下去,那匹馬走在最後,直立長嘶一聲,僥倖還站在坑邊。
黃虎也急地反身退步,那知陷阱做得十分巧妙,他兩人走到中央,陷阱才陷落下去,他縱然後退,卻已來不及了!
只聽一聲驚呼,他身形聲『噗』地落人坑中。
遠處有人厲聲笑道:「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就在這閒不容發的剎那之間,展夢白提氣縱身,竟生生憑空拔起,身形一弓,斜斜竄了出去!
那知他身形方自落地,腳下又自一軟,全無著力之處,這一次他真力已竭,再也無法凌空拔起了?
他只覺滿耳生風,直落下去,這陷阱竟然深達四丈,下面還積水三尺,無論是誰,落下去後也休想一竄而上!
只聽得黃虎猶在那邊驚呼怒罵,又狂笑著道:「好小子,你們這種笨法子縱然害得了我,可害得了我展大哥麼?」
展夢白不禁暗歎忖道:「這法子雖然古老笨拙,卻當真令人防不勝防,又有誰想得到展夢白竟會落在陷阱之中?」
一念閃過,上面已響起腳步奔騰聲,及聲聲馬嘶。
展夢白又驚又怒,勉強鎮定心神,暗暗忖道:「只要這陷阱有邊,我便可沿壁貼身而上!」
當下移動身形,雙手向前伸出,提氣而行,要知坑內漆黑,伸手難見五指,他只有摸黑而走。
那知他指尖方自觸及土壁,心頭卻又不禁沉落,壁上竟塗滿了膠濕的桐油,縱然身懷『壁虎游牆』之類上乘功夫,一時間也難以爬上。
而這時坑邊已有人縱聲笑道:「這是你自來送死,須怨不得我兄弟,來,且先嘗些水煮石灰的味道!」
語聲中果有一袋石灰拋將下來,石灰觸水,立刻沸騰,乳白色的煙水突起,瀰漫而起。
展夢白仰天長歎忖道:「想那『煉魂潭』是何等凶險之地,都害不死我,想不到我卻死在這小小陷阱之中。」
他心中當真是悲憤填膺,難以自解,仰天大呼道:「好朋友們究竟是何來歷,不妨說出來,乃好教我……」
坑上人大笑道:「你人已要死了,還問什麼來歷……」
語聲未了,突聽一陣尖銳激厲,幾乎能刺破人們耳鼓的破空之聲,自坑頂呼嘯飛過!
接著,便是四聲慘呼,一聲接著一聲,回音激湯在山林晨霧間,教人聽來,不由得機伶伶生出寒意。
回聲消寂後,上面竟再無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