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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椽飛筆渡江湖

  陳怡真:金庸先生,你用武俠小說這種形式來表達你自己的思想和對世界的看法等等,為什麼不用別的形式呢?譬如說一般的小說。
  金庸:這有原因,我本身從小就喜歡武俠小說,這種武俠小說的形式,可能在今天不能算是很「高級」的文學形式了。常常就有人問起我:為什麼不寫其他的文藝作品呢?也許我不會寫,也寫不好,但這些也不是必要的。我曾在一篇小文《一個說故事人的故事》裡提到,我不過是一個愛聽故事的人,走到前台,自己也說起故事來,幸運地有一些朋友認為說得還可以,看得下去,我也就相當滿足了。
  金恆煒:一般人總會存疑,武俠小說的價值究竟何在?我感覺到金庸先生的小說,融合了中國過去的章回小說,言情小說,偵探小說,打鬥小說冶於一爐。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武俠小說是不是該有更高一點的評價?還有一個問題,中國文化在這個花果飄零的時代裡,武俠小說是否也有一種傳播的功能?
  全庸:這是這寫武俠小說時的一種感想。有人曾經提到:一個優厚的文化常凝聚到小說方面。我也認為大家心目中的「小說」的形式常是西洋的,不是中國的。不過,由中國人來寫,寫的就應當是中國的事,中國的地方,中國的人物,自然它全是中國的。至於這個形式是否西洋,那也無關宏旨了。
  我個人以為,武俠小說仍舊是消遣性的娛樂作品。即使是一位大學教授,如果給他一本寫得不好的《明太祖傳》或唐太宗故事,他還是不要看的。因此問題也在這裡了《漢書·藝文志》所云:「雖小道,亦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這裡朋友很多,很熱情,大家都各有專長,精通一家,成一派之言,對我當然勸勉有加。不過,有時卻也使我汗顏。
  至於另一問題,中國文化藉武俠小說來傳播的問題。我想:在傳播上受到種種窒礙的情況下,武俠小說呈現了生動的歷史面貌,幫上一個小忙,能傳播一些文化的訊息,那倒是實在的。至於它能傳播到一個什麼程度,我想也不能估價太高吧?在海外華僑地區,他們感懷:「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喜歡看點武俠,倒是事實。不管是雅是俗,有一些群眾基礎是真的,武俠小說是最受人歡迎的一種小說形式。既然它受人歡迎,那麼我們就應該重視它,希望藉這個形式表達出一些真實的、正確的社會意義,甚且呈現某種永恆的藝術價值。
  蘇念秋:金庸以及其後的武俠小說作者,將中國傳統中武俠小說裡的華夏精神,透過某種形式表達出來,不但讓中國人自己認識它,而且讓全世界的人認識它。這並非是盲目主觀地要恢復中國的自信,而是中國歷史上真正具有這種精神,不過我們目前所表達的只是部分而已。但願金庸先生及所有的後起之秀能夠在文學傳統的賡續與延承之中,完全建立中國固有的自信。
  古龍:在全世界的中國人當中,金庸先生的影響力在我認識的朋友中無出其右者。他作品中深思熟慮的看法,在中國小說史及思想史上都具重要的地位。五四時代是反傳統主義的,我們現在寫武俠小說的人卻是去認識傳統,我希望年輕一代的讀者能藉著金庸先生而認識中國的傳統。
  金庸:我想,從認識傳統中去堅定中國的精神及信念是我們所應當努力的。
  談到武俠小說應有的地位,它只是目前還相當受到歡迎的一種小說形式,同時被大家普遍接受。我們應當充實它,並且加深它的價值。
  中國傳統的小說形式並非只有武俠小說,武俠僅是章回小說的一種。章回小說之外,還有一種短品如《今古奇觀》,也是傳統的一種文學形式;《聊齋誌異》這種短篇小說也是既有的文學形式。
  傳統文學形式現在已被普遍接受,藝術方面,傳統的舞蹈、戲劇、樂曲等也被普遍重視。傳統仍是中國知識分子生活中的一部分。五四時代,知識分子認為西洋的小說形式才正統,而非難起章回小說,事實上,章回小說仍受大家普遍喜愛。這說明了傳統在一般人心中的地位,這種現象值得每一個人去正視它。
  羅龍治:我十分贊同金庸先生的看法。清朝末年的情況使中國人感覺到一切都不如人,那個感覺是不對的。五四以後,大家模仿西方,固然中國傳統中有某些部分不好的,需要改變,但是西洋那套也不是我們需要的啊!文學形式亦然。到底大眾需要怎樣一種形式的文學呢?無可否認的,傳統中的武俠小說是最受歡迎及被普遍接受的。我想,一百年、兩百年之後,美國人最喜歡的仍是西部武打,而中國人最喜歡的仍將是武俠。
  金恆煒:中國文學的發展模式,一般藝術都起自民間,然後經過文人的手,把它變成藝術品,但也因為如此,它開始慢慢僵化。武俠小說從平民出身,但寫武俠小說的人仍舊回歸到平民,它不會變成貴族文學,而永遠活躍在民間。這是武俠小說最優越的一點。
  金庸: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武俠小說學術化了,那武俠小說也就失去它的價值了。武俠小說普遍受歡迎的因素,是因為它具有傳統的小說形式,內容也是傳統的,它的道德觀與一般人的道德觀也趨於一致。西洋的小說雖然在文學上有其地位,但它描述的內容、表達的觀念卻不能很適切地為中國人所接受,即使是留學國外多年甚或居住國外的人也無法完全接受。這不是拿武俠小說與西洋小說來比較好壞的問題,而是生活上、道德上、觀念上的不同而自然地產生接受上的問題。
  我最喜歡寫的人物就是在艱苦的環境下仍不屈不撓、忍辱負重、排除萬難、繼續奮鬥的人物。這不是我刻意去這樣寫,而是我認為不屈不撓、忍辱負重正是我們中國人的形象。當然,其他的小說也可以表達這種形象、這種精神,但無可否認的的,武俠小說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環。
  金恆煒:西洋小說裡,「衝突」是被描寫得最多的部分,在武俠小說裡,衝突也是非常的強烈,請問金庸先生,在您的小說裡是不是也喜歡把主角安排在這樣的衝突情況下?
  金庸:武俠小說基本上就是描寫衝突的,像兩種力量的衝突,兩種觀念的衝突,或是命運與人之間的衝突。「誤會」也是一種衝突。人類社會基本上是充滿衝突的,許多小說、戲劇也描寫它,武俠小說只是更適合描寫衝突罷了。
  陳曉林: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固然描寫了人的貪婪,人的進取,人在衝突之下的爭鬥,但我更發覺到在這之中不經意地流露出我們中國農業社會中普遍地存在著的寬容的德性,這也是我十分激賞的一點。在現實生活上的許多方面,它都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啟示。我個人認為,這些年來在國內成功的作品之所以能吸引大家注意,大多是因為它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功。之所以成功,必然是具有永恆不變的因素,也具有環境上的因素,尤其是前者。永恆的價值是不可磨滅的,金庸先生對真理的追尋,對正義的堅持,是讓人深為敬佩的。這也就是金庸之所以為金庸之處。
  金恆煒:金庸先生小說中最令人感動的是他的大氣魄,同時,他下筆之時帶著對人類的同情。譬如說有些人物,他在小說裡是個壞人,可是我們看起來又覺得他是非常可愛的,令人心靈顫動的。作為一個文學家,我認為應該有像他這樣寬厚同情的心靈,這樣下筆才可能寫出偉大的作品。
  全庸:「寬容」是中國民族性中很重要的精神,也是民族的必要條件。剛才談到寬容,我的《倚天屠龍記》可以說是比較集中地表現這種精神,其他的作品中,我也有意無意地表現這點。
  古龍:武俠小說有一點不易為人公認,甚至武俠小說的作者也鮮少意識到的,那就是武俠小說可以融合各種小說類型及小說寫作技巧。譬如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就極富歷史背景,這點甚至不讓別的傑出的歷史小說專美。在《雪山飛狐》這部小說裡,金庸用了「羅生門」式以及其他方式的推理小說技巧,也突出於一般的推理小說。寫情方面,他寫小龍女與楊過的感情,也比一般的愛情小說更打動人心。
  金恆煒:剛才金庸先生說不會寫文藝小說,但是我看過您所寫的一篇短文,說道:「偵探小說寫得好的話,寫武俠小說也一定寫得好,因為文學的原理是一樣的。」由這句話看來,如果金庸先生寫文藝小說的話,我相信一定也是成功的。
  對文學的評價,雖難免有些主觀,但是作品好壞,仍然是可以公斷的,對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與社會意義,希望後來的人,都能越來越重視,同時也希望在金庸之後,真正能經由讀者的期勉與寫作者的努力,創造出武俠的新天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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