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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義務——就是說對這兒的一切
    都要俯首貼耳……
    循規蹈矩,
    全不顧有無道理……
    靈魂深處探詢的猜疑,
    像是什麼彌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無情地窒息。
    命定的鐵律,
    迫人自甘苟且。
    ——A·H·克勞《義務》(1841)
      
    查爾斯和薩姆那天晚上十點鐘前就回到了白獅旅館。特蘭特姨媽家的燈光還亮著。他們
經過那兒過,有一扇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查爾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臉,吩咐薩姆解開行李,
自己昂首闊步地沿坡到特蘭特姨媽家去。瑪麗見到他回來高興得什麼似的。特蘭特姨媽站在
瑪麗身後,滿臉堆笑地歡迎他歸來,笑得紅紅的臉皮都皺了起來。她早已打定主意,見過查
爾斯以後便自行離開,不打擾他們年輕人。歐內斯蒂娜象平常那樣保持著自己的尊貴,等在
後面起居室裡。
    查爾斯進屋時她沒有起身,只是透過睫毛責備地瞅了他一會兒。他笑了。
    「我忘記在埃克斯特買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
    「我是急著在你睡覺前趕回來呀。」
    她垂下眼皮,望著雙手,手裡忙著刺繡。查爾斯走近了一些,那雙手突然停止了工作,
把正在繡的那件小玩意兒翻了個個兒,不給查爾斯看到。
    「看來我是有個情敵嘍。」
    「你有許多情敵呢,活該!」
    他俯下身來,輕輕地拿起她的一隻手吻著。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後,我一分鐘都沒睡著。」
    我看得出,因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腫。」
    她並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
    「別看你現在失眠,將來我在咱們臥室裡放一隻永遠響著的鬧鐘,恐怕你還醒不了呢。」
    她漲紅了臉。查爾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過她的臉,親吻著她的嘴和閉上的雙眼。
那雙眼睛給查爾斯一吻,便睜了開來,盯著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掃而光。
    他笑了笑,說道:「現在讓我來看一看,你在為你的情人繡什麼東西。」
    她把正繡的那件東西遞給他。那是一隻表袋,藍絲絨的料子——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們
用的小口袋,常常掛在梳妝台邊,晚上可以把懷表放在裡面。口袋的垂擺上用白絲絨繡著一
顆心,心的兩側分別繡著大寫字母C和E1。口袋面上用金絲線繡著尚未完成的兩行詩。查
爾斯大聲讀了起來:    
  1C代表查爾斯,E代表歐內斯蒂娜。
    「『每當你給表上弦時』……下一句是什麼?」
    「你得自己猜。」
    查爾斯瞪著藍絲絨。
    「『你的妻子將咬響牙齒』?」
    她一把搶回口袋。
    「我不告訴你,你跟一個凱德差不多了。」那時候,「凱德」指的是公共馬車伕,以說
低級的俏皮話著稱。
    「一個永遠也不會向你這樣的美人兒討車費的凱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級的玩笑同樣叫人討厭。」
    『至於你呢,我的寶貝兒,生氣的時候最令人神往。」
    「那麼我原諒你,因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
    她悄悄地離開他一點兒,但他的胳膊仍舊摟在她的腰間,重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們
一動也不動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們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樣?可以向人們表明,咱們是多麼時髦的一對戀人;還
可以裝出厭倦的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這對戀人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相互利用,硬湊合
在一起,怎麼樣?」
    她忍不住笑了,激動地把那只表袋拿出來。
    「『每當你給表上弦時,我就會使你想起愛情!』」
    「我的心肝寶貝兒。」
    他望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帶鏈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
深紅色摩洛哥羊皮包著。
    「算是一種花吧。」
    她羞答答絕解開搭扣,打開盒子。在一塊殷紅色的絲絨上放著一枚精緻的瑞士胸針。那
是一件玲瓏的橢圓形鑲嵌品,上面刻著各種小花,胸針的四周鑲著各種珍珠和碎珊瑚。她含
情脈脈地望著查爾斯。他馬上閉上了雙眼。她轉過臉來,探著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溫情地吻
了吻。隨後,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親吻了一下。
    查爾斯記起了一首歌的歌詞,在她的耳邊哼起來:「我盼望著明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查爾斯摩挲著姑娘的胳膊,說道:「親愛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這件事牽涉到莫
爾伯勒大院裡那個可憐的女人。」
    歐內斯蒂娜稍微動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興致,又很驚異。「是那個可憐的悲
劇人物嗎?」
    查爾斯笑了笑。「對她來說,恐怕再低級一些的稱號更適合些,」他握著歐內斯蒂娜的
手說。「這件事辦得很蠢,不過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尋找化石……」
    全書的故事到此為止了。莎拉的結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樣,反正她再也沒有親
自去找過查爾斯,儘管她可能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停留過很長時間。這種情況並非罕見。這種
人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消失了,被淹沒在日常生活的陰影之中。
    後來,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生活得並不幸福,但他們還是在一起生活著。查爾斯比歐內
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誠地為她而感到悲傷)。他們自然會生兒育女——就算是生了
七個吧。查爾斯的伯父羅伯特爵士簡直是落井下石,與貝拉·湯姆金斯夫人湊合在一起十個
月後,不是生下了一個兒子,而是生了一雙!真要命,這對雙胞胎兒子最後終於逼得查爾斯
去經商了。開初,查爾斯對經商感到厭倦,不久也就嘗到了甜頭。他自己的兒子們當然沒有
其他選擇的餘地,只得經商。他兒子的兒子今天控制著巨大的商場和許多分店。
    薩姆和瑪麗怎麼樣了呢?咳,誰會去寫一部奴僕的傳記?他們結了婚,生了孩子,後來
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們那一類人的單調方式進行完畢。
    還有誰?格羅根醫生?他呀,九十一歲時才斷氣。特蘭特姨媽也活到九十多歲。由此看
來,萊姆的新鮮空氣真是令人神往。
    當然,新鮮空氣也不是萬能的。查爾斯上次回到萊姆兩個月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一命
歸天了。我很高興地說,我對觀察她的未來——即她的來世——抱著濃厚的興趣。她身穿整
潔的黑衣服,乘著四輪馬車,來到天堂大門口。她的馬車伕——象古埃及一樣,她的所有家
奴也自然應隨她而死——下了車,莊嚴地打開馬車車門。波爾蒂尼夫人登上台階,心中暗自
對造物主說,他的僕人對迎接有地位的人應該更熱情些。這時,她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
兒,男管家終於露面了。
    「太太,什麼事?」
    「我是波爾蒂尼夫人。我想住在這兒,所以來了,請轉告你的主人。」
    「萬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們已唱了一首歌兒,慶祝這一事件。」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這樣做再合適不過了。」這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
星地朝管家身後莊嚴的白色大廳走去。管家不肯讓路,只是傲慢地搖著手中不知從哪兒弄來
的一串鑰匙。
    「喂,讓開路。我是萊姆鎮的波爾蒂尼夫人。」
    「以前住在萊姆,太太,現在要住在比熱帶地區更熱的地方了1。」    
  1這兒暗指地獄。根據歐洲宗教傳說,地獄是一團烈火。
    說完後,這位凶狠的僕人砰地一聲關上大廳門,將她甩在門外。波爾蒂尼夫人的第一個
反應是迅速掃視一下周圍,生怕自己的女僕們偷看到這一情景。可是她的馬車——她本來似
乎聽見已拉到女僕院去——現在卻神秘地消失了。實際上什麼都消失了,連道路和周圍的景
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淨盡。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間——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
是一片吞沒一切的空間。波爾蒂尼夫人那樣莊嚴地踏上過的台階,也開始一階一階地消失
了。剩下只有三階了,隨後是兩階,接著是一階,最後波爾蒂尼夫人兩腳懸空。這時只聽她
清晰地說道:「這一切都是科頓太太搞的鬼。」隨後她便摔了下去。她飄飄悠悠,忽忽閃
閃,像一隻烏鴉,朝著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著她的地方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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