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張五哥和德楞泰就在近旁,聽見雍正的叫聲,很快就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叫:「主子,不要驚慌,奴才們來了!」
雍正覺得身子難以支撐,卻緊緊地護著引娣:「你們……去叫兩個太監過來,攙扶著引娣主兒。點火把,搜這草叢!」
張五哥心細,他哪敢在園子裡點火呀,萬一走水,就更是不得了。他和德楞泰二人左右分開,一步步地向前搜索,不一刻就找到了。雍正此時已回到澹寧居門口,忽聽五哥大叫一聲:「畜生,你往哪裡逃!」雍正倒被嚇了一怔。不一刻,那畜生被捆得結結實實地抬來了,原來竟是一隻豪豬。五哥笑著對皇上說:「主子,這暢春園離著飛放泊很近,那裡就有一個放生園,說不定就是從那裡跑過來的,主子剛才摸著的是它的鼻子。」
雍正這才舒了一口氣說:「把它還是放生了吧。狗東西,嚇了朕一跳!」引娣則依偎在他的身旁,不住聲的念佛。這時弘歷和大臣們也聽到了消息,連忙跑進來問安。有朱軾、方苞、李衛,還有孫嘉淦。雍正說:「弘歷明早還要辦事見人,不要留在這裡了。別人在這裡陪朕坐一會兒,朕今天怎麼這樣心緒不寧呢?」
弘歷準備好一大堆話想要勸諫皇上的,可現在又覺得不大合適,便遵旨退了出去。李衛卻看出,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內潮紅,而額前和額下卻有些發暗,還不時地搖頭髮噤。他不敢提白天發生的事情,而雍正自己卻說:「朕心思不淨,如見鬼神……難道是那賈士芳的陰魂在作祟嗎?」
朱軾忙說:「皇上千萬不要朝那裡想。這賈某人也不過是個會變法術的騙子,他怎能以妖術來要挾人主?再說,皇上代天懲戒了他,這種人,就是死一萬個,也沒有什麼值得可憐的!皇上是信佛信的太虔誠了,才招來這場虛驚的。」
孫嘉淦卻慷慨激昂地說:「皇上,臣是什麼也從不相信的。您閉上眼睛想想,世上有誰見過鬼神?聖天子百靈護佑,哪個邪魔敢近您的身旁?假如有什麼不測,奴才願以一身當之!」
李衛卻又是一種作派,他上前來對雍正叩了一個頭說:「皇上,奴才想借您的硃筆一用。」見雍正點了頭,他便來到桌子旁,要過一張黃裱紙來寫道:
賈士芳:我操你的媽!你這個牛皮道士,有什麼了不起的。爺告訴你,生情造意殺你的是老子李衛,割了你的鳥頭的也是叫化子李衛!五爺已經寄(給)你做了水綠(陸)道場,還不快著投胎去混張人皮?你要想來聒嗓爺們,就到我府裡去,咱們在一齊折騰!再要危害爺的主子,我就去請龍虎山真人來用五雷劈了你,叫你萬姐(劫)不能復生!李衛切告。
李衛寫好後,又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陣子,這才把那張裱放到燭火上燒了。旁邊看著的人,誰都知道他的心思,雖然覺得可笑,可誰又敢笑得出來呢?不過,雍正叫他這樣一折騰,心頭倒是安定了許多。他歎了一口氣說:「唉——朕自己覺得好多了,你們都不要全呆在這幾了。留下一人侍候,其餘的就全回家去吧。」
弘晝說:「阿瑪,依著兒臣想,朱師傅和方老先生年紀大了,自然是要回去歇著的。李衛在這裡值頭半夜;孫嘉淦有煞氣,就讓他值子夜;兒子年輕,要給阿瑪值後半夜……」
他剛說到這裡,就見一群太醫匆匆走了進來。雍正一見他們就怒火千丈地訓斥道:「誰叫你們來的?朕本來就沒病,讓你們一折騰,沒準兒還真會病了呢?全都與朕退了出去!你們就照弘晝說的來辦。」
朱軾看著皇上確實是像是有了病,便悄悄地召了太醫們出來,讓他們全部不言聲地呆在東書房裡,準備隨時進來侍候。
此時,就聽方苞說:「我已讓人去請四爺了,這裡的事情暫且由五爺主持。頭一條,就是不能張揚。皇上有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要保住今夜平安,大體上說,也就可以過去了。明天八月十五,皇上照例是要賜筵百官的,大家都想想辦法,怎麼才能不顯山不露水地過去。等一會兒四爺來了,再請他拿主意吧。」
弘晝說:「我瞧著這裡沒有一位是信神的,可這事兒我信!因為你們之間,誰也沒有我和賈士芳共事時間多。《三國演義》裡不是有個左慈嗎?我看這姓賈的說不定就是咱們大清國的左慈。我們為什麼要殺他,就因為他是左慈;又為什麼要防他,還是因為他是左慈!四哥一會兒就來,他也是個不信神的。所以,我現在就告訴大家,我在一個月前就派人去請江西龍虎山的婁真人了。估摸著,他也該到京城了。我把話說到前頭,到時候你們誰要攔我,我就跟他急!」
聽他說得這麼蠍虎,眾人都很不以為然。雍正不過是受了一點驚嚇,就這樣大事鋪張地鬧起來,叫外臣看了,像個什麼樣子呢?正在發著愁,就見弘歷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對大家說:「我剛剛接見了岳鐘麒,准葛爾的兩萬人馬偷襲了我們的北路軍。兩軍交戰已經開始了,岳鐘麒必須馬上趕回去。這是頭等重要的軍務,你們說,要不要立刻奏明皇上?」
弘晝瞪著眼說:「那個特磊在哪裡?叫這王八羔子來說清楚。」
弘歷說:「五弟,你別急嘛,是殺是放,還要請旨才能辦理的。」朱軾在一旁說:「我看這樣,四爺和五爺你們先進去看看,皇上如果御體安泰,就回了這件事;如果他不能理事,就叫廷玉他們全都進來,大家商量著辦。」眾人都覺得他說的有理,弘歷哥兒倆就走進了宿寧居。
路上,弘歷對弘晝說:「五弟、你剛才的想法,他們告訴我了,你不要有什麼顧忌。急病還要亂投醫呢,何況父皇確實病著?只是要把事情辦得密著點兒,別讓御史們說三道四的。」
高無庸出來迎接他們,說:「皇上睡得很不安生,好像總在做惡夢似的。這不,又起身來漱口了。爺們要想見,這正是時候。」說著他自己先進去稟報了,才回身挑起了簾子,小聲說:「請二位爺進去吧。」
弘歷他們一進來就大吃了一驚:這才離開了多大一會兒呀,皇上竟然變得讓他們不敢相認了!只見他頭髮蓬亂,顴骨上有一處明顯的紅斑,看來他病得比人們說的還更厲害一些。弘歷跪著勸他:「阿瑪,聽說您不叫太醫來為您診病,兒子很不以為然。您的身子是受了風寒才魂不守舍的。這其實只是一種常見病,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吃上幾劑藥,您就能大安了。」
雍正冷冷地說:「朕哪有什麼病,朕是讓那賈士芳給纏上了……朕只要一閉眼,就看到他在衝著朕笑……所以,朕這病太醫們是診不好的,讓他們來,就會張揚出去……剛才你們進來前,年羹堯也在這裡。朕想起來了,他生前不是有個綽號叫『年豪豬』嗎?唉,朕的體氣一弱,就一點兒風波也經受不起了……」
弘歷兄弟聽他的這些話,全都像是夢話或者囈語,都不禁毛骨悚然。弘歷正要解勸,卻聽雍正問:「西邊軍事有變,是嗎?」
弘歷驚得渾身一炸,忙答道:「哦,是的……不過阿瑪是聽誰說的?」
雍正慘然地一笑說:「這是剛才賈士芳告訴朕的……」就在他說這話時,突然燈燭爆出一個燈花來,「彭」地一聲,把雍正嚇了個機靈。他不安地挪動身子靠近了弘歷,卻又微微一笑說,「好了,他退下去了。弘歷呀,朕明天不想見群臣了,叫你十六叔和十七叔他們張羅一下過節的事吧。你們兄弟要代朕去送送岳鐘麒,命他速返前線應付軍事突變。如果出現了朕不能親自料理的事情,弘歷你要敢自己作主。但切記,要和眾大臣們一齊商量,要集思廣議。你雖然聰慧,但畢竟沒有親自指揮過軍事啊。」
弘歷強忍著悲痛說:「阿瑪放心,兒子心裡明白著哪。不過,那特磊是專為欺騙我們而來,朝廷怎能向他示弱呢?兒臣想把他斬了,以儆後來。」
雍正深深地歎息一聲說:「算了,朕何嘗不知這特磊十死也不能蔽其辜。但朕的手軟了,再也殺不得人了,更不願殺他這個自投羅網的人。特磊是條漢子,當年聖祖西征時,他就圍困過聖祖爺。他還說,老葛爾丹自盡時,他是親兵,就守在他的身旁……這些,他都對朕說了,可見他並不想迴避,各為其主嘛!他已是百戰之餘的人了,朕不忍下這個手,就放他回去,叫他在戰場上與我們刀兵相見吧。」
「那麼,皇上賜他的東西,還要不要收回來?」
雍正無力地笑了:「別學得那麼小家子氣,人都不殺了,還在乎那點兒東西嗎……朕現在想歇一會兒了,你們都退下去吧!」弘歷聽著皇上的話,覺得他雖然身子不好,可頭腦還是十分清晰的,也就放心地叩頭下去了。
天已交了子時,疲累極了的雍正卻始終不敢合眼。他細心地聽著外面的動靜,那聲音十分低微,彷彿是來自天外。它很像是白楊樹葉的嘩嘩聲,但又像是一個死人的笑聲,而且這笑聲在這淒風冷月、深官商牆之內更顯得陰森恐怖。突然,窗子上一陣亂響,就像是有人撒上了一把沙子似的。緊接著房簷下幾隻鴿子驚起,帶著哨間飛到遠處去了。在它們中間,雍正還似乎聽到了怪笑一樣的格格聲。他騰地一下翻身坐了起來,衝著外面大聲怒斥:「是朕讓殺了你這個妖道的,你想怎樣?別說你罪有應得,就是殺錯了,你還能向朕討還血債嗎?!」
大殿裡靜極了,幾個太監嚇得渾身篩糠,動也不敢動了。孫嘉淦卻就在此時,一步跨進殿來大聲說:「臣孫嘉淦在此保駕,哪個妖魔敢來攪我主上安臥!」
雍正突然清醒了過來。他說:「噢,是嘉淦哪!來,你坐到朕身邊來。」
孫嘉淦看著惶恐不安的雍正皇帝,不由得心中一酸,就在皇上大炕邊上坐了下來說:「皇上,請安枕高臥,臣孫嘉淦今夜就守在您的身旁,看哪個敢來搗亂!」雍正聽了這話,果然安下心來,合上了眼睛。他口中還喃喃地說:「有你在,朕就安心了。貌醜心正孫嘉淦,清廉循良楊名時,朕是知道你們的……」他終於穩住了呼吸,沉沉地睡去了……
孫嘉淦看見皇上睡著了,自己又脫掉靴子,光著腳,在大殿裡來回巡弋。這一夜什麼變化也沒有發生,連太監們也都安下了心來。
半個多月後,岳鐘麒從前線發來八百里加急奏表說:清兵與小葛爾丹蒙古都落在三葉河大戰一場,斬敵兩千四百多人,繳獲火炮兩門,輜重糧草無計……此時,雍正剛剛復元,張廷玉連忙帶著這折子到澹寧居來見駕。雍正看了折子果然很高興地說:「好,不枉了朕信任他岳鐘麒!弘歷,你擬旨給岳鐘麒,有他在前線,朕心安神定,也靜待他的捷報到來!他的部下中,有人雖先前作戰不力,致有損失;但事後能奮勇殺敵以自報,也堪稱忠勇,就將功折罪免於處分吧。等綁了准葛爾部來京獻俘時,朕還要大封功臣呢!」
弘歷馬上就著手起草詔書,可他剛寫了一半又停下了:「皇上,這旨意似乎不用明發更好些。其實,這次只是小勝,等擊潰了敵軍主力,再頒詔告示中外,豈不更好一些。」
「嗯,這是你的意思。廷玉,你看該怎樣辦才更好呢?」
張廷玉急急忙忙地跑來報信,其實只是想讓雍正高興一點兒。岳鐘麒的奏折,他反來復去看了多少遍了,覺得上面可疑之處甚多。他謹慎地說:「皇上,前天鄂爾泰呈報說,西南的苗民叛亂未能全殲,卻逃進了山裡;而古州一帶又興起一股苗民焚燒府衙。臣是見皇上不高興,才用這份折子來報喜的。據臣看,岳鐘麒這折子裡沒有提到我軍傷亡情形,大概這個『勝仗』,也很有些水分。所以老臣以為,四爺說的對,用密折批復也就是了。」
雍正卻堅持著:「不!你剛才說的,朕都看出來了。岳鐘麒那裡經過特磊這一折騰,士氣似乎是低落了許多。朝廷發這詔書去,就會鼓勵他們再接再勵,有何不可?至於鄂爾泰那邊,本來就辦法不多,也可趁此激勵他一下。朕這樣做都是有道理的,並不是要粉飾太平。」
聽他這樣一說,別人誰還敢再說什麼呀?弘歷手下利索,早就把詔書寫好了。張廷玉連忙走過來,捧著給雍正皇帝看。他又想到,前幾天京畿道的李漢三上書彈劾俞鴻圖冒支河工款項、貪污受賄的事,不知皇上看到了沒有。正想著趁便問一下,高無庸卻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盤子上放著一顆碩大而又殷紅如硃砂的藥丸。張廷玉連忙上前一步說:「皇上,臣知道這藥乃是江西龍虎山婁真人煉出來的。他有本事,也有法術,替皇上驅走了那賈士芳,皇上依禮送他還鄉也就是了。可這種藥,皇上怎麼能服用呢……老臣說句犯忌的話,我一見這藥的顏色,就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紅丸案』……」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有些過重了,忙停住並且低下了頭。
弘歷知道他這意思,也在一旁賠著笑臉說:「阿瑪,幾臣以為,還是用太醫院的藥要好一些。功效雖然慢了一點,可卻是有益無損的。」
雍正看著小太監從銀瓶裡倒了水,便就著水吞嚥了那藥丸,又笑著說:「朕不是天天服用的,而且這也不是婁天師的藥,卻是白雲觀的秘丹。裡面加了百草霜,是最能清熱解毒的。你們放心好了,就這麼一點子藥,要經過多少人嘗了,才能到朕的口中呢。朕吃到嘴裡時,連半丸也沒有了。」張廷玉還想再諫,可雍正說,「你不要多說了,你想學孫嘉淦,專挑朕的不是嗎?往後朕再也不用這藥了行不行?」
一句話,說得三個人都同聲大笑。弘歷說:「前時阿瑪聖躬違和,把兒臣嚇壞了。兒臣那時就許下願心說,只要阿瑪病癒。就停止秋決一年。今天湊著阿瑪高興,說出來請阿瑪裁度。」張廷玉也說:「皇上登極已逾十年,就停決一年也是個好主意。」
「這是你們的孝心,不管朕高興不高興都是要依從的,就停決一年吧。」他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說,「人人都說,朕用法太嚴厲,其實朕也是不得不如此此呀!不過,有兩種人,朕還是不能饒恕:一種是山東的王五,扯旗放炮地和朝廷作對,這種人要非殺不可;二是像俞鴻圖這樣的人,身受朝廷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貪瀆受賄的墨吏,該殺的朕絕不寬貸!」
張廷玉歎息一聲說:「俞鴻圖貪污的數目太大了。他這也是咎由自取,誰也救不下他,就殺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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