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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1897年是維多利亞女王執政60週年。慶典活動使人不禁回想起60年來的種種往事。撫今追昔,一部歷歷在目、簡潔明瞭的人類文明史展現在人們面前。400年之前,哥倫布橫越大西洋,瓦斯科·達·伽馬從葡萄牙出發,繞過好望角航行到印度西部海岸,從而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進程。1837年到1897年間,西方確立了它在全世界的優勢地位,便是這一進程的圓滿結局。在這4個世紀中,幾乎所有的非西方世界,不是淪入西方的統治,就是在某種程度上自願採用成功的西方文明生活方式,從而保持自己的獨立。其中,只有阿富汗和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這兩個國家除外。彼得大帝於1694年開始使俄國西方化,明治革命的發動者於1868年在日本也開創了同樣的進程。到1897年,世界7大列強中就有6個是西方國家。第7個國家是俄國,在最近的兩個世紀中,它已在相當程度上使自己實現了西方化,從而加入了列強行列。日本只是在1904-1905年發動並贏得了對俄國的戰爭時,才獲得了列強的地位。

  因此,西方的優勢地位的建立儘管只是晚近之事,卻似乎將永世長存。到1897年,西方瓜分世界的形勢似乎已成定局。西方文明的過去,洶湧激盪,充滿著驚恐徬徨,徘徊無措,而今這一切都已被愉快地拋在了身後。如果象很多人在1897年所想像的那樣,「歷史」就意味著所有這一切,那麼,隨著意大利和德國於1871年獲得政治上的統一,歷史顯然已經進入尾聲。因此,1897年似乎已成為這樣一個時刻,即一個觀察者可以「從容而全面地」回顧歷史,在此時此刻觀察家自己則再也不必在歷史的激流中掙扎了。

  此時此刻回顧歷史,似乎結局已定。基於西方在世界範圍內的優勢,歷史已臻至一種穩定狀態。根據這種觀點,歷史進程的航圖似乎是十分明了的。如此而論,似乎歷史所包括的不過就是過去那些導致西方目前優勢地位的特定事件,而其他事件則與歷史無關,可以棄之不顧。確實,整個世界現在已被納入西方的界限之內,因而才被列入歷史範圍之中。但世界的這種西方化只是近期才發生的,被西化的國家只是些次要的,至少也只是邊緣的國家。例如,只是由於1746年英法兩大西方列強爭霸稱雄的一次戰爭,才使印度納入西方的範圍;只是作為大英帝國的一部分,印度才得以在1897年的世界之中享有一席之地。俄國成為列強,要歸功於彼得大帝的先見之明;但儘管人們公認俄國國力強盛,它卻沒有完全實現文明化:在文化上,它不是西方俱樂部中的第一流成員。至於日本的西方化,雖成績卓著,卻實屬異常。

  人們既然把歷史看作只是導致西方優勢的一系列特殊事件,如今也就可以更為精確地為它劃定界限了。以色列人及其後裔猶太人至少在公元70年以前無疑是歷史的參與者,因為他們的歷史是羅馬天主教與新教歷史的前奏,而這正是西方的宗教。同樣,古代希臘人無疑也參與了歷史。古代希臘哲學對基督教神學的創立產生了影響,不僅哲學,古代希臘的文學、造型藝術、建築也為文藝復興以來的近代西方文化提供了靈感。

  猶太文化和古希臘文化是西方文明的兩個主要來源。它們彼此之間的接觸,導致了西方文明的產生。在回顧往事的時候,歷史學家沒有必要一定要在時間的長河中無窮地追索其源頭。但是,在1897年之前維多利亞女王執政的60年中,西方考古學家使一些早已被遺忘的前以色列時期和前古希臘時期的文明重見天日。例如,法老時代的古埃及文明、亞述文明以及最近發現的邁錫尼文明。考古學家對這些更為古老的文明的再現是殘缺不全、模糊不清的,但如果能夠證明這些重新出土的文明,曾對作為西方文明源泉的猶太文化和古希臘文化作出過貢獻,那麼它們就有資格被載入史冊。

  追溯從猶太文化和古希臘文化到1897年的西方化世界的歷史,似乎是輕而易舉的。猶太人和希臘人早已被並入羅馬帝國。這是基督教的政治源頭。羅馬帝國在它的西部諸行省垮臺之前就皈依了基督教。這些前羅馬帝國西部領土上蠻族征服者皈依了基督教,導致了西方基督教世界從公元後第15世紀的最後10年開始的不斷擴張。從此以後,隨著世界其他部分被納入不斷擴展的西方的疆界之中,這些地區也被帶進歷史的範圍之內。

  如此地回顧歷史,在1897年是順理成章的。因為在那時,似乎西方在全球所取得的優勢將會永世長存。到1973年,人們仍能感覺到西方在世界範圍內的優勢之史無前例;但如今似乎又感到,這種優勢也將象從前蒙古人、阿拉伯人、匈奴人、羅馬人、希臘人、波斯人、亞述人和阿卡德人曾取得的規模稍小些的世界優勢那樣轉瞬即逝。如果西方的優勢只是曇花一現,人們就不能再把它看作是整個歷史功德圓滿的結局。歷史的範圍也就不能僅限於西方文明的歷史履歷。這種人為界限的取消已揭示出,歷史的範圍是非常廣大的,而人們在1897年描繪的歷史畫面則將這一情形置之不顧。那時,人們覺得這種畫面已經包容了與當時人類事務有關的一切。

  1897年描繪的歷史畫卷將1868年以前的日本歷史、1839年以前的中國歷史、1746年以前的印度歷史、1694年以前的俄國歷

  史統統排除在歷史之外。它還將整個佛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歷史排除在外,儘管在1897年,像在1973年一樣,它們是擁有最多信徒的四大宗教中的三個,而佛教和伊斯蘭教還是進行傳教活動的三大宗教中的兩個。它們的傳播範圍與基督教不相上下。1897年的歷史畫卷還將基督教四大教派中的三個教派排除在外。這就是聶斯脫利教派、基督一性論派和東正教派。儘管在1897年,東正教擁有的信徒在數量上與新教和天主教當時擁有的信徒相差無幾。

  這一歷史畫卷的其他特徵更為不可思議。猶太人從公元70年以後被排除在歷史之外,這一年羅馬人一度摧毀了耶路撒冷;希臘人從公元451年以後被排除在外,這一年基督教希臘神學家起草了卡爾西頓會議信綱。(從1821年起,希臘人又重新得到承認,因為他們在這一年發動起義反對奧斯曼帝國的統治,謀求成為西方社會的一員。)

  如何看待公元後5世紀羅馬帝國的歷史,始終是最令人費解的難題。在這100年裡,羅馬帝國在一直是其人口和經濟重心的東方省份得以倖存,而在相對落後的西部諸行省卻陷於崩潰。然而,由於帝國西部孱弱的末代皇帝於公元476年被廢黜,流行於1897年的歷史航圖就對自此以後的羅馬帝國不屑一顧,儘管帝國在東部地區依然存在,依然在人類事務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並一直延續到12世紀末為止。的確,流行於1897年的航圖對於公元476年這一時期從希臘到中國,從中國到中美洲和秘魯的整個文明世界全都不屑一顧。從公元476年起,這種荒謬絕倫的航圖只對那些建立在羅馬帝國西部省份殘破江山上的蠻族國家大加青睞。

  時至1973年,事情已經十分明了:曾被置之不顧的大量歷史事實,其任何部分都不能再被人們視作無關緊要而一筆勾銷。例如,人們曾認為,中美洲文明早已被科爾特斯一夥一舉毀滅。但是,這種文明今天已在墨西哥和危地馬拉支離破碎的西方化虛怖下,顯示出再現於世的跡象。至於東亞的歷史,目睹1973年中國和日本現狀的任何人都會認為,這兩個國家的歷史,其重要性自東亞進入新石器時代以來,決不稍遜於當代西方的歷史。1897年的歷史學家也許會棄之不顧的東西,到1973年已成為歷史的重要內容,無法置之不理了。現在他不得不把它們重新拾起,並與那些把西方帶進1897年的殘渣碎片重新結合起來。1897年流行的歷史航圖中保留的,其實就是這樣一些殘渣碎片。

  時至1973年,人們迫切需要對歷史進行一次綜合性的考察。但這一任務在選擇什麼和描述什麼這兩個方面都存在難以解決的問題。

  人們可以選擇任何事情加以敘述。人類的才智尚不足以在一種全景視野中將所有的事情兼容並蓄,必須有所選擇,但選擇必然是武斷的。而且,用以選取的信息越豐富,對研究者作出的選擇就越有爭議。例如,1897年所選擇的歷史事件,在當時看來言之有理,但到1973年就可能顯得荒誕不經。在本書中,我沒有象傳統的西方世界史研究那樣對西方文明及其歷史給以過分的突出,但我也盡量避免相應的錯誤,而仍對西方及其歷史給予應有的重視。儘管如此,本書的中國讀者可能會覺得,我仍然使西方顯得過於重要;而一個西方讀者則可能覺得,我在努力為我們祖先的文明確定地位的時候「走了另一個極端」。

  在一部撰寫於1973年的敘事史中,與人類歷史的開端和最近階段相比,中間階段更為難於駕馭。在舊石器時代早期(時間上約佔人類歷史的15/16),生活是一成不變的,因為人類交往非常緩慢,變革的步伐更為緩慢。在最近的5個世紀中,人類居住的地區儘管還沒有在政治方面融為一體,但已在技術與經濟方面融為一體,因為交往速度的加快,已經超過了不斷加快的變革步伐。但在中間的階段,特別在從公元前3000年左右到公元1500年的4500年間,變革速度快於交往速度,其結果導致各地區間生活方式的差異在這一時期達到極點。

  即使在這一時期,也仍有人類居住的地區大規模相互聯接起來的時候。我總是試圖抓住這種機會進行全景式的考察。使舊大陸的地平線得以擴展的實例有:公元前6世紀精神生活的新發展,希臘文明在亞歷山大大帝赫赫戰功之下的廣泛傳播;公元13世紀蒙古征服者對舊大陸幾乎橫貫東西的政治統一。安第斯歷史上與之相應的時期則以查文文化和蒂亞瓦納科文化的「地平線」為代表。但是,在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1500年期間的大部分時期,人類所居住的每一個地區是彼此分離,單獨發展的。相互隔離、彼此區分,多於相互交往和彼此同化。各個地區性文明同時並存卻互不相干。

  這就是一部敘事史著作所反映的歷史事實。歷史作家所面臨的問題是,他不得不記錄下同時發生的許多事件。筆者只得模仿雜耍藝人在空中同時拋擲幾個小球的技藝。我讓每個地區的歷史依次拋起又落下。當我論及每一個特定地區的歷史時,不更多拘泥於地區歷史的連續性,這樣才得以大致按編年順序使世界歷史形成一個整體。

  敘事體形式與分析比較的形式有其各自的優點和缺陷。以敘述形式對人類歷史作一宏觀鳥瞰,即是筆者向讀者奉獻本書的目的所在。

                     A.J.湯因比

                       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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