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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型關大捷

·魏碧海·


  楊得志辭別林彪趕回太原車站,天已經亮了。下了一夜的雨,站台上的東北流亡學生仍未散去。此時太原各界群眾也紛紛趕來為八路軍送行。學生們唱了一夜的歌,嗓子都啞了,互相攙扶著還在唱「九一八——九一八……」,一個個如從水裡撈起來的,從頭至腳濕淋淋的,看起來讓人揪心。
  列車在軍民的口號聲中徐徐啟動,風停雨住,東方天際隱隱透出一抹紅霞。
  楊得志想起凌晨見到林彪時的情景。林彪披著制服將地圖徐徐展開,不緊不慢地用鉛筆畫箭頭,藍色由北向南,紅色由西南向東北,兩支箭頭在一個圓圈中相撞——平型關!林彪畫完圓圈,將鉛筆重重一擲,一顆米粒大的鉛芯折斷了。紅色的!
  楊得志並沒有什麼異樣感覺。而敏感多疑的林彪卻為之一震。他喃喃自語道:「平型關是場惡戰,搞不好會損兵折將。」
  林彪說完抓起鉛筆,將藍芯狠狠折斷,咬牙微閉雙目,犀利的目光緊盯在地圖上。他輕捻著那截足有半寸長的藍色鉛芯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忘了面前還站著楊得志。
  楊得志回想起林彪的神態,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敵強我弱,哪會真的像你師長畫箭頭那樣針尖對麥芒,「敵人的刀鋒利,我避開他的刀砍他拿刀的手」,這不是你林校長在抗大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嗎?
  列車到達原平車站已經暮色四合。一大群國民黨的軍官等候在站台上,楊得志跳下車,問:「汽車在哪裡?我們奉令星夜馳援平型關。」
  「全在站外,請楊團長帶部隊出站登車,」一位上校迎上來,握住楊得志的手,「我們是老相識,楊團長難道忘了?我和牛師長當過貴軍的俘虜,說來慚愧呀!」
  楊得志似乎記起來了,笑著點了點頭。
  部隊乘了一夜汽車,天明抵達大營。透過淡淡一重薄霧,平型關一帶的古長城影影綽綽地聳立在山脊和峰頂。楊得志環顧四周地形,心中暗歎,好個險地!群峰聳立狀如狼牙。山巒相連,谷深坡陡,的確是個用兵的好地方。楊得志想起林彪畫的那個圓圈釋然地笑了。
  林彪帶著參謀人員實地考察了平型關一帶的地形,基本與圖上所繪相符,這更堅定了他在平型關與日軍大戰一場的決心。十幾天來他一直在苦思良策,一張軍用地圖被塗得面目全非。他已經數次致電毛澤東和八路軍總部,要求在平型關尋機殲敵,現在他親臨實地,一條「八里埋伏」之計油然而生。
  「天時地利人和,此戰後我必名揚天下!」林彪沉溺於自己心中描繪的戰鬥場景中,雖是城府很深的人,仍掩飾不住內心的激情,一向蒼白的面孔也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他放下望遠鏡,取出紙筆,將公文包鋪在膝蓋上親自給八路軍總部和中央軍委起草了一份電文:
  朱、彭並告毛、聶(指朱德、彭德懷、毛澤東、聶榮臻):
  關於一方面軍目前行動方針,我意不只陳旅應在現在域協同友軍作戰,師直及徐旅亦因同樣任務而靠近,陳旅暫時不應以做群眾工作為中心任務而進駐阜平,因為:
  1.目前敵正前進中、運動中、作戰中,為我進行運動戰之良好機會,我友革目前尚有抗擊敵人之相當力量,為能得到友軍作戰之良好機會,現地域為山地,乃求山地戰之良好機會,倘過此時機,敵已擊破友軍通過山地,並進佔諸主要城市時,即較難求運動戰山地戰及友軍配合之作戰。
  2.目前軍民正在看我軍直接參戰,如我參戰兵力過少,則有失眾望。
  3.兵力過少。則不能將以絕對優勢兵力消滅敵之一部。
  4.目前須以打勝仗,捉俘虜,提高軍民抗戰信心,提高黨與紅軍威信,打了勝仗更容易動員群眾與擴大紅軍。
  5.目前如集中一師以上兵力於狹窄區域求戰,當然是不妥的,用不開的,但以一師以下兵力則是須要的,用得開的。目前第一仗應以集中約一師的兵力為好,待爾後客觀情況上已失去一師兵力作運動戰之可能時,再分散作群眾工作和游擊。

  林彪

  林彪草完電文,命機要員先給聶榮臻發電,讓聶督率徐海東的344旅火速開赴平型關,再將他剛剛起草的電文發出。
  先斬後奏是林彪的一貫作風。
  晨霧剛剛散去,日機便出現在原平上空,俯衝轟炸時發出的尖厲嘯聲打斷了發榮臻的講話。此時八路軍115師第344旅和師直團以上幹部正在原平城郊一所農家小院裡開會。
  聶榮臻手持林彪發來的電報,在敵機狂轟濫炸中作了簡短的動員,他瞅了瞅濃煙滾滾的原平城,果斷下達了出發的命令。
  獨立團乘汽車先行。日機的轟炸結束了,還有一架偵察機仍在空中盤旋。楊成武下令出發。汽車一輛接一輛朝北駛去。那架偵察機在車隊上空作了幾次恫嚇性的俯衝,引起一位麻臉排長的怒罵:
  「有蛋就下,沒蛋就滾遠些,逞他娘的啥威風!要不是上級不讓隨便放槍,老子一槍把你撂下。」
  「麻排長,你甭吹牛!」副連長取笑道,「就你這桿『漢陽造』能打下飛機?」
  「你不信嗎?有膽你下令開槍!」麻排長故意拉拴填彈舉槍朝空中瞄準。
  「你這麻子!當心走火。」副連長急了,「我們的子彈可都是用血換回來的,一顆也不能糟蹋。你當排長的還敢帶頭犯紀律!」
  麻排長退出子彈,掂了掂,笑道:「看把你急的。你放心,這顆子彈打出去沒賺頭還行,誰幾時見過我做過賠本的買賣?」
  幾位戰士一齊起哄:「一顆子彈賺架大飛機,這買賣最有賺頭!」
  「飛機溜了,都怪副連長砸了這筆買賣。」麻排長作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樣。
  敵機一走,突然間像變戲法似的從樹林裡,草叢中,溝坑石縫間鑽出無數亂哄哄的國民黨潰兵,把公路擠得水洩不通。汽車走不動了,急得司機不住地按喇叭。
  「你們搞錯方向了,快調頭往南走,前邊是日本人!」潰兵在汽車周圍大喊大叫。
  「沒錯,我們就是去打日本人的。」
  「咦!是八路,」一位見過世面的老兵驚訝地說,「日本人飛機大炮坦克厲害得很啦!你們有什麼?大刀片,『吹火筒』,真是找死喲!」
  「聽說日本兵人人胸前掛個小佛像,刀槍不入,一個班能攻下一座縣城,你們上去了就下不來啦!八路弟兄快掉頭逃命吧!」
  「八路就是從前的老共,我明白了,準是上面故意讓他們去送死!」
  ……
  楊成武的獨立團原想乘汽車能早點趕到平型關,沒料到潰兵塞道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更令人氣憤的是公路兩旁的田野裡遍佈潰兵遺棄的機槍、山炮和整箱整箱的子彈,幾輛挨了日機轟炸的汽車翻倒在路溝裡,仍在熊熊燃燒。
  徐海東的344旅尾隨在獨立團之後,他們是徒步跋涉,很快就與潰兵相遇了。聶榮臻騎在馬上舉起望遠鏡一看,潰兵多如蝗蟲,望不到邊。先頭部隊的隊形很快就被衝亂了,北進和南退的兩支軍隊攪在一起,又發生了獨立團剛剛碰到的那一幕。
  聶榮臻怕士氣受到影響,決定離開公路將部隊帶入繞向五台山的一條小路。


  9月23日中午,雲腳低垂,正是雨前的悶熱天氣。八路軍115師連以上幹部齊集於上塞村一所農家小院裡。一百多人席地而坐,擠得密不透風。大多數人已經很久沒見過林彪,雖熱得汗流不止,卻不敢解領扣。林彪對於這種天氣似乎很適應,衣冠整齊地端坐於台上,在這個汗味濃郁的小院裡,他是唯一沒流汗的人,那張蒼白的臉永遠陰沉著,令人敬畏不已。
  聶榮臻帶頭解開領扣,指著牆角一口大缸說:
  「誰渴了可以去舀涼水喝。」
  有幾個團級幹部剛要起身,林彪便站起來了,開始介紹敵情。
  林彪掃視了一下會場,吵吵嚷嚷的會場頓時靜悄悄的。他開始不緊不慢地就他本人所知,從平津淪陷、南口戰役到眼前即將大戰一場的平型關作了詳細敘述。
  當時他並不知道從蔚代公路猛插進來的日軍番號,直到平型關大戰結束,從繳獲的日軍文件中才瞭解到他的對手是第5師團長板垣征四郎中將。當部分文件送達閻錫山時,那位連遭敗績的土皇帝差點氣瘋了。原來,閻錫山曾留學日本,與板垣是同窗,一年前的夏天,板垣曾以關東軍使者的名義前往太原拜訪老同學。閻錫山感到十分奇怪,板垣不乘飛機也不坐火車,而是經蔚代公路穿過平型關,再經忻口徒步跋涉上千里到達太原。這條被他忽視的靜態戰役走廊早在一年前就被板垣偵察得一清二楚。
  板垣一個右翼迂迴逼退閻錫山在大同的主力,便親率一萬精兵直撲平型關。閻錫山深知平型關的戰略地位,過了此關便是開闊的滹沱河谷,要想設防只有後退150公里到忻口方能立足。閻錫山先後集結第17軍、第33軍、第61軍、第2預備軍共15個旅的兵力準備依險據守平型關,與日軍在關前決戰。精通用兵之道和熟悉地情的日軍名將板垣再次故伎重演,他避開重兵設防地勢異常險要的閻軍關前重地,派遣粟飯原秀大佐率第21聯隊的兩個步兵大隊。於9月21日自渾源南下,翻越海拔2047米狀如劍鋒的大尖山,繞過閻軍陣地抵達平型關左側背後。這支僅千人的奇兵的突然出現,使關前閻軍驚恐萬狀,數萬人馬呼啦一下倉皇后撤,將險峻的關前要地全部放棄了。
  粟飯趁夜向高桂滋軍防守的團城口、鷂子澗、東西跑池一帶的陣地襲擊。高軍不知虛實倉皇西撤,退往大營以北。日軍粟飯部遂佔領了團城口一帶2公里的長城要塞,將閻軍平型關防線撕開了一個缺口。
  與此同時,朝平型關正面推進的日軍在第21旅團長三浦敏事少將的率領下抵達靈丘城。這樣一來。三浦和粟飯兩路日軍之間出現了一個長達30公里的真空地帶,中日雙方都沒有一兵一卒。
  林彪決定在這裡大做文章,他敏銳地瞅準了其中一段長達4公里的溝底公路,這就是他幾天前定下的所謂「八里埋伏」之計。
  林彪講完敵情,接著作了兵力部署。他提高嗓門:
  「從小寨村至老爺廟有一段長8里的狹溝,溝深少則10米,多則30米,其北側是陡壁無法攀登,南側是緩坡易於伏兵向溝底出擊,溝底寬10至20米,這是靈邱之敵向平型關推進的必經之路,師部決定在此集中兵力伏擊敵人。嗯,各團幹部要聽清楚。」
  林彪停頓片刻,台下幹部立即挺起腰板注意聆聽各自的作戰任務。
  「685團埋伏在老爺廟一帶,這是袋底。楊得志,都說你是一員虎將,可不要讓敵人把口袋捅漏了嘍!」
  「保證完成任務!」楊得志霍地站起。
  「686團埋伏在白崖台一帶,戰鬥打響後主要靠你們勇猛殺敵。嗯,李天祐能打仗。你們要將敵人在溝底斬成一段一段,分割殲滅,敵火力猛,只要大膽接敵,敢於白刃戰肉搏戰與他們攪在一起,敵人縱有坦克大炮也發揮不出作用,飛機來了也不管用。」
  「是!」李天祐站起挺了挺胸,並乘機活動了一下坐麻了的腿腳。
  「687團埋伏在小塞村一帶,注意隱蔽,待敵全部鑽入口袋後再掐住袋口。如果敵人沒有發覺我們,打響的順序最好是685團先開火,再687團,最後是686團。688團留作師的預備隊,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楊成武。」
  「到!」楊成武迅速立起。
  「你們獨立團要大膽深入敵後,隱蔽穿插至腰站一帶,準備狙擊靈邱和淶源增援之敵。我們伏擊能否獲勝關鍵在於獨立團堵不堵得住敵人的援兵。你們幾個坐下,下面由聶政委作戰前動員。」
  聶榮臻待林彪坐下,合上筆記本,雙手按桌立起。熱烈的掌聲過後,極富鼓動性的四川口音擂鼓似的使那些臨戰前的獵鷹幾乎按捺不住了。一方面軍的高級政治幹部尤其擅長戰前鼓動,他們大多是毛澤東親手栽培的,深得毛澤東的軍事鼓動之道,在做這項工作時都多少帶有詩人式的激情。
  聶榮臻是這天上午率344旅到達上寨村的。林彪一見忙問部隊都帶上來了嗎?聶榮臻點頭說都上來了,前邊情況怎麼樣?
  林彪鋪開地圖將敵情和醞釀多日的「八里埋伏」計劃講了一遍,問:
  「老聶,這是個大仗呀,打不打?」
  「既然天時地利人和,機不可失,為何不打?」
  「戰機稍縱即逝,我們可能沒有時間向軍委和總部請示了。」林彪微蹙濃眉,擔憂地說,「你還記得毛主席在洛川茶水餞行嗎?專門叮矚你我要珍惜這點革命本錢呀!」
  「我們沒有與日軍交戰的經驗是事實,作戰時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打仗沒有不冒險的,只要有六七成勝算就可斗膽一戰。」
  「這一仗我看有八成把握。」林彪習慣性地劃燃一根火柴,輕輕吹滅,他喜歡聞火柴熄滅時瞬間的那股煙味。在江西蘇區時,物資緊張,有人曾給他提過意見,他當面表示虛心接受,可從來就沒用心改正過。他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見到了火柴,便順手牽羊揣進衣兜,這種下意識的行為成了人們背後議論他的話柄。
  「既然有八成把握就要下定決心,堅決打!」聶榮臻望著舉著火柴棍出神的林彪說,「居高臨下伏擊敵人,這是很便宜的事,現在不是打不打的問題,而是怎麼才能打好的問題。」
  「好吧,下午召集全師連以上幹部,你給動員動員。」林彪又劃燃一根火柴,一向寒光逼人的雙目彷彿突然失神了,他微微噘嘴吹滅火焰,一股藍煙輕輕飄起。
  他有一年半沒聞到戰場的硝煙味了。
  8月24日清晨,佔領團城口的日軍與閻軍剛從夢中醒來便開始激烈的炮戰。陳光帶領該旅營以上幹部在濃霧的掩護下悄悄穿過平型關陣地,潛入關前那段險要的狹路。二十多人反覆目視和足量了伏擊陣地,研究如何利用地形地物隱蔽和出擊。
  與此同時,各營、連幹部戰士進行緊張的戰前準備和動員,黨支部和黨小組開了會,要求黨員「衝鋒在前,退卻在後」。
  當日下午,陳光親自潛入團城口日軍陣前偵察,並架設了一條電話線。擔任警衛的正是那個背大刀的老兵。二人趴在一個彈坑裡觀察敵情。
  「旅長,敵人不多嘛。我看他們打炮是虛張聲勢,嚇唬老閻的。」
  「你小子估計得不錯,如果老閻的人馬殺一支過來,小日軍就夠嗆哪!」陳光放下望遠鏡歎道,「可惜老閻的人馬沒膽。」
  「那咱們的人馬殺上去不就得啦?」
  「我們缺乏重武器,連子彈都少得可憐,打攻堅戰非吃大虧不可。林師長有妙計,找到了讓日本佬兒吃大虧的法子,你的青龍刀就等著喝洋血吧!」
  「這裡鬼子不多盡放空炮,是不是在等援兵?」
  「我估計鬼子的援兵明天必到,他們唱了一天的空城計。」
  陳光估計電話線該接通了,拿起話筒便聽到了林彪的聲音:
  「老陳,情況怎麼樣?」
  「我估計靈邱城的鬼子明天必到。」
  「哦,你的估計很好嘛,獨立團派出的偵察組剛來電,靈邱城的敵人有出動的跡象。」
  「師長,我建議今晚進入伏擊陣地。」
  「好哇,你我想到一塊了,」林彪看了看天色,「老陳,你立即撤回,留下觀察哨至午夜。」
  林彪放下電話,推開窗扇,一股陰風迎面襲來。平型關一帶的長城在蒼茫暮色中淡化為一抹帶狀煙雲。幾分鐘前閻錫山派了個專員送來一份《25日平型關出擊計劃》,決定明日拂曉五路出擊,其中閻軍8個團分三路,要求八路軍分兩路配合行動。林彪對專員說,請你們按計劃行動。待專員一走,林彪便罵道,閻錫山、楊愛源、孫楚真是一群草包!以區區8團兵力還要分成三路,各路間隔一、二十里,這點兵力出擊,擊個屁!
  聶榮臻推門進來,見林彪憑窗沉思,他知道林彪這個人過於謹慎,考慮問題十分精細,總希望面面俱到,這很難說是優點還是缺點。
  「老林,閻錫山的計劃我看過了,不值一提。我們還是按預定方案行動!」聶榮臻用強硬的口氣說,「閻錫山只會葬送軍隊,我們何必跟他一起完蛋!我們的行動用不著直接向他請示報告,他有什麼想法,可以在太原向周副主席講,或通過八路軍總部轉達。堅持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是洛川會議上定下的方針。」
  「可這不是游擊戰,而是運動戰。」林彪緩緩轉身,鼻孔哼了一下,「閻錫山算老幾?我擔心的是……」
  聶榮臻想起了洛川會議上,毛譯東和林彪的爭論。可是箭已上弦,而且都用力拉弓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你提起這事是什麼意思?無非是不想獨自承擔責任,那我就替你分擔吧!聶榮臻搖了搖頭,在心裡笑道:
  「這就是你林彪的風格,一貫滑頭。」


  這天夜裡雨下得非常緊,還夾帶著雪花。八路軍115師上萬官兵冒著紛飛雨雪朝白崖台一帶伏擊陣地挺進。除少數師級幹部外,指戰員既無雨具,又無御寒的服裝。
  林彪裹著雨衣與聶榮臻並馬前行。山區的夜晚本就很冷,又遇上了雨雪天氣,二人冷得直打哆嗦。林彪想到日軍自南口戰役至今,一路南下長驅直入,一定也沒料到晉東北的山地氣候變化這樣快,昨天還熱得恨不能脫皮,一夜之間彷彿掉進了冰窟隆,駐守團城口一帶長城的日軍忽遇這種天氣恐怕比我們好受不了多少。他們的指揮官此時應該守在電台旁向上司催要寒衣和彈藥。這樣一來我們的問題也解決了。一仗下來寒衣、彈藥、武器都有了。還是老辦法,向敵人要,多打仗多發財。林彪想到這裡,將蜷縮在馬背的身體直立起來,精神來了,似乎也不覺得冷了。
  部隊翻越一段崎嶇的山道,轉入一條深溝。大雨傾盆而下,狂風呼嘯,突然間山洪暴發了,湍急的洪流咆哮著衝過公路,如猛獸般攔住了去路。走在最前面的685團最幸運,686團過去了一半,另一半和師部擠在一起出現了短暫的混亂。
  李天祐和楊勇費了不少功夫才使部隊安靜下來。戰士將槍和子彈袋掛在脖子上,手拉手從激流中趟過去。還有的戰士拽著師首長的座騎的尾巴通過激流。
  林彪見水勢兇猛,轉瞬間漲到了一米多深,此時只有343旅的兩個團安然通過,344旅只過來了一個團,另一個團被山洪阻隔,無可奈何。有幾個心急的戰士想強渡,結果被激流沖走了。聶榮臻大吃一驚,說:
  「老林,我看344旅不必強渡,過來了的作為預備隊,沒過來的立即向南轉移隱蔽待命,否則徒增犧牲。」
  林彪十分遺憾地點了點頭。軍委和總部多次要求分散兵力去發動群眾,他堅持要在平型關集中全師兵力尋機作戰,結果天不作美,還是不得不兵分兩路。平型關伏擊作戰只用上了三個團,否則戰果就會大得多。
  25日拂曉,343旅抵達白崖台一線伏擊陣地。此時風停雨住,天已經亮了。部隊按預定計劃埋伏在公路南側的山地。師指揮所設在一個較高的山頭上,有一片小樹林便於隱蔽。林彪舉起望遠鏡俯視溝底,八里長的溝道盡收眼底,再朝前面的伏擊陣地望去,官兵們隱蔽得非常好,經過一夜風雨,都變成泥人了,正好與陣地溶為一體,不是事先知道,真難辨認。
  一位參謀帶了照相機,興致一來便給指揮所拍了一張照片,後來這張照片影響很大,成為平型關大戰最珍貴的史料之一。照片上林彪以跪姿正舉著望遠鏡觀察,聶榮臻站立在他身後目視前方。
  林彪仔細觀察了三個團的伏擊陣地,感到十分滿意,這個口袋足夠兜住一個旅團!若果真全殲了日軍一個旅團,這對全國乃至全世界會產生多麼大的震動?他想到這裡,一股激情突然漫上心頭,身體微微顛抖起來。
  他畢竟才29歲。
  細心的參謀在照相機的鏡頭裡覺察到了什麼,他按下快門後,將自己的外套脫下輕輕披在林彪的身上。
  林彪一愣,剛好一股冷風到來,樹葉在撲簌簌的響聲中搖下無數顆冰涼的水珠。他怕冷似地縮了縮脖子,毫不客氣地將那件外套裹在了身上。
  時間一秒一秒緩緩滑過,谷底的那條公路如一條僵蛇靜臥著。在昨夜逞夠了威風的秋風,此刻和緩得多,枯黃的草木在戰士們的視線中輕輕搖晃。臨戰前的沉寂將鬧鐘的走動聲誇張了好多倍,這更增添了指揮員的一份心焦。
  685團的一營長按捺不住了,跑到團指揮所嚇了楊得志一跳。
  「怎麼搞的?出了什麼事?」楊得志急問。
  「團長,鬼子怎麼還不來?」一營長捂著咕咕叫的肚子。
  「打伏擊嘛,就是要沉得住氣,沒耐性咋行。」楊得志鬆了一口氣,問,「你認為鬼子不會來嗎?」
  「拿不準。」一營長搖搖頭。
  「沒什麼拿不準的,你趕快回到自己的指揮位置上去。師長強調過不准亂動,暴露了目標可不是鬧著玩的。」
  副團長陳正湘揮揮手。「快走快走!注意隱蔽。」
  楊得志想起一營陣地上的機槍排,囑咐道:「要注意你那些機關鎗噢!」
  686團的指揮所設在一片玉米地裡,李天祐用電話詢問了各營的情況,一切都萬無一失,只等鬼子往口袋裡鑽,左右兩側的兄弟部隊斬頭剁尾,他攔腰一頓猛揍。他見戰士穿著被雨淋濕的單衣,趴在濕漉漉的黃土上,一個個唇白臉烏,瑟瑟顫抖,不禁喃喃自語:
  「小鬼子知趣的話最好多送棉衣,免得老子們從死鬼身上扒。」
  楊勇嘿嘿一笑:「乾脆鑽進一支運輸隊,穿的吃的還有武器彈藥大大的有。」
  「噓!你聽啥聲音,汽車?」李天祐舉起望遠鏡朝東一瞄,可不是嗎,珵光發亮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直往溝道裡鑽,足有一百輛,都滿載物資和荷槍實彈的士兵。汽車後面跟著近兩百輛騾馬大車,最後是騎兵。
  汽車很快就到了跟前,最頭上的一輛插著太陽旗,幾十個日本兵在車上嘰哩呱啦談笑自若。沉寂的山谷突然間充滿了汽車的引擎聲、馬蹄的鏘鏘聲和鬼子嘻笑怒罵胡吆亂喝的聲音。
  日軍第5師團素稱精銳,侵華兩個月來縱橫數千里,所向披靡。官兵無不目空一切,驕橫無比。他們對中國軍民的輕視由來已久,許多官兵在日記中有過令人髮指的記載。第5師團剛剛抵達平津地區時,許多老百姓在路旁問:「你們是張作霖的部隊嗎?」從此,他們把中國老百姓喚做「豬玀」。第一次作戰時大多數士兵都顯得緊張慌亂,畢竟是初上戰場從未打過仗。可是位居少將的一位旅團長居然揮著馬鞭吼道:「混蛋,瞄準了再開槍。」這位旅團長蹲下來如同靶場的教官一樣,督促士兵按射擊教程怎樣瞄準怎樣擊發,從此他們把與中國軍隊作戰喚作「教練」。南口戰役之後,國民黨軍隊狼奔豕突,一潰千里,第5師團沒怎麼費勁就追擊了上千里,他們把追擊喚作「趕鴨子」。
  現在,第5師團第21旅團第21聯隊乘坐第6兵站汽車隊的百餘輛汽車,由靈邱西進,準備再次揮舞三八大蓋,將平型關一帶的「鴨群」盡數驅逐。
  驕橫的日軍既不派尖兵探路,左右又無搜索兵力,在一片嘻笑聲中一頭鑽進了八路軍的口袋陣。
  緊跟在第21聯隊之後的是旅團的輜重隊,二百多輛騾馬大車滿載寒衣、行李和彈藥浩浩蕩蕩地撞入狹溝。因為前有汽車隊開路,更加疏於警戒,在後壓陣的一個小隊的騎兵饒有興趣地唱著當時在日軍中頗為流行的《滿州姑娘》。
  汽車隊的新莊中佐和師團情報參謀橋本中佐談笑風生,兩人擺弄著一架照相機,準備到平型關後尋一處烽火台,為他們征服人類最後一個文明古國留下珍貴的紀念。橋本參謀說他拍了好幾卷「好玩藝兒」,非常刺激。
  「橋本君,是不是殺頭剖腹裸體女人之類的東西?」
  「你只猜對了一部分,還有更精采的,比方說人和狗交媾什麼的……咦,這峽谷好險峻呀。假若支那軍敢於穿插到粟飯大佐的後方,在此埋伏……」
  新莊中佐打斷橋本的話,哈哈大笑道:
  「支那軍只會望風而逃,哪敢運動到皇軍的胸腹地帶?你知道士兵們管這次行動叫什麼嗎?趕鴨子!哈哈哈……」
  「隊長,這條峽谷足有四、五公里長,算是走到頭啦,讓你的汽車停下來等一等後面的輜重隊。」
  「很好,你願下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嗎?」新莊跳下汽車命令汽車隊停止前進。
  橋本下車後朝南側的山坡掃視片刻,也許是出於職業本能,他命令士兵朝一片玉米地射擊,那裡正是386團的指揮所。
  子彈嗖嗖飛過,一片玉米葉正好墜落在李天祐的帽簷上。李天祐一驚,難道鬼子發現了?他左右一瞄,戰士們都很沉著老練,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沒誰暴露目標呀?哦,鬼子果然狡猾,在搞火力搜索。
  李天祐抓過耳機詢問瞭望哨,鬼子全部進溝沒有?
  「團長,鬼子全部進來了,通往靈邱的公路上再也看不到人馬和車輛啦!」
  「怎麼還不下令開火?」李天祐放下耳機,「這時開火,時機最有利,鬼子的汽車全部集中了,一輛擠一輛串成糖葫蘆了。李參謀,你快去師指揮所報告,鬼子全進來了。」
  林彪發現第一輛汽車時和其他指揮員一樣激動,鬼子終於上鉤了。幾位參謀悄悄擠過來,準備隨時聽候指令。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他很快就鎮靜下來,仔細觀察日軍的兵力和火器,估計敵人的抵抗能力。汽車一輛接一輛緩緩鑽進他布下的羅網,那一刻他鎮靜得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漁夫,沉著地數著一尾一尾落網的魚兒。
  一百多輛!
  這個數目正合他的意,多了怕吞不下,少了不過癮。可是更吃驚的一幕出現了,汽車後面跟著一大串騾馬大車,連綿四、五里,足有二百輛。他有些遺憾昨晚把344旅的一個團拉下了。
  汽車很快就要穿過狹谷,可是後面的驟馬大車卻只進來了一半,正在他放下望遠鏡準備開火之時,聶榮臻用肘部碰了他一下。林彪舉起望遠鏡,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日軍前面的汽車停了下來,看來是在等待後續部隊跟上。天助我也!林彪放下望遠鏡,用手招來號兵和發信號的參謀。
  此時,電台突然嘀嘀嘀嘀響了起來,林彪將舉在空中的手緩緩放下,急步朝電台走去。他是個非常謹慎的人,打起仗來如同一個老練的獵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在紅軍大學的講壇上常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為例教育學生。按理閻錫山的晉軍早該向東西跑池和團城口之敵發起進攻了,為何沒有動靜?他立即喚來一個參謀,吩咐道:
  「你跑步到友軍陣地,催促他們按昨晚計劃行動。告訴他們我們包圍了日軍一個旅團,讓他們一面拖住嶺上之敵,一面分兵增援我們。」
  「是!」
  參謀拔腿奔下山坡,剛好通信參謀譯出了電文。原來是楊成武報告獨立團已經在腰站附近與日軍兩個聯隊交火了。林彪下令致電獨立團不借一切代價堵住敵人,伏擊能否成功關鍵在於堵不堵得住敵人的增援部隊。他又交待多派瞭望哨監視東跑池方向的日軍,閻軍是靠不住的。
  386團的李參謀氣喘吁吁地跑來:「師長,敵人全部進溝了,團長讓我來報告。」
  「立即開火!」林彪果斷下達命令。
  三發信號彈騰空而起,在嘹亮的號聲中,機槍、手榴彈、迫擊炮一齊開火。日軍遭到突然打擊,頓時驚恐萬狀,最前面的汽車中彈起火,後面的車輛互相撞擊,亂成一片。士兵紛紛跳下汽車,鑽進車底躲避密如驟雨的子彈。
  林彪放下望遠鏡:「命令楊得志、李天祐跑步過來!」
  385團的陣地近,楊得志首先趕到。
  林彪說:「敵人還沒清醒過來,趕快衝鋒搶佔公路對面的制高點!」
  「是!」楊得志一把揪下軍帽,轉身跑步離去。
  幾分鐘後,日軍從極度的驚慌中平靜下來,新莊中佐跳下小臥車,揮舞指揮刀命令汽車底下的士兵出來搶佔公路右側的制高點。橋本中佐拚命朝東奔跑,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右臂,他負痛穿過一輛輛燃燒的汽車,來到混亂不堪的行李大隊。行李大隊的騾馬大車正擁擠在最為狹窄的那段公路上,兩旁都是懸崖絕壁,八路軍的手榴彈冰雹般從空中砸下,日軍完全只能被動挨打,無法組織還擊。橋本命令行李隊立即朝汽車隊靠攏,那裡是狹溝的出口,地形較為開闊一些,只要奪取北側的制高點,以火力壓制八路軍的衝鋒,便可掩護人馬衝出狹溝。
  李天祐氣喘吁吁地奔上林彪所在的山頭,累得滿頭大汗。林彪將水壺遞給李天估,說:
  「沉著些。敵人比較多比較強,戰鬥不會馬上結束。看到了嗎?他們正在組織兵力搶佔有利地形。我們包圍了好幾千人,塊大不好一口吃掉,你們一定要衝下公路,把敵人斬為幾段,井以一個營搶佔老爺廟。拿下了這個制高點,主動權就牢牢握在了我們手裡,任憑敵人怎樣頑抗都逃脫不了被殲滅的命運,明白嗎?」
  「明白!」李天祐喝了兩口水,順著林彪的手指望去,「他娘的,有幾個鬼子正在往老爺廟爬呢!」
  「你們動作要快,慢了是不行的!」
  李天祐扔下水壺,「我去了!」一陣風刮下山坡,消失在玉米地裡。
  685、686兩個團隨即向谷底發起猛烈衝鋒。343旅指揮所設在山的鞍部,兩側山頭是兩個主力團的埋伏陣地,這裡離公路最近,陳光早就按捺不住了,為啥還不吹衝鋒號?他不時朝師指揮所張望。林彪喜歡越級指揮,特別是這種只有三個團參加的戰鬥,旅長不過是擺設。對此,許多下級指揮員不止一次提過意見,戰鬥中同時接到幾個不同的命令,不好執行。林彪在軍事指揮上是非常自負的,而且很專橫:「誰官大就聽誰的!怎麼不好執行,蠢!」從此,沒人跟他計較了,有意見背後嘀咕聽不見,當面提難免一頓好訓。
  陳光在指揮所裡煙癮上來了,埋伏的時候不准有煙火,暴露目標要殺頭,這是林彪的紀律。戰鬥一打響,陳光一面用望遠鏡觀察敵情,一面朝身邊的那位背大刀的老兵嚷道:
  「快給我點支煙,左邊口袋裡。霍,打得好痛快!」
  老兵從陳光的口袋裡掏出紙煙和火柴,點燃猛吸了兩口,才將煙塞進陳光嘴裡。陳光罵道:
  「饞鬼!只剩兩支了就被你小子抽了半截。」
  老兵嘿嘿笑道:「你這麼大首長小氣得跟……小娘兒們似的。」
  儘管老兵後半句話沒說出口,但還是惹惱了陳光,他吼道:「你小子好大膽!頂頂撞撞的連老子都不放在眼裡!」
  老兵被雷公嗓門嚇得如雷雨天的狐狸瑟瑟發抖。陳光放下望遠鏡,轉身罵道:
  「熊樣!這副德行能殺鬼子?枉背一把大刀。」
  老兵一聽火冒三丈,拔出大刀就往前撞。陳光一把揪住:「還沒吹衝鋒號呢?我心裡有火燒得慌,人家打得熱鬧我們沒事幹。」陳光掏出最後一支煙,遞給老兵,「對不起,我陳某哪是雞腸小肚之人,衝鋒號一響,我們比賽看誰殺的鬼子多!」
  老兵提起上好刺刀的步槍,遞給陳光:「你拿這個,我用大刀。」
  剛好衝鋒號吹響了,陳光和老兵同時殺出。指揮所的參謀紛紛扔下望遠鏡,拔出手槍吶喊著撲向公路。
  「旅長在最前面,快衝啊!」
  八路軍如猛虎下山,迅速衝入敵群,驚心動魂的白刃戰隨即展開。喊殺之聲和槍械撞擊之聲連兩三里遠的師指揮所也聽得清清楚楚。
  林彪透過硝煙始終盯著幾個主要的制高點。685團很快搶佔了辛莊以東的山頭。敵人不懂山地戰,未派主要兵力去爭奪那些關鍵的制高點,而是猥集於山溝被動挨打。林彪鬆了一口氣,將望遠鏡交給身旁的參謀,朝電台走去。
  「獨立團有戰報來嗎?楊成武他們能頂住嗎?」林彪有點放心不下阻援的戰鬥。
  一直守在電台旁的聶榮臻蹙眉道:
  「沒有。敵人有兩個聯隊,兵力是他們的兩倍,更不用提火力的懸殊了。不過老一團能打硬仗,能頂住!」
  「嗯。」林彪點了點頭,「楊成武是搞政治的,部隊的士氣不用擔心,打這種仗,關鍵是一股氣,勇氣!兩強相逢勇者勝。」
  「不錯!老林你放心指揮戰鬥,盡快吃掉山河溝裡的鬼子,減輕獨立團的壓力,免得楊成武他們把老本都拚光了。」
  「師長!敵人的飛機!」參謀嘶啞的嗓音裡帶有幾分驚懼。
  「不要緊張!我們的部隊與敵人攪在了一起,幾架飛機有啥子嘛,它不敢丟炸彈的,否則一塊挨炸,這不符合日軍的作戰原則。」聶榮臻朝參謀笑道。
  林彪回到指揮位置見溝裡的肉搏戰愈演愈烈,不禁吃了一驚。日軍的單兵作戰能力和頑強程度大大超出了八路軍指戰員的估計。他們槍法很準,尤其擅長拚刺刀,三個人背靠背連十幾個人都攏不了身。那些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戰術觀念極強,即使沒有組織指揮,仍然能自尋戰機。有幾個日本散兵被逼上了路南的山坡,他們居然抓住了685團機槍排位置不當的弱點,利用地形悄悄接近,最後衝進陣地將沒有刺刀的機槍排打散了。全團十幾挺機槍都集中在這裡,而一營長不組織這股強大火力壓制敵人,反而親自衝下山坡投擲手榴彈。本來敵我火力就非常懸殊,這樣一來形勢更為不利。日軍借助強大火力的掩護,加上天上飛機的助威,展開對各制高點的激烈爭奪。
  老爺廟成為兩軍爭奪的焦點。686團3營是最先衝上公路與敵展開肉搏的部隊,經過半小時殘酷的撕殺,傷亡很大。9連只剩下十幾個戰士,班以上幹部幾乎全部陣亡。三營長帶傷指揮官兵往公路北側的老爺廟衝鋒。李天祐果斷下今將團指揮所移往溝底,直接指揮作戰。在一、二營的掩護下,三營終於奪取了老爺廟制高點。
  日軍受到兩面火力的夾擊,異常惱怒,組織五六百人的兵力先後對老爺廟發起十幾次攻勢。陣地幾次易手,中日兩軍官兵無不血染征衣,刺刀折斷了用槍托砸,石頭樹枝都成了武器。雙方傷員扭抱在一起拳擊牙咬,直至拚死為止。
  這頭猛獸好難制服喲!裝進了口袋還這樣費勁!聶榮臻的胸口擂鼓般怦怦亂跳,這無疑是一場全新的戰鬥,超出了我們過去的經驗範圍,可是我們的指戰員仍然以為把敵人打狠了就會像白軍那樣繳槍投降。紅軍值得驕做的近戰白刃戰面對訓練有素的日軍,威力難以充分發揮,對方尤其擅長此技,甚至更勝我方一籌。而缺乏遠程火器的我軍只能以近戰夜戰為手段。陣前喊活是我軍瓦解敵人的重要方式,可敵人聽不懂中國話……
  聶榮臻已經在總結經驗教訓,這是他一貫的作風。這位卓越的政治幹部潛在的軍事天才不久就在晉察冀根據地得到了充分顯露,這與他平時善於總結善於提高是分不開的。
  老爺廟制高點最終彼686團牢牢控制了。日軍在陣前地下了數百具屍體,不得不停止攻擊,競相湧向辛莊方向,妄圖殺開一條血路,與東西跑地方向的粟飯部隊會合。
  於是主戰場由老爺廟轉到了辛莊一帶。
  686團兵分兩路,一路向東與687團夾擊敵輜重隊,這一路很快就大獲全勝。另一路追擊湧向辛莊的敵人。
  李天祐望著胳膊吊著繃帶的楊勇鬆了一口氣。
  對於楊得志來說,戰鬥的高潮才剛剛來臨,垂死的日軍集中全部力量作最後一擊,想從他的陣地上撕開一個口子。
  由於彈藥嚴重缺乏,加上兩個多小時的消耗,各陣地的官兵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敵人一步一步逼近,直到幾米距離,才縱身躍出戰壕,展開激烈的白刃戰。
  五連長曾賢生外號「猛子」,勇猛衝殺,一連刺翻十幾個敵人,突入敵群,受到重重包圍,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
  日軍第一次碰到比他們更為勇敢的軍隊,銳氣頓挫,在八路軍的刺刀的威逼下紛紛滾下山坡。
  新莊中佐下令焚燒汽車,頓時濃煙滾滾,烈焰騰空,面臨滅頂之災的日軍在指揮官的驅使下破釜沉舟,作困獸之鬥。戰鬥進入白熱化,雙方軍人都殺紅了眼,一次又一次攪殺在一起,似乎忘記了死亡的恐懼……
  林彪將預備隊及時投入戰場,極力堵住被日軍撕破的缺口,成功地挫敗了敵人突圍的企圖。在空中盤旋的飛機無可奈何地飛走了。下午一時左右,686團年687團會合,全殲了溝底的日軍輜重隊,一齊朝辛莊一帶的日軍殘部殺來。
  林彪撒下的大網越縮越緊,垂死掙扎的日軍顯得更加瘋狂,平型關前的狹溝裡屍橫纍纍,一千多名日軍戰死,居然無一人被俘。
  槍聲沉寂後,戰鬥並未結束,長達八里的溝道上沒有一名站立的日本軍人。聶榮臻親自指揮部隊打掃戰場。當時還有不少躺著的日軍傷兵,為了抓活口用作宣傳,戰前動員時聶榮臻曾專門強調過捕俘的重要意義。沒料到許多官兵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卻一無所獲。
  有一位營長背起一個半死不活的日本傷兵,準備送往急救站。半路上傷兵稍稍緩過勁來,一口咬掉了營長的耳朵。還有一位通信員收電話線時,發現汽車底下躺著一個日本傷兵,受了重傷,呻吟不止。通信員掏出紗布準備為他裹傷,那傷兵卻揚手一刀刺進了通信員的腹部。
  這麼大的伏擊戰沒有抓到一個俘虜,在紅軍戰史上尚無先例。可見日軍的頑抗到了何等地步,雙方搏殺的殘酷程度由此可見一斑。日軍在一次戰鬥中損失一千多人,也是沒有先例的。日軍名將板垣征四郎參戰以來為「皇軍輝煌的戰史」屢創紀錄,這一次也算是新紀錄,不過卻是失敗的一筆。


  平型關戰鬥激烈進行時,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楊愛源和前敵總指揮孫楚聞見槍炮聲以為是按計劃出擊的晉軍與日軍打響了。上午九時,林彪派來的參謀緊急求見,催問晉軍為何按兵不動?楊、孫二人始知晉軍前衛第二預備軍仍滯留在迷回村一線,並沒有按計劃行動。楊愛源大怒,派作戰參謀快馬急馳迷回村。
  第2預備軍軍長郭宗汾還在被窩裡睡懶覺,作戰參謀闖進臥室責問:
  「郭軍長,你的部隊為什麼還未行動?楊、孫二將軍正在發脾氣呢!」
  郭宗汾一臉的不高興,慢騰騰地鑽出被窩,對參謀說:
  「天氣不好,昨天晚上雨雪交加,弟兄們凍慘了。」
  「這就是貴部按兵不動的理由?」參謀揮鞭指向窗外,「聽這槍聲,八路軍跟日寇打得驚天動地。天氣不好共產黨能打仗,日本人也能打仗,唯獨我們國軍不能打仗,真是豈有此理!」
  「年青人冷靜點,」郭宗汾趿拉著拖鞋,漫不經心地說,「你回去稟報楊、孫二將軍,第2預備軍馬上出發。」
  養尊處優的晉軍動作慢得像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拂曉出擊的計劃直至晌午仍不見動靜。此時,八路軍已全殲被圍之敵,乘勝猛攻東跑池的粟飯守軍。東跑池守敵勢孤力薄,經不起八路軍楊得志部的衝擊,棄陣向團城口退卻。685團窮追猛打,狡猾的日軍為了擺脫八路軍,故意拋棄行李、頭盔,作出狼狽不堪狀,一路望風而逃。黃昏時分,日軍逃至一村,隨即隱蔽。685團的尖兵連未經搜索便衝過了村莊,主力通過該村時遭到日軍機槍火力的射擊,傷亡很大。
  楊得志連忙下令收縮在追擊中拉長的戰線。日軍乘機擺脫了追擊,朝團城口逃竄。半路上正好與郭宗汾的第2預備軍遭遇。郭軍不知虛實,急催後續部隊陳長捷的61軍火速增援。日軍為奪生路憑借優勢火力迅猛衝擊,第2預備軍尚未擺開陣勢便嚇得調頭南撤,待陳長捷趕到日軍已不見蹤影。
  事實上晉軍在平型關面臨的只有粟飯大佐的兩個大隊,一千餘人。晉軍5個軍不敢與之交戰,這在戰爭史上算是一個奇跡。
  閻錫山在雁門關接到林彪、聶榮臻的捷報,大感意外。他的軍隊自開戰以來節節敗退,致使戰局日益惡化。眼下山西存亡千鈞繫於一髮,全國輿論大嘩,皆謂晉軍畏敵如虎。閻錫山正處於不打一仗無法向國人交待、打又沒有把握的矛盾心理之中。早在他制訂平型關會戰計劃之時,彭德懷就已經看出他決心不大。閻錫山猶豫彷徨之際忽聞八路軍出師大捷,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品不出個滋味。他癡癡地望著牆上的軍用地圖,沉默了半個鐘頭,115師發來的捷報從手指間滑落,輕輕飄搖如這個季節裡的樹葉。
  這些天來,他被那兩支鋒芒逼人的藍色箭頭折騰得寢食難安,早已花白的鬢髮和那抹瀟灑的八字鬍顏色明顯淡化了。他一直在盼望第一份捷報,鈍挫日軍的銳氣,以告慰天下,晉軍並非鼠輩。現在第一份捷報終於盼來了,偏偏共產黨搶了頭功。林彪,黃埔四期的小字輩,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該他神氣了。閻錫山想起近來見過的八路軍將領個個卓爾不群,不提才華橫溢的周恩來,那是十年前就響噹噹的風雲人物,就連相貌粗醜的彭德懷也韜略滿腹,談吐不俗。朱德、左權、彭雪楓等人的形象從閻錫山的腦海中一一浮現,再想想自己手下的晉軍將領,這位老牌軍閥不禁感慨萬分:
  良將盡在毛澤東帳下呵!
  閻錫山拾起捷報自語道:「本該升你當軍長,可惜你是共產黨。哼!」
  當天深夜楊愛源從平型關打來電話,狀告郭宗汾,說第2預備軍不按計劃出擊,貶誤戰機,他指揮不動,要求閻長官親自去督戰。閻錫山氣得罵了半天娘,扣上電話便命侍衛官備馬。
  閻錫山連夜帶著軍事執法官張培梅和高級參議續范亭急馳平型關,一路破口大罵,似有將郭宗汾碎屍萬段仍難解恨之感。續范亭是老同盟會員,在閻錫山的幕僚中是最資深的一位,他的愛國熱情倍受國人讚賞。當時,閻錫山剛剛槍斃軍長李服膺,現在該輪到郭宗汾挨槍子兒了。續范亭主張嚴懲郭宗汾,只是執法官張培梅一直未表態。有「黑臉判官」之稱的張培梅對老軍閥的脾氣摸得比誰都透。
  楊愛源的司令部設在平型關通往五台山公路旁的一個小山溝裡。閻錫山一到,命令師以上將領立即起床開會。大約凌晨兩點,官兵們從睡夢中驚聞閻長官駕到,頓時沸沸揚揚,把個寂靜的山谷吵得雞鳴狗吠,似是錯了時辰。閻錫山在山西大搞個人迷信,尤其在軍營,中山先生和蔣介石的像可以不掛,他閻長官的像必須掛上。
  現在,他就坐在他自己的畫像下滿面怒容,逼視著陸續來到的高級軍官們。那是一張土炕,左右坐著張培梅和續范亭。晉軍將領像朝拜廟裡的三世佛般神情肅然。
  「近日來戰況如何呀?」閻錫山拖著長腔,將面前的將領打量了好幾遍,他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就像身上長了刺般不自在起來。
  楊愛源朝郭宗汾瞟了一眼,正準備開口,郭宗汾卻搶先發言:
  「報告長官,第2預備軍白天與強敵遭遇,敵飛機大炮火力猛得很……」
  「你部損失了多少人馬呀?」閻錫山微閉雙目,沉聲問道。
  「托長官的福,未損一兵一卒。」
  「你不是說敵人火力很猛嗎?」
  「部隊是長官一手拉起來的,宗汾不才自知我弱敵強,乃主動避其鋒芒,未敢貪功而損兵折將。眼下戰端初起,中央軍主力被牽制於淞滬,華北日軍精銳卻先朝我晉軍開刀,我們要留些餘地,保存些實力,不能把力量用盡了。只要晉軍不傷元氣,即使丟些地盤,將來仍有光復之日。如果與日軍硬拚把老本蝕光了,晉軍不存,晉地必失,那時三晉百姓就永難重見天日了……」
  郭宗汾花言巧語,滔滔不絕,足足說了一個多鐘頭。閻錫山一臉的冰霜被這番處處為他本人著想的高論說得消融殆盡。「黑臉判官」張培梅端坐炕頭微笑不語。
  「好個郭宗汾,算是把長官的脾氣摸透了,輪上你小子陞官進爵嘍!」張培梅朝郭宗汾瞥了一眼,心上湧起一般醋意。
  其他將領略述各部近日戰況後,閻錫山草草宣佈散會。老軍閥打了個哈欠,折騰了一夜,想睡覺了。
  楊愛源待眾將散去,將郭宗汾違抗軍令,逃避戰爭,貽誤戰機等事又詳細述說了一遍。閻錫山睡眼惺忪,好像並未聽進去。續范亭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
  「郭宗汾的言行,處處都表示對戰爭的動搖,長官應該嚴懲他!」
  閻錫山嚇了一跳,睜圓雙目吃驚地望著續范亭,半晌才說:
  「哦,我忘了,剛才該碰他個釘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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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載:《華夏文摘》第二五六期至第二五八期
  摘自:《人民文學》199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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