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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鬼子兵
作者:方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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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我認識的鬼子兵》作序              呂正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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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識的鬼子兵》一書的作者方軍,其父輩都是抗日戰士,曾任抗日區長的叔父,就
是被日軍抓住後用刺刀扎死的。在日酋岡村寧次實行殺光、燒光、搶光「三光」政策期間,
他的家鄉變成了「無人區」。作者對日本侵略者懷有刻骨仇恨,利用在日本留學的機會,有
意接觸到一些還活著的侵華日本兵,根據他們所述親身經歷和提供的材料,寫成一部紀實作
品,既有極其珍貴的史料價值,更有警惕來者的教育作用。

    作為一名出生在東北的抗日老戰士,我對侵華日軍的殘暴罪行,以及中國人民不堪忍受
日軍侵略的英勇頑強的反抗精神,更是有著切身的體驗。在我的少年時代,曾經目睹和經歷
了日本侵略者對家鄉人民的壓搾與殺害。鄉親們常常挨日本人的打罵,我的祖父、伯父都被
日本人砍傷過。我的老師過鐵路人行橫道,被日本人用戰刀砍得頭破血流。門前小河漲水,
水深行人難以過往,日本人卻不許中國人過橋。有個鄉親從橋上走過,碰到日本人,一刺刀
挑死就推到了河裡。我恨透了日本人,總想長大當兵打日本,報仇雪恨。正是懷著這樣一個
目的,17歲那年我參加了東北軍。

    「七七」事變,中國全面抗戰爆發。我遵照中共北方局的指示,率部留在敵後開展抗日
游擊戰爭。1937年10月11日,在河北蒿城梅花鎮與敵發生激烈戰鬥。我軍憑借梅花鎮堅
固的城牆,重創驕橫大意的日軍,致使敵人傷亡七八百名,我軍陣亡一名連長、一名班長和
20餘名戰士,受傷40多名。這是敵人在河北遭受的首次沉重打擊,打破了「皇軍不可戰
勝」的神話。這也使當地人民看到,日本侵略者是可以打敗的,中國軍隊也是能打的,從而
大長了中國人民抗日的志氣,滅了侵略者的威風。但是敵人對梅花鎮的群眾,卻進行了慘絕
人寰的報復。我部撤離梅花鎮時,曾特意掩護群眾撤出,但人們這時還不曾瞭解敵人的殘
暴,大部分居民沒動,只有一部分群眾和給我部抬擔架的人,隨著部隊撤出來。敵人在梅花
鎮連續燒殺4天4夜。梅花鎮共有550戶人家,2500人,被敵人殺死1547人,有46戶被
殺絕。燒燬房屋、店舖660餘間。另外,還有到梅花鎮來的外地人,打短工的、做小買賣
的、討飯的等等,也被殺死400多人。敵人瘋狂報複製造的血腥慘案,燃起了梅花鎮人民熊
熊的抗日烈火。不久,這一帶便組織起一支抗日的武裝。梅花鎮未遭敵人殘殺倖存的青年,
紛紛走上抗日前線。他們懷著民族的深仇大恨,在抗日戰場上英勇殺敵,有的獻出了自己的
寶貴生命。

    全中國都是這樣。日本侵略者的殘暴罪行,強烈地激起了中國人民的義憤和視死如歸的
抗日決心,並且昇華為高昂的愛國主義精神,掀起了不可阻擋的抗日洪流。尤其是在中國共
產黨領導下的敵後戰場,不僅有八路軍、新四軍的浴血戰鬥,更有男女老幼群眾的廣泛發
動,獻計獻策,發明創造,和侵略者進行殊死鬥爭。抗日高於一切,抗日需要什麼,群眾就
獻出什麼,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侵華日軍在中國大肆進行屠殺,這是日本長期進行武士道教育的必然後果。大多數日本
人民也是被迫接受這種教育的,他們同是戰爭的受害者。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
行,要由上層軍國主義分子負責。直到現在,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陰魂還未散盡,叫喊「中
國威脅論」,這是賊心不死,倒打一耙,為其軍國主義招魂。這不能不引起中國人民的高度
警惕和憤懣。中國現在不稱霸,永遠也不會稱霸。中國人民受盡百多年被侵略的苦難,不會
也不可能去給別人製造戰爭創傷。中國有句古話:「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中國人民不會
去侵略別人,但當別人侵略我們的時候,我們會把自己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和侵略者進行
前仆後繼的鬥爭,直到取得最後的勝利。歷史證明,中國人民長期以來具有這種優良傳統。
1997年10月15日書前要說的話

    我是中國陸軍的退役軍人,自以為多年的軍人生涯已使我的心腸變得如鐵石般堅硬。但
當我步入日本社會,採訪仍然活著的日本軍隊老兵,聽他們回憶在侵華戰爭中犯下的罪行,
講述中國同胞在戰爭中受到的苦難以及抗日將士壯烈殉國的情形時,常常悲憤得放聲大哭,
情不能禁。就在東京的大街上,在無數日本人困惑的目光中……

    我想採訪侵華日軍也不是偶然的。我是老八路的後代,親人告訴我,我故鄉河北省滿城
縣方順橋村,在日寇侵華期間多次被燒成一片片火海。1942年,日本鬼子對冀中平原大掃
蕩時,我的故鄉方圓數百里竟成了「無人區」。

    我叔父是共產黨區長,被日本鬼子抓住後寧死不屈。日寇當著全村父老鄉親的面逼問
他:「投降不?」叔父怒視鬼子,搖搖頭。日本鬼子兵照著他的胸膛就是一刺刀。全村的鄉
親們不忍看叔父死亡前最後的抽搐,都悲憤地低下頭去。這一事件被鄉親們刻在村頭石碑
上,歷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雨剝蝕,字跡依然清晰。

    「日本鬼子是一夥什麼樣的人?我能否有機會面對面地採訪他們?」我常這樣想。1991
年初春,我以留學生的身份乘中國民航客機降落在日本東京成田國際機場。機會來了,我
想。

    我在日本留學6年,從未回過國,主要靠在飯店送外賣的工作掙錢交學費。送外賣使我
有機會走進成百上千個日本人的家庭,接觸到各行各業各種類型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原侵華
鬼子兵。目前大約還有30—40萬侵華日軍老兵活在世上。他們大都老態龍鐘,疾病纏身,
行將就木。趁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搶救出他們侵華時的日記、照片等物證,瞭解他們對那場
戰爭的看法和今日的心態,就成為我在日本留學期間的重要任務。

    我先後採訪的十幾個原侵華鬼子兵,在我回國前已有4人去世。如果我不去和他們交談
的話,許多罪惡和經過半個多世紀沉澱的深刻反思,將會隨著他們離世而永遠埋進墳墓。他
們中有人曾向我闡述:侵華戰爭是不能篡改的史實,戰爭使人變成鬼,發動戰爭的人才是罪
魁禍首;侵華戰爭從害人開始,以害己告終;我們的青春時代是罪惡的時代……但也有人聲
稱:我們在南京沒殺那麼多人,中國人不抵抗,我們不會殺人……

    請讀者原諒,我在書中展示了日本軍國主義那麼多的醜惡、穢行和血腥,讓親愛的同胞
們污目,令他們難過得不忍卒讀。我重提那段歷史,只是為了讓人們永遠記住它,永遠避免
它;只是為了警示後人,勿忘國恥。

    我祈願在今後的世紀裡,在我們祖國錦繡山河之上,永不出現類似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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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識的鬼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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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軍

                         一、人肉餡餃子

    這個題目本來我是準備放在後面寫的。誰知身在北京的父親、姐姐看了我的寫作提綱,
都非常吃驚。父親打國際長途電話跟我說:「日本人在東北的731部隊用人體作實驗,把馬
血注射到人身子裡,把毒品放在炸藥裡,放在咱中國人身邊引爆,這些事確實有過。但鬼子
兵再壞也沒聽說過他們吃人肉。紀實作品要真實,一是一、二是二,千萬不能有什麼虛
構。」父親是少見多怪。日寇在青島對中國嬰兒挖眼、剖腹,他們的肝臟大部分被日本軍官
吃掉,這有照片為證。河北省阜平縣羅峪村婦救會主任劉耀梅被日軍抓去後,堅貞不屈,慘
遭殺害。日軍割下她大腿上的肉,剁碎了包餃子吃。這也有當時拍下的照片作證明。這促使
我把「人肉餡餃子」這一章先寫出來,寫完把草稿寄給父親他們,讓他們過目。

    寫「人肉餡餃子」這一章的立意,是從給侵華日軍老鬼子包餃子而引發的,而我又是怎
麼認識老鬼子山下的呢?

    我6年前去日本時,遇上一位非常和善的老頭兒當保人,他又介紹我認識了一群老太
太。於是我就去那幫老太太辦的工廠裡打工。

    那幫老太太開了一家食品公司,每天供應周圍5家工廠和兩所大學的午飯。她們才20
來人,要趕做出這麼多盒飯,多忙、多累自不必說,連我這個小伙子都累得腰酸腿痛,眼前
直冒小金龍。金龍舞動之時,屈指一算,以一盒飯一分利為計算單位,吃了一驚!這伙老太
太喝棒子面粥——發了。

    正是這幫老太太給我介紹了他。

    有一天,平田老太太找我,說給你介紹個老人,他家離咱公司不遠,請你去給他包餃
子。包餃子也算打工,他會付你工資。到日本人家去包餃子?有意思。

    那是個80多歲的老頭子,姓山下,住在離我們公司不遠的地方。平田老太太開車把我
送到他家,老頭子早在門口等候了。平田老太太告訴我,山下從來不到門口迎客。你是第一
個受這種禮遇的人,應該算貴客。山下老頭兒個不高,較胖,目光威嚴,看來身體還好。我
們見面的第一句話,他用中文說「你好」,又用日文告訴我:「有30多年沒見過中國人
了,請進。」

    走進這座從外面看來挺一般的日式住宅,大吃一驚,裡面一片富麗堂皇。客廳的桌子上
堆著水果,老頭子說:「吃!吃!」

    我一邊吃一邊說:「您讓我來是包餃子吧?面、油、菜、蔥、姜、糖、味精,我都帶來
了。您有□面杖嗎?」

    老頭說:「□面杖?日本人不常吃麵,怎麼能有那東西。」

    我說:「你有和面的盆嗎?」

    他說:「是不是北京的瓦盆?沒有。隨便什麼盆都可以嗎?」

    我說:「什麼盆都可以。沒有□面杖也不要緊,有酒瓶子就成。我在中國鐵道兵時包餃
子就用酒瓶子。不過那盆嘛,早晨洗臉,晚上洗腳,沒有鍋時,它就是鍋,用來煮白菜。塔
克拉瑪干沙漠的冬天,白菜就是佳餚。當然那盆還用來和面,包餃子。您去過戈壁灘嗎?」

    老頭子一聽笑了。他說:「我在中國撫順看過中國報紙,知道中國軍隊中有個鐵道兵兵
種。它建於1947年,司令叫呂正操。1937年,盧溝橋事變時,他是政府軍53軍691團團
長,是堅決抗日的軍官。1950年在中國援助朝鮮的戰爭中,這個兵種也去了。好像是1984
年,這個兵種在中國軍隊建制中取消了。」

    我心裡想:「這老頭兒是幹什麼的,怎麼什麼都知道呢?」

    老頭兒說:「我半個世紀前在北京,就住在北海邊上有個叫『東廠』的胡同。」

    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東廠是什麼地方,沒聽說過。

    老頭兒又樂了,我看見他整整齊齊的兩排假牙。「你是北京人嗎?怎麼連東廠胡同都不
知道。明朝時,東廠是你們中國的特務機關。當時的東廠和錦衣衛掌管詔獄,最為殘酷,可
以胡作非為,不受任何法律限制。我們日本軍進駐是1937年秋天。」

    我聽了他的話,眼眶睜大得可以放進一輛自行車了。我問他:「那你曾是日本兵了?」

    他說是,軍銜是中尉,是監獄長一類的小官。「1945年4月我被一名游擊隊員用手槍
頂住腰眼,當時我正在一家小飯館裡吃一種叫肚絲的菜,沒辦法跟他進了胡同。1949年,
我被轉到撫順監獄,1954年得到中國政府的寬大,回國至今……我在中國整整住了17年哪!
我十分感謝中國,我們迫害過中國人,中國人卻寬大了我們,讓人難以相信。和我們一起被
捕的中國人,你們叫漢奸,卻幾乎都槍斃了。我的觀點曾在日本《每日新聞》上的『大家說
話廣場』上發表過,我贊成日中之間應該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今天,我見到你這個中國留學
生感到很高興。」

    那團面在我手裡揉來揉去,正像我那顆複雜的心。「我面前這個人是個侵華日軍,他曾
是戰犯,是監獄長。那麼東廠胡同在哪兒呢?」我在腦海裡搜索著。

    山下說:「你們北京的小吃在北海、什剎海一帶最多,在那些小胡同裡商人小店排列有
序,鱗次櫛比。還有很多人挑著擔子沿街叫賣。那個擔子很特別,前面有火爐,後面有鍋、
碗和各種調料。」

    他擔心我不懂,給我畫出這種「廚房搬家」式的「挑子」。看著他的畫兒,我感到這老
頭子倒有點像個孩子。

    我按中國的習慣,先做出幾個餃子煮熟讓他嘗嘗。山下一吃,說:絕了,是北京的味道!

    80多歲的老頭子吃得高興,就又扯起了北京胡同裡挑擔叫賣人的吆喝聲。

    「你為什麼能背下北京人的吆喝呢?」我感到奇怪,於是向老頭子提出疑問。老頭子說
他的上司叫土肥原賢二。土肥原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並且還會講幾種方言。他在給北平
的日本特務機關訓話時說:「要善於交際,廣泛結交中國的軍政要人,就先要從中國的吆喝
學起。」

    「那麼你所在的監獄關的都是中國人了?」對我所要知道的東西,必須單刀直入。

    「那是很遙遠的事兒了,我都80多歲了,我記不清了。」他的回答無疑是我的失敗。

    「那麼,你能和我說說關於日本戰犯的事兒嗎?」

    「在中國大陸方面,我們這些侵華日軍雖然有罪,但是1956年中國政府卻把我們戰犯
全部釋放了,一個也沒槍斃,一個也沒受過虐待,真是讓人難以相信。撫順收容所中有84
名中國人被中國大陸軍事法庭宣佈死刑,中國人把他們稱之為漢奸。意思是他們幫助侵華日
軍屠殺中國人。

    我們富士支部裡還有兩個被中國政府釋放的人。這幾年日本國內右翼勢力不斷掀起戰爭
無罪的思潮,我們三人是從不附和的。」

    「富士支部是什麼組織呢?」我問。

    他說:「我們日本人特別愛組織起來。你們中國人是一人一條龍,我們日本人是10人
一條龍。日中戰爭時,我們日軍在數量上並不佔優勢,卻有戰鬥力,是因為你們中國人之間
不團結,沒完沒了地互相打。噢,你想看看我們富士支部的影集嗎?你看看我們這幫老頭
兒,每年都死掉幾個,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了。」

    他嘟囔著,走到書房裡取來影集擺在我面前。這本影集一開始介紹這個支部建立於
1957年,是幾個從蘇聯西伯利亞勞改營回國的日本兵創辦的。影集中還有一些照片,都是
記錄富士支部成員原身份、兵種、參加不同戰鬥的照片。對他們而言,悲慘也好,勝利也
好,這都是歷史的軌跡。一個日本兵的歷史,正是一個國家歷史的縮影。這時,山下老頭子
又去書房取來一本書,書名叫《走向現代化的道路———中國·激動的40年》。

    老頭子說一幀題為《希望》的照片,他很喜歡。《希望》拍攝的是一個中國老太太慈祥
地看著手中充滿生機的一隻小雞,表現出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憧憬。老太太土布土衣,卻干
淨安詳。這種安詳是和平的環境下才會有的心情。

    老鬼子山下老頭說:1942年在中國華北豐潤縣實行三光政策,他見過同樣的老太太在
村子一片廢墟的煙霧裡抱著孫子燒成黑炭的屍體欲哭無淚的景象……沒有一個日本兵敢走過
去,再刺老太太一刀。大家都站在那兒,看著、聽著,默默無聲。只有燃燒著的房屋辟叭作
響……

    「日本在中國打了14年,也沒把中國人打得臥地而降,沒把中國變成大東亞共榮圈裡
的成員。戰事,每天都發生,每天都有抓進來的人……現在總算太平了。中國人現在生活幸
福,我非常高興,我們老軍人都高興呢」。他說,「所以,我們都喜歡這張照片。」

    翻到富士支部照片集的最後,有兩張照片,讓我驚呆了,一時失語。我的靈魂完全走進
了照片,走進了那個遙遠但並不陌生的年代……

    老頭子說:「這兩張照片是為我而收集的,原因是我曾經在北京的一所監獄工作過。這
兩張照片常常引起我無盡的回想……那個年代太殘酷了。我作為原侵華日軍的成員,實在是
對不起中國人……」

    把我征服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敵人抓住女戰士成本華,這個中國女人在日本鬼子的槍口
前不在乎,不屈服,置生死於不顧,代表了中國女性的英勇氣概。這張照片,忠實地記錄了
歷史的瞬間,表現了語言所無法表現的一切。

    這張照片中的形象,是中國自解放以來被中國作家們無數次地表現過的英雄行為。中國
的小說、電影、戲劇、故事裡共產黨員的形象都是這個模式,都是這種英雄形象。

    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這種教育,所以我看到這張照片,心靈中的震動並不太強烈。讓
我吃驚的只是那中日戰爭中原始的一瞬間,連鬼子的軍裝都那麼破舊,與今天身著漂亮西服
進出北京飯店的日本人大相逕庭。

    另一張照片給我的感受只有四個字:「真實」和「沉重」。那個女游擊隊員被鬼子抓
住,她面對鏡頭表現出作為女人的真實的恐懼、無奈,表現出要應付強姦、毆打、酷刑的一
個女性的軟弱,表現出日本鬼子的殘暴和強悍。她面對的是日本鬼子的鏡頭,而不是你、
我、他這些她的兄弟姐妹們。她的目光中充滿著絕望,———這個目光也是最真實的瞬間。
日本侵略者殺害了我國3000萬同胞,她將是其中的一個。她雖然表現出怯懦,但她也是英
雄。她是在抗日鬥爭的最前線讓日本鬼子抓住的,她不愧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好兒女。

    每當我回想起我們中華民族的屈辱史,我會馬上就想到她。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我們中
國的男兒們應該感到羞愧難當。她明明是你熱戀著的情人,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姐姐或者是
妹妹,或者是您的女兒呀!請你再仔細看看這張由日本鬼子兵拍的照片,你不認識她嗎?

    作為男人,我願意在戰鬥中獻出生命,但我再不願看到侵略者拍下的這張照片。看到這
張照片,我的心就隱隱作痛。我認為這是中國被外國列強侵略屈辱的見證,是中國軍人的恥
辱。

    經過老頭子的同意,我用照相機把這兩張照片拍了下來,用的是尼康FM2、400°膠
片、1/15秒、光圈4、35—75變焦鏡頭。原照片在室內燈光反射下,不能盡善盡美地感
光,實在是可惜之至。但那傳神的目光,畢竟完好地通過侵華老日本鬼子之手傳給了我們。

    「您能告訴我在監獄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嗎?」

    我實在不甘心,於是再一次發起試探性進攻。這是一種職業上的習慣,這是不抱任何希
望的軍事性試探,這是最後一炮。他如果說「忘了」,我就再也不問了,因為已經下午3點
了,才給人家包了4個餃子,而且吃了人家大量的水果!不像話,我是在給人家打工啊。

    他說:「我永遠忘不了一個人,他是政府軍冀察第29軍步兵4師的機槍營長,少校軍
銜。一次在和我們日本軍戰鬥中他腿部中彈而被俘。這位政府軍少校寧死不屈。沒辦法,用
大刑。東廠監獄裡的刑具許多是中國明朝就使用的,比方老虎凳。」他怕我不懂,在紙上畫
出這東西。

    「打手有日本兵,但最凶狠的還是中國打手。那些流氓為了討好我們,往往下得去手,
殘酷之極。這個中國軍官的另一條腿就是中國打手在老虎凳上弄斷的。」

    「我親自去和這個政府軍少校聊天,他一直很少說話。後來得知,他是河北省人、農家
子弟,父母送他去保定軍校,畢業後就去軍隊,直至被俘。自從腿斷了,他常昏死過去。他
不吃不喝,就那麼一天天餓著。

    「後來,他一直不說,只能槍決。執行前突然他要找我說話。

    「我很高興。我跑去看他,我不希望他死。他是少數能和我交談的中國軍人之一,況且
臨死前回心轉意的人很多。誰知,他的要求是穿上他那件有軍銜的破軍裝。他說,我是少
校,你不過是個中尉。他說得到這個軍銜是耀祖光宗,農家子弟不比軍閥子弟,也不比財主
大老爺的孩子們,晉陞十分不容易。

    「再一個要求就是要站著死,面對槍口。我想他兩條腿都斷了,怎麼站著?於是我同意
他坐著,穿軍裝,看著槍口。我們日軍崇尚武士。

    「別人行刑前都是拖出去,惟獨他,我命令用擔架抬著……這不光因為他是軍官,也不
僅僅是為了我們都進過軍校……

    「中國軍人俘虜分幾種:臨刑前一種是破口大罵,一種是苦苦哀求,一種是聽任擺佈。
他卻要求站著死!

    「把他抬出去的情景,我至今鮮明地記得:他看了我一眼,並點點頭……這種人生最後
的安詳、平靜和禮貌給我心靈的震撼極大……」

    此時此刻我心裡難過得沒辦法,我說不出話來,悲憤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我喉頭
發哽,他說的日語我完全聽不懂了,我把頭深深地低下去。

    我問山下有沒有少校的照片,我想看看。山下搖搖頭說:「沒有———很可惜,多少年
過去了,我還常常想起這個人來。」

    我忽然聯想到少校的母親,她一定會站在村口盼望自己的兒子,但她的兒子永遠回不來
了,連張照片都沒留下來。

    山下老頭說:「1944年10月,日本特務機關在北京長辛店工廠抓到一批共產黨嫌疑
犯,抓到後一律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放狼狗撕咬。後來這批人被押送到石家莊監獄,因為
有人想逃跑,所以把他們300多人都剝去上衣,反綁雙手,由40多日本兵動手,一次就砍
去180多人的頭顱。然後把這些頭顱掛在監獄中電線桿子上、廁所裡、食堂裡、大門邊、通
道上、牢房裡,讓別的中國犯人天天看著。

    「1944年11月,我在北平地區特務機關聯席會上,聽到這些『經驗』,都嚇出一身冷
汗。

    「在聯席會上聽北平沙灘北京大學紅樓的日本憲兵隊隊長介紹,他們抓到抗日分子後,
煮一大鍋開水,前面放一群狼狗咬,抗日分子後退,就要跌進煮著開水的大鍋,不退,就要
看著狼狗撕咬自己腳上腿上的肌肉……

    「長辛店憲兵隊長吉田介紹,他練就一套殺中國人不眨眼的方法,他可以砍開人的胸腔
取出心臟和膽。他把中國女青年頭砍下來,放在鍋裡煮,把煮熟的肉掏淨,把雪白的頭骨放
在桌子上當裝飾品……

    「包餃子,做餃子,給你添麻煩了,年輕人。」

    我用筷子把肉攪一攪,由於時間長,肉餡表面已經變成深紅色。我的腦袋發木,我感到
手中盆裡的肉就是鮮紅的人肉!這是東廠監獄那吃人魔窟裡的人肉呀!日本侵略中國期間,多
少中國的好男兒在那裡受到折磨,又有多少好男兒為抗擊日寇在那裡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呀。
可我今天卻在這兒,給當年的侵華日軍老鬼子包餃子!

    我把盆一下摔到桌上,我告訴老日本鬼子:

    「這是人肉!我看它像!老子我不能給你做人肉餡餃子!」

    我大步邁出他的家,淚水隨著悲憤的情緒忍不住終於湧了出來,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模
糊。

    無意中,我驚訝地發現老鬼子山下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他坐在莊稼地裡,他看見
我哭了!他一直悄悄地跟著我!

    他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一直注視著我。

    風吹著他那銀白的頭髮上下舞動,那頭髮和我當八路軍爹的頭髮一樣白!作為戰犯,中
國政府早把他給釋放了。我的心一下軟了。在突如其來的風雨中,我真擔心把他淋病了。我
幾步躥過去,用背心頂在他頭上,扶他向家裡走去。

    平田老太太開車接我來了。她看見我們兩人走在莊稼地裡,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平田
是很善良的人,她驚呆了。她手中的傘「砰」地一聲被風倒背過去,又「嘩」地一聲被風吹
走了。

    把老頭兒、老太太扶回家後,我扭頭就走,光著大板兒脊樑。

    拉開門,外面是一片水的世界,嘩———嘩———嘩地響成一片。呼呼作響的風把從天
上落在地面上的水,吹成一片片白花花的顏色,讓人分不清這從天而降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默默在風雨中走著,走著。我不感到冷,只感到胸中有一股火在燃燒。

    我認識的鬼子兵方軍二、最後的軍禮

    有個朋友十分想到外國去,他常給我來信,問我到日本的體會,這樣便於他出國前做些
準備。我實在編不出什麼美麗的花環送給他,左思右想,只好實話告訴他:「你如果在北京
活膩味了的話,不妨到日本浪漫一下;不過只能浪漫一天,因為日本是全世界生活費用最昂
貴的國家。」

    我在日本6年很少穿西裝,和教授談話時常因頭髮裡沾滿拆房子的沙土而感到尷尬;和
日本同學在一起時,我摔傷的腿和壓傷的腳一瘸一拐的,狼狽不堪,慘不忍睹。除去倒霉之
外,命運還捉弄我,讓我經常和一個原侵華日軍老鬼子金井互敬軍禮。現在回想起來,簡直
不可思議。我父親是1939年參加八路軍的老戰士,他和日本侵略者除去兵戎相見、你死我
活外,不可能互敬軍禮。他連日本侵略軍1945年投降時在中國30多處繳槍儀式上的最後一
個軍禮都沒見過。父親至今說起這件事都遺憾萬分。據父親回憶,1945年10月8日,在八
路軍察哈爾省委宣傳部工作時,他接到上級指示,要他採訪日軍在北平的投降儀式。他披星
戴月往北平趕,等趕到時已經晚了一天。父親只好從八路軍前方總部派人潛入北平的戰友那
裡得到前一天的消息。

    後來父親以《投降的軍禮》為題,在《察哈爾抗戰報》上發表一篇通訊。

    作為八路軍的老戰士,父親和侵略中國的日本鬼子進行過無數次面對面的戰鬥。他目睹
了多少村莊被鬼子燒燬,多少鄉親被日本鬼子殺害,多少八路軍戰友就在他身邊倒了下去,
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他能活下來,應該說是幸運的。所以我特別理解他的仇恨,他的遺憾。
日本侵華日軍放下屠刀,向中國軍隊宣佈無條件投降而向中國軍民致敬的最後一個軍禮,父
親確實是希望親眼見到的,可是,誰讓他晚了一天才趕到北平呢。

    父親想見沒見到的事,偏偏讓我常常能見到,你說怪不怪?這事兒不是有點風馬牛不相
及,「關公戰秦瓊」嗎?因為我雖曾是中國陸軍鐵道兵的戰士,和原侵華日軍老鬼子金井到
底是兩個時代的軍人。命運卻偏偏安排我們不止一次地互敬軍禮,這不是一大邪事嗎?

    如果有人,在東京街頭或北京飯店門口拉住一個日本老頭兒,問他是否打過中國,十有
八九會得到肯定答覆。至於敬不敬軍禮就不好說了,舊日本軍禮已經很難被世人見到了,盡
管目前還有40萬當年的侵華日本軍人依然活到了今天。

    金井老頭兒作為日本關東軍老兵曾在中國東北多年,他第一眼就認出我是中國人,而我
是經過和他講話才確定他是侵華鬼子兵的。自從他知道我是中國人後,就天天給我們店來電
話訂飯了。而且,這個侵華老兵還天天主動和我說話。開始階段,我們之間的談話是「管丈
母娘叫大嫂子———沒話搭拉話」,慢慢地就轉入了實質性的話題。到後來,我們之間發展
到還沒相見已經有許多思想要等待交流了。互相敬軍禮就是這時候發生的事。

    金井有一次和我聊天時說他崇拜中國軍人,並崇拜了整整半個世紀之久。我問金井:
「理由是什麼?」他對我說:「我們舊日本軍關東軍司令叫東條英機。1945年9月11日他
自殺時不敢雙手握住軍刀扎入自己的腹腔,而用小手槍照自己並不要害的地方開了一槍,沒
有自殺成。光讓別人當武士,但自己不當武士。我一直記著東條英機的訓話:國民,要像武
士那樣為了天皇盡忠赴死。武士道和武士文化是全體國民的價值標準和行動規範。『武運長
久』就是皇運和國運長久的保障,可他自己食言了。」金井接著說:「戰爭對於每個軍人來
說,都有窮途末路的時候。多少舊日本軍人遵照最高指揮官的命令,效忠天皇,雙手握住軍
刀扎進自己的腹部,他們真傻呀。」金井為他們表現出一臉的遺憾和惋惜。

    金井老頭兒認為中國軍人才是真正的武士。我對他的「奉承」付之一笑。我說:「我們
中國的東北軍不是遵照蔣委員長的指示敗退關裡,拱手讓出東北三省了嗎?我們中國的大小
汪精衛還少嗎?」

    我說,「武士」這個詞不能像評論中國菜那樣,樣樣都說好吃。奉承菜可以,奉承人可
不成。「武士」一詞按日本人的習慣有「英雄」的含義,這頂帽子不好給全體中國軍人戴
上。如果中國軍人都是武士的話,中國的大部分土地怎麼讓你們日本軍隊佔領了14年之久
呢?

    金井聽了我的話搖搖頭,表示不贊成。半晌,他說:「你只是個毛頭孩子而已。」

    自從他驚訝地知道我也是中國陸軍的退役軍人後,就常常立正站好,規規矩矩地給我敬
一個軍禮。我們都沒穿軍裝,我們根本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但我馬上以在中國陸軍服役7年
養成的習慣立正站好,還了一個軍禮。他莊重我不能不莊重,我們同是退役軍人呀。

    有一次他跟我詳細描述林中打獵的情景。只見他雙手模擬端著三八槍,移動著步子追蹤
跑動中的黑熊;然後右手食指扣動扳機的同時,嘴裡「叭」的一聲。「倒下了」。他告訴
我。我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由得渾身一震。我問他:「向中國人射擊時是不是也這樣?」他
急忙擺擺手,低下頭說:「別說了,那是罪惡。」

    稍停,我對金井說:「我年年『8·15』那天都去靖國神社,看當年的日本兵穿上當年
的軍服在靖國神社內參拜,後天是『8·15』,咱們倆一起去靖國神社呀。你如果同意,我
今天就去向老闆請假。」

    金井說:「確切地說,我只去過一次靖國神社,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1937年部隊去
中國前,我們是在橫濱上的船。當時,我們長野大隊集體去過靖國神社參拜、宣誓。記得從
那裡出來,我們渾身都是勁,更緊地握住了軍刀和三八槍,我們要去保衛我們日本國的海外
領土———滿洲國。我們恨不能立刻開到中國前線去,我們恨不能立刻變成靖國神社牆上的
壁畫和石雕。」

    金井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窗外是陽光炙熱的夏天,氣溫高達38
℃。

    金井回憶說:「我1953年從蘇聯回國,船還是在橫濱港靠的岸。當年和我們一起出國
的長野縣的戰友們幾乎沒有幾個人了。從蘇聯納霍德卡軍港坐船,穿過津輕海峽,途經函
館、仙台,我在船上一看,全是俘虜營新組合的隊伍:有北海道的兵,有四國的兵,也有本
州和九州的兵。在橫濱港歡迎我們的人群和歡送我們的人群場面不一樣,來的幾乎全是親
友,有人已經在這兒等了幾周。沒有鮮花,沒有呼喊,沒有歌聲,沒有一片片閃亮的頭盔和
槍刺,沒有軍樂隊,沒有揮動的旗幟,也沒有歡聲笑語。我們的軍服也由新到舊、縫了又
縫。迎接者的目光飛快地在人群裡尋找,找到了親屬的人,就大聲喊叫起來。多少母親眼裡
含著淚水在歸國大隊中找尋自己的兒子,多少婦女拉著孩子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丈夫,多少
女人想找到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多少女人在尋找自己熱戀過的男人。可是多數人沒能回來
呀,他們永遠留在異國他鄉了。

    「靖國神社,它留下了我的青春,我的希望,留下了我為日本流的滿腔熱血。我再不希
望走近它一步,因為我從不幻想在那兒能找回我失去的一切。想起過去,我就感到悲傷。

    「我可以陪你去日本的任何地方,我為你當嚮導,我和你在一起時感到年輕。我愛回味
中國的異國風情,我雖去過中國,卻頭一次真正認識了中國人。我們去海邊、去登山,你拉
我這個老頭子一把,我都感到由衷的感謝,我曾追殺過你的父老哇……

    「但我不能答應去靖國神社,靖國神社是我青春的祭場。我們長野大隊一多半的靈魂都
在那裡呀,他們確實變成了武士。他們沒錯,我也沒錯,我們是為國家去打仗,不是為了自
己!」

    金井向我瞪起了眼睛,我這個人有個「從不對牛彈琴」的習慣,因此我沒說話。

    「今天是什麼日子?」兩天之後我又遇到金井,問他。

    「今天是『8·15』日本戰敗50週年。」他和我聊天從來沒有過「終戰」這個歪詞。

    老鬼子金井曾是關東軍,後被蘇聯紅軍捉到西伯利亞,在俘虜營服了8年苦役。他說:
「在蘇聯飢餓難忍的時候就挖草根吃,嚼著嚼著就落淚了,不吃不知道草根的滋味兒呀!楊
靖宇將軍、馬占山的士兵胃裡都是樹皮呀。」金井告訴我:「當時我們強制配給中國東北人
民的糧食叫『共和面』,裡面還有鋸末呢。這種『糧食』連我們的軍馬都不吃。

    「1944年,部隊在哈爾濱南大崗駐防。一個中國老太太撥開我們日本軍馬的馬糞,從
裡面拾出豆子來。我看了上前一腳就把她給踢翻了。我說:滾蛋!你他媽的不是人呀,吃馬
糞。老太太一邊哭一邊拾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我說:你他媽的再哭,我就在這兒刺死你。我
舞著槍刺在她眼前吼著,可老太太不走,她捨不得那些糧食。為此,老太太跪在地上一個勁
兒地給我磕頭說:『皇軍!皇軍!』

    「在蘇聯俘虜營飢餓難忍時,我嚼著草根,就想到這個中國老太太,我好後悔呀……」

    金井轉身打開保險櫃,小心取出一幅照片。他戴上老花鏡給我講解:「這是你們中國東
北抗日聯軍司令楊靖宇將軍的遺照。你是第一次看見楊將軍的照片?我也只見過楊將軍一
次,而且近在咫尺,那就是楊將軍的人頭。

    「那時,關東軍司令部感到楊將軍雖然死了,但是還有巨大的威脅,於是命令:把楊將
軍的頭顱砍下來示眾,告訴中國人:抗日的話,這就是下場!」

    金井仔細看著照片說:「我開始不喜歡他,他畢竟是我們關東軍的敵人。他所領導的抗
日聯軍一直堅決抵抗,我們連隊的許多軍人都在他們的抵抗中陣亡了。你當過軍人,你應該
理解我的心情。當看到自己的朋友被打死,是一定要報復的。可我一直在想,那時楊將軍如
果投降了,可以去新京做官,那時,中國已經沒有了;新京就是滿洲國的首都。中國的正規
軍都撤了,關東軍一共有70萬部隊,日本是決心佔領這片土地的,我不明白楊將軍抵抗意
義何在?不理解他的同時,我卻佩服他。他的軍隊一共三千人,沒有重武器,沒有任何援
助,他卻沒有後退一步。到後來,也就是現在,我的想法全變了,我感到楊靖宇是個偉大的
人物。一個到外國去征戰的軍士,表現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暫的英勇;而一個為保衛自己祖國
而戰的勇士,才具有永恆的意義。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張照片我
保存了55年啊。」

    我看著楊將軍的照片想了許多。我在日本留學期間一直交黨費。「為什麼呢?」許多留
學生這樣問我。今天老鬼子拿出的照片不就是答案嗎:半個世紀前中國共產黨人在外國侵略
者面前高舉起紅旗,寧死不投降;今天中國人民的敵人,就是貧困。我們中國的廣大農村,
還有幾千萬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難道中國共產黨人忘記了吃樹皮、吃棉花在冰天雪地裡苦
斗的抗日聯軍了嗎?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不是先民眾的苦而苦、後民眾的樂而樂的黨嗎?這樣
的旗幟難道能在我們中國人民心目中倒下去嗎?

    我們中國人的旗幟上有楊將軍和幾百萬革命者的鮮血呀,有我們幾代人為之奮鬥的信仰
呀!我就是為了這個堅持交黨費的。

    想到這兒,我立正站好,給楊靖宇將軍敬了一個中國退役軍人的軍禮。他餓死了還站在
那,他是一種精神。

    金井嚴肅地說:「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一直崇敬楊將軍。他是真正的武士,他的軍銜應
該和我們關東軍司令一樣高,可他和普通士兵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睡一樣的床,實在
是不可思議!作為原日本關東軍二等兵,我已經76歲了,我還活著,他卻早已離開了這個
世界。我願意把最後的軍禮敬給這位堅強的中國軍人。」

    說完他也立正站好,給楊靖宇將軍敬了一個原日本軍人的軍禮。我吃驚地看著這一場
面。

    我不喜歡他把楊靖宇說成是武士,我糾正他說:「楊靖宇不是武士,他是我們中國軍隊
的將軍,或者說是我們中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簡稱『高干』。」

    「今天是『8·15』,為了50年前的噩夢不再重演,讓我們握握手吧。」金井小聲建議
道。

    「成!我代表我爹和犧牲的叔。」我把髒手在褲子上蹭蹭,於是八路兒子的手和原關東
軍老鬼子的手握在一起了。這是兩隻拉過槍栓的手,是兩隻普通人的手,是嚮往和平的人的
手。

    握著侵華日軍老鬼子的手,我一下想起張愛萍將軍1987年5月29日接見日本防衛廳長
官栗原佑幸的談話:「中華人民共和國已不是過去的中國,既不是中華民國那個時候的中
國,更不是滿清時候的中國了。」我現在握著的這隻老手,不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意義了嗎?
50多年前,它正揮舞著軍刀在中國的土地上殺人放火哪!

    金井鄭重地把他珍藏的楊靖宇將軍遺容照片送給了我。

    這個時間是1995年8月15日。50年前的這一天,清晨,日本陸相阿南惟幾大將自刃
死亡;中午,日本裕仁天皇用無線電播放詔書,向全世界宣佈:日本國接受波茨坦宣言,無
條件投降。

    我想那一天,世界的天空都應該是湛藍、湛藍的。

    我認識的鬼子兵方軍三、山西遺夢

    送外賣使我有機會走進成百上千個日本人的家庭,邁入機關、學校、工廠、寺廟、妓
院、商場、賭場、警察所、消防隊、日本自衛隊、黑社會組織,見到職員、教授、木工、僧
侶、妓女、流氓、軍人、主婦、政治家、消防隊員。他們有的文雅、有的粗俗,有的醜惡、
有的善良,有的獨身、有的同居,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無所不遇。

    送外賣給我的良機就是能更多地採訪侵華鬼子兵。

    外地人的北京話再好,我們也可以聽出他地方語中所帶來的蛛絲馬跡,更何況我們中國
人在日本呢。當鈴木老人證實我是中國人後,他就再沒敢直視我的目光。可從那之後,他再
不預定別人飯店的外賣,只給我們店來電話。

    他想看到我這個中國人。我想。

    後來,他告訴我他的右臂留在中國山西省了。而且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就變成了永恆。

    鈴木的年齡應該在77到80歲之間。他每天還在顫顫巍巍地工作,是一家土產公司的經
理。他的公司前面是個大倉庫,裡面放著大豆、玉米之類的雜糧,後面是他的辦公室。辦公
室寬闊敞亮,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大油畫,畫下白色有機玻璃上寫著「山西景色」四個字,譯
成中文應叫「山西風光」。畫中表現的是秋陽下開鐮收割的情景。鈴木老頭兒告訴我:「這
位日本畫家根本沒去過中國山西,可我付了錢,『山西景色』就躍然紙上了。久而久之,我
覺得這就是我印象中的山西。」老人駝背,仰著腦袋,用僅有的一隻手指指劃劃地介紹著。
「您去過中國的山西省?」我問他。

    老人似乎沒聽懂,他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茫然地看著他的畫兒發呆。我感到這裡面
肯定有故事,又不便開口直接問,於是也欣賞起這幅畫來。《山西風光》中的中國農民,都
光著腳,撅著屁股揮鐮收割莊稼。我感到不對勁兒,便告訴鈴木老頭:「山西農民的穿著打
扮不是這樣的,這有點像沖繩的農民在收割稻子。把油畫上後面的群山抹去,叫《沖繩風
光》算啦。」鈴木老頭拍拍腦袋,笑了。他說:「這畫兒看了幾十年,感到裡面有問題,但
始終沒找到它的錯誤在哪兒。」

    鈴木老頭的辦公室裡有各種通訊設備,計算機設備。他用一隻手打英文傳真,打日本文
記錄、報告書和統計表。辦公室前有個大水池,裡面有悠然自得的大金魚。辦公室前後道路
上種著綠色植物。儘管鈴木老頭工作條件、生活條件都好,可他卻總是很憂鬱,有點像中國
「文化大革命」中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隨時準備被拉上去,坐土飛機、挨批鬥。仿
佛生活給予他的毫無幸福可言,連「幸福過」都沒有。久而久之,他終於和我談起了往事,
斷斷續續地說了很長時間。

    我只在中國呆過一年又三個月就回國了。在中國東北遼闊的土地上,我們的師團沒有受
到過任何抵抗,可以說長驅直入。由於北平的宋哲元將軍指揮的政府軍29軍在盧溝橋堅決
抵抗,我們的部隊不得不奉命撤退待命,那是第一次撤退。

    我們日軍一方面以和談為煙幕,一方面從朝鮮和日本國內增調部隊進關,準備大舉進
攻。

    當時指揮官集合隊部訓話:蔣介石一直命令宋哲元將軍執行「不屈服、不擴大」的方
針,所以宋一直舉棋不定。蔣介石的發言,往往是我們日軍最關心的消息。如果他開始就強
硬,把各地的部隊都調入北平,支持北平的29軍,那將會大大地影響我們的軍心。當時的
局勢是,我們打到東北,東北軍敗退,華北無動於衷;打到華北,山西和華東又無動於衷。
中國既大又小,一個軍閥管一片天地。宋哲元將軍決心一戰是在1937年7月下旬,並於
1937年7月27日通電全國。

    接著我們的師團進攻山西。在山西,共產黨軍隊於1937年9月25日首戰平型關,使我
們第5師團的運輸部隊一千多人戰亡。這次傷亡人數超過與29軍的戰鬥。情報迅速傳達,
使我們受到震撼。在中國的土地上有強勁的敵人,我們要尋找他們、消滅他們。跟著又有一
支共產黨八路軍在行動,120師從陝西富平地區出發,到達山西叫北神池的地區,歸山西的
地方軍閻錫山將軍指揮。只一仗,我們就知道了共產黨的八路軍堅強有力。他們軍隊人數雖
少,但這次混同人數眾多的山西地方軍一同抗日,使我們受到很大威脅。

    有一天得到一個情報,說有個山區剛剛隱藏進一批八路軍115師的傷員,他們曾參加過
平型關戰役。這批人夜間行動,白天休息,已經轉移了4個地方。他們有馬匹,有槍支,還
有醫務人員,看他們的最終目標可能是西渡黃河,移師陝西境內的共產黨區域。

    那片山區的村子窮極了,連飲用水都沒有。井深在20—30米,但聽說是八路軍的據
點。晨露未干,我們悄悄包圍了那個村子,被我們趕到一起的一百多男女老幼全都對我們怒
目而視,沒人說出八路藏在山林裡什麼位置。在林立的槍刺面前,他們居然敢無視我們。

    面對我們包圍的沉默人群,山田上尉大聲吼道:「開始吧!」隨即伍長命令我把面前一
個僅一二歲的小男孩刺死,以此逼迫人們說出實情。白刃戰,我敢端上槍刺狂吼著迎上去。
殺小孩,我可不敢,我遲疑。伍長怒了。他大喊一聲,拉出那個孩子就是一刀,孩子沒哼一
聲就死了。我嚇得兩腿哆嗦。人們都低下頭去,畏縮成一團。只有一個老頭衝出人群,他不
管不顧地用嘴吸吮孩子從身體裡湧出的鮮血,並大聲叫孩子的名字。他滿臉都是血和淚水,
幾百人聽他悲慘的叫喊。

    伍長吼叫著命令我把老頭也幹掉:「渾蛋!看看這群人說不說。」我上去一槍刺就扎進
老頭的腹部,沒想到他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槍不放手,他竭力嘶喊著什麼,我用盡全身力量也
沒能拔出槍刺,只是把老人拖了幾米遠。

    「轟」的一聲,人群炸了。他們頂著雪亮的槍刺赤手空拳向我們撲來。用牙咬,用手
抓,用石頭,用農具……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呼、哀號與日本兵嚎叫連成一片,像地下的
岩漿一下子湧進了這山村的野林。混亂中,一個青年跳過來一柴刀就砍下了我的左臂,邊上
一個日本兵一聲嚎叫又一槍刺扎進他的胸膛。那一瞬間永遠記在我的腦海裡:那老人自己雙
手拔出了三八槍,然後睜眼倒在地上!我當時一點不感到痛,只感到有股熱流從刀砍的地方
向外噴湧。衛生兵衝過來使勁勒住我斷臂上部,我立即昏死過去。

    後來聽說這一百多村民全部被我們三百多日軍殺了……村裡的房全燒了,後來山林也起
火了,燒到我們日軍撤離那一天還在燒……

    由於感染化膿,我的左臂殘餘被我們軍醫徹底鋸掉了。再後來不久,我和一批戰傷者一
起回國了。

    半天,我問他:「那中國老頭兒喊什麼呢?」

    「『瓶(拼)了吧,瓶(拼)了吧!』我去過中國,我只記住這一句中文,我永遠忘不
了這句話。那是在憤怒和絕望之中,我們人類由於被殘殺而發出的最後的呻吟,是一個長者
面對死亡而向他的村落發出的最後命令。」

    他始終看著窗外,但夜晚的窗外什麼也看不清,可是鈴木還在努力地看著。他的背深深
地駝下去,青筋畢露的右手放在膝上。他坐在那兒像一尊泥塑。

    萬籟俱寂,我能聽到任何一個細微的聲音,熱鬧的東京好像已經死了。我仔細尋找那撕
心裂肺的嘈雜,我想聞到血腥,我想重新回味那來自人間地獄的一切。但東京的夜晚靜悄
悄,東京的夜晚像東京人,他們在本能地掩飾過去。

    「人間地獄」本是人類社會所製造出來的宗教恐怖概念。自從有了日本兵,我們中國的
土地上四處都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間地獄。今天,我面前的獨臂老鬼子又一次重新揭開了這歷
史的一幕。半個世紀前,他們就是人間的惡魔呀!天氣並不冷,但我卻渾身哆嗦。我知道我
的臉色是鐵青的,我捏緊拳頭,不知是怎麼走出的那個辦公室。

    他為什麼要向我講述這些慘烈的人生經歷呢?是不是只告訴過我這個中國留學生?如果
他的胳膊沒有被中國農民砍掉,他會向我講述這一切嗎?半個世紀前這非人道的故事是必須
要向誰傾訴的嗎?

    那個星期是我送外賣出錯最多的日子。悲憤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有時我一邊開
摩托,一邊大哭起來。就在東京的大街上,在無數人困惑的目光中,我這個男人忍不下去
呀,我不斷用髒手使勁抹去我眼中湧出的淚水。我為同胞們感到悲哀,我為中國人的悲慘遭
遇而感到難過。我們中國人是牛還是馬?任你們殺!我們一個堂堂大國就是因為不團結、不
強大呀!

    我的心情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有一天,老鬼子鈴木突然抬起頭,直視我的目光。他那混濁的目光中充滿了警惕和戒
備。他說:「我看你像個記者,因為你跟我聊天時總在你的工作服上記著什麼。」我說?我
並沒問你什麼,全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再說,全世界您見過我這樣邋遢的記者嗎?穿一身破
白工作服,騎一輛破摩托,咱是打工的窮留學生而已,何來記者?」

    最後一次給他送飯,我把飯菜的包裝拆去,整齊地放好。再把衣冠不整的他收拾一下,
把衣服扣子繫上,把褲子給他提一提,他現在是殘疾人。戰爭的風雲已經飄過去了,需要站
在高一點的地方,才能看見它黑壓壓的外貌。

    我要走了,和他告別,告訴他我的續任是個日本高中學生,請他多關照。請他自己也多
保重,健康比錢還重要,能休息就別工作了……

    他顯出無限的傷感,告訴我:「你要走啦,你走了,我就不訂你們店的飯了,不好吃,
不好吃。如果你還在東京,請你一定來看我,一定來呀。……中國人好,中國青年好。我正
在聯繫進口中國的大豆,第一批貨最近就要到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想去山西的那個村
子去看看。過去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噩夢,我要為死者的靈魂祈禱安寧,也讓自己的心靈得到
安寧。你陪我一起去好嗎?」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抓著我,彷彿怕我跑掉了。

    他終於直視我,讓我感到他的懺悔是真誠的。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混濁的老淚,右眼應該
說有角膜雲翳。我始終認為戰爭的罪犯不應該是他,也始終認為人類應該盡可能地避免戰
爭。因為戰爭的行為是普通人之間的廝殺,而發動戰爭的人倒坐在一邊看著,而且這些人還
在夢想著復活日本軍國主義。

    獨臂老人,你的右臂半個世紀前留在中國山西省的土地上了,因為戰爭發動者的罪惡。
你常常告訴我,那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既然你還活著,並且有所懺悔,所以我希望你健
康地活下去,並把你的故事也能講給日本青年們聽聽。畢竟,你已經走到歷史博物館的門口
了,再上兩個台階,敲不敲門,那扇門都會自動打開了……我認識的鬼子兵方軍四、你爹是
八路

    老鬼子山田已經病入膏肓了。他鼻子裡插著氧氣管,說一句話要喘上三喘。我最後一次
看見他是在離我打工的飯店不遠的街上。他拉著氧氣瓶車,走兩步喘一喘,走三步停一停。
我猜想他是希望最後一次看看東京的陽光、東京的街頭吧。他以軍人的習慣勉強挺起胸,風
把他稀稀拉拉的白髮吹得顛三倒四。我喊了他一聲,他沒聽見。我又喊他一聲,他還是沒聽
見。我知道他已經幾個月、甚至一年沒見過陽光了。我想此時他在人生最後的時刻重新體驗
生活的喧鬧,一定很高興。我把車停在他跟前,他才看見我。他給我行了一個軍禮,嘴裡咕
嚕著什麼,似乎有幾隻蚊子嗡嗡哼叫。我大聲說:「你能走出來,太好了。你要保重哇,感
冒了可不得了。」他伸出右手放在耳邊,聽著笑了,露出幾顆長長的老牙。他又向我行了個
軍禮,並企圖立正站穩。氧氣瓶小車的車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把晃動的軍刀。

    「真是個老鬼子,媽的。」我心裡講話。

    老鬼子山田住在我們飯店後面一間小屋子裡。他是每天都訂飯的客戶。他還有一個家在
住宅區邊上的寺廟裡。他為什麼搬到我們店後面小屋裡一個人生活,我不得而知。他寺廟裡
的老家我也去過。門口牌樓的石柱有三米高,那牌樓上的紅字匾額依稀可辨,全部是漢字。
寺廟的院子裡長滿野草,到處是青苔。問山田的街坊才知道他住院了,而且永遠不會回來
了。

    山田的老婆倒有模有樣,看上去大約比他小10歲。她一周來看山田一次,給他帶來一
些常用的東西。山田的老婆在另外的地方住。他們為什麼分居?是離婚了還是怎麼的,我也
無從問起。山田的女兒在橫濱一所大學當助教,可從來不看他。從山田口裡我得知她比我小
一歲。我非常想見見這位助教,可一次機遇也沒有。老鬼子山田為什麼不去養老院,為什麼
不住進醫院,為什麼一個人在小屋裡挺著,我至今都弄不明白。山田每天打電話來訂飯,送
一次飯就夠他吃一天。每次去送飯,他都非常有禮貌地說:「給你添麻煩了,請下班後過來
聊天吧。」每次他都把用完的飯碗和方便筷子整齊地放在門口,然後接過新送去的飯。通過
跟他聊天,才得知他的經歷。

    1937年12月,山田參加過南京大屠殺。可他從不說南京大屠殺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從
1937年到1945年間,他多次參加過與國民黨軍的大戰役,無數次與八路軍以及游擊隊作
戰。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人。他講起戰爭來,很生動,常常做出一些軍事動作。

    他說:「聽槍聲,我就知道對方是什麼部隊,是否訓練有素,是正規軍還是地方軍。中
國政府軍打仗是槍炮齊鳴,他們往往拉開很大的架勢。八路軍是不到150米不開槍,在這突
發的槍聲面前如果不迅速作出反應,那麼幾分鐘以後,八路軍就已經端著刺刀衝到你眼前。

    「我們臥倒在那兒,一槍槍向目標打去。如果是逆光,不但槍尖的準星上有虛影,而且
不太容易看清敵人,那時就見我身邊的人『噗』地歪倒一個,『當』地一聲響又倒下一個。
子彈嗖嗖地從身邊飛過去,只有把身子放得更低,匍匐著移動。

    「我們的長官這時候不罵敵人,他趴在那兒大聲罵我們。因為軍事動作姿勢要低,而且
不能總呆在一個地方。敵人能順光清楚地看見你,他一槍打到你右邊,冒起一股土煙,他修
正後打出第二槍,那時你就完了。」他笑時,我發現他幾顆長長的老牙。

    「如果是正面200米,子彈打中鋼盔,人也就完了。子彈「噹」的一聲擦鋼盔的邊飛過
去也不得了,像用大木棒朝你腦袋掄了一棍一樣。

    「我發現把鋼盔摘掉好。鋼盔反光,而對方的中國軍隊都把草頂在頭上,要想看清他們
很難。我照此辦理,悄悄抬起頭,不但看清了對方運動著的部隊,而且沒招來像飛蝗一樣的
子彈。我的長官對我嚷『混蛋!戴上!』我趴在地上對他比劃:這東西反光,老遠就能看
見。在鋼盔上面扎上草,扎少了跟本不管事,還是反光。結果,我的中尉隊長也把鋼盔摘了
下來。戰後我們倆都活著。」

    我問他當年最怕誰。他說:「我所在的部隊最怕民團。這些人和我們有殺父滅子之仇、
辱妻之恨、燒家之憤,他們身上塗有草藥。說是刀槍不入。這些人狂呼吶喊著向我們衝來,
前赴後繼,令人心悸。他們不懂戰術,不會利用地形、地物,武器是土槍、土炮、大刀、農
具。民團的人甚至用原木抬著清朝的土炮來和我們作戰。他們英勇至今讓我感到心顫。……
我反對對平民燒光、殺光。實施岡村寧次將軍的這一命令使我們日本軍在中國人心目中完全
變了鬼畜軍隊。對正規軍是軍人之間的戰役,那另當別論。

    「第二怕八路。八路軍訓練有素,英勇頑強,夜戰如神,行軍如風。」

    我告訴他我父親就是八路。

    「什麼!你爹也是八路?」他瞪大眼睛大聲喘息著,右手下意識地往邊上摸了兩把,本
能地想起身坐起來。這是軍人才有的防衛動作。

    我問他:「你要找槍?」我們都笑了。

    「我對八路軍印象不好,」他鎮靜下來慢慢地說,「他們往往以小股部隊吃掉我們更小
的部隊,然後迅速轉移。這使我們的火炮、飛機、坦克、卡車都失去作用。戰爭打的是鋼
鐵、教育、科技和指揮。八路軍狡猾地避開了我們的優勢和銳氣。」

    「尤其是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1942年之後,八路游擊隊更猖狂,弄得我們分不
清楚什麼人是游擊隊,什麼人是情報人員,什麼人是一般平民,好像中國人都成了八路軍游
擊隊。一天夜裡,我記得很清楚,槍聲在村頭不遠的地方響起,聽槍聲就知道他們不過十幾
個人,我們一個中隊全體出動,結果誰也沒抓到。回來睡覺,槍聲又響。我們又是全體出
動,還是沒找到一個對手。又回來睡,又響起槍聲。中隊長佐籐大尉說,別理他們,游擊隊
沒什麼大動作。果然,槍聲漸漸遠去了,可以安心休息了。連續幾個星期戰鬥、行軍、出
擊,大家都太累了,很快都睡著了。誰知就在這時,一顆炸彈在窗台上爆炸了。我們一屋子
人被炸死6個。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心驚肉跳,從沒能安安心心地睡過覺,八路軍游擊隊
那顆炸彈總響在我耳邊,八路軍游擊隊不好,最壞!」

    我給山田送過一年多的飯,久而久之,熟了。我問他:「你女兒怎麼不來看你,是親生
的嗎?」山田用直勾勾的目光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告訴我一個內心世界的秘密。

    山田對我說,他回國後就當高中教師。由於結婚晚,1955年才有了自己心愛的女兒。
他一直用心教育她,希望她上最好的大學。那年女兒高考成績不佳,他大發雷霆。女兒退縮
在牆角哭了起來。山田說:「我一聽到這哭聲驚呆了。這聲音讓我想起幾十年前發生在中國
鄉村的場面。那個被我強暴過的小姑娘也退縮成一團,驚恐萬狀地渾身哆嗦。她小聲的哭泣
絕對是悲慘、絕望的。從那以後,我沒責備過我的女兒,我感到我對不起她。從此我和女兒
漸漸疏遠了,她不理我,從不和我聯繫。

    多少年來,我內心世界的東西,從來沒告訴過女兒和老婆。在她們面前,我永遠昂起男
人的頭。」

    外面下雨了。雨落在房頂上嘩嘩地響。雨水又順著房簷的水槽流下來,也嘩嘩地響。這
是天上落下來的淚水,為了受盡苦難的中國人,為了中國人當亡國奴的悲慘歷史,為了那個
被強暴過的小姑娘。在我心目中日本鬼子兵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被強暴過的中國婦女在
提褲子之前沒再被刺一刀就算好的了。想不到他強姦完中國小姑娘後她那縮成一團、嚇得渾
身哆嗦的悲慘哭聲,伴隨他整整半個世紀的人生路程,甚至影響到了他父女的關係!

    山田看著窗外的無盡雨絲,呼吸艱難地告訴我:「我根本就不管你是哪國人,你怎麼看
這件事,只因為你常常來看我這個孤獨的老人,所以我告訴你。———她,是我的親生女
兒。」

    我喜歡和山田聊天。他很坦率,堅持自己的觀點。不知為什麼,他罵八路軍,我聽了特
高興。那些日子,笑就像兩塊膏藥貼在我臉上。我在東京大街上送外賣,一邊開摩托車一邊
放聲高唱:

    「向前向前向前!嘿!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嘿!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嘿!

    背負著人民的希望,嘿!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在牛奶公司門口,一群日本老太太看見我都說:「猴槍(我名字的日本語發音)幹嗎這
麼高興?」我用中文說:「猴槍,還狗牌擼子呢!」日本老太太聽不懂我說的中國話,知道
我又犯各呢。她們聚一塊兒擔心地說:「你們看,今天猴槍哪兒不對了,他那脖子一擰一擰
的,嘿!嘿!嘿起沒完了。」

    為了積累資料,我拿著照相機,帶著閃光燈去拜訪山田。山田很警惕地瞄了一眼我帶去
的傢伙。他說:「你喜歡照相?」我說:「咱倆照張相呀。」他說:「為什麼呢?」我說:
「將來回國好看看呀。」他說:「可以照,但一定要換上西服,把頭髮整理好。」我說:
「不用,就這樣挺好。」

    形容原汁原味的日語叫「搔鬧媽媽」,可是山田不同意「搔鬧媽媽」。他說你的照片一
定有用意,如果用於友誼,應該穿西服;用於新聞,應該「搔鬧媽媽」,「你是什麼用意
呢?」他問我。

    沒辦法,我對他實說:「你參加過南京大屠殺,可你從不說那次大屠殺的對與錯。我想
把你的心態『搔鬧媽媽』地介紹給中國讀者。記者的責任是如實地反映情況。我雖然不是記
者,卻有這個如實反映的習慣。照片怎麼樣沒關係,清楚就行了。你們日本國不是常常說
『國民有知情的權力』嗎?」

    聽了我的評論,山田急了,他大聲喘息著:「快把氧氣給我插上。」我感到死神已經揪
住了他的後脖領子,馬上就要把他押走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

    「不能照,不能照!我在南京殺過人,不能照!我不能讓南京人看見我!我說了,不能
照。」

    我說:「好,好,不照,放心吧。———但是咱們作為朋友,照一張,將來回國我看
看,成不成?我絕對不在報紙上用。」

    山田老頭子吸足了一口氧氣,慢慢坐起來,瞪圓了眼睛,命令道:「不能照!」他那貼
成一團的白髮先倒了下去,他才慢慢地倒下去,空氣凝固了。屋裡有一股子酸臭的味道,老
人顯然幾個月沒洗澡了。我又想起他的女兒來。唉,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沒準穿得挺漂
亮的吧。

    我悻悻地把傢伙收起來,告訴他:「我不照了,你放心吧。」他喘息地告訴我:「對不
起,實在對不起,———我在南京殺過人呀。我相信佛教已經30年了,你不能讓我再回去
呀!」

    這次輪到我驚訝萬端了,我說:「佛教能把人活生生地帶到想去的地方?!那麼,我特
別想回北京,佛能帶我回去嗎。」

    山田說:「我指的是靈魂,是意念上的東西,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我一下就想到南京城的戰火硝煙和死亡的30萬人,我用眼睛問他:那30萬人有沒有靈
魂?如果有靈魂,在同一個世界裡你們相遇將會怎麼樣呢?但我沒有開口,只是呆呆地站在
門口。

    山田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又急忙迴避開我的目光,空氣又凝固住
了。燈光不聲不響地亮在我們之間……燈光應該是人類社會進程中的歷史見證人,它目睹了
一切,又都一言不發。

    東京的夜晚靜悄悄,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在這樣的夜晚,人與人無聲地交
流,但拿出佛教也好,什麼教也好,哪個能擲地有聲地向世界宣佈「一切皆無」了呢。一個
病入膏肓、半個世紀前親手殺害中國人的老日本兵,此時的目光都不敢與我平和的目光對
視,那麼這種教義,這種信仰,這種「道義上」的護身符又怎能安慰犯罪者的心靈?

    如果能的話,我倒想讀一讀佛經了。

    我向山田要幾十年前的照片看看。他笑了,像個孩子。他說:「絕對不能給你看,你是
一個很狡猾的人,是一個很壞的人,我要提防你。」但是他卻向我要我們家庭的照片看。我
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拿給他看。我一共帶到日本十幾張家庭照片,這十幾張照片在山田手
裡翻來覆去看,愛不釋手。其中,有父親在新西蘭和澳大利亞訪問的照片。我告訴山田其中
一張雙人照,那上面叫林忠的人是駐外大使,也是個八路。山田拿著照片感慨地說:「頭髮
都白了,都白了,大家都成老頭子了。」

    山田向我提一個要求:他想要一張我父親的照片。他說:「你父親過去是八路軍,和我
們打過仗;不過從照片上,能看出原八路軍的風采。你爸爸身體健康,精神飽滿,穿著中山
裝,挺起胸膛有官員的模樣和軍人的風度。」他還說他喜歡爹的灰色中山裝。他喜歡灰色?
灰色是華中、華北一帶八路軍軍服的顏色。

    他挑出父親的一張照片、捏在手裡。我如果說不,他會失望一輩子。

    山田長時間地端詳這張照片,嘴裡反覆念叨著:「你爹是八路,這就是五十多年前的八
路軍。」他看著看著笑了。我看見他沒有門牙,沒有槽牙,只有兩顆犬牙。

    我認識的鬼子兵方軍五、轟炸重慶

    松井老頭兒一開始就幫過我的忙,這使我非常感激他。

    事情是這樣的:開摩托車去松井家要經過一個長100米的坡道。如果中途不停車,問題
倒不大,可以一直順利開上去。偏偏那天在這個坡道上有家人訂飯,我得停一下。等我再起
動時,由於油門過大,摩托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大吼著從我褲襠裡竄了出去。只見它「轟」
的一聲,騰空而起,又重重地摔在坡道上。驚魂未定,我發現松井老頭訂的飯已從箱子裡甩
出來,在坡道上不緊不慢地跳著華爾茲。它一轉一歪、一轉一歪,順坡而下。陽光照著它圓
潤的身體,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松井老頭的家在坡道拐彎處。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按響了他家的門鈴。一個一瘸一拐
的老人開了門,露出一張慈祥的臉,無疑這就是松井先生。我老實對他說:「對不起,讓您
久等了。您訂的飯看著很乾淨,其實它已經在馬路中間跳過華爾茲舞了———我剛才在坡道
上翻過車,實在抱歉。」

    「華爾茲?你說它跳過華爾茲?」松井老頭樂了。他慈祥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是中
國留學生吧?咱們初次見面。既然這碗飯跳過華爾茲了,那麼你就放在這兒吧。我吃不吃沒
關係,關鍵是你的老闆他要不高興的。他不會關心你翻不翻車,他關心的是這碗中華蓋澆飯
的利潤。這碗先放下吧,一會兒你再給我送一碗來。小伙子,駕駛摩托和駕駛飛機一樣危
險,你可要小心。」

    善解人意,助人為樂。這是松井老頭兒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

    老鬼子松井眉清目秀,不過他的左腿細得像根歪扁擔。我摸過那條腿,是條沒有肌肉的
真腿。通過多次聊天我才知道,松井原是飛行員,二戰中轟炸重慶時被中國軍隊擊傷飛機而
致殘。我每次送飯,都要和他聊一聊。和他聊,我感到比聽大學教授講課還有意思。後來聊
不過癮,乾脆休息日常去這個殘疾老人的家。

    松井先生溫文爾雅,松井夫人也是個和善的日本婦女。她到處做臨時工,每天勤奮地早
出晚歸。我就看見過她在離我們飯店不遠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裡洗過盤子,昏天黑地猛干。她
像外國留學生那樣,她比松井先生小三十多歲。看著她輕盈的背景,我小聲告訴松井一句中
國的俗話:你是「老驢吃嫩草」。

    但是,她知道他在侵華戰爭時轟炸過重慶。

    老鬼子松井愛飛機。他迅速從書架上找出幾本雜誌,信手翻出其中的章節,給我講解今
日美國戰鬥機、中國戰鬥機、蘇聯戰鬥機、北歐戰鬥機的各種性能。他說今天的飛機和過去
的飛機不同,備有自動裝置。即使飛行員受了傷,自動裝置也會幫助人安全降落。對此,我
將信將疑。當他講到侵華戰爭中日本的各種飛機和艦隻時,我就專心地聽。

    「戰前我受過高等教育,盧溝橋事變之後我就被捲了進去。我一開始就在空軍。我駕駛
過三種飛機,轟炸過重慶市。那個年代,不去是不行的。我的轟炸機被中國政府軍地面部隊
擊傷。我回國後,冷靜地思考了幾十年。

    「1942年我回國後,躺在東京的防空壕裡,聽著轟轟隆隆的美國飛機聲、炸彈爆炸
聲,我就想:我們去轟炸別人,所以別人才轟炸我們。美國人為什麼和中國人在一起報復我
們呢?我們日本國那麼多敵人,全是我們自己樹立起來的。

    當時美國飛機幾乎天天來轟炸日本,我的腿在轟炸重慶時被中國地面炮火擊傷的部位還
在恢復中,所以就天天躺在防空壕裡。那時的日本,除去地震就是轟炸,大地總在波動。整
個日本列島處在恐慌和烈火之中。這烈火是我們日本兵在中國、朝鮮、菲律賓、馬來西亞和
美國燃起的。如今,它燒到了日本本土。」

    松井先生在談到飛機時,總用一本書或一雙筷子在空中比劃著。他又拿出1945年在防
空壕裡寫下的日記給我看:

    「1945年3月10日,美軍空襲東京,一夜之間奪去10萬人的生命,使100萬人失去
家園。

    從1942年4月18日開始,美軍開始利用在太平洋上航空母艦起飛的飛機轟炸日本。空
襲日本以來,美國飛機飛行一萬七千多架次,共投下炸彈10萬噸,使日本國民死35萬人,
傷42萬人,有221萬戶受災。」

    松井先生說:「我當時一邊寫日記,一邊鮮明地感到,這地面不斷傳來的爆炸聲,正是
世界人民對我們日本民族的怒吼和報復。

    「1940年和1941年,我多次飛往重慶投過炸彈。我的飛機被擊傷後,我非常害怕飛機
落下去。被摔死的恐懼和被中國人捉住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儘管缺氧,我用盡生命的力量駕
機往回飛行。

    現在日本右翼勢力竭力主張為當年發動的侵略戰爭辯護,我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感到,
這種辯護對日本民族的將來,沒有任何好處。忘記戰爭,就沒有和平。光說東京挨炸不好,
這樣會使日本年輕一代產生錯覺。我們日本產品要融入世界,心理也要融入世界,為各國人
民所接受。」

    松井給我看美軍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照片,給我看空襲日本的照片,日本兵死亡的照片
和日本國民在戰爭中受害的照片,還給我看轟炸重慶的照片。

    看轟炸重慶的照片時,我問他是他親手拍的嗎?他笑了。他說那時的飛機進行投彈時要
俯衝,可沒有今天美國空軍在海灣戰爭中所使用的現代化軍事科技。萬米以下是非常危險
的,不可能自己攝影。面對轟炸重慶的照片,我心情沉重。我告訴松井:「1973年,我當
鐵道兵時去過重慶,建設歌樂山火車站。那時,我們鐵道兵修建的襄渝鐵路的終點就是重
慶。一個夏日的夜晚,我和一個戰友去紅港碼頭散步,看到山城的燈光和滿天的繁星連成一
片倒映在江水之中。面對碼頭上一對對依偎在一起的情侶,聞著婀娜多姿的南國植物所飄散
過來的陣陣幽香,我感到重慶就是人間天堂。」

    我不斷翻弄著松井收集的歷史照片,可是我印象中的美麗山城與面前的被轟炸的重慶對
不上號。

    我這個人城府不深,是個喜怒哀樂溢於言表的人。我冷下臉來告訴松井,我在中國軍隊
服役時是優秀射擊手。要是抗戰時我在重慶,今天你就別訂飯了。松井老頭兒聽了並不生
氣,表示理解。聊到很晚,松井夫婦竟打電話讓電器商把一台音響送到我家裡,說是要表達
他們難言的心境。

    我打開包裝,插上電源,已是滿天星斗,聽著帶有重低音的提琴曲,我總感到那是松井
操縱的重型轟炸機在重慶上空向下俯衝。那細細的高8度,似乎是被炸死的重慶少女冤魂的
吶喊,充滿了悲憤和蒼涼。

    我不能說這台CD音響上沾有中國人的鮮血,但我想到我叔叔是被侵華日軍殺死的,他
被晉察冀軍區追認為戰鬥英雄;村裡父老鄉親為他建的抗日勇士紀念碑至今仍屹立在村頭。
想到這些,我就趁著夜色,把音響端出門外,扔到垃圾堆裡。抬頭望月,那個夜晚的月亮特
別圓。我相信那明月就是我叔叔的目光。

    每年「8.15」前,日本電視台都要播放二戰的紀錄片。看到其中有轟炸重慶的片斷,
我急忙給松井去電話。天空上佈滿一架架齊頭並進的日本轟炸機,緊跟著就是一架架地向下
俯衝;轟炸嘉陵江和長江匯合點重慶。松井老頭在電話裡大叫了起來:「這就是55年以
前!」看到濃煙滾滾、烈火熊熊、屍骨遍地、斷壁殘垣的山城重慶,松井說他也很難過。他
在電話裡告訴我:「是我,是日本給中國人民帶去了災難,帶去了不幸。」

    「8·15」前後,在日本出版的中文報紙上刊登了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各地挨炸的文
章。其中有一篇《蔣經國之母遇難經過》,我看了忙用日文電腦譯出,交給松井先生。

    松井看後感慨萬千。他頭一次知道,連蔣介石的老婆都讓日本空軍炸死了。

    松井說每年「8·15」前日本電視網都播二戰紀錄片,雖然教科書上沒有這些歷史,但
不少日本學生從紀錄片中都模糊地知道一些歷史事實。松井特別讚賞德國人對侵略戰爭認罪
的開明態度。他認為這正是經濟、政治大國與狹隘島國國民心理的鮮明對照。

    他給我看1996年8月21日《每日新聞》上的一篇文章。該文說德國根據納粹犯下的罪
行,用法律規定下來對受害國家與個人進行認真賠償。

    「從1956年《關於對納粹迫害犧牲者賠償聯邦法》制定以來,截至1993年1月,德國
對猶太人付了710億馬克的賠款。對英、法、荷蘭等歐洲12個國家支付了9億9千萬馬克
的賠款,還對以色列單獨支付了34億馬克的賠款。東西德合併後,德國又對俄羅斯、烏克
蘭等三個國家支付10億馬克,對波蘭支付5億馬克的戰爭賠款,而且沒有宣告結束。目前
總共支付了905億馬克的賠款,估計到下個世紀,德國將付出7200億馬克。

    「相比較之下,我們日本付了多少戰爭賠款呢?日本從1954年到今天總共向18個國家
付了相當於德國戰爭賠償費零頭的6565億9000萬日元的戰爭賠款費,其中包括法國、西班
牙、荷蘭等歐洲國家,卻未給中國一分一文。而且,就此宣告結束了所有戰爭賠款問題。」

    「中國的輿論有過要求戰爭賠償的呼籲。」松井翻出一份國民黨監察員於樹德等撰寫的
《對日和約的意見》。這篇文章發表於《大公報》1947年9月15日,日本報紙曾經轉載:

    「吾國乃缺乏資金之國家。拆舊工廠,作為賠償,我國必須準備偌大資金作為搬運裝置
開工等費,故賠償中不能不要求一部分現金。過去我國對日戰爭,每次締和,日本都要賠款
若千萬兩。他們卻以我們的賠款,發展他們的工商業。日本經濟發展之所以有今天,實多借
助於我國的賠償。今日本戰敗,我們按例要求一部分現金賠償,實屬正當合理,應該據理力
爭,不容稍存客氣。」

    松井說:「中國放棄戰爭賠款的文件、理論、談話,我至今沒有看到過書面文字。我這
個侵華日軍,我這個當年開飛機轟炸過重慶的老飛行員,感到不可理解。為什麼不要戰爭賠
款?這不但要說服億萬中國人民,也應該讓我們日本國民理解。你當過記者,請你無論如何
找到相關文件給我看看。我總會死去,但離開這個世界前,我不願再有什麼遺憾了,我要堅
持到頭腦清醒的最後一刻。」

    「最近,民間賠償和慰安婦賠償問題又重新提出,日本國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對中國人民
表示歉意。如果一拖再拖,死活不認賬,這既不符合中國國民的民意,也不合乎大部分日本
國民的願望。」

    每一次去老鬼子松井家,我都要飛速地跑出去幾次,到日夜都開門的小店裡複印我記不
住的東西。我對他說:「對不起,松井教授,我想複印一份可以嗎?」他說:「你管我叫教
授?我可當不了那玩藝。不過,幾十年來,我一直都是坐在家裡看書。我想我看的書可能不
比教授少。但是我的學生經常竄出竄進,這可不成。」

    作為50多年前就在中國領空橫行的老飛行員,松井有他見識獨到的一面。他認為侵華
日軍較之中國軍隊的第一個區別就在於有文化。日本兵大都受過初等教育,而中國兵多是文
盲。在經濟力量上,至1937年,日本的現代工業產值在國民經濟總產值中已佔80L,各種
輕重工業產品均能製造;而當時中國的現代工業產值在國民經濟總值中僅佔10L。在農業方
面,日本當時已使用機械,而中國幾乎全部依靠人力畜力。1937年,日本工業總產值為60
億美元,而中國僅13億美元。生鐵產量,日本為239萬噸;中國95萬噸;鋼產量,日本
735萬噸,中國僅55萬噸;石油產量日本為39萬噸,中國僅0.02萬噸。

    松井說兩國之間另一差距就是軍事工業。1937年,日本軍事工業投資達22億日元,能
大規模生產重炮、坦克、飛機、軍艦。而中國的軍事工業薄弱,除光緒年間生產的「漢陽
造」步槍外,不能製造重武器。「漢陽造」還是光緒年間中國的張之洞、辜鴻銘請德國克虜
伯工廠建造的。國民黨軍隊有少量飛機,還是外國製造的,而共產黨軍隊一架飛機也沒有。
1941年,日本已有用於作戰的飛機5088架。

    聽著老鬼子松井說侵華戰爭中中國的落後,我既感到無奈,又感到不高興。他不等我說
什麼,就敲著一大摞航空雜誌,對我發議論:「不過,戰爭的最後勝敗不在武器。零式戰鬥
機好不好?日本國不照樣在1945年8月15日在美國密蘇里號戰艦上簽字投降嗎?戰敗50
年來,我一直關注世界局勢。美國軍隊武器好不好?還不是敗在越南人手裡!這和我們日本
人在中國的失敗是同一個道理。」

    眼前的老鬼子松井令我困惑:

    他曾駕駛零式戰鬥機攔截中國政府軍戰鬥機,曾駕駛重型轟炸機轟炸重慶,親手炸死的
中國人起碼在3位數字以上;但他今天如此的明智又在日本政府大臣之上,他究竟是怎樣一
個日本人呢?我又將如何將這樣的日本人向中國的年輕一代作介紹呢?

    我一直思考著這些問題。

    我認識的鬼子兵方軍六、「土匪馬占山」英雄馬占山

    我用一萬日元買了一台大摩托。許多中國人對一萬日元的概念比較模糊,一萬日元相當
於一個日本男人一天的工資。中國人用一天的工資買一台舊摩托的時代還沒有到來,而在日
本社會這已經是不足為奇的事兒了。我的教授借給我一本書,叫《大量生產、大量浪費》,
講的就是畸形發展的日本社會。這本書用我的話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工人白天撅著屁股猛
干,下班一杯清酒下肚,轉身就把大彩電抱出去扔了,還能看呢,好好的,就是舊點。

    有了摩托我就鳥槍換炮了。去大學上課或者去打工,都增加了機動性和靈活性。夏天大
學放假,我就多次騎上它縱貫日本,去東京或富士山下打工去。大學開學,我再騎上它往回
返。一次,在翻越富士山與東京之間的箱根山時,我遇上了瓢潑大雨。在一個急轉彎的地
方,我一捏前閘,連車帶人整個橫著飛了出去。痛得休克之後,大雨又把我澆醒,拉回到人
間。睜眼看看,大摩托躺在我身上睡著了。我鉚足了勁把它推開,仔細一看,完了,我右腿
上全是鮮血,不用脫褲子就看見了膝關節上的白骨。「這下完了。」我心裡想。我的教授常
說你們中國留學生就只知道打工、賺錢,不重視學習。為了改變他這一印象,我決定爬也要
爬回去。

    我從背包裡掏出工具修理。先在附近找了一棵合適的樹。綁上前輪,把車把正過來,然
後再修別的地方。如果實在修不好,我只好和它離異了,瘸著腿自己先到東京再想辦法。

    折騰了幾個小時,我的摩托終於恢復了一點兒本來面目。雖然用右腿踩不了發動機起動
柄,但我把它掛上檔從山上往下溜,發動機又嘟嘟地叫了起來。下山去!先去找車鋪,把車
燈都裝上,要不還是寸步難行。

    從箱根山上下來,我的第一件事是去東京的中國大使館,我的朋友小曲、小邊在那兒,
他們會幫助我。

    車開到中國大使館門口,兩個日本警察用眼睛搜查我全身後,問我:「帶手槍了嗎?」
他們看我右腿上包紮著毛巾,鮮血順著褲子滴下來,猜想沒準我剛才搶過哪個銀行。中國使
館的醫生給我受傷的腿進行了治療,還送我兩支藥。小曲和小邊把我送上由東京駛往北海道
的輪船。沒有他們的幫助,大學開學之前我是絕對回不去了。

    這次坐日本船,我先瘸著腿四處參觀。絕了,到底是工業現代化的國家,造出的船就是
漂亮。這艘客船有四層,長200米,只有12名乘客。連我算在內,乘客都是騎摩托或開車
的人,沒有交通工具的人都坐火車或飛機。因為乘客少,所以多數客房都關著門。船裡有電
影院、有健身房。客廳裡有大彩電,吃的、喝的要比陸上貴一倍。船內電話可以通往世界各
地。船裡的洗澡設備也特別好,由於沒人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一跳進大浴池,腿上的傷
就冒血,活像一條正在分娩的大魚。一邊洗我一邊想,戈壁灘上我們鐵道兵的弟兄們什麼時
候能洗上這樣的澡該有多好呀。

    就十幾個乘客,大家都坐在客廳裡聊天,於是我也瘸著腿加入進去。痛得受不了,就噴
噴大使館醫生送我的藥。

    由於藥勁過去了,我這一比劃,腿痛得不行,只好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眾人大笑。他們
說你不應該當留學生,應該當漫才師(相聲演員)或是喜劇演員。這時一個日本老頭兒為我
解圍,他說別笑別笑,中國的氣功真能治病呢。

    這個老頭兒叫吉村,從我一上船他就老跟著我,我上哪兒他准上哪。我成了瘸子,有時
上樓梯時不方便,他馬上會出現,扶我上去。我不好意思,就說老先生您請到自己喜歡的地
方吧。他用中國話說:「你喜歡溜躂的地方,正好我也喜歡溜躂溜躂。」他的東北口音著實
讓我吃了一驚。我說我上哪,您就上哪,那您不就成了警衛員了嗎。老頭兒笑笑說,50多
年前,我正是關東軍一個師團長的警衛員。我仔細看了看這個老頭兒,身高不足1.5米,
戴一副金絲眼鏡,三八槍都比他高,上前線和抗日聯軍干是不夠條件,所以天生是當警衛員
的材料。於是我們成了談天的朋友,我的腿後來痛得厲害,離開他的攙扶,就寸步難行了。

    儘管他對中國人友好,但他的思想卻是成問題。他的第一個觀點是日本去中國是幫助中
國搞建設。他說日本在東北修建了許多鐵路,建了礦山,還建了一個滿洲國。「現在中國人
用的東北鐵路不還是我們當年在中國修建的嗎?而且我們的開拓團前後去了31萬人,去開
墾東北的荒地。」他用一隻手畫著圈圈,好像他前面有幅地圖。

    我告訴我面前的關東軍小老頭吉村:日本軍隊到東北是侵略、掠奪,決不是建設。我告
訴小老頭:「關於日中戰爭,有一次我和教授還爭論了起來。教授說他父親是『滿鐵』技
師,年輕時拋家捨業,嘔心瀝血,一直幫中國建設。教授讓我看看今天的中國地圖,量量鐵
路線,然後寫一篇《日本人幫助中國人建設東北》的論文。」

    關東軍小老頭樂了,他拍著大腿說:「你好好調查,這篇論文很有意思。」我告訴他我
利用這次暑假,一邊打工,一邊去當地圖書館,調查了一個月,用了三個晚上一個星期天才
寫成。

    「講一講,快點講一講。」關東軍小老頭高興地用眼睛掃掃眾乘客。他用形體語言告訴
大家事實勝於雄辯。

    我說,據我調查,1931年10月23日,「滿鐵」在關東軍司令部支持下,拼湊成立了
一個偽交通委員會。它是日本侵華日軍攫取東北路權的工具。東北的全部國有、省有和民有
的十餘條鐵路(總長3000公里)均被劫奪歸並入「滿鐵」。就連「中俄合辦」的中東鐵路
(全長1700餘公里)及其附屬財產,也於1935年3月被從蘇聯手中僅用1億7千萬元的代
價收買去了,改名為「北滿鐵路」。至此,「滿鐵」完全壟斷了東北的鐵路及交通運輸業。

    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前,日本所需的38種重要軍需原料,有24種是依賴東北提供的。

    日本在中國修的鐵路完全是為侵華戰爭服務的。我國東北所生產的鐵必須運往日本去煉
鋼。東北冶煉的少量的鋼,也必須運到日本去軋制鋼材。

    再說「開拓團」。侵華日軍侵佔我國東北後,便把東北農村置於它的殖民統治之下。日
本大量向東北移民,強佔東北農民的土地。「九一八」前,東京的拓務省是日本向東北移民
的主管機關。侵華日軍在1936年制訂了向東北移民的龐大侵略計劃,計劃在20年內向東北
移民100萬戶,500萬人。到1945年8月日軍投降為止,共向東北移民10萬零6千戶,31
萬8千人,強佔土地3900多萬□。

    例如1932年在瀋陽等地,日軍以每畝30元或40元的低價,強行租借農民土地,使我
國東北廣大農民失去了土地。

    侵華日軍在東北強迫農民種稻,但卻禁止東北人民吃大米。「偷運」或食用大米者,被
判為「經濟犯」。「七七」事變後,隨著「糧食出荷」的加緊,擴大了「經濟制裁」的范
圍。行人攜帶糧食二三斤,即被日軍指定為販運糧食,重則殺頭,輕則下獄。這就是我論文
的梗概。

    船上的乘客陸陸續續地來,又陸陸續續地走了,只留下關東軍小老頭和幾個男人。為了
緩和氣氛,吉村老頭提議大家喝啤酒。船上的啤酒很貴,但小老頭不在乎,他讓服務員給所
有男人送啤酒,最後他付錢。大家坐在沙發上或地毯上喝啤酒,默不作聲,空氣緊張,只有
我站著,或者一拐一瘸地走一走。女船員看見了走過來,她拿一條白色濕藥布把我受傷的地
方包紮起來。我感到這個女船員漂亮極了,傾國傾城,她穿著黑色的船員服,肩章上兩條線
是黃色的,渾身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她說:「下了船請您立刻去看醫生。所有的來客,都是
我們的客人,包括您。但今天在船上我能提供給您的服務只能是這樣微不足道,非常抱歉,
請您原諒。」聽了她的話,我心裡舒服之極。在船上,只要不談戰爭,中國人和日本人是能
夠友好相處的,———我一直這麼認為。

    但是吉村不老實,他又掀起了風波。

    他當著大家講起了「馬匪」的故事。他一口一個「馬匪」,一口一個「馬賊」,講起了
他年輕時在中國東北的故事。他講得繪聲繪色,指手劃腳,吸引著日本乘客聽下去。

    他說,在中國東北,日中戰爭時有個土匪叫馬占山。馬占山是個神出鬼沒的人物,狡猾
之極。我們和他打了十幾年仗,可到日本投降了,他還活著。當時我所在的師團的任務,是
專門剿滅他。有他的部隊和楊靖宇的部隊在,關東軍就不能安靜地生存下去。大大小小,我
們和馬匪不知打了多少仗,他還投降了一次。好,這下你就歸順吧。誰知第二天,又把我們
小股部隊吃掉了。一問誰幹的,馬占山!馬匪!你說氣人不氣人!

    一次我們師團包圍了他們數百人。大興安嶺的群山裡,白雪皚皚,森林密佈,連我都看
見了馬匪的部隊。師團長命令:堅決圍住,全部消滅。我們圍了三天,不少日本兵手腳都凍
黑了,走到近前一看,有幾百人生存過的痕跡,連生過的火還在冒煙呢。可人都到哪去了,
難道他們會插翅飛出去不成?我們幾千人,沒吃沒喝,受累挨凍,能跟他們痛痛快快打一場
也好呀!可對手跑啦!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還有一次,我跟著師團長的馬走,太困、太累,一不留神從山上滑了下去,陷進七八米
深的雪窩裡,差點兒被凍死。這種經歷你們誰有?他問大家。

    一次,馬匪的游擊隊潛入我們軍營,在井邊立了塊牌子,上面寫著「有毒」。我們連人
帶馬兩天沒敢用井水吃喝。抓來幾個中國人,強迫他們喝,嗨!屁事沒有,多氣人!

    一次我們一千多人行軍,居然有馬匪小部隊襲擊我們。槍聲一響,群山迴盪。師團長腿
部中彈翻落馬下,等我們佈置好作戰隊形,他們20多人早在雪面上飛滑而去,那速度連子
彈都追不上。抬著十幾個死傷者往回走時,我們憤怒之極。

    「有能耐的話,咱們面對面幹嘛。」他對我說。

    我告訴他:「我可不是馬占山啊。」

    吉村說:1940年10月,我親眼見過一次馬占山,是一次秘密接觸。他約見我們師團
長,卻不許我們帶槍。他的警衛部隊一律馬步槍、駁殼手槍、馬刀,一個個精神抖擻,精明
強幹,身高馬大,怒目而視。馬占山本人精瘦、光頭、黑鬍子、黑馬褂,50歲上下,臉上
沒有一點笑模樣。

    我要和師團長一起進馬占山的房子,被他的衛兵抓著後脖領子給提了出來。混蛋!馬占
山的兵都不會說話!你說話呀,我聽得懂!

    一會兒,師團長也從馬占山房裡走出來,臉色鐵青。師團長說:讓我站著,他坐著!混
蛋!土匪!有一天我要親手把他的頭砍下來!

    我和師團長去過不少大人物家,奉天市長也好,公安局長也好,都非常有禮貌。中國的
禮節不比日本人差。獨獨他,十分蠻橫,這個土匪。當天夜裡,師團長親自率領馬隊急行軍
50多公里直撲白天秘密約會地點,可是馬占山早就溜了。在附近幾個村莊拉網搜查,還是
沒有。當時漫天大雪,師團長感歎道:「不是關東軍無能,而是漫天飄來的大雪幫了馬占山
的忙。」關東軍騎兵要把這幾個村莊都燒掉,把村民都殺掉。師團長反對,他說漆黑的夜晚
村莊要是燒起大火的話,幾十公里以外都能看見。這次不燒也不殺。說不定馬占山這個狡猾
的土匪頭子還會找機會秘密約見他。可是後來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報復他。

    自從關東軍小老頭吉村給我講了馬占山的故事,在我腦海裡「馬占山」這三個字就永遠
磨滅不掉了。

    再去東京,我一頭扎進國立圖書館,找到一本日本人寫的《馬占山傳》。我在國內時愣
沒看過《馬占山傳》,而日本人倒寫了一本《馬占山傳》。

    《馬占山傳》開篇,日本作者引用中國學者的文字介紹馬占山:

    1885—1950,字秀芳。祖籍河北豐潤,生於遼寧懷德(今屬吉林)。1911年,投靠奉
天後路巡防營充哨長。1913年,任騎兵第二旅連長。1918年,剿圍有功升任營長。1920
年,隨吳俊升赴黑龍江,升任騎兵團長。1925年,任東北陸軍第五旅長。1928年,任黑龍
江省剿匪司令。1929年,任黑龍江騎兵總指揮。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任黑龍江省代
理政府主席,率軍民抗日。12月,任黑龍江省政府主席。1932年,馬投降侵華日軍,4
月,在黑河通電反正,重舉抗日義旗。不久與李杜等部組成東北救國抗日聯合軍,自稱總司
令。11月戰敗,12月率殘部退入蘇聯境內。1937年「七七」事變後,任東北挺進軍司令,
兼管東北四省招撫事宜。1948年底,參與北平和平解放工作。1950年,因患肺癌在北京去
世。

    圖書館要關門了,我急忙往後看。馬占山去世前告誡?我認識的鬼子兵方軍七、日本的
情報戰

    在北海道留學時,讓人最感頭痛的事,不是刺骨的寒冷,漫天的大雪,中國留學生的稀
少,而是工作機會的難找!找不到工作的話,別說交大學學費,連生存下去都困難。交房租
水電煤氣的錢哪兒來?買糧食、蔬菜的錢哪兒來?所以,必須找到工作。再苦再累的工作也
要咬牙去幹。

    初到札幌,幾周沒找到工作。眼看著坐吃山空,正急呢,找到一份洗盤子的工作。老闆
一看,洗得可以,就把另一位洗盤子的日本學生,調換到端盤子的工作崗位上去。上下二層
的飯店,70張桌子,洗盤子至少要兩個人,現在這個繁重的任務全由我一人承擔了。看老
板存心要累死我,只好自己開除自己。於是又失業月餘,後來又找到一個拆房子的工作。干
這個活時遇到了北海道大學的碩士老崔,我們成了朋友。但札幌並不天天拆房子,我倆只好
揮手相別。後來我去扛醬油,巧遇三浦老頭兒。三浦老頭兒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又常見
面,這次到同一個公司當臨時工,自然高興。

    三浦老頭兒今年76歲,身體健康,熱情善談,心胸開闊,是個充滿奇談怪論的人。我
知道他家有傳真機,每天看報,愛看書,喜做筆記。他夫妻恩愛,兩個兒子、三個孫子,都
在東京工作學習。由於我們兩個臨時工經常失業,所以老在札幌圖書館的同一張桌子旁遇
到。

    日本全國無論走到哪裡,最好的建築都是圖書館和學校。圖書館裡文明優雅,冬暖夏
涼,因此,從星期一到星期五的讀者群除去學者就是失業者。作為「館友」,沒幾天我就了
解到他曾是日本海軍少尉,1937年11月他所在的軍艦還炮擊過上海政府軍陣地。他去過中
國的南海、東海、黃海。1941年在台灣海峽,擊沉過中國海軍的幾艘小炮艇。在那次海戰
中,他的軍艦中彈六發,爆炸的炮彈彈片擊中他的腹部、腿部,隨即退出現役,復員回家。
由於那個年代的男人都上了前線,他馬上在當地找到了一個如意老婆。本想就此安心生活
了,1942年又被應徵入伍,還當海軍。他的艦艇在1945年初於北緯45度、東經150度的
千島群島海面上被美國飛機炸沉。他被別的日本海軍艦隻救起,不久,日本投降。

    所謂「扛醬油」的工作,是在一家旅日華人開的公司送貨。這家公司壟斷了札幌全市的
調味。札幌全市所有的大飯店,每天把需要的調味品用傳真的方式送進這家公司。接到傳真
後,這家公司迅速派人把清單上的調味品送去。由於北海道打工機會很少,所以這家公司給
我的印象是比日本公司還刻薄。新年前後忙勁兒剛一完,三浦老頭就被開除了。沒兩天,我
也被開除出來。

    有一天早晨我和三浦老頭又在札幌圖書館我們的大辦公桌前見了面。他見我有幾分沮
喪,便安慰我說:「嗨!這有什麼,人生就是海中漂浮的船,不要悲傷。你沒飯吃,可以去
我家吃飯,不必客氣。從今天起,我帶你去北海道各地觀光。我們倆這幾天把『書』開除
了,好不好?」

    我不同意,對三浦說:「今天不成,今天已經來了,而且教授佈置的幾本書不看完,開
研討會時我說什麼呢?」三浦說:「好,那就明天。」

    第二天,我和三浦去了洞爺湖。北海道有兩個洞爺湖,每個湖的面積都有10平方公里
以上,統稱洞爺湖國立公園。湖邊森林茂密,溫泉相連,賓館旅社星羅棋布。由於沒有工業
污染,故湖水清澈,曲徑通幽,鳥語花香,是個旅遊勝地。描寫洞爺湖的課文,我在大學三
年級的精讀課裡學過,那是一篇非常優美的散文。作者是東京人,1965年曾來觀光過。步
入洞爺湖畔,風光果然不凡。原始森林參天蔽日,滿目碧綠,一片幽靜。這裡是鳥的天堂,
鳥兒可以自由鳴叫,自由飛翔。小松鼠豎起尾巴在樹枝間來回跳躍。小汽車在林中小路上悄
悄地滑行,惟恐打破了這裡的寧靜。一對對情侶,腳踩陽光,眼含羞澀,手拉著手靜靜地漫
步。

    依山傍湖處是天然的大溫泉。這些溫泉都高於洞爺湖的湖面,故沐浴者一邊洗溫泉一邊
可以極目遠眺,觀賞湖上的風光。

    夕陽像漸漸冷卻的紅鍋,把微溫的餘暉灑到洞爺湖水面上,反射出碎金般的閃光。

    我們迎著湖邊夕陽散步,一前一後。他沉思的身影長長地落在我前面。遙望夕陽。他慢
慢地回憶:「1937年11月,炮擊上海也是在夕陽之中。在隱約可聞的爆炸聲之後,在上海
城市幾幢高樓的後面升騰起來的是遮天蔽日的黑煙。

    「作為日本海軍,我沒有踏上過中國的一寸土地,卻無數次遙望過那幅員遼闊的國家。
我知道我們日本軍人在你們中國所犯下的罪行。

    對於日本侵華軍人給中國人帶去的災難,中國人肯定仇恨我們,不仇恨就奇怪了。」

    「但是……」他看著我說,「……戰爭的責任在我這兒,戰爭的責任又不在我這兒,我
不過是個海軍少尉……。我希望今後中國和日本間永不再戰,日本人、中國人都在和平的環
境中生活,就像眼前的景色。」他用手指著前方回頭看我。

    前方是天地之間優美的夕陽,它正慢慢地,靜靜地落入地平線。那優美、靜謐的遠方,
就是我可愛的祖國。

    極目遠眺,我頭一次感到那橘紅色的落日和噗啦啦飛動的白色鴿群一樣都像征著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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