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中國大衛.裸像
也許,作這樣的稱謂是多餘的。大衛是大衛,你們是你們。
將你們比作大衛,或以大衛比你們,實在是出於無奈,中國暫時還沒有與業績相近又裝束相同的英雄豪傑,更不要說這類英雄豪傑的高大雕像了。神州的偶像們穿戴太多,多到成了文化遺產。牧羊少年大衛,原本是穿著衣服拋出克敵的石頭,但米開朗基羅給剝去了,於是,這尊大衛供後人瞻仰並留給世界藝術史的,便是他裸露出來的深邃內涵。在這裡,請允許我們為你們塑一座赤裸的群雕。
應該塑上他。
他靠著洞壁半躺半坐,似睡非睡。他是你們中的一員,他和你們都一絲不掛。不光是熱。潮啊,潮得厲害,防潮被能擰出兩斤水,何況衣服。洞底的積水剛剛退去,南國的雷聲又通知迎接一場更大的暴雨。地面精滑,上行的老鼠進兩步退一步,人也能發霉,譬如你們中的他。他耳輪長了層綠苔,面帶菜色的頭顱像一件春秋戰國的青銅器。襠爛了,腳丫也爛了。腳趾泡得糟白,一揭一塊皮肉,如同浸了水的脹饅頭。腳趾間白皮的裂隙深處,能窺到粉紅的底蘊。老鼠用發霉的鼻頭碰碰他的腳,找不到一片堅韌的繭皮可供磨牙。他用手摳摳襠,指甲也是軟的。爛襠這詞不如爛腳丫來得具體,襠太籠統,就像把爛腳丫說成爛下肢,爛運動系統。爛襠,是瀰漫在陰囊根部的潰爛,痛癢交替,要多受罪有多受罪。坐,臥,和走,都要支叉開雙腿,仿著一架合不攏的圓規。腳怎麼辦?遍地的水漬,腳一沾地就犯疼,穿鞋更受不了,再說也沒鞋,解放鞋的橡膠底部分全讓老鼠當繭子嗑了。他有辦法,沒辦法就不是他了。人到沒辦法時就有辦法了,所謂沒辦法是逼得還不夠。你們不有的是編織袋嗎?同尿素化肥袋的區別僅是顏色,軍綠色,裝上土封堵洞口用的。這就行。
他動了。搬起左腿,套上一隻編織袋。搬起右腿,套上一隻編織袋。拔起身體,立穩,兩腿分成八字,兩手提編織袋口。你們漠然注視著,誰也不上去幫他一把,目送他搖動鴨步向洞口挪。他的瘦屁股泡得挺白,你們想,也就看到了自己。他嘩嘩嘩嘩地辦完事,轉身向回搖,提著那無襠的褲腿,不,過膝的筒靴,不,活動的地毯,會享福呢。
又突地,洞外槍響。轟!手榴彈。你們,他,一群裸人,全沒了痛苦,抓武器,撲到洞口,表情嚴峻得讓人掉淚。
至於他,塑不塑都無所謂。
有戰鬥英雄的稱號,不等於是老前線。他看你們奇怪,你們看他也稀罕。待到他不奇怪了,他就進入了英雄行列。
向小平衣冠齊整向一線走,路過一個炮陣地,炮手們全部赤身操作。他驚訝地問:「你們怎麼連個褲頭也不穿?」炮手們瞅瞅汗水常駐透軍衣的向小平,像看穿棉衣棉褲進澡池子的傻二哥。
他又來到你們的一部分人當中。在小水坑邊,他遇到本連的第一位裸人是軍醫。
軍醫的雄性美相當充分,瀑布般的絡腮鬍掛下半尺多長,寬闊的胸膛生滿奶油小生們妒羨的胸毛,
又有貓耳洞給慫恿出來的汗毛,
乍一看,向小平差點叫你們「野人」。
向小平問:「怎麼褲頭也不穿,都光著屁股?」
軍醫以你們裸體人的自豪說了你們的一句名言:「這就是光屁股蛋兒的地方。」
聽聽,屁股蛋兒,只有你們老前線對臀部才叫得出這親切的暱稱。軍醫剛從軍醫學校畢業不久,臨參戰才抽調過來的,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人,幾個月就儼然是高陽酒徒,連口語乃至口氣都不僅基層化而且前線化了。
向小平逗他:「叫越軍女的發現,可給你們抓去喲,老越可有寡婦連。」
大鬍子軍醫說:「正因為有寡婦連,咱不穿褲頭,才不打我們。」
媽的,在一線,事兒都顛倒過來了,接受這種顛倒很不容易。向小平堅持穿褲頭。穿褲頭是要付出代價的。熱,熱也穿,畢竟是人,祖宗還曉得掛樹皮圍樹皮呢。
他四下游擊,冷槍手本無固定位置。穿褲頭顯然有些特殊化,配合他打冷槍的弟兄們全都一絲不掛。他看出來,排長們最聯繫群眾,去連部開會,鋼盔往頭頂一扣,叼上顆煙就齊了。光□去,光□回,好像上了趟茅房。連隊幹部有的光□,有的不光。穿褲頭是一種身份,營團幹部穿褲頭率佔百分之百,大簷肩章和黑皮鞋不穿可以,最後一道防線不能崩潰。向小平怕兵們說他冒充幹部,但還有別的可怕的,一種怕產生內耗,褲頭留在向小平身上。
他照例對受教育最多又退化最快的大鬍子軍醫表示不敬。他們住在鄰洞,來往密切。洞口極小,向小平瘦小,進出自如,大鬍子軍醫稍壯些,進洞必須先臥倒,腳腿先進,再抬進臀部,再上身,再頭。向小平常常在裡恭候,軍醫的臀部進來時,就用樹枝突然一戳。洞內多蛇,時不時還能見到白尾梢的大蠍子,屁股上冷丁來個動靜,軍醫打個激靈,躥出洞,摸摸屁股上沒什麼損失,朝洞裡吼:「哪個?」哪個他也奈何不得,要想發作,向小平一把抓住他的鬍子說:「敢動?」軍醫馬上求饒,每逢這時,向小平訓他:「叫你光屁股蛋兒。」軍醫以鬍子為榮耀,你們裸人世界產生了三個大鬍子冠軍。軍醫是絡腮鬍的代表。通信連有個電台兵是卷鬍子代表,鬍子像在理發館燙過,常被你們用來作一些不雅的比喻。山羊鬍代表是五連長。一次,三個大鬍子湊巧到集團軍開會,集團軍政委聞知,專門去看望他們,併合影留念,也是大鬍子軍醫被向小平諷刺挖苦的動力之一。
大鬍子軍醫沒能感動向小平,向小平是被他自己打敗的。
洞內缺水,常常發生洗褲頭還是喝到肚裡去的痛苦抉擇。襠裡焐出痱子,奇癢難撓。要屁股還是要面子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你們好辦,先上到陣地,大家一起脫,彼此彼此,在同一起跑線上。向小平不行,這個陣地他來的晚,來晚了還穿著褲頭到處取笑裸人,在他的冷槍戰果中,還有一定比例的對方裸人(一律男性)。你們這群裸兵同仇敵愾,倒要看看他向小平能堅持多久,更要看看他去掉褲頭後,要害部門與你們有何區別。向小平知道你們的險惡用心,可說到底還是要屁股要面子的問題。他看到一個信仰相同的穿褲頭者,患了爛襠,褲頭粘連在皮肉上,當褲頭終於脫下來時,一層爛皮也帶下來。既沒保住面子,也沒保往那地方。只一下子,向小平的褲頭就褪下,大搖大擺走出去,儘管心裡發虛,奇怪的是,你們沒人拿他打趣,甚至還有點遺憾:看不到穿褲衩的人,就像看不到珍稀動物。
向小平加入你們的行列,也加入了你們的思想體系。掀開外在的東西,人都差不多。他可能用老前線的資格嘲開新來的穿褲頭者。表面上,是穿褲頭者奚落無褲頭者,但無褲頭階層的沉默是對有褲頭階層的更大揶揄。這一切,穿著褲頭是體味不到的。自從和你們保持了一致,向小平的安全係數也增高幾倍。越軍的觀察所到處捕捉冷槍手,冷槍手就在他們眼皮下光著屁股蛋兒東奔西忙(不扛狙擊槍,槍不敢露出來)。對光屁股的人,他們也開槍,但不會輕易賞給幾群迫擊炮彈。向小平也是如此,見到用服裝炫耀身份的敵軍,一定要優先賞粒子彈頭。越軍女兵例外,女兵們平素不裸,可洗澡,上廁所,全不遮擋,洗完澡還朝這邊搖搖毛巾。
他——潘玉琪,看看他的關係網,便知該不該塑進貓耳洞人群像中。
集團軍政治部朱增泉主任,刁師長,陳政委,王團長,李政委,軍師團三級首長是他的朋友,一個戰士得到的殊榮,令全休團軍的營連部幹部們望塵莫及。而且,都是各級領導主動找他,可見神通之大。
全裸狀態的他, 是很男子漢「派兒」的。一米八0的個頭,鼓挺的肌肉群,勻稱的的骨胳,方頭大眼,穿上軍的他便沒這等魅力,你們肯定贊同這個評價。
他喜歡歪戴帽,敞風紀扣,眼裡一股邪勁,誰見了誰頭疼,不然,他這個領頭的後進戰士,怎麼能結交那麼多領導呢。
潘玉琪裸著身體舉起入黨宣誓的拳頭,他又裸著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群行列。從決定不給予勞動教養處理到這新的一步,間隔僅幾個月。與其完全歸功於戰場對心靈的淨化,倒不如同時也阻礙了他找到了合適的土壤。孤膽,組織指揮能力強,機動靈活,能吃苦,好動拳頭,對敵人動就是英雄,對自己人動就是混蛋。後方沒敵人,打的全是自己人,他不當後進戰士又能讓誰當?衣冠不整,在後方軍營算是惡習,在前線一裸,沒那麼多囉嗦事。他天生是打仗的料,他天生是在戰火中改變命運的料,看看他裸著有多可愛,過去,他穿著衣服時就有多可氣。想必也有領導同志看人眼光的淨化,不然,在後方已經修煉和淨化得很到家的一些人,豈不應比潘玉琪還要好上一大截。
師宣傳科科長劉學公上陣地瞭解情況,見到了裸體奔過來的潘玉琪。你們多數人未必能有機會與科級幹部結下私交,雖然你們也裸著,潘玉琪就行。他握住劉科長的雙手,使勁搖了十幾下。科長問他,老毛病又犯了嗎?他說沒有,快一年了,沒向自己弟兄們動過手,小小不然罵幾句是有的。陣地上見熟人比什麼都高興,潘玉琪比比劃劃講,劉科長眼睛不敢向下移,眼對眼看著聽人家說話又是件累事,劉科長不斷點頭,放到哪都不自然的兩隻手揪衣服上的線頭。
約摸談了十幾分鐘,潘玉琪不知從哪個茬引起頓悟,大叫:「唉喲科長,你看我,真不像話。」雙手摀住了「司令部」。科長連說,沒事,沒事,卻忍不住笑。潘玉琪像一個講實惠的外國球星,不管全場男女球迷的觀瞻如何,兩張大手往襠部一蓋,勇敢地擋在門前任意球的9.15米處。潘玉琪說:「科長等等。」捂著轉身跑開,不一會兒回來,堂而皇之裝備了一條褲衩。
讓潘玉琪這麼捂著塑在你們中間,好麼?
真實,獨特,又有良知。
潘玉琪很快變換了姿態。
那是我們老山之行的頭一個星期的一個傍晚,在師作戰室,旁聽作戰交班會。值班參謀匯報:
A二團排長潘玉琪修工事觸雷,左腿負傷,送到師醫院搶救。潘玉琪是我們的採訪對像之一,我們想見見他,不巧,他已經轉送野戰二所,聽說情況尚好。
潘玉琪平躺在手術床上,眼睛裡迸出無影燈的斑讕光點。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腳踏上去,就把腳炸得骨碎肉爛。確認不是做夢後,他心裡泛起一層淡淡的迷惘,還有遺憾。弟兄們圍著哭,他笑著被抬上擔架,說,沒事,很快就能回來,我都沒事,你們哭個哪門子。沒到雨季,這季節襯衣還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醫院,就給剝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剝的,他又裸了。女護理員剪他的褲衩時,他很不情願,幾個月沒洗澡,埋埋汰汰的,讓人家姑娘給拾掇,他害起臊來,閉上眼睛,兩隻手很想移下去摀住那兒。待以後出了院,再見到這些姑娘,一米八老爺們的臉往哪揣呀。
軍醫用清水沖刷他的大腿,泥是紅的,血是紅的,紅水漸漸流下,夾雜了碎肉和骨渣。傷口畢現。腳完了。用何等的想像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絡絡還原成腳的意象。爆炸力向上傳導,小腿骨劈裂,糊狀的骨髓把紅肉絲紫筋條染得晶瑩,沒血色的皮膚還看得過去,裡面的肌肉組織卻鬆散得像壞了瓤的西瓜。小腿無法保留。局麻。刀刃貼著骨頭,又一推一拉變角度,軟組織上下脫節。鋸骨的鋼鋸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種,鋸身和鋸條經過高溫消毒,用起來得心應手。鋸齒與腿骨的磨擦聲在潘玉琪聽來,像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讓潘玉琪支著一根枴杖立在前排最中間,你們一定認為再合適不過。問題是,那條腿按炸還是按手術後處理,這要聽聽他本人的意見。
野戰二所收過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處副主任,營教導員,組織幹事,軍醫。
清明節,我們在殯儀館的一間供滿鮮花煙酒的小屋裡見到他。他身穿軍裝,隔著玻璃看我們。他一米八的偉男子,睡在一尺見方的大理石骨灰盒裡。他依然裸著,服飾的灰燼早隨蒸騰的煙氣從高大煙囪奪路而去,他留給後人的是燒煉後高度純化的裸骨。
塑上他,為他塑一座山峰。
塑上你們,活著的和死去的南疆裸體人,為你們塑一條山脈。
12.專給男人看的故事
你們的一部分,在悶罐車的門縫向外排小便時,冷風嗖嗖向褲襠裡鑽,這時偏偏發生故障,越急越排出出來,腹內明明脹得緊。
你們的全部,在氣味複雜的貓耳洞裡,或對著下行的石縫,或對著空罐頭盒,掙紅了臉,排出乾巴巴幾滴絳紅的尿水。水喝進去,水果罐頭吃進去,一天一泡尿,少時就幾滴,罐頭盒底都完不成覆蓋。喝的少得可憐,水份剛剛加入血液循環,就被大開天窗的汗毛孔拉出來。
缺水少尿同裸體是把兄弟。
回憶往事同裸體是並蒂蓮。
你們愛講小時候的經歷。幾個光□的放牛娃,從水牛背上滑下來,在荷花上大方的池塘邊一字排開,誰往前多站半腳步,哪怕一個腳趾頭的便宜,也要受到輿論譴責。驗明位置,兩手扳起小雞雞,齊聲誦:「一滴噠,兩滴噠,誰不滴噠就爛雞巴。」誦畢屏住氣,凸起小肚子,後腰吐弓形,揚出尿水,尿水在塘面歡快地向遠處走,娃們嘴不響,肩背用力後仰,小雞雞翹到45度角朝天,尿線攜著七彩陽光劃出大弧線,像迫擊炮的優美彈道。尿線射到最遠點,又漸漸回歸,一直歸到娃們的腳下,鬆了手,打個冷戰,呼出氣,這才顧得上大叫:「我的遠!」「我的最遠!」「我的最最遠!」「大了就不靈了,越大越遠,到老的時候,也會往褳襠裡滴尿串兒。」
你們道,你們想得很遠。
28號陣地夜裡情況多, 樹葉嘩啦嘩啦響人上不停。B1團2連的兵們犯緊張,嘟嘟嘟嘟打槍,光光光光扔手榴彈,第二天夜裡又如此。下去看,沒有人腳印,終於發現是猴子吃垃圾,猴子和裸兵們熟了,常來做客,給什麼吃什麼,同吃同玩,玩夠了就開路,人是人,猴是猴,各不相擾。和人接觸多了,猴子學支了抽煙,握手。兵們使壞,給猴子吃大蒜,猴子捧著腮跳,以後見蒜拒食用,卻不懷疑人在捉弄它。處得長了,裸兵們發現人身上的毛越長越長。有的說,洞裡捂的。有的說,猴傳染的,又有反駁的說,猴子怎麼能給人傳染呢,人有七毛,眉毛,睫毛,腋毛,陰毛,肛毛,鼻毛,胸毛,猴子有八毛,多身上的毛,猴毛唄,兩碼子事。不管幾碼子事,裸兵們開發新節目,與猴子比毛的長短,有的是猴子長,有的是人長,各有優勢,會抽煙的猴子還是猴,長長毛的裸兵還是人。
最艱苦的山洞,猴子不去。猴子怕苦,也怕蛇。猴子不進的洞佔多數,那裡的日子難以想像。哨長小李的貓耳洞,離敵人的洞口僅有五米,都龜縮著,誰也奈何不了誰。窗裡不能說話,有話白天貼耳朵說。煙也只准白天抽,晚上不准,怕暴露火光,兩洞之間有石縫相通,子彈過不去,聲音和火光能過去。恰恰晚上更需要抽煙,兵們用罐頭盒遮住火光,得抽且抽。因為太危險,洞內不准留印了文字的物品,慰問信和書藉不往這送,自家的信看過也必須焚燬。想唱歌也不行,就在心裡唱:「沒見過星星,沒見過月亮,也沒見過太陽......」長時間不動,能讓心臟跳快些都是樂趣。
哨長自述。
我們洞挨著敵人五、六米,隔個大石頭,看得見哨位洞口。他們的洞口大,人可以蹲著進。我們的洞口爬出爬進。在洞裡互相敲洞壁,一敲就聽見,向他們喊話:出來,繳槍不殺。用越語喊。他們也喊,學我們的調,他們彈吉他,彈十五的月亮,彈的挺好。我們有時探了頭,他們也探出頭,不敢超過一分鐘,都縮回去。他們頭髮比我們長多了,有兩三個人。兩邊都光屁股。雨季,人在洞裡漚得骨頭縫疼,我爬出去曬太陽,有個老越也躺出來曬。洞口爬出來沒法帶槍,扔手榴彈,我們也鑽不回去,兩個洞口的石台都不大,我們的就五十公分寬,也沒法搏鬥,下邊就是懸崖。我喊老越一聲,想把他嚇進去,我們好曬。他不理,光屁股躺那看書,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又喊他,以為他看書太入迷。他聽見了,還不理,岔開大腿曬襠。我們也光著屁股曬,誰也不理誰,曬是渾身舒服。曬夠了,老越一鑽就進洞了,還打打手勢。我們也忙進洞,洞口太小,進去爬了五分鐘,沒幾米距離。他們身上跟咱們差不多,脫光了都一樣,有的還是小孩兒。
13.給「王八蛋」一百元錢
像雞雛啄破硬殼收穫到自由,像白蠶蛻去軟皮擴展了軀體,像蜻蜓掙掉外衣從水面起飛,像金蟬擺脫封鎖叫出了心聲,你們一旦克服的裸體的羞怯,也就揭去了心靈的一層紗幕。心靈的裸露有美的宣言也有醜的展覽,政治工作人員注重誰戰勝誰,我們注重人的真誠,真實,注重展示美醜中本身就蘊含的一種人的自我戰勝。
他說,這次上老山,炸斷右胳膊就算了,要炸斷左胳膊,玩命也得揀回來,一個月就十幾塊津貼,左腕子上面還有塊手錶哩。你們聽了,沒人誇他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也沒人指摘他的守財奴思想,頂多說一句,揀表別再炸掉一條腿。
他是獨生子,自己上有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妻子也是上有兩對老人。他說,八個老人,都要靠我撫養,不要說撫養,就是八次上火葬場,多麻煩,還不如趕在一撥一塊煉呢。你們哈哈大笑,當生動事例向我們介紹。淨化?污化?說不清。他也未必對八個老人就那麼絕情。真話?笑話?說不清。即使是笑話,在平時也夠聳人聽聞的。進了貓耳洞,身上沒有布片布條,這樣的玩笑也能開,開得赤裸裸的。
他悶悶不樂,把信放在肚皮上,兩臂枕在腦後。他身上唯一的遮擋便是這封信。信封隨他的呼吸而起伏,大口大口吸煙,一根煙柱吐上洞頂,又散開,像他扯不開剪不斷定愁緒。
他說:「王八蛋!」
你們驚問何故。
他說:「狗攮的!」
信也是裸的,你們拾過去,揍在微光下讀,一個讀完下一個接力讀。讀完都呼呼喘著粗氣:「王八蛋,毀了他們一對狗男女。」
他說:「這叫什麼事!」
你們說:「這口氣不能咽。」
他痛苦道:「老子在前方賣命,他們在後面還戳上一刀。」
你們說:「回去打斷狗日的腿。」
他有個女朋友,兩個談了三四年,要不參戰,就該領結婚證了。他還有個男朋友,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一直很好,用他的話說,二十年的交情。他出征到老山,突然得知他談了三四年的女朋友與跟他有二十年交情的男朋友結婚了。他悲憤莫名,恨不能馬上有越軍進攻,他好抱上機槍衝出洞,迎著敵人的衝鋒鎗高射機槍槍榴彈拚個血肉橫飛。
你們罵男朋友不夠朋友,蛇蠍心腸。
他也罵:「天下的女孩都死完了嗎?你非得挖我的牆腳。」
你們罵女朋友背情棄義。
他不罵,只怨:「也不和我招呼一聲,崩登,來這麼一下子。」你向你們敞開心扉:「我不罵她,你們說我窩囊說我松包都行。三四年了,信寫了不少,面也見了不少,實話跟你們說,我和她好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嘴親過了,我沒變卦,她倒變卦了。」
信是男朋友寫來的,說:「我們結婚了,你回來打我罵我都行。」
他說:「算了吧。」給新婚夫婦寄了一百元錢,寫道:在我老山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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