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閣中人,目光一齊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應一聲。
秦瘦翁面容木然緩緩道:「琪兒,將鮮魚帶回家去。」
杜鵑茫然瞧了展夢白一眼,緩緩將鮮於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頰微紅,輕輕道:「謝謝你。」
杜鵑突地轉過身子,飛快地跑下樓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淚珠。
秦瘦弱仰起頭來,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輩陪禮,是要叩三個頭的。」
群豪嗡然一聲,有的已心懷不憤,但卻無人出聲。
賀氏兄弟雙拳緊握,雙目圓睜,林軟紅深知展夢白的個性,叫他屈膝,實比斷頭還難,此刻更是雙眉緊緊皺到一處,猛一抬頭那知展夢白突地一咬牙關,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個頭,小樓上靜寂知死,只聽「咚,咚,咚,」三響,展夢白雙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來,卻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軟紅輕輕將他扶起,賀氏兄弟目光凜然望著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殺人,秦瘦翁怕不早已碎萬段了。
只見他緩緩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突地轉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鬆了口氣,蜂湧著隨他走了下去,霎眼間只見十數條輕舟一齊湯向蘆花深處。
※※※
秋陽斜斜穿過窗欞,照在一頂素的紗帳上。
紗帳下,素衾上,寂然靜臥著一個雙目緊閉,滿面蒼白的老人,細碎的斜陽,映得他肩上並插著兩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銅壺滴漏,千數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緊靠著床緣的是一個滿身勁裝略帶微鬚的俠士,正是「嶗山三雁」中之「穿雲雁」賀君雄。
他身側二人,團面大耳,滿面紅光,身材已略現擁腫,鬚髮卻甚是光潔,細目斜眉,目光閃閃,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鉅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龍王」呂長樂。
一個面白無鬚,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緊立在他身側,此人看來雖是文士,其實卻是江南「三星鏢局」的總鏢頭「天巧星」孫玉佛。掌中一柄摺扇,專打人身大穴。
再過去並肩站著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面色淡黃,滿面病容,女的卻是明眸流波,艷光照人,便是武林艷羨的「金玉雙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觀音」陳倩如夫婦。
還有兩人,一個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個瘦小枯瘦,兩腮無肉,兩人一陽一陰,一剛一柔,卻也並肩站在一處,高大的是來自南方的遊俠「鐵槍」楊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點穴名家「筆上生花」西門狐。
這七人團團圍在一間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發。
只聽銅壺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緩緩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木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無半分血色,「西湖龍王」忍不住乾咳一聲,輕輕道:「賀大俠,令弟們可認得這裡?」
賀君雄長歎著點了點頭,「鐵槍」楊成道:「怎地這般不巧,秦老頭就偏偏在此時此刻出去了。」
「筆上生花」西門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觀音」陳倩知道:「是不是該將他老人家身上的兩枝箭,先拔下來好些?」
她吐語嬌嫩,眼波四轉,「金面天王」李冠英皺眉道:「若是出了差錯,你可擔當得起?」
陳倩知道:「喲,我怎麼能……」
李冠英道:「那麼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孫玉佛突地雙目一張,撫掌道:「來了來了……」
只聽一陣急遽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展夢白面色蒼白,目光癡然,當先奔了進來,撲向床邊,「砰」地一聲,撞倒了銅壺滴漏。
林軟紅、賀君傑、賀君俠緊緊跟在身後,賀君傑道:「老大,還來得及麼?」
林軟紅一把抓住展夢白,道:「輕些,休要驚動了他老人家。」
展夢白身軀搖了兩搖,只聽賀君雄道:「只怕還來得及。」
眾人精神一振,只聽門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請都留在外面。」
話聲方了,秦瘦翁已緩步而入,眾人不由自主地閃過一邊,讓開一條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鬚,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萬不要出聲,最好也將窗子關起來。」賀君雄轉身輕輕關上了窗戶。
秦瘦翁雙手一挽,將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兩條枯黃的手臂,但在眾人眼中,這一雙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貴。
只見他輕輕解開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輕輕敲打了一陣,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靜聽脈息。
滿室中人,個個屏聲靜氣,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隨著它的一雙手掌移動。
只見他雙掌突地一停,眾人心頭俱都一跳,秦瘦翁緩緩道:「你們今日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賀君雄道:「大約兩個時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後發現了他老人家,那時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傷,血跡猶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聲,突地雙掌一收,轉身走向門外。
展夢白大喝一聲,橫身一掠,擋在門口。
秦瘦翁雙眉一皺,道:「做什麼?」
展夢白一咬牙關,忍氣吞聲,垂首道:「家……家父……的傷……」他滿腔悲憤,連話都幾乎說不出口。
※※※
秦瘦翁緩緩道:「這一雙情人箭上之毒,可稱天下無雙,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種天地間至陰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須,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卻集有三十六種天地間至陽至剛之毒,這小小兩隻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種天地間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當,何況兩種毒性,還在互相滋長,陰陽互濟,其毒更猖。」
他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眾人雖都不解其意,但卻無一人敢出聲打擾。
語聲微頓,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個時辰內尋到老夫老夫還有把握可以救,呵呵,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與老夫共住一城,否則……嘿嘿——普天之下,莫說再無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認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沒有幾個。」
眾人俱是慄然心驚,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誰也不知道,「死神帖」會在什麼時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軟紅乾咳一聲,道:「如此說來,展老前輩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橫掃一眼,緩緩道:「本應絕對有教,只可惜……」
展夢白身軀一震,顫聲道:「可惜什麼?」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對老夫無禮,老夫為了略加懲戒於你,是以來遲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無教的了。」
他語聲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卻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筆直插入展夢白心裡。
剎那間但聽滴答一聲,銅壺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漣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夢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燒起火一般的憤怒,一聲怒喝,雙臂齊出,閃電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頭,顫聲道:「你……你……」反手一掌,摑向秦瘦翁的面頰。
但掌到中途,卻已有一隻手掌,輕輕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絲毫不變,生像是他早已確定這一掌絕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展夢白翻腕奪掌,只聽一人緩緩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復生……」
展夢白厲叱一聲,側目望去,只見「筆上生花」西門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緩緩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西湖龍王」呂長樂立刻也隨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他頻頻領首,頷下的肥肉,也不住隨之顫抖著,「金玉雙俠」面色雖凝重,但神色間卻也沒有絲毫悲慼之容。
展夢白緩緩鬆開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紅的目光,緩緩自這一批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面上移過。
「為了些須含之仇,而誤人性命……」他勉強抑制著心中的激動,沉聲道:「這種人還配稱作人麼?」
呂長樂乾咳一聲,垂下了頭,李冠英、陳倩如,悄悄避開了他的目光,西門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孫玉佛目光閃縮,卻不知心裡在想著什麼?只有「鐵槍」楊成與賀氏三傑,滿臉俱是悲憤之色。
展夢白的目光自滿貯淚水的眼眶中望過去,只覺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卻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縱非家父好友,縱未受過家父之恩,眼見如此情事,也該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語聲逐漸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卻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後,無人救治,竟……竟……」
激動的語聲,終於使他眼淚流落,終於使他語不成聲。
「鐵槍」楊成長長一歎,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想要將老夫怎樣?」
展夢白雙目一張,道:「我要將你這既無醫德,又無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門孤橫跨一步,擋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樣?」
孫玉佛輕輕一笑,道:「展世兄這無非是一時悲憤之言,認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那一個不對秦老先生這一雙妙手寄以無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會對秦老先生無禮?」
呂長樂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於展老英雄的喪事麼,你我弟兄,還是該出些力的。」
展夢白牙關緊咬,他第一次看清了這般自命俠義人物的嘴臉,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態的炎涼,賀加雄緩步走到他身側,垂首道:「展少俠……」
話聲未了,突聽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秦瘦翁……秦瘦翁……」這呼聲低沉而震耳,有如長夏郁雷,第一聲聽來猶在遠處,第二聲卻以已到了耳畔,來勢之迅,更是駭人聽聞。
※※※
眾人一驚,陳倩如揚眉道:「誰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陳倩如道:「我……我又沒有問你……」
只聽一陣勁風,呼地吹到窗外,窗紙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這裡?」聲如洪鐘,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飄展夢白一眼應聲道:「正是!」
窗欞一震,窗框洞開,一個板肋虯髯,廣頰深目的錦衣大漢,滿頭汗珠,神色倉惶,懷中橫抱著一個暈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來,就彷彿七尺大漢跨過三寸門檻那般輕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掃,宛如雷聲前的閃電,立刻沉聲道:「誰是秦瘦翁?俺吳七奔波兩百里,前來拜訪。」
眾人心頭又是一驚,誰也想不到當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無鞘刀」吳七,會突然來到此間。
只見這江湖中第一俠盜,武林中第一名刀,語聲頓處,根本不等別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聲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還未及兩個時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問話,但卻句句都不等別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掃床上的身,道:「拿開!」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裡的人,誰也不要活丁。」
「鐵槍」楊成冷「哼」一聲,賀氏三傑劍眉齊軒,展夢白奔到床前,厲聲道:「家父的遺軀,誰敢亂動?」
「無鞘刀」雙目一張,回身將懷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聲道:「這一條命,換你十條!」目光霍然望向楊成,道:「方纔那一聲冷哼,可是你這個小雜種發出來的?」
「鐵槍」楊成大怒道:「你說什麼?」
「麼」字還未出口,「無鞘刀」已一掌拍來。這一掌平平實實,毫無巧妙,但卻快的令人無法防備,楊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頰已被擊中,左膀跟著抬了一腿,只聲「呼」地一聲,他龐大的身軀,便跌出窗外。
「無鞘刀」一腳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緩緩自「嶗山三雁」面上掃過,突地轉向展夢白,冷冷道:「動不得麼?」
展夢白胸部一挺,大聲道:「動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無語的「九連環」林軟紅,此刻不禁暗歎一聲,悄然闔上眼,他深知這吳七的驚世武功與烈火脾氣,否則江湖中又怎會有「無鞘之刀一觸即傷」的傳語,此刻他雖不忍見到眼前即將發生的景象,卻地無力維護。
展夢白面對如此敵手,卻仍挺胸而立,毫無怯意,只覺「無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緩緩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麼?」他仍然不等別人回答,只是自己輕輕點了點頭,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聲道:「好,我絕不動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護著。」
林軟紅暗中鬆了口氣,突聽秦瘦翁長歎一聲,道:「有救有救,但是……」
「無鞘刀」大喝:「但是什麼?」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將攻心,再也移動不得,那張床,先要讓出來,床上的身,是非動不可的!」
展夢白的雙拳緊握,厲聲道:「你這匹夫……」
秦瘦翁紳色不變,接口道:「這少年屢屢亂我心神,尤其要先請他出去。」
「嶗山三雁」齊地望了展夢白一眼,又望了吳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首觸地,在床前叩了個頭,一齊轉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暈絕過去的「鐵槍」楊成,悄然而去。
「無鞘刀」木立半響,終於緩緩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語聲極為緩慢而沉重,目光也沒有向展夢白望上一眼,但言語中所含蘊的力量,卻是那麼巨大而可怖。
林軟紅垂首走到床前,只見展夢白目中滿貯淚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腳步越走越快,淚珠終於流下面頰,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淚珠,然而在他胸中,卻奔騰著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諸人,誰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見秦瘦翁將那碧衣少女輕輕放在床上,「無鞘刀」利刃一樣的目光,一觸及這少女蒼白而嬌美的面容,便突地變得有如春風般溫柔,口中輕輕道:「絲絲,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的……」
※※※
迴廊外,雕花欄前,秦琪手扶欄杆,迎風而立,她明眸凝睇著遠處的幾竿修竹,心裡像是有許多心事。
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擊碎了它的綺思,回胖望處,只見展夢白大步奔來,她秋波一轉,見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歎,道:「展……公子……」忽然見到展夢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展夢白眼前只見一片血紅,什麼也看不到,發狂似的衝出迴廊,衝出院外,秦琪目送它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兩滴清淚。
林軟紅遠遠跟在展夢白身後,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腳步,低歎道:「秦姑娘,你心裡有什麼傷心的事麼?」
秦琪反手一抹淚痕,大聲道:「干你什麼事?」纖腰一擰奔入迴廊,材軟紅牙關一咬,垂下頭去。
另聽迴廊那邊,一人遙遙喚道:「林兄,軟紅兄……」
手搖摺扇的「天巧星」孫玉佛,伴著團面大耳的「西湖龍王」呂長樂大步趕了過去,呂長樂遙遙喚道:「展世兄,已經走了麼?」
林軟紅雙眉微皺,點丁點頭,呂長樂已趕到他身畔,長長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火氣卻不小,照今日的情況看來……」
林軟紅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況看來,若換了你我,一樣也是如此。」
孫玉佛微微一笑道:「呂兄的意思是,展世兄無疑已和秦老先生結了深仇,他少年衝動,說不定會來報仇恨。」
他緩緩頓住語聲,呂長樂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麼時候會……」他語聲一顫,含糊地按著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測,那如何是好?」
孫玉佛道:「所以呂兄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都能挺身而出,來保護秦老先生,這倒不是完全為了防範展性兄,更應防範的,還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們又恐力量不夠……。」
呂長樂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決定再飛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來輪流防護……」
孫玉佛含笑道:「而呂兄的意思是,雖是大家輪流防護,其中總要一個總領提調之人,小弟終日窮忙,呂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較為清閒。」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單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聲聲,都是別人的意思,其實究竟是誰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裡知道,別人又何嘗不清楚的很。
林軟紅凝目傾聽,一言不發,聽到這裡,心頭一跳,暗忖道:「難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對秦琪的情意?」
呂長樂雙掌互撫,沙沙作響,等了半響,仍不見林軟紅答覆,忍不住道:「此事於大家有利,於林兄亦無損,林兄你就答應了吧!」
材軟紅俯首沉吟半響,緩緩道:「小弟答應亦無妨……」
呂長樂撫掌大笑道:「好極好極,就此一言為定,至於銀錢上的問題,自然該由小弟一切負擔的。」
他笑聲一頓,忽然斂眉道:「小弟本來還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後事,但此刻既然有許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靈必定也不會怪我的。」他展顏一笑,連連拱手:「小弟這就去辦那武林飛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孫兄、還有西門兄李家賢伉儷……哈哈,這看來必將成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聲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迴廊這邊笑聲方去,迴廊那邊大笑又起,「無鞘刀」手捻虯鬚,狂笑而起揚臂道:
「果然是神醫國手,頃刻間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軟紅的肩膀,大笑道:「來,俺吳七要請各位去痛飲三杯。」
孫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傷已無妨了麼?」
吳七大笑領首,孫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輩們自該共祝三杯……」
※※※
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陽已逝,蒼茫的暮色轉濃,潑墨一般的夜色中,展夢白端起了墳頭第一杯酒。
轉目四望,碧樹長草,因風而動,宛如鬼哭,四下一無人跡,只有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垂淚立在他身後。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當真有說不出的悲苦蕭索,此刻靜臥在這新墳中的人,一生為武林正義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軟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衝下了他牙關裡的鮮血,他抬起手,奮力拋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禱:「復仇!」
「復仇!復仇!」他以復仇為餚,飲下了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卻更熱了,熱的幾乎要燙開他冰冷的肌膚。
他任憑眶中的熱淚,無聲流下,淚眼模糊中,他赫然發現,一個纖細瘦弱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地自漫天黑暗裡,冉冉出現於墳後。
這幽靈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後的老家人驚呼一聲,蹼地跌倒在地上,展夢白低叱一聲:
「誰?」只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長袖飄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卻黑如點漆,亮如明星,雖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卻美得清麗絕俗,彷彿從來沒有食過人間煙火。
這幽靈般的人影竟是個女子,展夢白雙眉一皺,只見她抬起手來,蒼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緩緩自長袖中伸出,掌中竟握著那三隻疊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著展夢白,一字一字的緩緩道:「這酒杯是你拋去的麼?」
剎那間展夢白只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擲出這三隻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這三隻酒杯,竟全都到了這幽靈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語聲卻仍然無畏:「不錯!」
黑袍女子走到墳頭,衫角與袍袖一齊飄舞,她輕輕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夢白面上移開,凝注到墳頭。
展夢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聽她輕輕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夢白乾咳一聲:「夫人可是來憑弔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聞,仍然低語:「你死的為什麼這樣早,不讓我親眼看到你死,不讓我親耳聽到你臨死前的呻吟……」
語聲雖輕,但其中卻是滿含怨毒之意。
展夢白雙目一張,目光盡赤,厲聲道:「家父雖已死,但我卻容不得別人在他老人家的墳前,胡言亂語。」
黑袍女子動也不動,夜風吹起她的長袍,彷彿連她枯瘦的身軀也要一齊吹起。
她纖細的手摸摸墳頭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聽她接著道:「我知道你寧可死,也不敢再見我……」
展夢白大喝一聲,道:「你若與先父有仇,只管來尋我,我展家世代傳家,從來無人知道畏懼兩字!」
黑袍女子霍然轉過身來,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掛著一絲淒涼的微笑,夜色中雖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皺紋,但依稀卻仍可辨出她的年紀,只是那無情的歲月雖然帶走了她的青春,卻奪不去她的美麗。
她的美是驚人的,而且還帶著一份懾人之力,她凝注展夢白,淒然笑問:「你爹爹死了,你媽媽怎地不來?」
展夢白呆了一呆,他雖覺此話問得奇怪而突然,但卻又不禁脫口答了出來:「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來憑弔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則……」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沒有聽到他後面的憤怒之言,輕輕截口道:「原來你爹爹沒有續絃。」
語聲突頓,再不言語。
展夢白滿心驚疑,亦不知道這幽靈般奇異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敵?忍不住脫口問道:「你究竟是誰?來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頭來,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為他復仇?」
她問話總是這樣奇怪而突然,展夢白不禁又自一呆,脫口道:「自然!」話聲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聲,抬手一掌,向他拍來。
※※※
這一掌掌勢輕柔而緩慢,襯著她飛舞的衣袖,更顯得難以描摹的美,展夢白劍眉一軒,厲聲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這絕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驚之下,擰腰迎掌,一招「怒擊雷霆」,連消帶打,以攻為守,「呼」地一拳擊出,但自己攻勢這般的凌厲一拳,不知怎地,竟擊在空處,而對方輕柔而緩慢的一掌,卻始終不離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驚,回拳縮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腳下連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連變五種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對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聞到有一陣陣死亡的氣息,自這一隻蒼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關一咬,雙拳齊出,猛擊對方左右雙脅。
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傷敵,正是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勢。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聲,手掌輕揮,他雙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聽黑袍女子冷冷笑道:「這樣的武功,也想復仇麼?」長袖一拂,退後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彿怕被風吹走一般。
展夢白雙臂一振,摔脫了那兩個正要扶他起來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調真氣,大喝一聲,又自撲上。
但方纔大意之下,被人佔了先機,此刻再次撲上,著著俱是搶攻,他家傳武功,走的本是剛猛一路,此刻但聞拳風虎虎,不但似乎已將那黑袍女子籠罩在拳勢之下,更震得近處的木葉,都蕭蕭飛舞。
黑袍女子雙掌下垂,長長的衣袖,幾乎垂到地面,這漫天飛舞的拳影,卻連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夢白已暗暗心驚,只聽黑袍女子又是一聲冷笑,長袖一捲,兜起展夢白的左膝,展夢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著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兒子更加糟糕……」
展夢白翻身一躍,凌空撲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擊,雙足連環踢出,竟然一連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門俱都大露,但求能擊上對方一拳一腳,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沒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閃,似有讚賞之意,但身形動處,卻又一拳將展夢白揮在地上,那知展夢自生性剛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將我殺了,我便要殺了你。」喝聲之中,更是不顧命的撲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氣卻越跌越大,當真是千險艱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殺你,你此刻還有命麼?」
展夢白拳勢一緩,突又奮起攻出三拳,大聲道:「你既然殺了我爹爹,我不能復仇,你便將我也一併殺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誰說我殺了你爹爹?」
展夢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頓,黑袍女子道:「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脾氣,要想復仇,豈非做夢?」
這冰冷的言語彷彿鞭子似的抽在展夢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響,忽然奔到他爹爹墳頭,放聲大哭起來。
他似乎要將自己心中的悲憤積鬱,在這一哭中全部宣。
※※※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覺一隻手掌,在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肩頭,只聽那黑袍女子輕歎道:
「男子漢大丈夫,哭些什麼?」
他牙關一咬,忍住哭聲,反手抹去了面上淚痕,黑袍女子柔聲道:「這樣才對,展家的男兒,既然不知畏懼,那麼世上還有什麼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惡魔。」
展夢白緩緩站了起來,只覺心中亂成一片,這女子忽而對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為自己的爹爹復仇,有時對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時又對自己如此溫柔,這究竟為了什麼?
夜露沾濕了新墳,淚水沾濕了她的面頰,黑袍女子望著他的面頰,緩緩道:「方纔我只是試一試你,有沒有復仇的勇氣與決心。」
展夢白仰視穹蒼,萬念奔湧,緩緩道:「我雖有勇氣,更有決心,怎奈我沒有無影之槍,四弦之弓,我到那裡去學足以與「情人箭」匹敵的武功?」不知怎地,在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遠也不肯封別人敘說的心事。
黑袍女子輕輕一笑,道:「逢堅必摧無影槍,人所難擋四弦弓,有去無回離弦矢,一觸即商出稍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絕世,卻不知有些無名人武功更高!」
展夢白心頭一動,只聽黑袍女子緩緩接口道:「你若跟著我,我必定讓你學成復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雲淒迷,這兩句話卻有如明燈閃電,使得展夢白心頭一亮,但心念轉處,卻又沉聲道:「你與家父有仇,我寧可斷去四肢,不能行動,也不要你來傳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與你爹爹有仇,還會助你復仇麼?」
展夢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這裡對先父那般無禮……你若要我隨你學武,先得要在先父墳前叩首。」
他說得截釘斷鐵,生像別人傳他武功,還是在求助於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展夢白雙眉如劍軒,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說無禮的話,方纔你對先父無禮,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復仇,不再尋你拚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個曾對先父無禮之人的門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話聲一了,立刻轉身,同那兩個白髮老人家揮手道:「走!」
他頭也不回,大步而行,突聽身後輕輕一歎,道:「回來!」
展夢白道:「回來做什麼?」終於還是回過頭來。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緩緩道:「我並未要你拜在我的門下,我只不過要帶你去找一個比我武功還好的師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麼能傳授你的武功?」
她蒼白的面容,被悲哀淒涼的夜色一染,變得更加蒼白。
展夢白凝視著她,在這清淒的春夜裡,他心頭突覺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違背她的言語。
他呆了半響,沉聲道:「你說你……活不……長久了麼?」
黑袍女子黯然點了點頭,忽又展顏一笑,道:「雖然活不長久,但也要等你尋著師傅再死那時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沒有關係了。」最後兩句,她只是嘴唇微動,根本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展夢白心裡,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還在氣惱著這奇異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墳前所說的言語。
他默然半響,終於沉聲道:「前輩……」他稱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現出了溫柔的笑意。
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夢白的手腕,展夢白一掙不脫,已被她拉入墳墓的陰影裡。
那兩個白髮家人驚魂甫定,下意識地跟了過來,展夢白皺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輕輕道:「那邊有人來了!」
她一手掩住展夢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夢白的手腕,這舉動雖嫌過份,但她的情那麼自然,展夢白似也覺得是理應當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語聲,亦自低語道:「什麼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隱私,便非善類……」語聲未了,已有一陣單調而沉重的馬蹄聲緩緩而來,展夢白心裡不覺大是欽服,這奇異的子不但武功驚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
只聽那蹄聲緩緩自遠而近,接著,竟似有一個女子幽幽歎息了一聲,蹄聲更近便可聽她輕輕在說:「難道又要天亮了麼?唉……我真捨不得離開你,為什麼夜總是這麼短呢?」
展夢白雙眉微皺,心念一轉:「原來是情人們的幽會!」
另聽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帶笑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何況你我雖非夜夜相會,卻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這女子的聲音,充滿了柔情與嬌膩:「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麼滋味,人家雖然將我們稱為「金玉雙俠」,可是……唉,又有誰知道我對她是多麼厭惡!」
展夢白心頭一凜:「這女子居然是「玉觀音」陳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頭,看一看這男子是誰,只聽她忽又接口道:「我彷彿聽你說過,只要有四萬兩銀子,就可以買一對「情人箭」,唉……我現在真需要一對「情人箭」,然後……」
她緩緩頓住語聲,展夢白一顆心卻已幾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靜氣,凝神而聽,只聽那男子道:「我雖知道「情人箭」可買,但卻不知道如何去買,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對!」
展夢白心神皆顫,只覺握住他的那一隻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陣陣輕微的顫抖,陳倩如似也驚呼了一聲,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陳倩如嬌聲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給我一對嘛,我一定……」她語聲更是甜得起膩。
那男子輕笑道:「一定怎麼?」
陳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麼都聽你的……」接下去語聲含糊,夾雜著一陣足以蕩人情潮的膩笑。
這兩人此刻早已走近墳頭,而且已將走過,展夢白只覺心頭怒火上湧,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將這一雙男女劈下馬來。
「快說嘛,快說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從那裡來的,我多讓你……你,你還不告訴我?」
這仍然是陳倩如撒嬌的膩語,但接著便是那男子低沉的聲音——
※※※
黝黯的夜色中,只見一匹黑馬,轉出墳頭,彷彿甚是華麗的馬鞍上,卻有男女兩人合乘,「玉觀音」陳倩如斜倚在一個身披風氅的男子懷裡,嬌喘依依,仰面而視,但由展夢白這方向望去,卻再地無法看到這男女的面容。
另聽他極為得意地輕輕一笑,手撫陳倩如的肩頭,緩緩道:「你間我這一對情人箭是那裡來的麼?告訴你,這就是方纔那展老頭子肩上拔下來的,秦瘦翁隨手放在床邊的木几上,我就隨手拿了過來,那時人人俱都十分激動,誰也沒有注意到我。」
展夢白暗中失望地長歎一聲,陳倩如也正在此時發出失望的歎息:「只有這兩隻「情人箭」有什麼用?」她失望地低歎道:「我們既不知道發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麼神秘之處。」
「對付別人自然無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來對付你的老公,卻是有用極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時候,將這兩「情人箭」在心上輕輕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誰會知道……」
夜露風寒,那白髮家人忽然輕咳一聲,身披風氅的男子語聲突頓,展夢白手掌一緊,只道他必要轉身查看。
那知他頭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馬鞍,風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間便沒入無邊的黑暗裡。
陳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擊上馬股,健馬一聲輕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夢白「咳」地一聲,長聲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厲聲道:「姦夫淫婦,竟要謀害親夫,此事天理難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夢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聲冷笑,道:「你自己的事還顧不周全,此刻還有閒情去管別人的事?」
展夢白征了一怔,沉聲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雖非善類,但卻也不是十惡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這一對姦夫淫婦手裡。」
黑袍女子緩緩道:「這兩人自知隱私露,那裡還敢害人,甚至有別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兩人都要拚命保護,避免別人把這筆帳算在他們身上。」她語聲雖緩慢,但語氣間卻突地激動了起來,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滿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時之間,展夢白只覺這奇異的女子,行事當真令人不可思議,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惡?
他只覺她與自己之間,竟總像是有著一種極為奇妙的聯繫,而地的言語之中,更總有著一種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
黑暗終是比黎明短暫,旭日東昇,杭州城外,一個蒼衣竺帽的漁翁,推著一輛獨輪手車,緩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雖是滿天春陽,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來卻仍是十分陰沉,嘴角暗黑的皺紋中,更似隱藏著許多滄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視著,世上竟彷彿沒有一件事能引起這老人的興趣,他是根本不知紅塵的可愛,抑或是對紅塵早已厭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側的一個青衣少女,眸子卻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褲腳,高高挽起,露出半截瑩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陽光下,她只覺滿身都是活力,這與她身側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個極為強烈的對比。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爹爹,於也快賣完了,我們到那裡去?」
她爹爹頭也不回,緩緩道:「回家。」
青衣少女攝孺著:「我……我以為爹爹會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裡爹爹既然說展公子家裡必定有人受了傷,所以才會對那姓秦的老頭子忍氣吞聲,那麼我們正該送兩尾鮮魚去,鮮魚不是對受傷的人最好嗎?」她語聲嬌嫩,雖是吳人,卻作京語,「吳人京語美如鶯」,她的人,卻比它的語聲更美。
老漁翁默然半晌,忽然沉聲道:「杜鵑,爹爹說的話,你難道已忘記了麼?不許多管別人的閒事,展公子只是我們的一個好主顧而已,知道麼?」
青衣少女杜鵑委曲地垂下了頭,輕輕道:「知道了!」
老漁翁長歎一聲,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頭,謎起眼睛,從竺帽邊緣,仰視著東方的朝陽,喃喃道:「好天氣,好天氣,可是應該豐收的好天氣。」垂下頭去,輕咳雨聲「鵑兒,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車上,讓爹爹推著你走,爹爹雖然老了,卻還推得動你。」
他兩臂一陣輕顫,身體裡似乎壓制著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鵑輕輕搖了搖頭,只見行人頗稀的道路上,一輛烏篷馬車,出城而來,馬車奔行甚急,老漁翁道:「鵑兒,讓開路。」杜鵑失魂落魄的垂著頭,直到馬車已衝到面前,才惶亂地閃開。
健馬一聲長嘶,馬車微一停頓,車掀開一角,向外探視的那一雙銳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屬於展夢白的。
他眼角瞥見杜鵑,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馬車又復前行。
另聽他身旁盤膝端坐著的黑袍女子,突地驚「嗯」了一聲,道:「他……難道是他?
怎會在這裡?」
展夢白第一次聽到她語聲如此驚奇,忍不住問道:「她是誰?」
黑袍女子微一皺眉,輕輕道:「方纔那漁翁,有些像是我許久許久以前見過的一個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個?」
展夢白道:「若是騎馬,就好的多了,坐在車裡,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著我麼?」
展夢白抬目望處,只見她滿頭都是華髮,面上被夜色掩飾的皺紋,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裡,她枯瘦的身子,更顯得出奇的蒼老,只有那一雙眼睛,就像是滿天陰霾中的兩粒明星。
於是他垂下頭,不再言語,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沒有休息,只隨意買了些東西在車上吃,那車伕貪得重賞,自不會有絲毫的怨言,展夢白卻忍不住道:「前輩……夫人……
我們究竟要走到那裡?」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著車板:「不要問不要問,你跟著我走,我絕不會害你,也不會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劇烈地喘息起來,展夢白劍眉一軒,似要發作,卻終於還是長長歎了口氣,輕輕道:「不要緊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話,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極為短暫,一時之間,他不知怎地,竟對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與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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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逝去,夜色又臨,過了拱晨橋,地勢便已漸僻。
展夢白忍住不問,心裡卻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將自己帶到那裡,馬車趁夜又走了許久,趕車的卻忍不住問了出來:「前面就是莫干山,馬車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裡?」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馬車,道:「馬車過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夢白一愕:「誰回去?」
黑衣女子展顏一笑道:「自然是趕車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現出,這一笑卻甚是溫柔。
展夢白滿懷奇怪地下了車,正待開發車錢,黑衣女子卻隨手拋出一錠金子,也不理趕車的千恩萬謝,拉了展夢白就走,展夢白皺眉道:「到了麼?」四野一片荒涼,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們趁夜翻過莫千山……」
展夢白失聲道:「乘夜翻過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動麼?」
展夢白牙關一咬,挺起胸膛,只見她忽又展顏一笑,柔聲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陣,年紀輕輕,勞苦一些有什麼關係。」
她腳步輕盈,片刻間卻已走了數十丈,展夢白隨在她身後,心裡不禁暗歎,自己滿身深仇未報,卻糊里糊塗地跟著這陌生的女子,離開了自己生長於茲的杭州城,而自己竟還不知要走到那裡?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是為了什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勢分外險峻雄奇,展夢白望著前面這黑衣人影,輕盈曼妙的身形,望著她隨風飛舞的衣衫,無言地上了莫於山。
夜風在山間的叢林中嗚咽,一彎新月,斜斜掛在林巔。
月光滿山路,展夢白只覺自己彷彿是走在銀白色的河水上。山風兜起他的衣袖,這河水又彷彿是在天上。
忽見黑衣女子停下腳步,沉聲道:「奇怪?」
她指著樹巔的新月,接著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夢白目光注意,面色立變,失聲道:「奇怪,前夕並非月圓,怎地會有「情人箭」出現?」
他思緒已被悲憤挑亂,直到此刻,方自想起這問題來:「自江湖中出現「情人箭」後,爹爹是第一個不在月圓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裡,那「出鞘刀」的愛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聲道:「這其中必定又有隱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偽箭,亦不足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著兩隻自別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備……唉,就和昨夜那雙男女所說的情況一樣,豈非也是極為可能的事。」
展夢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聲:「誰呢?我該怎樣查得出來?」
黑衣女子目注山巔,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語聲未了,夜色叢林中,突地傳出一陣大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話,真說得精僻極了。」
笑聲山高兀,劃破夜空,語聲更有如洪鐘大呂,震人耳鼓。
展夢白心頭一震,凝目望去,只見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當先一人,錦衣華服,身材魁偉,頭上卻戴著一頂形狀甚是奇特的高冠,從容邁步而來,但三步邁過,便已到了展夢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紅櫻,動也不動,只要聽到此人的語聲,見到此人的步法,無論是誰,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懷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見他方面大耳,闊口巨目,神情極為威武,展夢白久居江南,卻也猜不到此人的來歷。
他目光一掃展夢白,竟恭恭敬敬在向這黑衣女子叩下頭去,展夢白心中大奇,只聽他沉聲道:「方巨木叩見三夫人。」
他不但笑聲已頓,神情更是恭謹甚至不敢抬起頭來,便是臣子見了皇妃,禮數也不過如此。
另四個錦衣大漢,早已遠遠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來做什麼?」
高冠錦衣的方巨木,長身而起,仍未抬頭,緩緩道:「夫人不告而別,不但主公十分掛念,就連小人倒也都擔著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聲,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們出來尋找夫人,小人們知道夫人的脾氣,受不得紅塵中的熱鬧,是以小人與鐵石等四個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頭等候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