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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九月二十六日。
    又是連續晴天,太陽仍然火辣辣地照著。這兩三天好像秋天又躲了起來似的。
    不知從哪兒來的兩個留著辮發的支那人,拿著很多馬糞紙一樣的紙,來到了我們的村
子。不知他們為何而來。按理,他們是知道這一帶一直持續戰爭,而且也該知道這個村裡沒
有一個老百姓,這條開順街已被日本軍佔領,戰爭當中沒有任何治安,這些支那人是為了什
麼要拿著紙來呢?大概是敵人的便衣偵探吧!要麼就是敵軍所使用的農民。
    我們小隊決定殺死這兩個支那人。支那人被繩子捆著,坦然得如同要去極樂世界——好
像長期渴望的事終於如願以償似的——笑著被才入伍不滿一年的新兵刺死在草叢中。
    一般來說,是否能產生仇敵意識,與對方的衣著打扮是有某種聯繫的。如果對方穿著普
通百姓的衣服,就會使殺意產生動搖,可是在我們中間有的人就認為:「不能看他穿什麼衣
服,就判斷他是敵人還是老百姓。」他們根本就不判斷,若無其事地把人殺了,可是一旦到
了戰場上,卻像個膽小鬼,也有的人懶於殺死在他們看來是老百姓的人,可是在戰鬥中,卻
勇往直前。還有一種人,無論是平時,還是戰鬥中,都表現出膽怯。
    九月二十六日。
    在北支那,白天熱,但是到了夜晚,寒氣逼人,必須要烤火。今天是二十六日,雖說是
冷,但凌晨一點也還能忍受。
    一點左右,這個村子著火了,好像是敵軍趁著黑夜悄悄潛入村莊放的火。火勢立即擴散
開了,映照著夜空,向黑夜挑戰,經久不滅。並且前面山上發射了信號彈。當敵襲臨近時,
我們都進入散兵壕警戒起來,火焰吞噬了一間又一間房子,由於沒有水,無能為力,只好手
抓棍棒敲打火頭。
    大家都睜著雙眼緊張地凝視著夜空,緊握著槍桿,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變化。時間和寒
冷同時在加劇,可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我和大森、藏田跟小隊長一起去偵察。
    這是個漆黑的夜晚,穿過麻田中的小路就是高粱地,我們鑽進高粱中前進。出了高粱
地,腳下便是沙土地,心想離河灘不遠了。往下走,來到了乾涸的河床。翻越河堤,穿過河
灘,只見右邊有兩戶農家。並且,野狗就在那附近狂吠。這些野狗,每到夜晚都要出來活
動,嗅到人的屍體或是死豬就會聚集在一起,為爭吃一塊肉互相撕咬。白天根本見不到它
們,從這點看來,說不定是一群餓狼。它們發出的參人的叫聲,使人感到是敵軍來了,頓時
全身緊張起來。由於這幫東西在黑暗中不斷地時遠時近地狂吠,使我們的神經很疲勞。悄悄
地朝狗叫的地方挨近,什麼也沒有。五六隻野狗在草叢中徘徊吼叫著。我氣沖沖地要殺它
們,抽出刺刀追上去,這幫野狗退後幾米,躲開刺刀又叫起來。我又追上去,但還是徒勞,
只好低聲地罵著:「這幫畜生!」用土塊去砸。
    走了一會兒,出現了一條清晰的路,這是通往崗哨的路,是沙土地,走路時靴子不發出
一點聲音。惟有一間房子,四周有高大柳樹環繞,孤零零地佇立在夜色中,從屋裡傳出吵吵
嚷嚷的說話聲。
    「這是誰在吵嚷?像這樣能放哨嗎?」小隊長罵道。
    說話聲戛然停止,又恢復了黑暗的寂靜。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未見過這樣的黑暗。儘管邊罵邊問剛才說話的是誰,但是誰也
不回答。問了兩三遍仍是沒有回話。雖然可以互相感覺到對方就在自己面前,但是根本看不
見身影,就像對著黑暗一樣。
    終於小隊長隨便說了個名字。
    「熊野,另外還有,是誰在說話?」
    但是,甭說熊野了,沒一個人答話。隔著寂靜的漆黑的夜幕,分不清誰是誰,舌頭伸出
來,別人也看不見吧!
    小隊長想打開電筒,但又擔心被敵人發現位置,只好不用。對於步哨們的持續沉默不
語,小隊長好像很生氣,但又無可奈何。步哨們仗著天黑仍舊保持沉默,打算硬抗下去。
    「必須再安靜些!」小隊長顯得沒有辦法似的氣哼哼他說。
    房屋的盡頭,是雙崗。
    「有沒有可疑情況?」
    「沒有!」
    「嗯!要充分警戒!我們去前方偵察!」
    我們往前走去。不一會兒,聽到潺潺的溪流聲。是河。
    啊!有條河!我們高度警覺地來到了河灘。
    腳下的石子骨碌骨碌地滾動著。我們停下來環視著周圍,這時,感到河那邊發出了悄悄
的咳嗽聲。
    「也許潛藏著敵人吧?」
    「去偵察吧!」
    留下藏田和大森,小隊長和我貓著腰,如同鼻涕蟲一樣,盡量靜悄悄地往前走,就像不
會動一樣,砍過的高粱地裡又長出來的短苗兒絆手絆腳,發出「叭喳叭喳」的短促而低沉的
摩擦聲。箍在身上的皮革製品當貓腰時也會「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剛前進了十四五米,
忽然從草叢中飛出了小鳥,大概它剛才還正把頭深深地偎在草叢裡做著美夢吧!這小鳥起飛
的聲音,使我們立刻神經緊張起來,突然停止前進,側耳傾聽有什麼動靜。又恢復了原有的
寂靜,感覺不到任何聲音。我感到耳朵中聽到的「嗤——」的聲音似乎就是宇宙的聲音。我
們繼續向前走,發出「卡嚓卡嚓」的輕微腳步聲。
    眼睛和耳朵一起在高度緊張,而且,一有什麼奇怪的現象,這兩個觸角便比電光還快地
接收並迅速傳至神經,立刻對緊握在手中的槍桿發出戰鬥命令。這種由感知到命令的過程時
而發生。
    「很像演習吧!」小隊長小聲嘀咕道,真的有那種感覺。
    「好像沒有敵人嘛!」我回答小隊長說。
    「繼續前進!」
    感覺又向前走了不少,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距離下士哨的位置已經前進了兩三百米了
吧?
    就在我們這樣前進的過程中,開始感到自己就像是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有一種充
滿刺激饒有興趣的心情。的確,這種危險的、富於冒險的刺激以及解決錯綜複雜疑團的興
趣,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
    由於沒發現任何變化,我們「嗖」地站起來向河灘方向走了兩三步。這時,發現十米左
右的前方,站著兩個黑色的人影。是人!是什麼人呢?
    我慌忙扯了一下小隊長的上衣。
    「什麼?什麼?什麼?」小隊長壓低聲音,急忙挪過身來。
    「這前面的黑影子像是敵人。」我小聲說道,但是小隊長好像搞不明方向。
    「哪兒?哪兒?」小隊長急忙問,急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我們迅速趴下,兩個奇怪的黑影子走得很快,像蟑螂一樣。
    「嗯,俘虜他們嗎?上!」小隊長悄聲說著,正要前進。
    「稍等一下,必須先告訴大森和藏田。」我建議說。
    「是嗎?」
    我趕緊向草叢中爬去告訴他們:「有敵人,要小心!」
    「啊!」大森緊張而簡短地回答。
    「是……是……」藏田磕磕巴巴地答應道。
    我帶著他們又回到了小隊長的身邊。
    我們焦急地爬著,向目標逼近。敵人大概也察覺到了,以退讓的態度遠遠地離開我們。
我們極其緊張,集中全身精力盡量不漏看或漏聽一點細微的變化。我們只有一個擔心:如果
挨了手榴彈就完了。
    隨著我們的步步逼近,敵人在靜悄悄地後退。我們停,敵人也停。不知為什麼,我們似
乎感到被人算計。感到在這個黑影的背後,好像敵人的部隊正悄悄地等著我們。我們不安起
來,微微的恐懼感掠過心頭。黑暗遮擋了我們的視野,狀況不明把我們拖進恐懼的深淵。而
且,敵人絲毫不想逃走,我進他退,我停他也停。他們的行動像在暗示著什麼。這更加令我
們不安。無論在什麼狀況下,黑暗總是讓人不放心的,記得幼兒時感到不安就會本能地抓住
母親的乳房。
    僅僅四名偵察兵,和部隊又隔得那麼遠,夜色如墨,地勢不明,再面對不可捉摸的敵
人,孤獨感、困窘的緊張感,岩石般的沉默淹沒了我們,怎麼能不恐懼呢?
    可是我們仍然步步向目標逼近。這是職責和任務令我們前進的。這時,感到右後方有吵
鬧的聲音。半夜裡,為什麼會這麼吵鬧?是誰來了?不!是誰潛到我們身邊來了?
    我把眼前這個施展計謀的黑影和吵鬧的聲音結合起來考慮,越發感到疑惑。我懷疑是不
是我們被包圍了。
    我們四人的眼睛被這眼前的黑影,耳朵被右後方的聲音吸引住了,更加感到不安。沒有
動靜時,反而會更加恐懼。
    「也許我們被包圍了!我說。
    這句話緊扣每人的心弦,我們一下子恐慌起來。不知是誰,拚命地掉頭就跑。既沒有秩
序,也不統一行動了,各自任意地跑著,發出了腳步聲,就像惡魔追過來似的,再也沒有靜
溫和隱蔽了,我們陷入了恐懼之中,不顧一切地逃跑了。
    這是多麼窩囊啊!
    恐懼是隨跑而產生的,而跑這一動作,可以淡化我們與敵人的距離感,使我們感到安
全,恢復平靜。我們後退到認為完全安全的地方,緊靠那裡有一個下士哨所。
    「小隊長閣下,實在……」我心中有一種近乎自嘲的難為情的感覺。
    「可是,聽後邊的聲音的確像是有很多人,我確實感到被包圍似的。僅我們四人的話,
是很危險的。」小隊長答道。
    「真可怕。」藏田和大森小聲嘟囔著。
    可是,那天夜晚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現象。
    不久,天亮了。
    幾天以後,我們與補充兵作替換,離開了被炮火燒掉的、到處是瓦礫、焦木的淒涼陰沉
的開順街。
    此間發生了我們還不知道的令人悲傷慟哭的事件。因此我們慌忙地出發了。隨著時間的
流逝,情況更加嚴重。
    這是九月下旬末的一天。已經向後方退了二十五里,還必須再往山裡前進十五里。當想
到先退回後方,再出發到第一線的往返,必須要走八十里時,有人就發牢騷說:「為什麼要
採取這種愚蠢的行動?」甚至有人指責起長官的指揮來了。而且聽說這四十里的路必須以最
短的時間跑完,一想到要急行軍,大家更不滿了。
    但是,在急行軍的途中,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後,牢騷戛然而止,士兵的心裡湧起了同情
的熱流,步伐邁得更大了。
    士兵們驚愕、憤怒了,忘記了背包的沉重和腳下的疼痛,不知疲勞地走著。憤怒的隊伍
穿過初秋的山谷,就像熔化的鐵水在奔流。
    我們擔心河原小隊三十多人的命運,拚命地加快步伐。
    河原小隊追擊逃敵並佔領了某個山頭。但那是敵人的計謀。
    敵人邊逃邊引誘河原小隊,在河原小隊佔領山頭的那天夜裡,徹底包圍了他們。那山全
被聳立的大樹和齊人高的雜草所覆蓋,士兵們連最重要的方向都無法辨認。
    敵人絕對不會放過他們,一步一步逼近,縮小了包圍圈,發起了猛攻。小隊所有人都知
道這是最後關頭,已無法逃了。
    河原准尉很清楚,無論採取什麼辦法,都不可能逃出這重重包圍。他下定了悲壯的決
心,首先燒燬了機槍,然後把眼鏡、地圖以及其他重要的東西全都燒光。(作者原註:第一
次出征凱旋後,我的戰爭日記就寫到這兒,為了生活,為了社會上的各種繁雜事情,加上自
己鬆懈,凱旋後整整過了三年多,最終也沒能完成《支那事變戰記》。我又必須再次出征
了,完成戰記需要付出相當的努力。)。
    「想自殺的人就自殺,想在敵陣就義的人就衝向敵軍,要脫險的人就逃吧!天皇陛下萬
歲!」河原小隊長喊道。就這樣,他們按照各自的想法選擇了死亡。他們當中有三名士兵從
敵軍眼皮底下逃了出來。這三人經過三天的艱辛,戰勝了飢餓和疲勞,終於歸隊,於是便展
開了對河原小隊的救援戰。
    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沸騰起對戰友的愛,晃動著身後的背包拚命地行軍。
    渡過架在清澈河水上的浮橋,抵達六安。六安城是李宗仁擔任漢口防衛前線總指揮時呆
過的地方。城內設有哨卡。
    「啊!」
    「噢!」
    是久別的木之下大郎君。我們為彼此平安而相慶。
    「今晚我去看你!」木之下太郎嚷道,腋下夾著步槍繼續上哨執勤。
    「我等著你,一定來噢!」
    我在背包和軍帽的潮流中應答著進了城。在骯髒的街道上混雜著髒兮兮的馬、車輛以及
士兵們。繞過幾條兩間寬的石子砌的街道,進了宿舍。解開背包後,就想起了弟弟。
    我從背包中取出兩條羊羹、一罐蜜豆和香煙。自開封出發以來,我一直把這些帶在身
邊,要送給最親愛的弟弟。即使。
    昭和十九年(1944年)三月十二日,我再次踏上征途,不到兩年,遭到慘敗,昭和二
十一年(l946年)一月,以落魄之軀回到一片廢墟的祖國。今天,昭和二十一年四月十六
日,偶然翻看這本日記,我決心要完成它,再次拿起了筆。
    在非常疲勞和極度飢餓時,也只是一心想著給弟弟、給弟弟。
    我不吃也要給弟弟留著,一直背在身上。因為乾渴難耐,無意之中,魯莽地吃下蜜豆,
豆子一下肚,便又後悔起來。弟弟大概比我更饞甜食吧!我愈來愈後悔,覺得這不是單純吃
了點東西,而是做了件對不起弟弟的事。我責備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壞事。
    我們常常是出發去戰場前,就預測這次進攻要花多少時間,在背包的各處塞上足夠的香
煙。這次進攻漢口,預計要兩個月,於是帶了六十盒香煙出發了。我的背包裡,還剩三十盒。
    聽說通信部隊在六安,這樣,弟弟現在就會在這裡。我忘記了疲勞,放棄休息,邁開了
疼痛的雙腿,帶上剩下的羊羹和十五盒香煙,以及對已經帶到這裡才吃掉的蜜豆的辯解,到
外面去找弟弟。在高高的瓦房之間,有條幽谷般的石路。拎著水壺的士兵們四處亂跑,大概
在為明天一大早的出發準備做飯吧!據說六安這個地方霍亂病人很多。每天都有十幾個士兵
因霍亂死亡。道路很髒,到處都是糞便、垃圾和污泥。走過幾條狹窄的髒路,來到通訊隊,
通過崗哨見到了弟弟。
    弟弟雖然患過瘧疾,但在我面前卻顯得很精神,平安無事的樣子。我們為久別重逢,為
了相互的健康互相祝賀,又談論父母的情況,時間就過去了。不知從明天起還可以活到什麼
時候,我們戀戀不捨地告別了。弟弟說,就在前幾天,他一直呆在我們馬上就要進攻的霍
山,敵機曾經來轟炸過,但他巧妙地保住了性命。
    天快黑了,和弟弟告別後回到宿舍。正在做明早出發的準備時,木之下太郎君來看我
了。他說:「辛苦了,這是很難對付的敵人。據說他們陣地很難啃啊!一定要相當小心
啊!」他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難得的一條羊羹、一盒煙和壓縮餅乾給了我。在前線,像羊
羹之類的食品,大家都很想吃,所以我不肯收下,但他說了聲「別介意」,放下東西就回去
了。讓我一人吃這些過於奢侈的東西實在可惜,我把其中的一半又拿給了弟弟。第二天一大
早我們出發了。
    道路被切得一段一段的。敵軍這樣不厭其煩、不惜勞力,也真叫人佩服。每隔十米,就
挖一條寬一間、深一間的壕溝。
    他們為了防止我軍的坦克、炮車通過,在道路上挖下了這樣的壕溝,僅留下了只能一人
通過的細長通道。我們排成一列縱隊婉蜒前進。
    中午,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山中小鎮——霍山。老百姓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沒發現一個
人。到底是建在山間小鎮的房子,使用木材得天獨厚,所有的房子都用了不少木材,很少使
用支那特有的磚瓦。我的分隊走進了一個商店,這可能是一個曾陳列過各種各樣商品的大商
店。接到了命令,夜裡十點發起進攻。由於是夜間進攻,之前還有足夠的時間,所以我和兩
三個戰友一道去河裡洗衣服。山澗的風景和日本的一樣美,水很清澈,可看見小魚從一個石
影游向另一個石影。溫暖的太陽照著我們赤裸的脊背,清涼的流水為我們沖洗著疲乏的雙
腳。洗了頭,洗了臉,全身所有的污垢都洗掉了,在水裡戲耍,一絲不掛地躺在沙子上,接
受太陽的照射,享受著沒有戰爭、和平安定的喜悅的生命時刻。只有這一刻沒有任何憂慮,
沒有任何不安,保持了完全美好的心境。這是在一切都殘酷的戰場上難得的珍貴的東西。暖
洋洋的太陽引起我的睡意,我不知不覺地在沙地上睡著了。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猛地睜開
眼,慌忙回到宿舍,有點輕微感冒的感覺。我後悔了,雖說是在溫暖的中午,但不該泡在冷
氣逼人的山間溪流裡,更不該睡著。身體有點倦怠,感到有點發燒。不一會兒,有點怕冷,
瑟瑟發抖,傍晚,身體倦怠得連動的力氣都沒有,頭痛得像挨了打似的。我把一塊寬一尺五
左右的厚門板架在兩張桌子上,我睡在門板上一動都不動。
    晚飯也不想吃了。戰友們為了準備出發,在忙著什麼。
    我全身皮膚都熱乎乎的,一會兒惡寒,一會兒感到熱。五臟六腑都在作祟,連開口講話
都嫌煩。真難受!但是比疾病的痛苦更加折磨我的是內心的痛苦。心靈和疾病的痛苦,都在
我體內捲起漩渦。
    內心的痛苦,是我想從恥辱中擺脫出來。我昨天、前天,不!直到今天,直到我來到這
裡的不久前還是相當健康、精神的,可是偏偏在馬上就要進入敵陣的這一瞬間,突然身體動
不起來了。由於這病來得太突然,我擔心戰友們會感到疑惑。
    小隊長和戰友們有可能會懷疑我是不是在裝病。他們也許會說:「東這小子,利用裝病
逃避戰鬥。」裝病脫逃是卑怯的行為。
    我在戰場上還從來沒有當過膽小鬼,一直是勇敢地作戰,按說戰友們也都會承認我這一
點的。所以我在們心自問:他們未必會認為我現在的痛苦是裝病吧?我的身體像是被吸在門
板上,一種深深沉下去的感覺越來越重。真是不可思議,蓋了幾條毛毯還感到冷。小隊長尖
利得要死的聲音,對士兵的各種提醒,我聽起來都很刺耳。小隊長的挖苦、嘲笑的尖聲,讓
我感到這是想讓我聽到才說的。我哭了,憾恨令我心痛,我恨透了這莫名其妙的疾病「敵人
看來很頑強呀!」
    「因為是夜襲,如果不注意,真的會被當成敵人噢!」
    「胸前的白帶是標記,大家都要注意啊!」
    戰友們相互的談話,折磨著我的心。
    對於知恥的士兵來說,再沒有比在戰場上被看成是膽小鬼更痛苦的事了。
    要是被人那樣誤解的話,真不如死掉。
    誰都不想死,但是更不願意被認為是懦弱者。既不想死,又不甘當懦夫——這難道是矛
盾的嗎?
    既然真正勇敢,按理就必須把死亡置之度外。但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真的能做到無視生
命嗎?而且是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沒有絲毫恐怖和躊躇?
    倘若真有這種情況,那麼這種人在當時的狀態下,是受到了異常心理的控制。
    想活,這種慾望對於生物來說,是強烈的本能。
    被這種本能所控制是再痛苦不過的了。
    不久,出發的時刻來到了,戰友們輕裝在路上集合。我蒙著毛毯睡著,一直很難受,連
「讓你們受累了」這句話都沒說。
    我連抬頭、說話都覺得厭煩。
    門外響起了小隊長低而嚴肅的聲音:「前後要很好地保持聯繫!另外,絕不可以講話,
當然香煙也不許抽!分隊長要掌握好自己的隊員!」然後就是士兵報數。
    「開步——走!」又是小隊長的聲音。軍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我哆哆嗦嗦地還是抖
個不停,有一種內臟破碎的感覺。過一會兒,胸部發悶,有要嘔吐的苗頭。儘管痛苦,我忍
受著,但終於要忍受不住了,我陷入了絕望之中。
    我會不會患上了可怕的霍亂?
    霍亂,就是在嘔吐的痛苦過程中死亡的。
    嘔吐——這是霍亂的特點。
    患了霍亂,是絕對沒有得救的希望的。
    我感到我的壽命已經是屈指可數,不會活多久了。當我想到死亡已經臨近時,我又受不
了了。病死!死得毫無價值!
    我無法忍受。
    我想中敵彈而死!
    我究竟吃了什麼呢?按說我沒吃什麼可疑的東西呀!六安!霍亂街六安!在那裡吃的全
是和戰友們一樣的食物,餐具也在小棚子洗過的。和戰友們分別後,沒再吃過什麼特別的食
品,要說特別的食品,就是木之下太郎送的羊羹和壓縮餅乾,僅此而已,可是……我支起難
受的身子,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外。
    腸胃裡的所有食物,全都吐了出來。
    當胃裡的酸液湧出,刺激到嘴裡時,一種不安感襲上心頭:霍亂!霍亂!死亡!白死!
白死!
    嘔吐是霍亂的特有症狀。
    這裡除了傷員、病號這些殘弱者之外,沒有一個支那的老百姓。寂寞和死一般寂靜的黃
昏又悄然降臨到空蕩蕩的街上。
    手錶上的秒針就像在為我數著生命剩下的有限時間一樣,「嘀嗒嘀嗒」地走著,死亡的
不安在撕咬著我的心。
    這是難以忍受的絕望!這是決沒有救的霍亂!
    我難受地扭動著身體。
    在這一尺五寸寬的門板上躺著我的肉體,我的肉體以及載著肉體的門板,會一如原樣地
抬到墓地,這塊門板就是我的棺木。
    啊!怎麼辦?怎麼辦啊?
    不過無法可想,無法可想!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想逃也逃不掉。
    我的心在掙扎!掙扎!
    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內臟痙攣得厲害。接著渾身的水分都排到體外,血也好像被抽掉
了似的。好意保護了我肉體的軍裝,好像活物一樣,似乎因為我穿破了它,它便立誓要報復
我的肉體似的,不斷地吸乾我身體的水分。鹹鹹的汗水,使軍裝濕漉漉的,就像穿著軍裝淋
了個澡似的。不久,身體漸漸輕鬆了,產生出一種爽快的感覺,有些舒服了。此時我似乎從
黑暗中又看到了光明。恢復的生機在胸中澎湃著,痛苦也消失了。這段過程極短,簡直就不
能令人相信。我起身來到門外,到那支著雨篷的屋後找火。士兵們正圍著火堆在閒聊,我脫
下了汗水濕透的軍裝,放在火上烘烤,這時我才知道是得了瘧疾這種病圍在火邊的士兵告訴
我,先是嚴重的惡寒、發抖和頭痛,而且這時間一過,就會奇跡般地恢復。這種狀態有固定
的時間,週期性發作,這種病就是瘧疾。我患的病不是霍亂,而是瘧疾。
    我總算放心了,並非常感激。幸好患的是瘧疾!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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