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受孕於母腹並呱呱墜地之後,嬰兒可能會在他獲得自覺意識之前便夭折。直到20世紀之前,嬰兒在產生意識之前這個階段的死亡率一直是很高的。甚至在那些較為安全和較為富裕的社會,在那些醫學普及、設施完善的社會,嬰兒死亡率也同樣是很高的。進入近代以前,嬰兒死亡的比率與兔子不相上下。而且,一個孩子即使存活到建立了思維以後,仍然可能夭折於生命的任何階段,或許是死於蓄意殺害,或許是死於某種事故,也可能死於某種疾病,以及死於某種傷害。而每當處於這種特定的時空之中,醫療技術和設施無計可施,不能起死回生,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儘管如此,在醫學和社會各方面都較為成熟的社會中,人類的預期壽命已經有了很大的提高,大多數相對落後的社會在這方面也已開始有明顯的提高。今天,一個人可以在他生命的七八十年中一直處於有意識的狀態。直到死亡,這種意識之光才會熄滅,或者是在肉體死亡之前,由於精神衰老而使意識之光趨於暗淡。在這意識之光閃耀的七八十年中,人可以意識到周圍存在的各種自然現象。這些現象向他提出許多難解之謎。儘管現代科學知識和科學判斷能力獲得了迅速而廣泛的進步,一些基本的難解之謎仍然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
最近,科學家正在探索某些物質的化學成份和構造。它們是賦予物質以生命和賦予生物體以意識的物質條件。科學的進步帶給宗教信徒的似乎可能是一些否定宗教的發現,由於它與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相對立,因而遇到了強烈的抵抗,儘管傳統的觀念是尚未證實也無法得到證實的。現在幾乎再也無法使人相信,人類所意識到的自然現象,是由一個與人形似的造物之神的指令而存在的。這種傳統的對自然現象的解釋僅是出自對人類活動的牽強類比。人們將現存的無生命的「原料」加工成型,製成工具、機器、衣服、房屋和其他製品,並賦予這些製品某種該原料所不具備的功能和類型。功能和類型是非物質的,從物質屬性方面而言,它們是從無到有被人創造出來的。既然與人形似的造物之神的存在是一個無法證明的假設,那麼用與人類一樣的創造活動來解釋自然現象的存在,就不再能令人信服了。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能以令人信服的說法取代這種早已站不住腳的傳統假設。
我們對生命及人類意識與意志得以產生的物質條件的瞭解雖然有了進步,但這並未能使我們理解生命和意識本身所具有的本質及目的(假如存在目的的話)。它們彼此間的存在形式不盡相同,並且,正如我們所知,與那些與之相關的有機結構物質的存在形式也不相同。人們所知道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具有一個有意識有目的的精神世界,而這個精神世界則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物質的軀體之中。每一個活著的人,精神和肉體都不能彼此分離。它們總是彼此契合,但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卻又總是讓人難以理解。
為什麼有些物質現象一度會與生命結合(如其之於所有生物物種),或一度會與意識結合(如其之於人類),而另一些(顯然在宇宙物質總量中佔多數)卻永遠是無生命和無意識的?在時空的溪流中,在某一特定的時刻,也就是說,在暫時包裹著我們這個來去匆匆的行星的脆弱的「生物圈」中,生命和意識是怎樣與物質發生聯繫的?為什麼寄寓於有機物中的生命總是設法使自己永遠生存下去,寄寓於有性別的和終有一死的生物體中的生命,總是使自己得到繁衍?所有物種的保持,顯然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這種努力難道是物種或其中每一個體所固有的本質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為什麼某些有機物成分,在獲得有機物特性前,或失去有機物特性後,又不具備這種固有的努力呢?須知這些有機構成,只是它們自身歷史中一個短暫的插曲。如果這種努力不是固有的,而是從外部引入的,那麼,如果排除了神靈造物之功的假設,引入這種努力的媒介又是什麼呢?
現在,假定我們接受有機物在結構和功能上產生變異的事實;假定我們也接受達爾文的有關假設,他認為,自然選擇在足夠的時間裡充分利用了變異,這種變異足以說明為什麼生命會分化為各種各樣的物種,為什麼有些物種得以成功地生存下來,而另一些則失敗了;即使我們承認了所有這些說法,變異本身仍未得到解釋。變異是偶然發生的,還是注定要發生的?或者是違背了一種注定的事情?或許如果我們向被認為不具有意識、不具備制定計劃能力的自然現象提出這些問題,根本就是不恰當的?假如允許我們用這些擬人語匯討論非人類的物種問題,我們將會遇到更多的難題。物種的變異傾向與物種保持自身生存或進行自我繁衍的努力是背道而馳的,物種的目的真的是保持自身的種屬嗎?那麼,變異是否是這一目的的失敗?或者,物種是注定要發生變化的,而保持原種屬的做法僅只是慣性對這種變化的阻礙?
生命分化為不同的物種,造成一些物種之間的競爭和另一些物種之間的合作。這兩種相互對立的關係,哪一種是自然的最高法則?在無意識的物種之間,合作和競爭都不是出自有意的選擇。但對於人來說,選擇是有意的,人能夠意識到是非善惡之間的區別與對立,人類的選擇與此緊密相關。這種道德判斷顯然是人所固有的自然本質,其他物種則不具備。那麼,這種道德判斷又來自何方呢?
人類是有意識、有目的的生物。他富於是非觀念,道德的力量促使他擇善而行,即使他抗拒這種力量,也不得不這樣去做。那麼,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意義何在?人總認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因為自己的意識對於本人來說,是觀察宇宙中精神和物質景象的出發點。人還有這樣的自我中心意識,即認為他的自然衝動是力圖使宇宙的其他部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宇宙的真正中心,來去匆匆,轉瞬即逝,他的良知也告訴他,就把自己看作宇宙中心這一點而言,他在道德上和理智上都鑄下了大錯。
上述這些,就是人類意識到的自然現象向人們提出的難解之謎。科學也許會繼續發展,也許不會。科學將取得進步還是陷於停頓,這不是人們的能力能夠解決的問題。在增進科學知識,並把它們運用於進一步發展技術方面,人的智力似乎沒有任何限制。科學技術的未來,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社會是否仍然一如近世以來所做的那樣,充分估價並慷慨酬勞人們的科學活動。在某種程度上,它還取決於具有最高智力水平的人們是否仍然關注科學和技術。這並不是想當然的事情。在人類活動的一切領域,風尚都在發生變化。可以想像,宗教或藝術在最有才幹的人們心中或許會再次變得至高無上,正如過去在許多時期和地方曾經出現過的那樣。但是,即使科學仍以現在的速度繼續發展,它的進步可能也不會超過過去和現在所企及的範圍。關於宇宙運轉方式的知識也許會有所增加,但在宇宙為何這樣運轉、或是宇宙為什麼存在這些問題上,未來的科學恐怕不會使我們比過去瞭解得再多。
儘管如此,人類一息尚存就只能在生物圈中生存和活動,因此,即使他不能從科學中得到答案,即使他相信只有科學知識才是唯一正確的知識,生存和活動的需要仍會迫使他為這些自然現象之謎找出暫時的答案。對科學的這種信念並不是堅不可摧的。不過,在科學的範圍之外尋找到的答案的確只是無法驗證的宗教信仰所為。它們不是理智的論證,而是宗教的直覺。所以,將來也許會像過去一樣,生活將迫使人們用直覺的和無法驗證的宗教詞語來回答那些基本問題。從表面上看,宗教在產生科學之前和產生科學之後的表達方式像是彼此分開的兩極。過去,每一種宗教表達方式都始終與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所賴以產生的其時其他的理智觀念相協調。但宗教的本質無疑與人性自身的本質一樣是永恆的。實際上,宗教正是人性所固有的獨特品質。由於人類獨一無二的意識本能,使他際遇了種種神秘的自然現象提出的挑戰,而宗教正是人類對這些挑戰作出的必然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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