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說太和殿失火,雍正心頭猛然一跳。太和殿是象徵著皇權、皇位的地方啊,那裡怎麼能發生這樣的大事呢?雍正急忙和方苞、張廷玉走到殿外,向太和殿方向看去,卻又看不到一絲火光。只見陰霾的天空下,雲層似乎是壓得更低了。遠處可見濃霧樣的黑絲在裊裊浮動,卻不知是雲還是煙。就在這時,高無庸渾身水濕地跑來稟報說:「萬歲,火沒有著起來,就讓雨澆滅了。請主子放心,奴才們正在那裡一刻不停地守著哪!」
雍正鬆了一口氣,他鎮定而又不容置辯地說:「你去外面傳旨:京師久旱不雨,內宮走水,乃朕涼德所致,與百姓無干。朕自當修身齊德,以求天祐。史貽直妄言天變,將罪責加之於忠貞有功之臣,足見其學術不純,也理應給予嚴處的。今念其尚無惡逆之心,取其本意,朕法外施仁:著革職,永不起復,免交部議。」
「扎!」
史貽直終於被赦免了。為保史貽直而來的張廷玉,聽見這道旨意,也鬆弛地笑了。聖旨雖然說了「永不起復」這句話,可時機一到,皇上怎麼說,下邊還不是要照著辦嗎?他又想到剛才皇上說的「京師久旱不雨,內宮走水,乃朕涼德所致,與百姓無干」等等,好像是在下「罪己詔」似的,便說:「皇上責己似乎也太嚴了一些。就說是天旱吧,並沒有成災嘛。著論責任,應該由臣來擔承的。臣為宰相,這協理陰陽,調和朝野的責任是不能推卸的。」
雍正慢慢地轉過身來說:「你的心思,朕全部知道了。哎?你剛才見到楊名時他們,都聽到了些什麼?」
張廷玉只好實話實說。他將楊名時和李紱的看法,一一報告給皇上,完了又說:「皇上,李紱的話雖然不多,但意思似乎和楊名時一樣。都覺得朝廷現在的做法,是急於事功,步子好像也不太穩。」
雍正聽得十分專注,卻沒有打斷他。直到張廷玉說完,他才站起身來,在大殿裡來回地踱著步子。又問方苞:「方先生,蔡珽和楊名時原來成見很深。可他剛來的奏折中卻說楊『操守甚佳,民望所歸』;李紱朕也深知,他在任上也是十分廉潔的;還有孫嘉淦,都是忠貞正直的人。可是,他們卻為什麼對朕的政令,無一贊同呢?真真是令人可歎……唉,知人難,欲人知也難啊!在他們心裡和嘴裡,總愛把朕和聖祖分開來說,總愛將雍正初年和康熙初年相提並論。朕怎麼才能讓他們知道朕的心,朕的難處呢?」
雍正說得很動情,也很誠摯。方苞和張廷玉都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話,可誰也不能作出答覆。雍正的心思他們倆能不知道嗎?但知道了,和對他作出解釋卻是兩碼子事。你既不能說聖祖晚年政務荒疏,可又要說「應該刷新吏治」;你既不能說雍正皇上沒有「遵從祖法」,又得說「整飭頹風」十分重要;如今天下幾乎無官不貪了,可是卻不能說不要這些官,因為你還得依靠他們來推行新政!這可真是難壞了皇上,也難煞了宰相!誰能說「聖祖有錯」?可誰又敢說「當今皇上不對」呢?
雍正心裡清楚,這件事他們誰也答不上來,有些話還得自己說:「廷玉,朕知道,楊名時和李紱他們都是好臣子,他們和朕見解不一,也應該讓他們把話說完。你回去告訴他們說,朕不是暴君,而是仁君。朕留出時日,讓臣子們好好地看上一段,他們就會明白的。你勸他們要和朕一心一德地辦事,哪怕是能先辦好一個省,一個地方呢,也讓他們辦下去。只是不要去學史貽直,史貽直他,他太不懂事了。」
目送張廷玉離開了養心殿,雍正覺得十分地疲倦。他慢慢地走回東暖閣坐下,望著窗外的大雨在出神。只聽他自言自語他說:「年羹堯好大的架子!朕一直在想著,他應該替史貽直說句話的,可是他竟然不來!難道非要上天來說話嗎?」
對於皇上的處境,方苞很是同情。說實話,皇上剛才說的,他方苞早就想到了。今天這事,辦得最讓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堯。年不是平常之人哪,他當了多年的官,受到皇上多年的栽培了,難道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都不懂嗎?他要是能出面,只消一句話就可讓此事有個圓滿的結局。年羹堯可以說,史貽直是出於公心,請皇上不要再責怪他了;年也可以說,大慶剛過就責罰大臣,自己與心不忍,請皇上息怒,饒過他無知算了;年羹堯還可以用自己向皇上請罪的方法,來取得皇上的諒解。總之,他年某人能說的話很多,可是,他竟然冷眼旁觀,不置一詞。他是真不懂事,還是狂妄自大得沒有邊兒了?他這樣做,讓人感到寒心,也讓人感到了他的乖謬和不通情理。而且這樣做,也只能導致他更快地覆滅!方苞抬眼一看,皇上那裡還在咬著牙根哪。他便走上前來,指著牆上的條幅說:「皇上請看,這上面是先帝爺留給您的話:『戒急用忍』。依老臣看來,先帝這句話,足夠皇上受用終生了。」
雍正只是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沉思著沒有說話。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這是又鑽進了死胡同。便更進一步說:「皇上,下邊的臣子們的確是在各自為政。但據臣看,眼下也只能聽之任之,急是沒用的。八爺和年羹堯兩人,好比是兩塊石頭在擋著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來,也就得用先帝教導的這個『忍』字。只有時機到了能夠搬開他們時,才能使水流暢快,一洩千里呀!」
雍正惡狠狠地說:「哼,朕倒是想和他們兄弟和睦、友愛相處的,可他們願意嗎?先生看看,朕自登基以來,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規矩了嗎?不,他永不滿足,也還是要來作梗!隆科多為什麼也會靠攏老八?就是因為看到朕只會苦口婆心的勸說,而沒有下狠心,用辣手。朕豈能怕他,是在容讓他們啊!可他們哪會想到這裡,卻自以為得意,以為朕是『外強中乾』似的,哼,年羹堯一離京,朕馬上就把允祀趕出上書房,看誰敢來作仗馬之鳴?」
方苞冷冷地說:「年羹堯就敢!」
雍正一聽此言,臉立刻就變得蒼白了。他帶著疑問說,「不至於吧?年羹堯是朕藩邸舊人,朕自信對他還是知道一些的。這個人,外謙而內驕,目空一切,膽大妄為,這些他全有;可要說他現在就想謀反,恐怕他就是有這個心,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吧。況且他此次進京,不是很得寵的嗎?」
方苞一笑說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裡』。年羹堯的秉性中只有兩個字:狐疑!狐狸要過冰河,總愛走幾步,退兩步;聽一聽,看一看,然後再走兩步。等到它認定冰河不會炸開時,他才突然鼓起勇氣來,而且只消一縱身,就跳到河對岸了!」
「這一點朕不是沒有想過。當年聖祖皇帝兩次廢太子時,年羹堯都曾悄悄地進京,刺探內情,向老八靠攏。只是因為鄔思道發現得早,還提醒他『不要玩火』,才勉強攏住了他,沒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謀反,朕不知蒼天將要怎樣發落他了。」雍正冷靜地說,「難道他就不想想,有那麼便宜的事嗎?岳鐘麒就在青海,能聽他的嗎?還有糧呢?餉呢?如今天下大定,他要造反,總得師出有名吧?」
「萬歲,您說得很對。但是您這裡只要一動八爺,年羹堯就師出『有名』了。誠如萬歲適才說的那樣,八爺這些年安插了許多親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權的督撫提鎮。萬歲要刷新吏治,首先要刷的就是這些人。而他們卻又是與年羹堯連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枯俱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們撐腰,年羹堯只要一動手,糧啊,餉啊的,全都不在話下。唯一讓年羹堯顧慮的只有一個岳鐘麒,因為他手裡也掌著軍權!所以,年羹堯真正的失算之處,就是不該與岳鐘麒鬧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來,好像在思忖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見雍正不開口,才又接著說,「皇上,臣以為,如今朝中有黨,而且不止一個。年羹堯是黨,八爺那裡也是黨,就連隆科多其實也是自成一黨的。隆科多這次沒敢動手,他怕的不是馬齊,更不是畢力塔。真正讓隆科多恐懼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堯!隆科多怕他,是因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也摸不準年某的步子。幾個黨都想作亂,但年、隆和八爺之間,也是在相互觀望,相互猜忌,他們又誰都不敢來和萬歲較量!萬歲天生的威嚴和氣度,就是一道最好的護堤。他們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況還有十三爺的忠心輔佐,更使他們望而生畏。這次勞軍氣勢浩大,嚇得他們誰也不敢動手了。可是,臣請萬歲注意到另外一點:廟堂之上,人妖混雜,萬歲您要分出精力來防衛自己,哪還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為,不把這些魑魅魍魎全部掃蕩,萬歲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話!」
方苞的談話,使雍正清醒了許多,也使雍正更加驚心。他一字一板地說:「方先生,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江山,就是要靠您來幫助支撐呀。朕想偏勞您為朕再多多地籌劃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裡,一邊照顧他,一邊與他商議。西邊若是來了密折,您要第一個先看。有要事,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請立刻到大內來見朕。」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把暖閣照亮了。方苞看著皇上那沉思而又堅定的神色,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深知皇上這話的份量,也深知自己將要肩負的使命。他的心隨著即將歸去的年羹堯,還有那個年青氣傲的劉墨林飛走了,飛遠了。
這場雨來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曉時分,雲散雨收,月朗星燦,又是一個大好的天氣。原來想在京師多住些天的年羹堯,只好進宮向皇上陛辭。雍正見他進來當然是十分高興,君臣二人談得又熱乎,又親密。雍正在養心殿親賜御膳,為年大將軍餞行。珍重囑托,反覆叮嚀。其實,說來說去的還是那幾句老話:「……你這次回去,一定要節勞,千萬不要為了感恩而拚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兒,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給岳鐘麒,要他的川軍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後,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糧餉的事,你放手讓劉墨林去辦也就是了。由他來協調各省,也還歸你來節制。你妹子已經晉封了貴妃,還有你的父親和哥子,都有朕照顧著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穩住了。等將來國力再充盈些,朕還打算讓你率兵西進,去殄滅阿拉布坦哪!朕對你寄著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為賢臣良將。朕想過,到了將來,哪怕單為你造座凌煙閣,也不是什麼難事!」
好嘛,這迷魂湯灌得也真夠年羹堯暈胡了。雍正說一句,他就得答應一聲;皇上親自給他斟了酒,他又必須站起來向皇上致謝,然後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該走的時辰了。禮部的人進來回道:「午門外百官已經在候著,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
年羹堯站起身來,向雍正一躬說:「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環顧殿內,似乎想看看有什麼可以賜給年羹堯的東西。看來看去,又好像什麼都不大滿意。最後,他拿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來,深情地看著年羹堯說:「咱們君臣之間,一切都用不著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內。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賜你什麼,才能隨了朕的心願。這柄如意賜給你,就如同朕在你身邊一樣……」雍正說著,說著,眼圈一紅,竟然湧出了淚花!
年羹堯的心被打動了。他「扎」地一聲拜倒在地,嗚咽著說:「主子保重,奴才這就告辭了……」
雍正上前一步,攙起年羹堯:「走吧,走吧。這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這樣傷感呢?哎?朕怎麼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還從來沒有這樣過……起來吧,朕還像你回來時一樣,送你出午門,走,咱們一起走。」
兩人手攜著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門前,雍正方才停住腳步。他擺手讓張五哥他們站遠點,自己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年羹堯。年羹堯看皇上如此,連忙說:「主子,您好像心裡有事?」
「有啊,有啊……可是,朕卻不知該不該說……」
年羹堯躬身說:「奴才請皇上明示。」
雍正還在猶豫著:「……朕是想,還把允□派到你的軍中好嗎?」
年羹堯笑了,心想不就是這事兒嗎,皇上至於這樣不好出口:「主子,奴才以為,九爺不管在京城,還是到奴才那裡,他都不會出事的。而且據奴才看,九爺還是很安份的嘛。」
「不不不,朕最怕你有這想法。」雍正一陣冷笑,「說心裡話,朕又何嘗不想兄弟和睦?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要朕怎麼辦?這話,朕不願意在殿裡說,因為那裡耳目太雜,也不是一句話就可以說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別了,朕問你一聲:假如八爺要反朝,你怎樣辦?」
年羹堯斬釘截鐵他說:「奴才以為,萬萬不會有這樣的事!如果真的出了這事,奴才定要帶著十萬精銳殺回京城來勤王!」
雍正似乎是滿意了,他點點頭說:「嗯,朕也不願意有這樣的事。但當年奪嫡時,他們鬧得那麼厲害,又為的是什麼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燈啊!朕心裡很清楚,也從來就不指望他們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們分散開,為的就是防著他們有不規的事。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辦得越好,朕這個皇帝當得才越穩。不然,朝中什麼事都可能會出的。朕知道,你惦記著史貽直的事,不知朕將怎麼發落他。朕現在還不想對他處分得過重,為的就是他的那句話:『朝中有奸佞』!他這話不是欺君之言,但這奸佞是何人,史貽直卻看錯了!」
年羹堯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爺,而不是自己。他衝動地說:「請皇上下旨,半個時辰之內,奴才就把這個『八爺黨』替皇上連窩端掉!」
雍正笑了:「哎,哪能說辦就辦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辦他們,即便你不在京城,還不是一紙詔書的事嗎?你別忘了,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還是不忍心哪!再說,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麼能去教化天下呢?他們眼下並不敢亂動,他們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壞了朝局,再出來操縱八旗鐵帽子王爺會議,按照祖宗家法,行廢立之事。但朕的江山難道就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嗎?朕決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堵住他們的嘴。他們的癡心妄想退了,就還是朕的好弟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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