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水急舟輕。
兩船相錯,一閃而過,但展夢白卻已發現,波上駛來的那一葉輕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個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頭一跳,只覺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雲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卻不能罹定。
就在這剎那間,黃衣人亦自變色而起,掠出船艙,低叱道:「追!」展夢白立即隨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問道:「追什麼?」
黃衣人指著後面一點船影,道:「那一艘船!」隨手自懷中取出一錠白銀,拋在船頭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轉船頭,由逆風變為順風,船身驟然一側,速度也驟然加快了幾分。
展夢白沉聲問道:「前輩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
黃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蹺,你們方纔的料想,只怕已大錯特錯,我但望能追個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別人。」
展夢白凝注著茫茫煙波上的胎影,皺眉道:「那艘船去勢太快,我們只怕已追不音了。」
黃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那裡去的?」
船家應聲道:「彷彿是往焦山那方向。」
黃衣人目光一閃,突地抄起了一塊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塊,隨手將其中一塊擲出三丈開外。
展夢白駭然道:「風狂水急,前輩小心了?」
語聲未了,黃衣人身形已輕煙般飛掠而出。
展夢白只聽得煙波上遙遙傳來一陣語聲,道:「盡速趕來!」最後一字發出之處,彷彿已在十數丈開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瞪口呆,展夢白急地掠去,一把搶過了船舵,他生長蘇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縱船隻,比船家猶勝三分。
片刻之間,只見前面的船影已越來越是明顯,展夢白知道必定是那黃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裡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飛身到那船上,看一看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雲亭中之人?
兩船相隔猶有兩丈,展夢白便已飛身而起,一掠而過兩丈水波,嗖地一聲,飛身入艙。
目光轉處,只見黃衣人木立在船艙中,他對面木椅上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雲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誰?
展夢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黃衣人冷冷道:「不錯,是他。」
展夢白一步竄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厲聲道:「你到底是……」語聲突頓,面色也突地為之大變。
只因他突地發現,這灰眉僧人只不過是一見死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見,只有銅錢般大小兩點血跡!
此一變化,當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轉身,黃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後。
只聽船艙外一陣輕響,一聲低叱,展夢白沉聲喚道:「前輩……」
喚聲方自出口,黃衣人已倒提著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這變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裡必定有許多疑團難以解釋,是麼?」
展夢白歎了口氣,道:「的確不錯!」
黃衣人將手中提的短衫漢子,輕輕放在船板上,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沉聲道:「盤膝坐下來!」
那短衫漢子滿面驚惶,果然盤膝坐了下來,但膝蓋仍不住發抖,直打得胎板砰砰作響!
黃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脈門,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後盤膝坐了下來,緩緩道:「問吧!」
展夢白奇道:「問誰?問什麼?」
黃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無論你心裡有何疑團,都可以提出來問他。」眼一垂,竟彷彿入定起來。
※※※
展夢白見了他這番作為,心中不禁更是驚奇,轉目望去,卻見這船家呼吸竟已漸漸正常起來。
他知道這原因必定是黃衣人以內力調勻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時之間,卻猜不到黃衣人這作法有何用意?
過了半晌,他方自沉聲問道:「你是駛船的麼?」
那船家點了點頂。
突聽黃衣人冷冷道:「不許點頭,要說出聲音來。」
那船家趕緊道:「不錯,小的是駛船的。」
展夢白雙眉一皺,道:「這死是誰抬上來的?」
那船家望了死一眼,額上的冷汗,一粒粒迸了出來,嘴唇卻是蒼白而枯乾,顫聲道:
「沒有人抬……」
展夢白怒道:「沒有人抬,難道死也會走路不成?」
船家舔了舔發白的嘴唇,道:「這和尚上船的時候還沒有死,他還親手給了小的一錠銀子。」
展夢白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纔的事,他手裡提著一隻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邊下來,雇小的這艘船到焦山。」
展夢白目光一掃,道:「那有什麼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聽得水聲一響,彷彿是這位和尚將箱子拋入水中的聲音。」
展夢白冷「哼」了一聲,道:「他既是活著上船來的,此刻卻已死了,想必是你殺死他的?」
船家顫聲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份份……」
展夢白怒道:「既是安安份份,怎可滿口胡言!」
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說謊。」
展夢白厲聲道:「這和尚明明在黃昏以前,就已死了,怎會自己走上船來,你不是說謊是什麼?」
船家嚇得牙齒打顫,顫聲道:「他……他黃昏……」
黃衣人突地放鬆了雙掌,道:「去吧!」
展夢白道:「未曾問清之前,前輩怎可將他放走?」
黃衣人歎道:「他們知道的,就只這麼多了,再問也無用處。」
那船家早已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展夢白皺眉道:「他說的可是真話?」
黃衣人道:「句句都是實言!」
展夢白道:「前輩怎能確定?」
黃衣人道:「凡人若是說謊,他的心臟跳動,脈息搏動,以及氣血的循環,必定與平時不同。」
展夢白頷首道:「常言道「作賊心虛」,亦是此理。」
黃衣人道:「我方纔已返虛入定,以我的內力修為,只要他的心脈氣血稍有變化,我都能覺察出他說的話是真是假,這種方法武林中似乎還無人練過,是以我便將他稱為「測謊證真術」,以之測人言語之真偽,百無一失,我少年時有此種構想,直到近年閱人多矣,內力又有進境,才總算將它練成。」
展夢白聽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長歎一聲,道:「他說的話若是真的,那麼此事又該如何解釋?」
他語聲微頓,搖頭又道:「若說死也能下山僱船,上船後拋下一隻箱子後,才真的死了,我真的無法相信。」
黃衣人歎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虛玄,令人難測,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展夢白道:「如何解釋?」
黃衣人道:「除非是有一個精於易容之人,化裝成他的樣子,然後將他的身,裝在箱子裡帶下山來,然後再將身自箱子裡取出,放到椅上,然後提著空箱,躍下水去,,潛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
展夢白垂首沉吟道:「這解釋雖然合理,但卻極不合情,試問他如此大費周章,為的是什麼呢?」
黃衣人歎道:「這個……唉,我也無法解釋了。」
他又喚入船家,取出一錠銀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後,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身,便和展夢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著他們的身影和船影遠去,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懊惱,歡喜的是因為今日收入不錯,懊惱的卻是船上搭了一具死,還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後,他歎著氣走入船艙,目光轉處,立刻發了狂似的驚呼起來,雙腿一軟,噗地坐到地上!
原來船上的那見身,又已蹤影不見!
船窗旁,船板上,卻多了幾塊還未乾透的水漬!
※※※
船靠岸時,夜更深了。
萬家燈火的鎮江城,燈火已寥如晨星。
黃衣人直到此刻,還未說過片言隻字,展夢白亦是心頭發悶。
兩人無言地離船上岸,極目望去,只見四下一片黑暗!
展夢白終於忍不住長歎一聲,道:「前輩……」
話聲未了,黃衣人突地輕叱一聲:「禁聲!」
展夢白變色道:「什麼事?」
黃衣人腳步不停,神色從容,口中卻沉聲道:「不要露出慌張之態,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現似的,照樣前行。」
展夢白低應了一聲,腳步雖然如常,但目光卻忍不住四下搜索起來,但見風吹草動,哪有人影?
微風過處,左面樹悄木葉中,突地飄下一張落葉般的紙箋!
黃衣人大喝一聲,揚手揮出一股掌風,直將這紙箋震得有如風箏般沖天飛起,久久都不落下。
揮掌之間,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樹下的草叢中撲了過去,但聞風聲一響,兩點鳥光,自草叢中破空而出!
這兩點暗器並排飛來,一左一右,來勢之急,絕無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展夢白目光動處,變色叱道:
「情人箭!」
叱聲未了,只見黃衣人袍袖一展,已將這兩點暗器捲入袖中,左腕震處,一縷銳風,直擊左面樹悄,右掌已乘勢解下了腰間絲條,「撥草尋蛇」,急地捲入了草叢之中,口中叱道:「還不出來?」
剎那之間,只聽左面樹梢上一聲驚呼,一條人影,直墜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右面草叢中,亦有一條人影飛起,身形一轉,方待飛奔而去,那知黃衣人掌中絲條一抖,便已捲住他足踝!
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臨危不亂,反手一掌,切向絲條,黃衣人冷笑道:「中之鱉,還想掙命麼?」
話聲中他手腕一震,絲條一陣波動,那人影只覺全身一障震顫,筋骨欲散,立刻慘呼一聲,軟軟地跌了下來。
他舉手投足間,便將兩人一齊制住,展夢白心中又是驚奇,又是欽佩,方待將樹上墜下之人擒住!
且突聽黃衣人沉聲道:「那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雙手一絞,已將草叢中人反臂困住!
展夢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麼天上落下之物?」
仰首望去,卻果然見到一張紙箋自天上飄飄落了下來,原來正是方才被黃衣人掌風震得沖天飛起之物!
展夢白縱身一躍,伸手接過,凝目一望,心頭又是一陣震懾,夜色中但見這紙箋顏色鮮紅,上面卻晝著一見漆黑的骷髏!
「死神帖!」
這正是殺了他爹爹,殺了他叔父,使得整個江湖動湯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夢白一見此物,心頭便覺悲憤之氣,不可抑止,嗖地竄到那人身前,嘶聲道:「原來是你!」
只見此人全身黑色勁裝,滿面死灰顏色,緊閉雙目,一言不發,額上汗珠涔涔、顯見在強忍著痛苦!
黃衣人長歎道:「情人箭的主人,絕不是他,他只不過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來暗算於我!」
展夢白顫聲道:「仁義四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
黑衣漢子突地雙目大張,厲聲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爺我下的手!」
展夢白厲聲道:「好!」揚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動,已被黃衣人輕輕托住,沉聲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殺了他又有何用?」
黑衣漢子厲聲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爺我!」
黃衣人冷冷道:「你也配麼?」手掌微緊,那漢子便已忍不住慘呼一聲,冷汗滾滿面頰!
展夢白緩緩縮回手,長歎道:「我也知道死於「情人箭」之人,絕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動的手,但……」
黃衣人道:「但你一見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覺怒氣上湧,自己也無法控制了,是麼?」
展夢白頷首道:「但望前輩能從此人身上問出情人箭主人的來歷,間出殺死我爹爹的兇手!」
黑衣漢子咬緊牙關,顫聲道:「你在做夢!」
※※※
黃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說出誰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黑衣漢子狂笑道:「真的麼?」突地牙關一咬,笑聲立頓,口鼻七竅之中,鮮血如泉湧出!
黃衣人頓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脫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陣痙攣,早已氣絕而死!
展夢白心頭一寒,道:「好厲害的毒藥。」
黃衣人歎道:「我實未想到這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藥……唉,棋差半著,這一局又輸了!」
展夢白望著血流滿面的黑衣漢子,緩緩道:「想不到這居然也是條不怕死的好漢子!」
他見了不懼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憐憫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從未曾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聽黃衣人道:「此人目光閃縮,色厲內荏,絕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露機密之後,會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寧死不肯說出!」
展夢白默然半晌,長歎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別人覺得他比死還要可怕,卻不知用的是什麼手段?」
黃衣人閉口不言,卻在這黑衣漢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脫口道:「在這裡了!」
展夢白轉目望去,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隻長約七寸的黝黑鐵筒,立刻湊首過去,道:
「這莫非便是……」
黃衣人道:「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機簧弩筒,我倒要看看這名震天下的暗器,突竟有什麼巧妙之處?」
他盤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將這鐵筒,仔細拆了開來,裡面卻僅有兩圈鋼線,兩根綱針!
展夢白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前輩可曾研究出來了麼?」
黃衣人失望地搖頭歎息一聲,自語著道:「巧妙若不在這機簧弩筒之中,難道是在箭上麼?」
他展開袍袖,只見一紅一黑兩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這「流雲鐵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當真可說得上是堅逾金石,那知此刻竟被小小兩枝弩箭穿透,這箭上的力道,當是何等驚人?速度又當是何等迅急,怎會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細研究半晌,卻也看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展夢白在一旁沉吟道:「這一帖一箭,必有相輔相成之功用。」
黃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過是用來擾亂對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必定還是在這「情人箭」上!」
展夢白皺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髏雙目中的兩點碧光時,目光便似不願移開了。」
黃衣人沉聲道:「不錯,那兩點磷光,的確有懾神之魔力,尤其因為武林中都已將這一帖一箭渲染過份,幾乎將之看成神話中的魔術法寶一般的暗算,是以一見「死神帖」到來,當即心神無主,便被「情人箭」乘虛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
展夢白歎道:「前輩見解,當真精闢已極,但這一帖一箭,必定還另有巧妙,否則怎會有那許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
黃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麼,你我方纔還不是一樣躲過了它?」
展夢白微喟道:「自從「情人箭」出現江湖以來,前輩只怕是第一個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別人……」
他長歎一聲,住口不語,黃衣人將那一帖一箭收入懷中,雙手一拂灰塵,霍地長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夢白肩頭,緩緩道:「小兄弟,不要難受,天下絕沒有能永遠隱藏的秘密。」
展夢白仰天歎道:「這秘密什麼時候才能解開呢?」
黃衣人目光閃動,道:「總有一天的……」
展夢白歎道:「只可惜九連環林軟紅不在這裡,否則,他至少也可認出這黑衣漢子的身份來歷。」
黃衣人道:「方纔他反手要切我掌中絲條時所使的武功,乃是武當真傳,想必此人定是武當俗家弟子。」
展夢白一驚道:「武當弟子怎會被「情人箭」奴役?」
黃衣人冷笑道:「依我看來,當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廣至各大門戶,何止武當一派而已。」
展夢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聲道:「走!我先陪前輩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後立刻趕向帝王谷,我縱不能報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後,便來不及了!」
話聲未了,他已放開腳步,如飛奔去,黃衣人搖頭歎息道:「好一個熱血衝動的孩子……」
身子一閃,隨之而去,霎眼間便消失於夜色中!
※※※
由金山至嵩山,這一段路途是漫長的。
一路上,展夢白幾乎廢寢忘食,拚命地吸收黃衣人傳授於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時,才真正有明師指點,自不肯浪費一刻時間,他唯一的目的,便是盡快學成武功,趕到帝王谷去復仇雪恨。
黃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傳授的,大多俱是能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幾非展夢白所能夢想,他昔日見到那「粉侯」花飛以及蕭家姊妹施展武功時,只道普天之下,再無別種武功能破去他們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後一加參詳,才知道他們的招式雖精妙嚴密,其中卻都有破綻,而自己此刻所謂的武功,隨意一招,便可擊中他們的要害!
有時他忍不住要問那黃衣人,是否與「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則怎會將「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綻研究得如此透澈?
黃衣人卻只是微笑不語。
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兩人清晨上山,但見山勢雄奇、林木蒼鬱,雖無華山之奇,卻更見名山之氣概!
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莫約三十里,一則雄偉莊嚴,一則瘦削靈妙。
山陰溝陽一帶,直達龍潭,盧巖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淒,端的是臥虎藏龍之地!
而少室峰下,萬松叢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發源之地,武林七大門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風習習,雲影天光,展夢白與黃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見到少林寺的飛簷崇閣,鐘聲梵唱,也隱約可聞!
展夢白初游名山,情神大振,遊目四顧間,突聽松林深處,一聲佛聲朗誦,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請鑒諒,敝寺……」目光一抬,但見黃衣人的面容,語聲突地一頓。
黃衣人微笑道:「還認得我麼?」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貧僧……」
黃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與令師對奕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時你年紀還輕……唉,想不到十年時光,彈指間使過了!」
語聲未了,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聲道:「弟子淨光,一時眼拙,竟未想出前輩是誰!」
另三個僧人雖不認得黃衣人,但也一齊跪倒在地!
黃衣人攙起他們,沉聲道:「我面具雖常改變,但這一襲黃衣人,卻最好認,但你卻未認出,莫非是心中有什麼令你慌亂之事麼?」
淨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輩果然神目如電。」
黃衣人目光一閃,道:「莫非寺中生出變故不成?」
淨光垂首道:「前輩所料不差,此刻寺中……」
黃衣人目光閃動,顯見是心中也十分驚奇,不等他話說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還不快帶我去見令師!」
淨光面色沉重,長歎道:「前輩今日,只怕見不著他老人家了!」
黃衣人身子一震,驚道:「此話怎講?」
淨光道:「前輩請隨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夢白心中亦是大為驚異,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雖然屢經動亂,但少林寺卻一直安然無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變故發生,他實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少林寺驚擾?
淨光躬身帶路而行,片刻間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夢白轉目四望,只見這少林寺千椽萬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卻絕無嘈亂之聲!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肅穆之色,往來行走間,腳下不帶半點聲息。
在如此莊嚴的氣氛中,展夢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幾分沉重之意,心中縱有疑團,也不敢問出口來!
穿過幾重院落,便是佛殿後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見幾個白眉長髯的僧人,在後院門前,往來行走,人人眉宇間,都呈現著一種不安之意。
展夢白心中更是驚奇,能使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況之嚴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卻又聽不到殺伐爭戰之聲,少林群僧神色雖沉重,眉宇間卻也沒有殺氣,手中更無兵刃。
心念一轉間,只見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見黃衣人時,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見到救星。
有幾人雙眉軒動,便待迎了上來,但卻又突地止住腳步,合十一禮,躬身後退,讓開了門戶。
黃衣人見到這些大出常理的情況,心下更是驚奇,不等淨光領路,身形一閃,當先步入後院。
展夢白微一遲疑,見到少林群僧並無攔阻之意,也隨之而入,只見院中庭院深沉,滿是古怕蒼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去,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沒有一人踉著進來,剎那之間,展夢白不禁覺得這後院中彷彿充滿了沉沉殺氣!
※※※
黃衣人輕車熟路,當先而行,轉過一座假山,突地十餘個身穿藍色緞長衫的漢子,垂手肅立在方丈室之前!
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見到黃衣人時,神情卻都為之大變,一齊躬下身去,請安行禮!
展夢白心中動念,方覺這些大漢甚是眼熟,生像是在那裡見過,黃衣人已脫口道:「你們怎地在這裡?」
他語聲中也充滿了驚詫之意。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藍衫少年,搶步迎了過來,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輩前來,有失遠迎!」
黃衣人「哼」了一聲,冷冷道:「這裡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遠迎什麼?當真奇怪的很!」
藍衫少年陪笑道:「是極是極……」
黃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語,敷衍於我,還不快些閃開道路,讓我過去!」
藍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師有令,這三日之內,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一步,請前輩鑒諒!」
黃衣人目光一凜,道:「你師傅也在這裡?」
藍衫少年道:「若非師傅帶領,弟子們怎敢隨意在少林寺走動,更不敢在此攔阻前輩了!」
黃衣人沉吟自語道:「他來了?他來作什麼?」
展夢白心念一閃,脫口道:「是藍大先生來了麼?」
藍衫少年望著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這少年滿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間卻隱含鋒芒,目中更是精光畢露,擋在黃衣人身前,不讓半步!
方丈室中,靜寂如死,僅有一縷縷淡煙,自竹中散出,黃衣人皺眉道:「裡面還有別的人麼?」
藍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黃衣人袍袖一拂,道:「我進去看看!」
藍衫少年還是陪著笑道:「家師再三囑咐,這三日之內,千萬不能讓人進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為了什麼?」
黃衣人怒道:「便是你師傅也不敢攔阻於我,你……」
藍衫少年躬身道:「前輩與家師乃是多年好友,前輩若是要硬闖進去,弟子也不敢攔阻,但……」
他一整面容,沉聲道:「前輩闖進去後,家師若是因而生出變故,這責任弟子卻是萬萬負擔不起的。」
黃衣人呆了一呆,道:「會生出什麼變故?」
藍衫少年道:「小則一時失著,大至生死之危,任何變故,都有發生的可能,是以前輩還請三思而行。」
黃衣人驚道:「他倒底在裡面作什麼?情況怎會如此嚴重,難道……他已和少林掌門動上了手?」
藍衫少年垂首道:「一切情事,兩日後前輩便會知道!」
黃衣人沉吟半晌,在蒼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來,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煙繚繞,靜寂如死!
清風陣陣,松濤竹韻,四下輕鳴!
然而庭園越是清幽靜寂,氣氛便越是沉重。
庭園外不時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窺探著動靜,但卻無人入園半步,更無人發出一絲聲息。
過了許久,展夢白忍不住湊首過去,壓低了聲音,輕輕問道:「別輩究竟要作何打算?」
黃衣人端坐石上,動也不動,道:「先靜觀待變!」
※※※
日色斜西,夕陽映得叢林一片輝煌。
庭園外,隱隱傳來了一片梵唱之聲,莊嚴肅穆,澄心靜神,襯得輝煌的叢林,宛如西天妙境。
黃衣人坐在石上,彷彿已入定起來,那些藍衫漢子,神情卻更是緊張,眉宇間隱隱露出憂鬱之色。
突見四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手裡提著四具食盒,自園外飛奔而入,俱是腳步輕靈,行走無聲!
其中一人,飛步走到方丈室前,將食盒在門口輕輕放了下來,另三人卻將食盒交給了藍衫少年。
藍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們了!」
四個小沙彌齊地躬身為禮,轉身奔出。
藍衫少年打開食盒,選出幾件精緻的素點,雙手奉給了黃衣人與展夢白,然後更和其餘的大漢一齊吃了起來。
展夢白手裡拿著點心,目光卻緊緊凝注著方丈室的門口,突見垂中伸出一隻瑩白的纖手,半截鮮紅的衣袖!
纖手一閃,便將食盒提了進去!
展夢白心頭一跳,附在黃衣人耳畔,低語著道:「前輩你可看到了麼?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黃衣人點了點頭,嘴皮突然輕輕動了起來,彷彿在和人說話,但展夢白卻又聽不到一絲聲音。
他心念動處,暗忖道:「難道他正在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說話?」
一念尚未轉完,突見方丈室垂一掀,曼步走出一條人影,頭上宮鬢高挽,一身鮮紅的衣衫,風姿絕美!
展夢白只覺跟前一花,這紅衣女子已來到黃衣人身前,展夢白這才看清,這絕美的紅衣女子,面上已多皺紋,年華早已逝去,只是風韻猶存。
藍衫大漢們見了這紅衣美婦,齊地躬下身去。
只見紅衣美婦眼波凝注著黃衣人,道:「方纔以「傳音入密」之術和我說話的,可是你麼?」
黃衣人微微一笑,道:「獻醜了!」
紅衣美婦含笑道:「你能將「傳音入密」之術練得遠近由心,控制如意,隔著一重門戶,猶能直送我一個人的耳朵裡,想必一定是小藍口裡所說的,他生平打得最過癮的對手了!」
她雖然年華已去,但語聲美妙,笑容更是動人!
黃衣人微笑道:「看夫人這身打扮,不問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聞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紅衣美婦輕輕笑道:「你猜錯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還會這麼客氣地說話麼?」
黃衣人笑道:「原來是「朝陽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夢白心頭暗驚,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的烈火、朝陽夫人!
她兩人在武林中,風流韻事,傳流至今,與這兩位美人名字牽連到一齊的武林名俠,真是多得不可勝數!
在那些長長的名單上,最最顯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宮」的藍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這四人關係錯綜複雜,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武林中雖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傳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見朝陽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陽裡,遠遠看來,竟仍然有二十許人的青春與風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藍在裡面與老和尚拚上命了,邀我來作公證人,你看頭痛不頭痛?」
黃衣人驚道:「他怎會與天凡大師動上手的?」
朝陽夫人笑道:「大半是為了你!」
黃衣人詫聲道:「為我?怎會為了我?」
朝陽夫人輕輕招了招手,道:「隨我來!」
語聲方了,那藍衫少年又已擋住了去路。
朝陽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作什麼?」
藍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師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這話夫人你也聽到的。」
朝陽夫人道:「我帶他進去,我負責任。」
藍衫少年道:「弟子愚魯,只知道聽從家師一人之令!」
朝陽夫人變色道:「如此說來,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藍衫少年挺身而立,閉口不答。
展夢白心中暗暗稱讚:「這少年倒真是條漢子!」
只見朝陽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緩緩泛起了一絲笑容,道:「好孩子,看起來你倒忠心的很!」
藍衫少年道:「師令難違,夫人鑒諒!」
朝陽夫人道:「那麼,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揚,紅袖飛起,右手已疾地點中藍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幾乎連展夢白都未看清,只覺跟前紅影一閃,那藍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陽夫人仍然含笑,道:「現在我進去,不關你的事了,好生在這裡躺著,一日後穴道就會解開了!」
語聲中,她伸出兩根手指,挾起黃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無人再敢攔阻,黃衣人道:「小兄弟,你也來吧!」
展夢白走了幾步,忍不住大聲道:「這位朋友一心遵從師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傷他?」
朝陽夫人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麼人?」
展夢白抗聲道:「在下展夢白!」
朝陽夫人停下了腳步,回頭凝注著他,展夢白雙目炯炯,也筆直瞪著朝陽夫人,絲毫沒有畏懼之心。
黃衣人靜靜旁觀,目光中卻帶著笑意。
朝陽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道:「年青人火氣真大,倒真和小藍少年時一模一樣。」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覺那少年和你的脾氣一樣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覺得生氣,是麼?」
展夢白道:「以長欺少,以強凌弱之事,在下……」
朝陽夫人笑道:「誰欺負他了,我只不過是警戒警戒他,叫他以後莫要一面孔裝出忠心耿耿的樣子,肚子裡卻懷著鬼胎!」
展夢白道:「不違師命,難道也算是鬼胎?」
朝陽夫人笑道:「我平生看過的男人多了,絕不會看錯的,他眸子不正,絕不是你所想像那樣的人。」
展夢白道:「夫人強詞奪理,在下難以心服。」
朝陽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氣和小藍一樣大,崛強的性子也和他一樣,好,你們先進去,我就放了他!」
黃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顯,幾乎要笑出聲來。
朝陽夫人眼波一轉,道:「你笑什麼?」
黃衣人道:「我若說出來,夫人只怕要生氣的。」
朝陽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絕不生氣。」
她不但風韻猶存,就連神情動作,也和少女一樣。
黃衣人笑道:「江湖傳言,夫人對藍大先生愛得極深,數十年來,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卻信了!」
朝陽夫人道:「此話怎講?」
黃衣人道:「常言道:「愛屋及烏」,是以夫人看到與藍大先生脾氣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則……」
他微笑接道:「否則以夫人脾氣,怎會對我這小兄弟如此客氣?」
朝陽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歎;道:「不錯,我是很喜歡他……」
語聲突頓,揮手道:「你們先進去吧!」
黃衣人目光一閃,那閃動的光芒中,似乎隱藏著一些秘密,是什麼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誰知道?
他輕輕掀開竹,身形微閃,輕煙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見一縷縷淡煙香氣,自一見紫銅香爐中娜四溢,瀰漫在這窗明几淨,微塵不染的方丈室中!
雲床上,正盤膝端坐著,巍奇磊落的藍大先生,他仍然穿著一襲藍布道袍,但面色卻異常地凝重。
盤膝坐在他對面的,正是當代最負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俠,少林派當今掌門人天凡大師!
他兩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顯然正在以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相拚,但在兩人之間,卻又放著一盤圍棋!
殘局未竟,天凡大師左手食中二指,捻著一粒白色子,沉吟已久,還沒有放將下去!
藍大先生閃電般的眼神,也正在凝注著局,思考著下一步路,他兩道濃眉,已自緊緊糾結在一起!
原來這兩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內力相拚,一面還在下棋,這當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鬥!
要知內力乃是武功之修為,棋道卻是智慧之集粹,兩件事非但絕不柚關,而且還會互相牽制!
只因這兩件事俱是必霈集中心力,方能制勝,微一分心,內力便散,一步失著,也是滿盤皆輸!
但是他兩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內力渙散,也不能因內力專注,而下錯棋著。
黃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當地,跟在他身後的展夢白,見了這場別開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鬥,更是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只因他兩人得知此番的比鬥,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
只聞一陣幽香飄來,朝陽夫人也閃身而入。
但藍大先生與天凡大師,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們竟絲毫沒有覺察,可見他們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擲,生死俄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