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軍事天地>>軍事小說>>中越戰爭秘錄

雲台書屋

第15章 

  62.兩翼的失落,將門之子沙場夜點兵

  激動只是一瞬間。

  連著幾夜把全團指戰員接下來,握手,流淚,問候,一團團長秦天還有個句號要畫。穿過長長的坑道,肢步在鋼筋混凝土厚壁上振蕩著沉重與空落。交接儀式在被覆層堅厚、馱負著一座山體的地下指揮所舉行。壁上的大幅作戰地圖已經換了番號。大會議桌正中的交接文書冷冰冰凝了層燈光。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感在這一刻擊中他的淚腺。

  秦天腮幫子鐵硬。本來,應該向二團團長王小京多說幾句,詳細介紹情況,預祝取得戰果,如果有靈感的話,還不妨倣傚西方軍事將領,同石家莊高級步校同期畢業的老同學開句玩笑,機智而幽默,才有指揮若定運籌幄的大將風度。王小京是他的好友。同為全優生,王小京有自己的見地和戰法,他幹什麼從不認為自己就比人家高明。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說話。

  倒是王小京調節了氣氛,說了些承上啟下的內容,好像還提到接收鋪板多少多少塊。

  簽字。陣地哨位如數換接,一個沒丟,畫押為證。年月日時分。交方。接方。完事,指揮權歸人家了。敬禮,握手。轉身就走。公事公辦,友情容當後敘。

  上車。

  前一個部隊講參戰時間太長,著急時間怎麼打發。秦天覺得無法理解。他也老算時間,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被時間趕著走。和平時期的軍人可能一輩子都在綵排,輪到你登台表演的機會少而又少。真正的舞台在戰場,這裡有軍人的位置,軍人的價值。接過指揮權好像是昨天的事,還有很多設想沒有完成,比如擴大戰場利用率,提高軍事效益,改善攻防增強貓耳洞綜合效益,鍛煉和造就一批具有現代意識的軍人,培養鋼鐵的紀律、高昂的士氣和極其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弘揚一種崇高的尚武精神、民族意識、國防意識和國家說明書識,進而使部隊建設無論在戰時還是平時都在新的基礎和新的軌道上進入高級循環狀態,等等,剛剛開了頭,就失去了舞台。實際上,在簽字之前,在他的最後一名戰士鑽出貓耳洞的剎那,他的全部作戰指揮權便已拱手交出。

  這是帶著他的心向下地失落的一扇翼翅。

  另一扇翼翅,是他永遠銘記的英雄們 。

  在營房全團出征大會上,他往台上站,心裡就蒙了層霧。最後一次檢閱這個陣容了,再也不可能這麼整齊了。

  駕駛員看看他。「船頭。」他說。

  駕駛員明白了,打開霧燈,掛著低檔,緩緩地載著團長凝重的哀思。團長失去了些熟悉的面孔。他們先於大部隊零零星星地告別陣地,告別貓耳洞,枕著戰友們的肩膀下來的。船頭衛生隊是他們的第一停留地,有的用最快的速度送下來,胳膊上吊著輸液瓶,有的用極慢的速度下送,車上橫展一面紅十字旗,開向一個遙遠的世界。

  遠行的戰友們,在嗚咽的盤龍江邊,在作為你們人生最後一段征程的紅土路上,團長車來了,你們的團長來了。你們走得太急,指揮你們的他沒來得及一一為你你送行,今天,在他短暫的第一個閒暇裡,就著這蒼茫的南國夜色,讓他對你們一併道上一句:永別了。

  沒有什麼東西能永恆。

  秦天迎候部隊撤下陣地的位置,王小京又站到那裡了,昔日在引灤入津工程有鐵營長之稱的他,倒背著手翹首凝望,如水的夜霧一團一團湧過,天要亮沒亮,沒亮之前還習慣稱夜,他的軍衣被涼霧揉濕,手心卻滋滋生熱。

  王小京手大,手勁也大,掰腕子全團無敵手。他要用掰贏全團的大手,迎握貓耳洞下來的那些勇士的手。他說,是戰士們給了他力量。

  這話對一半。

  王小京的手勁也有自身的力量。石家莊高級步校以全優生的成績畢業出來,他握別秦天,回到各自所在的部隊。抗震救災,他以先進個人身份參加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的抗震救災表彰大會。引灤入津,他評為天津市勞動模範,天津市為他記了一等功。他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自己的歷史。從古義負受株連攆到干校干重活到三十而立之年,成為所在軍最年輕的團長。團長紅紅火火干了三年,就在別人都說他前途光明時,他面臨了一個大轉折:所在部隊撤編。撤編部隊的狀況可想而知,他卻一如既往,創造了第一等工作。上萬張報表,石礦,營房,完好無損地交出,燈泡一個不少,八萬多棵樹一棵不少。丟失兩樣公物,一個寫字檯,一台電風扇,他一查到底,責令將運到外地的寫字檯托運回來,電風扇按買價扣當事人工資一百四十六元。其後一年多裡,他這個沒兵的免職幹部看管空營房,不尋常的覺悟、素質和力量在尋常中顯露出來。接收這座營房的部隊即將開赴前線,急令他立刻報到。一到前線,在即將進入一線時,基礎很差的二團釀出大事故。臨陣易將乃是兵家大忌,但調整團領導班子勢在必行。當月十日夜裡黨委擬出任命方案,十一日報軍區,十二日批復。受命於危難之際,王小京和李政委即刻接手二團,擔負老山戰區主要方向防禦作戰任務。巧得很,王小京和秦天在戰地重逢了。準備時間很短,王小京如履薄冰。他說:「三十多年沒打仗的部隊,面對打了三十多年仗的敵人,我們勝利遠在未定之天。」帶著這種忐忑的心情,王小京到路口歡送他的戰士上陣地。送別的場面他想得很悲壯,出乎他意料,戰士們嘻嘻哈哈地同他握手,沒等他說些鼓勵的話,戰士們先說:「團長,沒事。」「團長,放心。」王小京手心滋滋生熱,恨不能把戰士們接過來舉上天。戰士太可愛可信可敬了!這一刻,真正是這一刻,他有了信心,真真切切有了信心。這些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的戰士不是孩子了,從他們走上戰場、甚至僅僅跨了一步,他感到他們變了,那個受過處分、曾擬勞動教養的潘玉琪眼裡冒的不再是邪氣,那個好動拳頭的逄魯賓換了個樣,那個斯斯文文見人害羞的向小平挺起了胸膛,帶著這樣的戰士組成的團隊,他王小京要打不了勝仗,就白吃大米飯了。果然,一年下來,二團僅以微小的奇跡的代價(犧牲三人),取得殲敵數十倍於已的戰果,勝利完成了防禦作戰任務。就是逄魯賓,上陣地第二天就榮立二等功,戰鬥結束,他咬著被子爬在貓耳洞裡,讓指導員和軍醫用水果刀從背部摳出十幾塊彈片。向小平用三十一發子彈,斃敵三十人,傷一人,被中央軍委授予「戰鬥英雄」稱號,只可惜潘玉琪,這個後進戰士的典型作戰勇敢,已經提升為排長,準備打完仗送他上軍校學習回來擔任連長,不幸觸雷犧牲,軍師團領導均深表痛惜,為了不影響情緒,對各貓耳洞的戰士暫時保密。保到今天,再也不能保了。

  仗是戰士們打的,戰士們最可愛,應該緊緊擁抱他們,用手掌響亮地拍他們的脊背,連聲說:「好樣的。」搓著手,王小京想。可是,這並不很遠的距離,兵們怎麼還不露面?電話說,早就下撤了。他急著見到他們,他們太好了。陣地,王小京都去過了,戰士見到他,他見到戰士,都流著淚說不出話。戰士盼見他,又怕見他。陣地太危險,團長您快下去吧。他們也沒什麼好招待團長的,團長汗如雨下,不肯喝他們寶貴的水,罐頭打開了,團長不吃。團長執意要進他們的洞,有個洞口太小,身高肩寬的團長進不去,戰士們突然有了主意,甩了幾個手榴彈,向團長報告,敵人打炮了,不由分說,拖著團長往下撤。團長離開了,戰士們捧著幾個月沒洗、被團長緊緊握過的髒手,淚,叭叭掉。

  他很清楚,貓耳洞爬出來的兵們身體極度虛弱。友軍下來,大部分是躺著擔架。七連長說:「我踢正步給你踢下去。」八連長說:「我全連給你跑步帶到。」謝謝了,走不了的,還是要抬,戰士們立不上功的也有功,別說打仗,光把貓耳洞搬到北京,市民們能在貓耳洞的十種氣味裡蹲上五分鐘就算了不起。不要踢,也不要跑,一線不通車,讓戰士走下來已經很了起了,他不需要那拉方向全團無一人抬下戰場的奇跡。奇跡早已經創下了。戰士們都應該抬下來,雖然他不可能再多出兩個團來抬一個團。他得知四連一個哨長高燒39.5度,還堅持往下走,他命令抬下來,哨長癱倒在擔架上已快虛脫。但是,為了今天,他可是忍受過戰士的抱怨和責罵。戰前的體能訓練,他要求戰士全天戴鋼盔,背磚頭,軍工背八十斤。他安排了六耐訓練:耐熱,耐渴,耐饑,耐雨淋,耐蚊蟲咬,耐日曬。適應性訓練,全把全團趕上沒有泉水的大山,兩頓飯的糧食(不是乾糧),一軍用水壺水,在山上活動一天。戰士熬不住,偷偷下山搞水,被糾察隊堵住,責令回山上去。他沒心軟。松是害,嚴是愛。而上陣地後,他全力組織保障,超過了上級規定的標準,他的大部分幹部戰士才能一步三搖走下來。

  哦,不能擁抱戰士們。盡可能平靜一些,強刺激會使他們昏過去。不能響亮地拍他們的脊樑,長期蜷曲在洞裡,他們的脊椎彎曲,關節悶疼。特別要克制住眼淚,就當他們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剛剛到山上玩了半天。

  來了,可來了。

  是他的兵麼?

  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幾個人架在一起,仍搖擺不定。都努力在做走的動作,打抖的腿一次極難完成十幾厘米的蹭進。個別的居然有鞋穿,那鞋啊,不過是掛在腳脖子上的鞋幫。都裸著身,穗狀的褲頭如樹葉般吊在腰上,在風裡洶湧地動,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場,也一定無法辨認兒子。披肩發,長鬍鬚,一綹一綹粘結成棕櫚片的毛髮包嚴了面孔,裂出兩隻灼亮的眼和作嘶鳴狀卻呃呃發不出聲的嘴。

  我的好兄弟!團長再也控制不住了。

  63.百日不見太陽的士兵,重新品嚐「人」的滋味

  向小平(二團八連戰士):

  終於解放了!呆得人又黃又白,走路都覺得開闊,世界大了,一搖三晃,往上走啊,三百九十六個台階。那裡有個小溪,往江裡流的,很清,這樣多的水,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嗷嗷嗷,跌跌撞撞跑呀,都往前跑,看誰先用上,跑。幹部喊,別跑,防炮!跑,撲撲楞楞衝進去,又洗又喝,死也夠本了。幹部喊,快跑,要打炮了。舒服就行,打炮怕什麼。褲頭濕了,破膠鞋裡呱唧呱唧響,見了水不要命了。

  劉永軍(一團五連戰士):

  公路那麼寬,下邊還有條白公路,一看,盤龍江啊。水流得嗖嗖的,以前覺得很慢。跑下去,四個人頭扎進去,喝呀,喝他娘的,連沙子帶泥的喝,不喝就流到越南去了,喝呀,咕咚咚,不喝白不喝,喘會兒氣,打一串硬嗝,又喝,長頭髮弄濕了。老百姓說,這些兵要回去見媽的。我眼淚就下來了。

  白召明(一團七連戰士):

  見到一個溝,奔過去就喝,渴苦了。指導員訓,他媽的你們小心地雷,「4.28」,越南國恥日,軍工光送彈藥不送水,高地上勾紅薯吃,勾青草吃,尿不出尿。

  沈衍柱(四團一連排長):

  鬍子都發紅,團長,他們都不認識我了,我說,是我呀。到二線,看他們洗臉,嘩嘩的,洗完一潑,糟蹋了。我頭髮長,身上爛,他們笑我。我小孩九個月了。貓耳洞想是想,一輩子也不想再來了。他們讓喝水。我說,不喝,留著做飯吧。他們說,這有的是!我問,隨便喝。好水,好水。

  孟吉平(一團五連戰士):

  見了熟人都愣一會兒,想想是誰。說話先咳嗽,看嗓子還有沒有。陳大新接我,先交光榮彈。到了住地,排長問我渴不渴,給了一飯盒水,放了糖,我捨不得喝,喝了一小口,省著喝,放那,出去轉了一圈,沒地雷,隨便轉。回來一看,問排長,水呢?排長說,倒了。我說,怎麼倒了?排長說,涼了,喝熱的。那個心疼呀,在洞裡,水袋倒完,還得舔舔裡邊。

  胡玉海(一團三連排長):

  第二天上午洗澡,防化連的淋浴車,上邊照顧我們連,我們第一家。規定半小時,洗著不想走。別的連隊也是下來的,在外邊喊。我們也不管,一搓,一層一層地掉,一搓一團,洗了還有。洗了一個半小時,穿衣服特彆扭,不習慣了,就喝水舒服,比吃什麼都香。第二天早晨刷牙,刷了兩次,牙膏都染成紅的,刷不乾淨。

  趙文志(A二團八連)

  下來先洗澡,洗完往鋪板上一躺,好自在。在上邊三人一條防潮被。到小河裡洗的澡,用洗髮劑洗頭,整用了一瓶才見沫,光流黑水。

  李牧(A團一連配屬軍醫):

  三個月不刷不洗,不得病。一下來,刷牙反而疼了,病都來了。同學說我變了,到處撒尿。師長見了,不認識我了,你他媽的鬍子呢?

  胡玉海:

  第三天拉的大便,還硬,過好幾天後一天好幾次,有時好幾天沒有,一個月才正常。喝夠了水,第二天尿下來了,白的,也不疼了。在洞裡尿不出來,急得要拉手榴彈。

  戰士甲:「爬出來第一件事,看看太陽什麼樣,都忘了。狠狠打幾個嚏噴,舒服死了。」

  孟吉平:「能喊出一句話,是最痛快的。看看太陽是不是還是原來那麼大,晃眼得不行,睜不開。摔了七八跤,腦袋都不知道是腦袋了。看樹,草,綠多了,見啥都想摸摸。躺在地上打兩上滾,我躺在草上,太陽曬得挺自在,捨不得起來。」

  胡玉海:「本來我體質相當不錯,一百多天,下來兩條腿發抖,連裡讓抬我。我走。說話時嘴不聽使喚,特別激動。我們是最後一批,走到馬甸上汽車,六里地,走到九點,走了三個多小時。政委、參謀長等著我們,握手,他們特別激動,流淚,講了講,我們站了十幾分鐘,站著直哆嗦,聽不見講啥。汽車到了家。全連那麼多人,先回來的都換了衣服,頭髮一理全不認識了。從車上往人群裡撲,擁抱啊,叫啊,哭啊,架著我進屋,被子都鋪好了,都躺著,生活從頭開始。」

  何廣成:「下來眼睛看不到什麼東西,離敵人近,不敢咳嗽,光著腳穿褲頭下來,鞋被耗子咬爛,有的剩個鞋幫。下來痛痛快快咳嗽幾聲,猛叫喚。晚上睡不著覺。沒一個人直腰走路,都彎著腰,隊列裡硬挺一會兒,下來又勾著腰,老覺得要碰頭。到後方沒事了,仍不敢走別的地方,怕雷。下來不知道東南西北,很孤僻,電話鈴一響,就在夢裡打電話,喊,耗子扔地瓜了(越軍扔手雷了),給他吃大餅(給他引爆定向地雷)。神經失常,頭一星期啥也不幹,吃完飯,按班帶出去溜躂,先慢慢走,走近點兒,到個地方躺草上吹牛皮。全連集合,站不住,亂晃蕩,沒五分鐘就有倒的。」

  劉永軍:

  下來什麼也不想帶,都扔了。出來吃不下罐頭了,喝了半瓶五加白,陳大新給我買的,說有半斤,四個月沒喝酒了,半瓶下去,跟飛似的,在營後指喝的。所有的人說話都好聽多了,立體聲似的,沒了事,認識不認識,都往那邊一站,聽人家說話,看人家嘴動,傻呼呼的。

  胡玉海:

  到醫院睡覺,女護士給我量體溫,一碰我,我上去一巴掌,以為有敵情。看電視,特別激動,出來個人就嗷嗷叫。晚上睡覺還像在哨位,一有動靜就伸手抓電話。給護士長說對不起,她說,沒事,下來的都這樣。

  榮久華參謀:

  八四年那次參戰,守了一個多月,全連一百八十多人,下來八十人。有個班,加強班,十五人,就剩二人。準備先洗溫泉,一到曼棍,武器一扔,倒地上就睡,最長的睡了三天,送的好東西都沒人吃。首長說,睡吧,過三天再說。趕上中秋節,按編制一人一瓶酒,香檳,一塊月餅,一盒雲煙。四班這兩個人,還有別的班,也有剩三、四個人的,酒沒喝,對著月亮,點蠟燭,燒了煙,酒祭。中間擺月餅,不在的一人給戳一根煙,剩的人跪一圈,在曼棍小河邊,沙灘上。這是九月九號,中秋節。昆明軍區領導機關送來的月餅,上面有首詩:身披硝煙賞明月,禦敵守邊度佳節,中秋月餅犒將士,既表慰問又祝捷。連長當時不下來,弟兄們就這幾個了,紅眼了。最後八個人抬下來。確實走不動了,沒受傷也走不動,我下來時,幾里地走了八個鐘頭。連隊休息一個月,又去拔點。

  64.木箱在大後方變形,殞落在太陽撞擊出價值更年期

  淨化戰場,這是上戰場之初集團軍制訂的一項戰場建設措施。我邊民多與越邊民結親,人員來往頻繁,時有越軍特工人員摻雜其間刺探軍情。集團軍會同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採取淨化措施,有效地防止了敵人的滲透活動。

  而戰區本身並非淨土。

  大千世界有的,戰區都有,諸如淫穢錄相帶、裸體撲克、暗娼、性病。而戰區又擁有自己的特色。沒聽說過私人武器交易吧?手榴彈能換罐頭香煙,執行貨幣功能貨幣也能直接購買槍支彈藥。邊村的手榴彈晉及率相當高。手榴彈的作用是何衛財產。當地民風恨盜不恨娼,偷他一個玉米,他會舉手榴彈追殲你。偷大姑娘卻比偷玉米容易得多,只消說去富裕的地方,她馬上跟你走,故人販子極易得手,沒有爸爸的小孩人數也隨之大增。

  作戰士兵的各種慾望受到死神的嚴格糾察,處於被政治工作人員千百次讚美的「淨化」狀態。若果真如此,也就不會發生回到北迴歸線以北的那些事了。

  姑且稱作戰爭能吧。參戰一年半,一個集團軍積蓄了多少戰爭能,恐怕用一般方法難以計算和顯示。

  北迴歸線以北的一切都顯出巨大的反差。從北緯23度到北緯40度,從亞熱帶到暖溫帶,貓耳洞人由裸體到用越來越多的外在物把自己包裹起來。大後方令人煩躁不安,不僅是溫差,還有濕差,那麼多官兵滾鼻血,口唇生瘡。裝慰問品的木箱出現變形和扭曲。這樣的箱子幾乎人人都有。數千公里外的戰場設在原始森林覆蓋的群山中。箱子和慰問品值不了幾個錢,對後方最不適應的就是錢。物價奇貴,剛巧又趕上搶購風,同出發時相比簡直天壤之別。前線也貴,火柴一毛錢一盒,但畢竟軍事共產主義成份多,吃飯不交錢,政府又以巨額財政撥款確保煙茶站菜蔬蛋肉的物美價廉。慰問品也多,褲衩背心毛巾基本不用自己買。後方的物價把官兵們搞得叫苦不迭,連集團軍的一位領導幹部也說每月手頭緊巴巴的。他們吃驚地聽到,他們打仗期間,萬元戶不再是可以誇耀的資本,十萬元百萬元戶拔地而起。若要鬥富,數萬之眾的堂堂集團軍在第一回合就會輸給百萬資本的個體戶。為日後生存計,軍隊醫院擬為傷殘指戰員舉辦無線電培訓班。被求援的地方單位索要勞務費,傷員們喟然長歎,腿都掉了,哪來的錢呀。一個體戶聞知拍案而起,不就是錢嘛,我出。筆者心情與傷員無異,感激復哀哀。更有聳聽者,喟參戰官兵了了戰爭財,統統肥得流油。官兵憤怒之餘唯有苦笑「是他媽有發財的,高檔慰問品被他媽的狗吞了!可我們呢,作戰補助加貓耳洞費,總共十五塊,就這幾個錢腦袋別腰帶上去賣命,回來倒一個個成了賊了。」他們看後方人分外扎眼,後方人看他們也不順眼,都認為對方變了。也許真打出了一副盜賊模樣,官兵自己也意識到與眾不同。同樣的裝束,留守的官兵與前線回來的官兵硬是能分出來。即使微笑也亂不了真。在理論上絕對列不出甲乙丙丁,往那一站,又絕對有種強烈的感應。打過仗的渾身上下往外透一種勁道,許多人這樣對筆者說。筆者一震:戰爭能?讀出這種勁道的後方人會識趣地繞開走,心想,別惹了他們。真把我們當賊了,前線人想,媽的,老子為你們打仗,你們狗日的怎麼能這樣對待老子!自悲?自強?不得而知。

  反差,落差,全方位的格格不入。

  心理場被粒子擊中!

  戰爭能的核驟然裂變!

  根本無須投資,打過仗本身就是資金,資本轉化成金錢全憑一句話,所有的參戰部隊來回均經過昆明。昆明市有三條不見諸文字的規定:傷病員看電影看戲不買票;進公園不買票;坐公共汽車不買票,甚至出租車也白坐。要錢麼,老子打過仗。這句話是一張萬能的支票。不止傷病員,是當兵的就行,掛一臉凶相闖電影院,彷彿越軍就在裡面,把門的一定笑臉相陪。昆明市寵壞了當兵的,當兵的幻想讓「老子打過仗」這張「支票」在全國通用。因此,在集團軍駐地的北緯四十度的另一座省城裡的公共汽車上和影劇院門口,關於「支票」有效無效的爭執也無法用接二連三來概括了。用習慣語言說,這些都是支流,而且是暫時現象。主流還是好的。有兩件好人好事為證。公共汽車上,二士兵自恃打過仗,拒不買票,滿車乘客側目。北京軍區陸軍學院一位處長看不過去,替士兵付了款。在某縣城,兩名探家士兵與售貨員鬧事,圍觀者甚眾,公安人員也降不住這兩位一口一個「老子打過仗」的兵。此時一軍隊幹部挺身而出,大喝,老子也打過仗!這位幹部正是二士兵上級機關的保衛科長。撞到槍口的滋事士兵被推進別有一番光景的禁閉室。

  那場面令人終身難忘。連著許多晝夜,一列列軍列把凱旋官兵的歡呼和淚水拋向花的月台。萬眾夾道歡迎,商店的塑料花和絹花被搶購一空,一束束鮮花飛向車隊。從車站到營房的十多里街道,歡聲動地,官兵們淌著淚品咂被理解的幸福,何況人群中有他們的老母、妻子、兒女、兄弟姐妹。接著是各種慰問品的輪番衝擊,把理解的交響曲奏到最強音。

  然而,對官兵理解得最透徹最深刻的,當推公安部門。第一列軍列尚未到達,他們已有了預防治安新問題的全盤設想和準備,並召集了公共交通、服務行業等部門的聯席會議,要求各行各業對勝利之師官兵們的可能越軌持冷靜和寬容態度,避免釀成不愉快事件。這一精神傳達到所屬單位的每一名工作人員,軍方更強化了防堵措施。但是,假若能堵住還會叫戰爭能麼?

  直快列車上,一歹徒對女乘務員無理取鬧,眼看要發展到毆打,旅客無一出面制止。參過戰的軍人趕到,二話不說,出拳便打。軍人的重拳如鼓點,命中眼眶,一塊青,命中鼻子,一團紅,命中太陽穴,歹徒踉蹌後退。車停靠站台,歹徒跳下車,軍人飛身追上,雙一陣旋風般的拳腳相加,打得歹徒哭號求饒。開車重新啟動,軍人跳上車,女乘務員呼地關門,再不知道歹徒是死是活。

  小事一樁,做好事不留名。

  你們回來了,你們的太陽留在了北迴歸線以南。北方也能看到太陽,卻因為斜照而不覺其溫暖。殊不知,若去了這斜照的太陽,地表的一切生命都會中止。你們付出了生命的一部分,付出了愛也付出了恨。你們用青春的勢血染紅了高昇的太陽,染紅了深厚的土地。犧牲的戰友長眠在紅土中,你們身上負荷著雙重的生命。你們在為一個民族的肌體注入病霉抗體。因此,在前線我們向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建議,凱旋後在軍史館豎一座碑,刻上參戰者的姓名,也包括用手榴彈換罐頭被判刑的那兩名戰士,畢竟他們義無返顧地上了前線。你們的戰爭履歷是大多數同齡人所沒有的人生體驗,你們的太陽曜曜輝煌。

  但是軍人的太陽命定要在戰火中升起,而軍人卻不能為自己的光芒去製造戰爭。

  軍人向和平女神獻慇勤最多,和平女神對軍人卻最絕情。

  為戰爭出力被戰爭重新塑造的軍人與和平的隔膜愈加增厚,你們又在不可迴避的「價值更年期」裡退出軍隊,為此你們要付出更沉得的人生代價。

  直面歷史,你們會覺得一時的委曲心理顯得如此卑微而可笑。戰爭與和平,不過是歷史巨掌中轉來轉去的一對保齡球。一場局部戰爭,連歷史的一個噴嚏都算不上,戰爭中的具體人更不值一提。歷史老人只關心自己的進程,對人的全體他從不承擔道德責任和義務。

  歷史最終要幫助和平女神拋棄所有的軍人,軍人的終極價值是消滅戰爭,消滅自身。

  你們脫胎於和平,燒煉於戰爭,現在又回到一平中淬火。你們有不尋常的經歷素質。悟通這一點後,你們定能好自為之,把人生的新太陽高高舉起。

  65.龍蛇新春晚會不再向老山祝酒,一串憤怒的槍彈震醒關閉前的戰場

  傷殘戰士張德超,即將由昆明後方送內地康復所,領導詢及要求,他說,要再上老山, 看看主峰碑,看看戰友,看看炸掉雙腿的地方。1989年4月12日,專車停在老山主峰上, 登頂的237級台階,高位截肢的他,坐在也是站在營長的手臂上,被一步步背上去。照相留念。手撫光潤的大理石碑面,他淚如雨下。

  連隊為張德超餞行,酒液在杯中打抖,再見吧,老山,再見吧,有腳印的歷史,誰養也罷,誰管也罷,總醫院那位1984年「4.28」之戰的傷員無言地告訴他,無腳之路要靠自己走,爬或滾。那位傷員肢體完整,而屬於本人意志的只有雙臂和頭顱,高位截癱的他在痛苦中即將迎來又一個「4.28」忌日,此刻他的最高理想是能像兩歲兒童那樣自己解大便。

  為自強乾杯吧,張德超顫聲說。

  同日,五千多里外,為了「4.28」,我們決定重訪戰區。

  老山主峰團以董酒相款待。我們深領厚意,一年間,該團接待費高達十餘萬元,光臨老山的團體不減,只是慰問團與記者作家銳減,各類參觀團激增。活動內容無非是主峰碑前合影,吃飯,慰問與被慰問的位置全然倒置,主峰團還要百倍警惕保護親人們,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學會了真情與敷衍。因之,能享受主峰團的好酒,實在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殊榮。

  董酒,董酒,我們懂。我們懂酒。

  酒,爆竹,備下這兩樣吉祥物,到達老山即將接手防禦的一支英雄部隊,收看中央電視台的龍年春節晚會,矚目他們的明天。只待老山代表在屏幕上出現,立即爆竹齊鳴,傾杯以慶,卻沒有,連聲好也沒問,眾嘩然,達達達達,一士兵按捺不住,扳機摳到底,一梭槍弱帶著他的嘯聲宣洩上新春夜空,師長查明情況,打個聽其自然的手勢,同年的人大會議上,前線指揮部一位將軍的慷慨陳言,已見諸報端,然而,龍蛇一脈,己已年春節晚會對前線將士又一次有違,更不要說唱給一支祝酒歌。

  老山被冷落了,從舉國注目的銀屏到實際政治生活。無疑,戰場降溫、宣傳降格的決策完全正確,也無疑,與以往的參戰部隊相比,命運於他們是不公的,依然在流血,即使不存在敵對者,密度堪稱世界之最的雷場,也在不停地為中國殘疾人隊伍輸送新成員。

  只有當事人還記掛「4.28」。天保邊檢站站長說,那一天,將換上一面嶄新的五星紅旗,老山主峰甘團長、周政委說,像去年那樣的規模不大可能,但為了面子,越軍的小折騰在所難免,不管規模大小,請祖國人民放心,有我三團將士在,敵人休想過老山。

  和平女神與睡美人在凝眸,對光榮日,對戰場關閉前軍人鮮血與生命的繼續付出,她們淡然一笑。

  但目下,冷落便是一次新的賦予,企望理解嗎?回答是肯定的,但不乞求理解。外來的理解不能成為內在支柱,需要忍耐,而忍耐終歸也要有所依附。那麼,靠什麼?「4.28」要求老山回答,期待軍隊回答,老山在思索,整個陣地在思索。

  下面這個故事可以做為最初的催化劑。

  即將接防的將士中的一員,對前後方的反差與增厚的隔膜忿忿然,提筆給家鄉縣領導寫了封信,為了觸動父母官,他把交防部隊歷經的甘苦寫到本部隊頭上,年三十夜,正吃年飯的縣委書記接到前本來信,當即拆視。閱畢,書記推開酒杯,淚流不止,正月初一上午八時,在緊急召開的五大班子聯席會上,縣委書記哽咽著念了信,全場靜默,初三,由縣武裝部長帶隊,滿載價值兩萬元慰問品的汽車由貧困山區開出,千里迢迢趕到戰區,此時,部隊仍未接防。

  「你這是乞求理解!」部隊政治委員嚴厲批評寫信的幹部。

  幹部很委屈,不指望理解,還能指望什麼?

  是啊,指望什麼?答案在漸漸明晰,這層紙最終由一位教導員捅破,在第一期作戰體會的結尾處,教導員龐光均寫道——

  讓我們從「困惑」中讓起來吧!因為流血的戰場不允許我們把每個人的大小困難都解決好了才去打仗,不允許我們在得到別人理解後才去衝殺,不允許我們等著把環境改善了才鑽貓耳洞,環境和現實逼得我們記住兩個字:自強!

  沉甸甸的作戰體會被團政委王衛南立即上送,師黨委會議室燈火徹夜,段樹春、陳慶去等人深入交流思考。

  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外有敵國,則其計先自強,自強者,人畏我,我不畏人。」

  這是口號,更是支柱,這是強音,更是強力,老山呼出:自強萬歲!

  「自強萬歲」在戰區引起的強烈震憾和產生的多方面效益,留給將重新關注老山的新聞記者們去書寫,令人欣慰的是,在蛇年「4.28」來臨時,繼前五年之後,老山不僅又走過了幾年艱苦卓絕的戰鬥歷程,同時也實現了多波次推進後的一次大的精神開拓。

  再度告別戰區的心情是複雜的,老山戰事乃至整個中越之戰給了我們文學的積累和機遇,而明年的「2.17」和「4.28」是什麼樣子,不很清楚,極可能沒有新的戰事供我們釀酒,這沒什麼,我們的悲哀一旦同人類的福音相悖,我們將迅速轉軌以圖自強。

  酒的餞行,為我們,也為戰爭,前線將士的敬酒杯杯不容推辭,數杯後,段政委酣烈的目光在複述一小時前的發問:民族的脊樑何在?

  一樽熱醪發國問!發問本身已涵蓄了答案的充實,回歸中我們感到血管飽滿了許多。

  結語 九歌

  全世界都注視他。

  駐阿蘇軍司令格羅莫夫頭頂戰鬥帽,身著佩戴中將肩章的制式呢大衣,迎著各國記者群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緩步向前。 1989年2月15日的蘇阿邊境上空陽光明媚,一掃前日的陰霾。正是前天,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大雪紛分,接運最後一批蘇聯軍隊的運輸機只降下兩架。 原訂最後一批撤軍人數為50人,蘇聯方面為向120名記者作出表示,決定由飛機帶走15名軍人,作為最後一批蘇軍撤離路透社布爾的象徵;而最後一人的撤離,按照阿富汗問題日內瓦協議規定的最後期限,正由格羅莫夫中將領銜主演。阿富汗的土地在格羅莫夫腳步下還剩幾米。這意味著,歷時十個年頭的蘇阿之戰將成為歷史。格羅莫夫眼前出現蘇聯烏茲別克共和國的鐵爾梅茲鎮,出現情緒高昂的歡迎人群,出現黃頭髮藍眼睛的男孩子。

  男孩子撲過來。

  爸爸抱著兒子,抱住和平。

  這是撤軍的姿態嗎?

  越南一方面宣佈將在1989年9月底前全部撤軍,一方面加緊使柬越南化。

  已然白髮蒼蒼的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於1989年2月12發表聲明,提請國際社會注意: 現在已有100萬越南移民在柬埔寨定居;冒充高棉士兵的越南軍人已被安插進所謂的洪森柬埔寨軍隊;洪森——韓桑林政權的各個部門、行政機關及其內外政策均受越南的嚴格控制與指揮。

  合眾社電稱, 9月26日,最後2600名侵柬越軍列隊開過了柬越邊境的得勝門,軍旗在破舊的美國裝甲運兵車上飄揚。

  是的,走馬燈式的撤軍把戲。越南玩弄了多次。對出爾反爾,失信天下的這麼個小國,人們持聽其言、觀其行的態度。作為一種承諾,國際社會還是歡迎的。

  畢竟1989年的和平兆頭越來越多。

  十月的鮮花彩門鑲嵌的千里戰備公路上,從麻栗坡到春城昆明,雲南各族人民載歌載舞,歡送大軍。十個春秋,當地群眾每次歡送都伴隨著歡迎,獨這一次大軍只有北上,沒有南下。中國人民解放軍英雄之師,以自己的英勇作戰和犧牲,給越南地區霸權主義以沉重打擊,勝利完成自衛還擊、保衛邊境的光榮任務。

  摩擦頻仍,但高潮顯然已過。

  大部隊防禦作戰轉為正常的邊防守備。

  在人民共和國年滿四十週歲之際,野戰軍向英雄老山淚別,向烈士陵園淚別,向大戰區告別。

  至此, 自1979年2月17日起始的呈熱點狀態的中越軍高衝突告一段落。亞洲鬆了一口氣。世界鬆了一口氣。

  年度:79-89。亞洲貫穿著幾場戰爭。

  起點與終點在」9「的旗幟下重合。89年饋贈給人類偌多的福音。

  」 9「是偶然性的花朵,它的花托深處蘊藏著不可抗拒的必然。戰場的關閉乃大勢使然,和平使然。

  然而,巴拿馬運河之畔的硝煙,使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

  八十年代的帷幕拉開的時候,籠罩在人類頭上的是戰爭甚至核大戰的陰雲。

  九十年代來臨,被戰爭和軍備競賽搞得疲憊不堪的世界,忽然發現還有更普遍、也是更困難的問題困擾著人類:人口、資源、糧食、污染等等造成的生態危機。我們的地球村,願來是一個脆弱的星球。

  謹以此文——

  祈祝亞洲在本世紀最後一個年代獲得休養生息;

  祈祝歷經劫難的人類平穩地渡向二十一世紀。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