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怒吼,冰雪嚴寒,天地間一片灰黯。
大雪紛飛中,一匹快馬,急馳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馬蹄,在靜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冰雪激飛,一聲長嘶,快馬驟停,道旁是一棟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門上,滴水的飛簷下,斜插著一面黑緞為底,當中繡著一隻紅獅的鏢旗,咧咧迎風招展。
馬上人一振風氅,刷地掠下馬來,既不拍門,亦不呼喊,腳尖點地,風氅斜飄,便已掠入院中,隨手一拂頷下短鬚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獅兄可在?」
大廳中低叱一聲:「誰!」
廳門立開,一片燈光,照上雪地,一個錦衣重裘的紫面大漢,踩著燈光,大步而出,眼神一掃,大喝道:「譚三哥,你怎會來了。快請進來喝兩杯熱酒。」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譚肅風面帶重憂,木立當地,沉聲道:「獅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麼?」
紫面大漢身軀一震,面色立變,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蒼陰瞑,彷彿已將垂落到屋脊上。
譚肅風道:「此地雖然無月,但今日卻是月圓之期,正是「死神帖」與「情人箭」肆虐之時,獅兄此地如無變故,我便要乘夜趕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漢濃眉深皺,道:「死神帖出沒之地,無人可測,譚三哥你如此奔波,還不是徒勞往返麼!」
譚肅風長歎一聲,道:「自從「三湘大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後,我兄弟四人,便發誓要查出這一帖一箭的來歷,此舉成功之望雖極渺茫,但我兄弟卻不得不盡人事以聽天命,好歹要為武林江湖間保存幾分生機元氣。」
紫面大漢黯然垂下了頭,譚肅風抱拳道:「獅兄保重,我走了。」
紫兩大漢道:「譚三哥且慢!」但譚肅風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之響起,紫面大漢縱身掠上門前的滴水飛簷,望著那逐漸遠去的人影馬蹄與飛激的冰雪,目中滿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義四俠,當真名下無虛。」
※※※
譚肅風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馬驅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卻仍是燈火輝煌,燈光遠遠滿枯林中的寒枝積雪,譚肅風鬆了口氣,面上笑容乍現,暗道:「一劍震河朔豪氣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還在歡宴賓朋,大張筵席,是以燈火依舊通明。」
雖在寒風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絲暖意,飄身下馬,直奔莊門,伸手一拍,莊門竟是虛掩,他心中一動,大呼道:「張兄,小弟譚肅風前來拜訪!」四下回聲不絕,積雪片片飛落,但這燈火通明的莊院裡,卻寂無回應!
譚肅風心頭一寒,甩下馬疆,直奔入莊,燈火照耀中,四下竟無人跡,寒風吹動窗紙,窗紙籟籟作響,譚肅風心底也起了一陣顫抖,緩步走上台階,一掌推開廳門,大廳中燈火更是明亮,一個錦袍長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廳正中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卻襯得這明亮而空闊的大廳比無人還要單調寂寞。
一陣寒風吹入,吹得這錦袍老人頷下的長鬚,絲絲飄拂。
譚肅風道:「張大哥,你……」目光轉處,語聲與目光突地一齊凝結,這錦衣老人的前胸當心之處,竟赫然並插著兩枝長約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紅,紅得有如情人的熱血,一枝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雙箭並排,一齊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著三個蠅頭小字:
「情人箭!」
只見錦袍老人長鬚雖在飄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卻仍凝結住他臨死前所有的驚怖,剎那間譚肅風但覺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頭,呆呆地木立半晌,兩粒淚珠,奪眶而出,喃喃道:
「張大哥,小弟來遲了……」
語聲未了,突聽身後傳來一聲陰側測的冷笑,道:「還趕得上!」
譚肅風大驚轉身,只見一張鮮紅的紙柬,飄飄飛來,恰巧飛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目望去,帖上一無字跡,只畫著一貝猙獰的骷髏。
帖是鮮紅,骷髏漆黑,但骷髏的兩個眼眶,卻是慘碧顏色。
譚肅風全身一陣顫抖,身後卻又傳來一聲冷笑,他霍然轉身,只見一雙慘碧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這雙慘碧的眼睛,他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了。而就在這剎那之間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已無聲無息地刺入他心裡,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樣,教人們永遠無法提防,還會敞開心扉去迎接他!
※※※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靜靜地籠罩著聞名天下的青海塔爾寺。
大經堂南面,一片廣闊的石坪上,人山人海,為的是來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圍,四面俱是金碧輝煌的殿宇,人群將院壩團團圍住,殿樓之上,亦是萬頭聳擁,本已極為平滑潔淨的青石階上,滿著紅色氈毯,大經堂南側的紅毯上,肅然並排端坐著十個黃衣喇嘛,紅黃相間,色彩奪目。
歡樂的人叢中,除了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還有一個紫袍長鬚的老人,亦是面容肅然,負手卓立在人叢中,宛如雞中之鶴。
一陣簡單而奇異的樂聲響起,十四個手持鼓拔等樂器的黃衣喇嘛,列隊而來,紫袍老人目光掃動,突聽身後有人說道:「前面的可是「仁義四俠」中的魏子雲魏二哥麼?」
魏子雲轉身望去,見一個麻冠老人已分開人叢,來到他面前,魏子雲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這裡?」
麻冠老人捋鬚笑道:「小弟正欲入關,路經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俠蹤怎會來到這裡?
卻令小弟費解。」
此刻那以鵝卵大石砌成的廣場之中,已有四個頭戴青黃鬼面的猙獰小鬼,隨著那簡單的樂聲,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雲目光一掃,笑道:「我久聞此間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懷令人不可思議的密宗絕技,早就想來見識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斂,沉聲道:「我還想看看已如瘟疫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與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間。」
麻冠老人面色立變,道:「我雖遠在邊疆,但也從來自中原的遊俠口中,隱約聽到一些有關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為了此事而來,難道這一帖一箭,真有傳說中那般可怖。」
此刻場中小鬼已跳畢疾回殿內,換了四個身著藍袍,面塗黃彩的巨大金剛在迴旋急舞,樂鼓之聲更急,聲聲敲入人們心底。
驚心動魄的樂聲中,魏子雲沉聲歎道:「小弟一生之中,從未聽聞過有「情人箭」那樣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數十位成名露臉的英雄死在這「情人箭」下,而直到此刻為止,武林間竟還沒有一人知道它的來歷。」
麻冠老人慄然道:「區區兩隻短箭,竟有如此可怖,這當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難道它上面附有劇毒,難道這劇毒無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該能夠閃避的呀?」
金剛已退,換上了四個獸形惡鬼,兩戴牛頭,兩戴鹿角,樂舞更急,彷彿暴雨狂風。
魏子雲歎道:「此事我又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連在武林中號稱第一的毒藥暗器名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絕非無人可解此毒,但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當心中箭,三個時辰之中,送到此人之處,十日之內,便可康復,只是那「情人箭」出沒無常,今日在東,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過只有三五人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長歎一聲,兩人相對默然,只聽那鼓樂之聲由急而緩,晚霞落下,天色已暗,雲際中露出了一輪滿月。
陰沉的月光下,陰沉的樂聲中,四個假衣假面骷髏惡鬼,抬著一個木盤,自神殿中緩步而出,盤中是一具以面製成,準備受斬的人形偶像。
骷髏一出,這跳神斬魔之典,便已進入高潮,樂鼓之聲,也變的緩慢而沉重。
魏子雲與麻冠老人心中雖充滿了對來日武林的憂慮,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見殿中又緩步行出四大金剛、十八羅漢、牛神、鹿神等一連串頭戴面具的「神」,以及兩個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攜五個頭戴面具的幼童。
這一串「人」的行列之後,便是一個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帥」,頂上兩隻純金牛角,閃閃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鋼刀,更是耀人眼目。剎那間樂聲轉急,神魔鬼怪,一齊迴旋亂舞,四個骷髏惡鬼,手捧木盤,緩步走到那一排神色莊肅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舉起數十隻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個骷髏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慘碧的光茫,樂聲大振,「降魔元帥」旋轉著跳到木盤之前,舉手一刀,將那人形偶像劈作兩半,四下歡呼之聲如雷暴起。
魏子雲目光掃處,全身一震刀光一閃,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張鮮紅的拜帖!
魏子雲大驚之下,狂呼一聲,雙臂振處,如鷹掠起,但就在這剎那之間,那一排十位黃衣喇嘛的心口上,卻已都多了兩隻短箭。
人群驀地大亂,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雲目光注定一個骷髏惡鬼,凌空一個轉身,筆直撲了下去,厲叱道:「那裡走!」
骷髏惡鬼驀然轉身,慘碧的目光,閃電般望在他身上,魏子雲大喝一聲,「飛鷹搏免」,雙掌齊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雲這一招已將劈在那骷髏惡鬼身上。
那知一聲慘呼過後,凌空飛掠的魏子雲身軀竟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來,麻冠老人驚呼一聲,目光轉處,只見紅黑兩隻短箭,並排插在魏子雲心上。
※※※
春寒料峭,夕陽已落,小而寂靜的疏勒河,蜿蜒流過南疆。
曠野蒼茫,水聲潺潺,兩匹無鞍的健馬,飲水在疏勒河畔,遠處暗影幢幢,遙見一城兀立,氣魄雄偉,四面堆沙,幾與城齊,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風砂中,無鞍健馬邊,兩個風塵滿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間,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緩緩歎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稱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緩緩道:「月圓花好之時,鴛鴦兩箭齊來,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陰一陽,中箭之人,十九具是傷在心上……」
他無可奈何地愴然一笑道:「此箭稱作情人,豈非十分恰當?」
左面一人長歎一聲,振衣而起,苦笑道:「無論是否恰當,我卻不願傷心,胡四弟,我勸你還是隨我一齊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齊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陽兄,你儘管自回瓜州,我卻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沒有送到這塞上的仙境來。」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們仁義四俠,終年為他人奔波,難怪你直到今日,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而哥哥我卻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子,昔日的雄風豪氣,至今也……」
他長歎一聲,仰面望天,卻見陰雲之中,現出一輪咬潔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銀光,他面色卻突地變成一片蒼白,失聲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雙眉一軒,長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陽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那有「情人」會照顧我?」
他大笑著配上馬鞍,輕輕一掠上馬,又自笑道:
「三月之後,江南再見,到那時我要讓你這塞外的野人,好好嘗一嘗江南名廚的風味!」
絲鞭一揚,刷地落下,健馬長嘶一聲,放蹄急奔而去。
過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蒼茫,這條路雖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無人跡,就連一串急遽的馬蹄聲,也似乎劃不破大地的寂靜。
胡天麟放眼四顧,觸目俱是黃沙,心中不覺頓生怡然之感,絲鞭揚處,策馬更急,片刻之間,便已到了塞上數千里內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數十里黃砂之中,只有這「甜水井」有水可飲,數十里無人地裡,只有這「一人村」有人,水雖不甜人也僅是孤身——一個敦煌府派作供給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鄉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黃砂中見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與黃昏的燈光後,心中的愴然孤寂之感,卻不禁為之減去幾分。
他一提繩,仰天長嘯一聲,燈光已在眼前,在這淒冷寂寞之地,這一點燈火,看來竟是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轉處,卻赫然見到在這安祥而柔和的濛濛光影下,竟赫然有著十數具身,零亂而醜惡地倒臥在四輛空空的鏢車間,一柄金黃色的鏢旗,自鏢車旁斜掛下來,無力地在風沙中舒捲著,似乎也在為方纔所發生的淒慘恐怖之事歎息、顫慄。
胡天麟心頭一寒,飛身下馬,目光一掃,顫聲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燈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變的有如鬼火般淒寒可怖。
胡天麟緩緩移目望去,一個精悍的短衣漢子,四肢捲曲,心上兩箭,一個虯鬚勁裝大漢,一手斜掛著鏢車,身軀還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長刀,跌在足邊,心中並插兩箭,胡天麟暗歎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將過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雙手捧心,緊握的雙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雙足痙攣,腳畔卻赫然壓著一方鮮紅的拜帖。
胡天麟雙眉微剔,一步跨過兩具身,彎下腰去,拾起了這「死神之帖」,帖上骷髏的慘碧眼眶,使得這豪氣干雲的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雙掌齊翻,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就像是一雙漫舞而來的情人一樣,無聲無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爾窮塞,忽而開朗,沙明水淨,岸遠林平,山岫含煙,清光滴露,兩岸桑竹遍野,水上漁歌相聞,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來往,點綴著這夢一般的西溪風光。
乃一聲,樹蔭下穿出一條烏蓬淺舟,搖船的是一個褐衣短髮的茁壯漢子,船首卻傲然卓立著一個錦衣佩劍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風,吹起了他淺藍羅衫的衣袂,卻吹不敬他眉宇問含蘊的重憂,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著岸上的紅葉,於是連紅葉也禁不住他這利劍般銳利的目光,顫抖著垂下了頭。
清風吹過,溪上婉約傳來一陣清歌:
「水淨沙明,輕煙小岫,西溪一帶清光,蘆花深處,中有雁兒藏,舟過風搖葦動,雁兒驚起,飛向何方?」歌聲飄渺間,對面緩緩湯來一隻漁舟。
搖船的漢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鵑,你……你又在唱……唱什麼?」
短短八個字,他已說得滿頭大汗。
漁舟上一個青衣烏髮的明艷少女,銀鈴般嬌笑一聲,搖著櫓嬌笑道:「我在唱小結巴,共採茶……」忽然瞥見錦衣少年的兩道眼神,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漁船頭盤膝坐著一個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漁翁,手結漁網,微微一笑,道:「好沒規矩的丫頭,看到展公子,也不請安問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著頭,輕輕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頰更紅如楓葉。
衣漁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麼?今日不是月圓日,那裡的人定必不少。」
錦衣少年展顏一笑,兩舟已交錯而過,那漁翁猶在高聲笑道:「稍等若有鮮魚,我叫鵑兒送兩尾去給公子下酒。」
水急船輕,輕舟瞬間便已搖入蘆花深處,只見根根葦荻,高達數丈,小舟擦過,舟上人縱然仰首而望,猶望不到巔。
遠處又飄來那青衣少女「杜鵑」的曼聲清歌:
「……溪流宛轉曲折,絕妙尋幽探勝,情思九迴腸,便化個雁兒又何妨?」風搖雁飛,沙沙之聲起於叢葦,與歌聲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籟。
錦衣少年卻仍面寒如水,搖船的漢子似乎想說什麼,但見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聲,船櫓一搖,輕舟便已湯入蘆花最盛之處,淺堵皚皚,一望如雲,再深去不但見不到水,便連蘆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籬,籬中人都瘦如黃菊。
搖船的漢子忽然用力一漿,衝開水面,放眼望去,只見這一片蘆荻中,竟有兩座小小樓台臨風婀娜,經秋蕭瑟,溪水之東,秋水蒹葭間的小小樓台,正是名滿天下的「秋雪庵」,門前一匾橫額,題著「兩浙詞人祠」五個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樓,樓頭一區橫額,寫的卻是「江南武士堂」,筆力剛健,龍飛鳳舞。
這「江南武士堂」,雖是酒樓,但店主人卻是江南名俠「九連環」林軟紅,此人交遊廣闊,賓朋遍天下,算得上是個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樓飲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樓中快步行出一個垂髻幼童,將他迎入樓中,只見四壁之上,琳琅滿目,佈置得極是清雅脫俗,樓中的酒客一見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暄招呼,也有幾人沉聲問道:「老太爺有消息麼?」錦衣少年劍眉立皺,長歎著搖了搖頭。
明廳後一曲朱欄竹梯,迴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額,正是林軟紅自題,寫的是「彈劍閣」,只聽一朗笑自閣上傳來,一個青衫白襪,飄逸瀟的微鬚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夢白,你怎地到此刻才來?」正是此樓主人「九連環」林軟紅。
錦衣少年振衣登樓,樓上更是精雅,憑樓遠眺,正與「秋雪庵」中的「彈指閣」遙遙相對,閣上一幅聯幅,「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氣上此樓」,也與「彈指閣」上的名句:
「應將筆硯隨詩主,為訪蘆花上釣舟」相異其趣,四下蘆花,一望無際,彷彿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銀海。
此刻這名閣之上,亦已高朋滿座,亦都持杯含笑與錦衣少年招呼,只有遠遠一角處,一個憑欄而坐的老人,卻未回首,面前的桌上,無酒無餚,只有清茶一壺,老菱滿碟,以菱為餚,以茶作酒。
※※※
林軟紅將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聯之下,這對聯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樓。」字跡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與此閣情調,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筆一劃間卻是大開大闔,滿含豪氣,下面的題款更是令人觸目,寫的是:「武林第一俠寫於大醉之後」。
錦衣少年目光一掃,沉聲道:「林兄,可曾聽到家父的消息?」
林軟紅雙肩微皺,歎道:「我已時刻俱在留意,昨日「嶗山三雁」經過這裡,他兄弟三人來自浙東,那面也無人見到過令尊的俠蹤,但他們卻在天台台下,見到「塞上大俠」樂朝陽,和一個年紀頗輕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蕩山的方向。」
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道:「樂大俠與我四叔交誼非淺,四叔慘變後,他必然會有行動。」目光一抬,接道:「那「嶗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吳鉤劍成名武林的賀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為的又是什麼?」
林軟紅道:「趕回家去!」
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軟紅歎道:「不回家又怎樣,自從魏二俠殞於青海,譚三俠折於保定,胡四俠在「甜水井」畔喪身後,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為先,就連「華山七鶯」每年必辦的「花朝大會」,今年都宣告流產,唉!夢白,不瞞你說,我若非要將此樓留做江南群俠的交換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隱了。」
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間,突地露出一種英風豪氣。
林軟紅目光一掃,突地悄聲道:「夢白,我勸你近日也要稍為收斂些的好,據目前情況看來,那「情人箭」絕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無從猜測誰的懷中藏有這可怖的暗器,說不定就是你身側之人,也說不定是……」
錦衣少年劍眉一軒,仰天狂笑道:「說不定我展夢白身上就有幾隻「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來。」
群樓之人,一齊聳然回顧,林軟紅苦笑一聲,拍掌叫酒。
展夢白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筆直望向樓角老人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誰?」
材軟紅面色微變,還未答話,只聽樓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認得我麼?」
話聲枯澀,有氣無力,彷彿大病初癒之人,展夢白微微一征,道:「眼疏的很!」
樓角老人放下茶盞,緩緩轉頭過來,只見他面容枯瘦,雙目無光,頷下疏疏落落地留著幾根短髮,冷冷道:「小孩子說話總是要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個好爹爹,也不必張牙舞爪地來討人厭。」
滿閣之人俱都面色大變,展夢白的面色一沉,長身而起,材軟紅已一拉他衣袖,惶聲地道:「夢白,你何苦,快坐下來。」詞色之間,竟似對這神氣奄奄,貌不驚人的老人十分畏懼。
展夢白目光一掃,冷冷道:「老年人說話也該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幾把年紀,也沒有什麼值得傲人之處。」
林歡紅連拉他幾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覺,樓角老人陰側側一笑,道:
「好孩子,居然敢教訓起我來了,你以後就難道沒有求我之處麼?」說罷轉過頭去,端起茶盞,再也不瞧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長歎一聲,悄聲道:「夢白,你怎地如此氣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家……」
話聲未了,突聽一聲嬌叱,道:「爹爹,是誰要教訓你老人家?」
一條人影,其疾如風,別地掠上樓來,卻是一個紅衣紅裙,紅布包頭,乍眼看去,宛如一團烈火的絕色少女。
她秋波一轉,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夢白的臉上,輕叱道:「是你麼?」
展夢白見她是個少女,劍眉一皺,坐了下來,林軟紅悄悄道:「夢白,這樣才對,你何苦得罪……」
那知他話未說完,展夢白竟又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不錯,是我,難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亂罵人,別人就說不得話麼?」
他生性激烈,想來想去,實在忍不住氣,紅衣少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說話,一面走到展夢自身前。
滿閣上人,雖然俱與展夢白相識,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觀。
林軟紅變色道:「秦姑娘……」
紅衣少女腳步不停,林軟紅道:「秦老先生,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時雨」之稱的展化雨展大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樓角老人竟也不聞不問,連頭都不轉回來。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我雖不喜與婦人女子一般見識,但……」
紅衣少女道:「但什麼?」
展夢白沉聲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長來教訓教訓你。」
紅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軟紅突地大喝一聲,道:「且慢!」
※※※
眾人目光一齊望去,只見他一手指著牆上那幅字聯,目光炯炯,再不出聲。
紅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請出去,哼哼,這算什麼,難道區區一幅對聯,就可以嚇得倒人麼?姑娘喜歡在那裡動手,就在那裡動手?誰管得著我?」
眾人面色大變,林軟紅忍住氣道:「秦姑娘可知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麼?」
紅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俠……哼哼,好大的口氣,誰是武……」
那邊不聞不問的枯瘦老人突地轉過頭來,變色道:「琪兒,休得無禮,既有大俠的墨寶在此,你還不快給我坐下!」
紅衣少女呆了一呆,滿面委屈,狠狠瞥了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展顏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東,請各位都喝一杯。」
紅衣少女嘟著嘴走回他爹爹那裡,突又一跺腳,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樓……」
展夢白劍眉微聳,道:「便是此刻……」
突聽遠遠傳來一陣驚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裡?」
另一個聲音卻大呼著:「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裡?」
展夢白心頭一震,滿閣中人俱都長身而起,只見樓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蘆荻之上,如飛掠來兩個勁裝少年。
這兩人竟是以「草上飛」的輕功,飛掠在這片蘆荻上。
林軟紅驚道:「嶗山三雁,怎地……」
話聲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撲通」一聲,跌下蘆荻,林軟紅雙眉微皺,右面一人卻不顧奔來,只見他真力亦已不濟,勢必無法掠到此樓。
心念動處,突見身旁人影一閃,展夢白、紅衣少女同時掠來,紅衣少女纖腕一揚,一條長達三丈的紅綢,匹練般飛了出來。
展夢白雙臂一震,卻已飛出樓外,腳尖輕輕一點蘆荻,凌空掠出數丈,只見這勁裝少年雙膝一軟,展夢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氣力已是強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塊般直落下去,展夢白一驚之下,突見一條紅綢飛來,不暇他顧,引臂接住,垂勢一提,身形暴起,抄著那勁裝少年的臂膀,凌空一個轉折,有如蒼鷹一般,刷地掠回樓中。
群豪看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喝起采來,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沒有那份力量!
還要逞能!」抖手收回紅綢,束在腰上。
展夢白征了一征,林軟紅一把扶起那勁裝少年,道:「君俠兄,什麼事如此驚惶?」
「嶗山三雁」中的二俠「銀雁」賀君俠長長喘了口氣,滿面俱是驚惶焦急之色,道:
「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夢白心頭一動,搶回道:「在下便是展夢白,賀大俠有何……」
他話聲未了,賀君俠已一把抓住他肩頭,顫聲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夢白全身一震,惶聲道:「家父怎樣了?」
賀君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輩己身受重傷,命在垂危……」
群豪一陣大亂,展夢白耳畔轟然一響,厲喝道:「被誰所傷?」
賀君俠道:「情……人……箭!」
展夢白大喝一聲,仰天跌下,林軟紅一把攔著它的肩頭,卻見一隻纖掌,悄悄送來一杯熱酒,那紅衣少女秦琪道:「讓他喝下去!」
賀君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輩雖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發現又早,距離此刻,還不到兩個時辰,若能立刻尋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屬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尋秦老先生,卻說不在!……」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林軟紅已不禁鬆了口氣,紅衣少女秦琪已搶口說道:「不要緊,我爹爹在這裡。」
賀君俠大喜道:「在那裡?」
林軟紅抬眼望去,只見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負手立在欄邊,目光冷冷望著展夢白,想到這老人方纔所說的話,林軟紅不禁心頭一寒。
賀君俠順著他目光望去,一步竄了過去,道:「前輩你便是秦老先生麼?」
秦瘦翁冷冷道:「不錯。」
賀君俠大喜道:「快請前輩移駕到……」話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夢白冷笑一聲,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發地喝起茶來。
賀君俠呆了一某,轉身望著林軟紅。此時展夢白已悠悠醒來。
只聽林軟紅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展老前輩一生急公好義,濟人之難,不遺餘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兒子在這裡,要你代他多什麼話?」
展夢白心頭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神醫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來,林軟紅長歎道:「夢白,快向秦老先生陪話,方才……」
賀君俠伸手一抹額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兩個時辰,救人如救火再遲就來不及了。」
秦瘦翁冷笑一聲,賀君俠突地喝道:「你是走還是不走?」
秦琪暗中歎息一聲,輕輕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聲:「不要多口!」
賀君俠雙眉一揚,厲聲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賀君俠無禮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從此那「情人箭」之毒就無人能解了。」
賀君俠方自舉步,不禁頓住,滿閣中人,面面相覷,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箭」,誰也不敢多口。
只聽樓梯一聲急響,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鮮魚來了。」
一個滿身水濕的少年,當先衝了上來,身後卻跟著一個青衣烏髮的明眸少女,一雙瑩白如玉的天足上,僅僅穿了雙青布鞋子。手裡提著兩條鮮魚。原來「嶗山三雁」中的二俠「沖雷雁」賀君傑方才落到水中,卻被這漁家少女杜鵑救了起來。
杜鵑秋波一轉,滿面茫然,賀君傑大喊道:
「老三,找著秦老先生了麼?」
秦瘦翁冷冷道:「我雖有救人解毒之能,卻沒有救人解毒的義務……這兩尾鮮魚不錯,琪兒,帶回去給爹爹下酒。」
杜鵑明眸一睜,道:「這兩尾魚不賣的,是爹爹叫我……」
展夢白長歎一聲,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錯了。」垂下頭去,滿面通紅,手掌微微顫抖,他此刻實是悲憤交集,但卻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