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當一匹健馬提著蹄奔過,當那匹馬濺起的泥水濺到他身上時,他會發現那馬上的騎士,曾經躬著身子去請求他的指教。
有時候,當他坐在嘈雜的茶館裡聽到一些粗俗的漢子口洙橫飛地談論著武林中事的時候,他胸中積蘊已久的熱血,也會沸騰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發現天爭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漸增長,昔日武林中的名門宗派,近年來人材凋零,江湖中已很難聽到有幾個新崛起的高手,即使有,也會被天爭教網羅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歲的他,心情卻已像六十二歲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卻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著。
有許多人其所以能夠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憑著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當他開始倦厭城市的時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確定無人的時候,他也會用他那一身未嘗一日荒廢的武功,攀登到常人無法攀登的窮山絕嶺中去。
當然,他是在冀求著奇跡。
但是奇跡會不會在一個像是窮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現呢?
華山乃五嶽之一,山巒挺秀,風物絕勝,春秋佳日,本為騷人墨客遊詠之地。
但是在這嚴寒的早春,縱然有人會提著興致來賞雪,但也只到了山腰之下,淺嘗即止。很少有人會冒著從山上滑下的危險,在積雪中爬上去的。
這天華山絕頂的山陰之處,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睛一看,這個身手絕高的人物,竟然從頭到腳看不出一絲武林人物的跡象來。他當然就是呂南人——伊風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滿是積雪的山巖上縱躍著,極目四望,白雲皚然一片,穹蒼皓皓,風颯木立,寒威襲人。
這時候,他才真正覺到自己的渺小!胸中的悶氣,在這一瞬間,俱都渺茫起來,只覺得心中坦蕩蕩地,舒服已極。
他恨不得引吭高嘯。
若是在數年前,他會毫不遲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卻只有長歎一聲的勇氣,彷彿他若長嘯一聲,就會驚動了什麼人似的,但是這種地方會有人在嗎.?
他呆呆地佇立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風吹來,他整個人彷彿就要隨風而起,這時候他已完全沉緬於自然風物之中。
驀地,一個極為輕微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媽,他曾掉下去嗎?」一個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說道!「我看他也會武功呢!」
這聲音雖然極其好聽,然而卻使得他嚇了一跳,條然轉身,後而是一片山壁,山壁上附生的林木,被風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崎嶇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許是繁盛的,但此時一眼望去,就可見底,那裡有人在!
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嚇得全身悚慄的,何況是為了避仇,竟不惜偽裝一死的他?
他只覺得有一陣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掃動著,突地,在一處停下了,因為他在山壁上的一個洞穴裡面,看到一雙轉動著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為將要發生的任何一種事而密切準備著,因為這也許就是他的敵人。
在經過很長一段時期恬淡的生活之後,再碰到這類事情,他竟不免有些緊張起來了。
他緩緩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時他已下了決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點可疑之處,他就要不擇手段將那人除去,因為他不能允許有任何人發現他的蹤跡,否則就是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對眼睛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發覺那對眼睛也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但因光線太黯,他無法看清那對眼睛是屬於什麼人。
突地,那對眼睛倏地竄了出來,他大驚之下,錯步揮掌,極為強烈的掌風立刻從他掌上發出,砰地,那對眼睛和他的身軀,竟被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慘嗥一聲死去。
他驚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對眼睛竟屬於一隻山貓,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緊張。
但是,「說話的聲音,又是從那裡發出的?」他在想。
隨著他的暗笑之後,他不禁開始更為驚恐,因為隱藏著的這個人,極可能是他的仇敵。而以此時的情況看來,此人若是他的仇敵,卻是一個極為不容易對付的厲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轉,真氣已聚。他自信必要時的全力一擊,力量足以驚人的。
但山風吹處,景物依然,還是沒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聲發話道:
「在下伊風,偶游華山,是那一位前輩高人出言,務請現身指教!」
聲音中已失卻了他平素習慣的鎮靜,因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是令人會感到恐懼的。
語聲落處,依然沒有回答。他的眼光銳利地四下搜索著,身形卻不敢挪動一下。
因為他怕在自己離開時,躲在暗中的那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動時,受到別人的暗算。
這並不是他太過慮,須知他在受到天爭教追殺的那一段時候,他如不是憑著這一份小心和機智,他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時在這種深山窮壑裡,他更不敢有一些疏忽。因為任何一件疏忽,都可能造成他致命的打擊。是以他雖然聽得那是一個女孩子發出的聲音,他心中的恐懼,卻未因此而絲毫減退。
因為在這種地方,怎會有女孩子的聲音,而那聲音為什麼在說過一句話之後,立刻再也不響?而且也不現出身形來!
「這顯見得其中有什麼陰謀。」他暗忖著,越發不敢有絲毫鬆懈。
一個時辰過去,第二個時辰到來,山陰之處,靜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連一聲鳥鳴,或是獸嘶都沒有。
他緊瞪著的眼睛,因為長久的沒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風聲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斷的聲音。
但是,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於是這個時辰又過去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看法,「難道說話的那人早已經走了,我卻一股傻勁地在此死等,不然,他絕不可能藏這麼久呀?」
但是他卻確信在自己聽到那句話,和自己回轉身來的那一剎那間,斷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從自己身後逃出自己視線之外。
「除非他會飛。」他暗忖著。
「但假如他並未走,只是躲在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卻又是為著什麼?」
於是他替自己找了個答案:「一定是要對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鬆自己已經繃得太緊了的神經。
暮色漸臨的時候,他依然佇立在那裡,心裡卻不免更著急,因為夜色一臨,他自己所處的地位,就會更加不利。本來已是「敵暗我明」了,再加上夜色的掩護,暗中的那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是就更方便得多了嗎?
須知這並不是他多慮,而是一個在經過許多次生死繫於一髮的災難之後,所無法避免的現象。
因為在他的那種處境之中,生死之間的限界,的確是分得並不十分明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