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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嗨!還有你呢!」特韋德獲拍著手神氣活現地叫道。
    「如果他不再夢見你,你想想你會在什麼地方呢?」
    「那當然就在我現在的地方,」艾麗絲說。
    「你甭想!」特韋德獲盛氣凌人地反駁道,「你會無處安身。按說嘛,你不過是他夢中
的一個物件罷了!」
    「要是那邊那位國王醒來,」特韋德獲又說,「你就會噗嗤一下,什麼也不存在了,就
象點盡了的蠟燭!」「我不會!」艾麗絲生氣地叫嚷起來。
    ——路易斯·卡羅爾《鏡中世界》(1872)
      
    第二天上午,查爾斯非常準時地到了火車站。他也顧不得上等人的體面了,親自看著自
己的行李裝上行李車,然後找了一節空著的頭等車廂。他坐下後便焦急地等著開車。開車之
前,不時地有乘客探頭向這節車廂裡張望,但都被英國人常使用的蛇發女怪1的眼睛一瞪,
便嚇得連忙縮回身子(這節車廂不是給平常人乘坐的)。汽笛聲響了。查爾斯心想總算得到
了自己所渴望的寧靜,誰知就在這最後一刻,一張生著大鬍子的臉孔出現在窗口。查爾斯冷
冷地望了那人一眼,可是那人投過來更加冷酷的目光。那人急匆匆地上了車。    
  1希臘神話中有三個蛇發女怪,人一見其貌便會變其石頭。
    走進車廂的這個人含含糊糊地說了聲「請原諒,先生」,便走到車廂的另一頭。這人約
摸四十歲光景。大禮帽戴得平平正正,他坐在那兒,手搭在膝蓋上,急促地喘息著。他好像
是個行為放肆、對一切毫不在乎的人。他不大可能是位紳士……或許是個盛氣凌人的管家
(但管家是不坐頭等車廂的),也或許是個一帆風順的非專業牧師——那種恃強欺弱的牧
師,是未來的斯珀吉翁1,這種人專靠一文不值、譁眾取寵的詛咒來煎熬他人,來轉變教徒
的靈魂。查爾斯心想,這個人肯定不討人喜歡,是這個時代的典型人物,要是他湊上來搭
訕,就對他採取冷淡態度。    
  1查爾斯·斯珀吉翁(1834—1892),倫敦基督教新教的講道人。
    有時候,你悄悄盯著別人,端詳別人,會被對方發現的。查爾斯正是遇到了這種情況。
對方投來了責備的目光。那人橫了他一限,尖利的目光似乎告訴查爾斯,他不應當那樣盯著
別人。查爾斯慌忙望著窗外,不過也放了心,知道那人至少跟他一樣,不願跟陌生人攀。
    火車平穩地行駛著。不一會兒,那有節奏的隆隆聲使查爾斯昏昏沉沉,像在做夢似的。
他想,倫敦是個大都會,要找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但是莎拉也不會到處流浪,她一定去找工
作。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錢財,有的是決心,一個星期找不到就用兩個星期,最後總能找
到她。也許,他回到家後發現信箱裡已投進了莎拉的一封信,上面又是寫著一個地址。此
時,火車輪子「咕隆隆——咕隆隆」地響著,似乎地說:「她不會——那樣的——冷酷;她
不會——那樣的——冷酷;她不會——那樣的——冷酷……」火車通過花紅葉綠的山谷,向
著坎隆普敦駛去。查爾斯看見了坎隆普敦的教堂,但他昏昏欲睡,分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
前一天晚上他沒有睡好,此時已閉上眼睛。
    有一段時間,那位旅伴並沒有去注意正在昏睡的查爾斯。過了一會兒,查爾斯的頭垂得
越來越低(他已把帽子摘下來,免得脫落),這時,那位長著大鬍子的預言家才開始目不轉
睛地盯著他,以免自己的好奇心被對方察覺。
    他的目光很特別:那是一種端詳揣摩、評頭品足的目光,給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感覺。他
似乎非常瞭解這個打瞌睡的人的身份(正像查爾斯自以為深知對方的身份一樣),而且並不
因為知道對方的身份而高興,也不喜歡這種人。粗看上去,這個人的確並不顯得那麼冷漠專
斷、飛揚跋扈,但他的外表畢竟給人一種令人不快的感覺——或者,即使不能說他對自己充
滿信心的話,但至少可以說在判斷別人方面頗為自信,在可以從別人身上能夠獲得多少、可
望得到多少、搾取多少方面頗為自信。
    這樣目不轉睛地審視別人,如果時間在一分鐘左右,那還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乘火車旅
行十分乏味,對生人偷偷觀察一下也是一種樂趣。可是這個人的審視卻遠遠超過了一分鐘,
那勁頭就像要把人吞食掉似的。這種審視一直持續到陶頓車站。站台上的喧鬧聲使查爾斯醒
了過來,那人急忙轉移了目光。可是過了一會兒,當查爾斯再次睡著時,那雙眼睛便重新象
水蛭一樣盯在他的身上。
    親愛的讀者,總有那麼一天,有人也可能這樣注視您。您可能——在我們這個世紀不大
拘謹的環境中——發覺這種注視。那些急不可待的觀察者甚至不等您睡著就盯上您。這肯定
會引起您的不快,您會覺得那是一種按捺不住的情慾的表示……它表示極想對您有所瞭解,
而您卻不喜歡一個陌生人用這樣的方式瞭解您。根據我的經驗,只有從事某一種職業的人才
用那樣特別的目光注視人,目光中奇奇怪怪地混雜著探尋、嚴厲、譏諷和懇求:
    我可以利用你嗎?
    我怎樣來處理你這樣一個人物?
    我總是想,唯獨萬能的神靈——如果確實存在著神靈這種荒謬東西的話——才會有這種
目光。這種目光並非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是一種神聖的東西。其實它在道德品質方面是非常低
劣、是值得人們懷疑的。我在那張長滿鬍鬚、正注視著查爾斯的臉上看清了這種本質。我對
這張臉真是太熟悉了。此時,我不必再裝模作樣,實話說,那個長著大鬍子的人就是我——
作者本人。1    
  1這裡是作者想像回到了一百年以前,跟查爾斯同坐一列火車。
    當我注視著查爾斯的當兒,我要提出的問題卻與上述兩個問題無關。我應該怎樣寫下去
呢?我曾想過,就在此時此地結束查爾斯的故事,在他去倫敦的路上我們就永遠離開他。但
是,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傳統模式不論過去和現在都不容許開放式的、無結論的結尾。我前
面已經宣揚過,必須給人物以自由。我的問題很簡單——查爾斯所需要的東西是清楚的嗎?
非常清楚。可是女主人公所需要的東西卻不那麼清楚,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居何處。當
然,要是這兩方面的需要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而不是我根據想像臆造的東西,這個問題顯
然是難以處理的:一種需要跟另一種需要相衝突,最後實際上一種需要可能戰勝另一種需
要,也可能失敗。小說總是要假裝與現實相一致:作家把兩種相互衝突的需要安排在一個圈
子裡,然後就描寫這種衝突——可是實際上他安排好了這場衝突,最後讓他所讚賞的一方獲
得勝利。我們在評判小說家時,既根據他們安排衝突的技巧(或者說,根據這樣的技巧——
能夠使我們看不出他們安排過這場衝突),也根據他們在這場衝突中站在哪一方:善良的,
悲慘的,邪惡的或滑稽的,等等。
    但在衝突的安排中,最主要的一點是要向讀者表明作者自己對周圍世界的見解——不論
作者是悲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或者還是別的什麼主義者。我已假裝回到了一八六七年。
當然,那一年是一個世紀以前。我覺得不管我對那時的社會表示樂觀主義,或者悲觀主義,
或者任何別的什麼態度,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我們大家都知道自那以後發生了什麼。
    於是,我繼續注視著查爾斯,覺得這一次完全沒有必要安排他即將投入的衝突了。這樣
我就有了兩種可供選擇的辦法。我可以讓衝突自行發展,自己只是起一個記錄員的作用;或
者,我可以根據自己的立場對衝突的發展和記錄都進行干預。我注視著那張似乎軟弱無能但
也並非毫無作為的面孔。我們快要到達倫敦時,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
說,原來我認為難以處理的那個問題是並不困難的。在這場衝突中我採取的唯一辦法就是提
供兩種可能性,兩種描述。採取這一辦法,對我來說只剩下一個問題:我不可能同時提供兩
種描述,總要有先有後。不論第二種描述是怎麼樣的,因為它是最後一章,是「真正」的描
述,其效果是非常強烈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錢包,取出一枚銀幣。我把它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
上,把它彈起兩英尺高。它在空中旋轉著。我用左手接住了它。
    就這樣做了決定。這時,我突然發現查爾斯已睜開眼睛,正望著我。從他的目光中我可
以看出,這當兒他對我已經不僅僅是不喜歡了。他以為我要麼是個賭徒,要麼是個精神病患
者。我還了他一眼,表示輕蔑,接著把銀幣放回錢包。他拿起睡覺時放在一邊的帽子,撣了
撣灰塵(根本就沒有灰塵,他這一動作是表示對我厭惡),戴到了頭上。
    我們在帕丁敦車站下了車,站台的屋頂是用巨大的鐵梁支撐著的。我們總算到了倫敦。
他邁步上了站台,向一個挑夫招了招手。不一會兒,他向挑夫交待完畢,轉過身來,卻發現
那個大鬍子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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