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了主意,弘時就立刻行動。他先讓人到遵化去傳令,對十四皇叔允□嚴加看管。沒有他弘時阿哥的命令,允□寸步不得離開陵寢;又派人去通知年羹堯說,「聖駕尚未返京,你們可以在路上邊走邊等,以備郊迎的大禮」。這樣弘歷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住,也就給自己爭取了時間。現在他要防備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那就是八叔允祀。
弘時非常清楚,八叔那裡也在窺伺著好事呢!「病了」?別騙人了,誰不知道你的毛病呢!只要一有大事你準得病,病了才能躲在家裡出歪點子哪!弘時顧慮的是,自己一旦得手,八叔會不會學前明的永樂皇帝,給他來一個「奪侄自立」的故事新編呢?這倒是得費點心思。至於那個老舅爺隆科多,倒用不著多操心。別看他明裡說的是一套,暗地裡幹的又是一套,可只要大局一定,他敢輕舉妄動,我就立刻給他來個厲害的讓他瞧瞧!
如今,父皇在外,生死不明。正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自己不抓住這個良機,從此就再也別想黃袍加身了,後世的人評論起來,也將罵自己是個無能之輩。對,此時不幹,還待何時!
三阿哥弘時聽到父皇「失蹤」的消息後,十分興奮,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呀!父皇和皇弟弘歷兩人,一個生死不明,另一個卻在千里之外,不趁此大好時機,奪位自立,那才是名符其實的大傻瓜呢!
弘時之所以這樣想,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四弟弘歷雖然也是皇上親生,但從小到大,幾乎事事處處都比自己高著一頭,強著三分。當年康熙皇爺在世時,弘歷就被叫進暢春園,在爺爺的身邊學讀書、學做事;而自己呢,卻留在家裡每天看著父王那陰沉可怕的臉色。聖祖歸天後,弘時的處境更是每況愈下。古北口閱兵,是弘歷代天子巡行;山東賑災,是弘歷代天子籌辦;去西疆迎接年羹堯回京,還是由弘歷代天子親行;就連送聖祖靈柩到遵化這件事,按理是該弘時去的,可是,父皇卻偏偏還是派了弘歷,讓他去代天子扶柩!平常的瑣事、小事,那就更不用說了。弘歷事事見好,弘時卻總是挨訓。多吃一口胙肉,父皇還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呢,何況其它?弘時也知道,自己無論在德、才、能、識,還是「聖眷」上,都與弘歷不能相提並論。可是,眼見得弟弟弘歷將來必定要承繼皇位,而自己卻永遠是個「黃帶子阿哥」,弘時的心裡卻無法忍受,現在他終於逮著機會了,他豈能輕易放過?
常言說得好,「知子莫著父」。把這句話反過來,也可以說「知父莫若子」。弘時儘管雄心勃勃,可他並不糊塗。就現在來說,父皇只是「下落不明」,焉知他真的是身陷絕境?又焉知他老人家不是在搞什麼花樣?我得問一問,訪一訪,要不,一個不小心,就會折載沉沙,萬劫不復了。
他立即發出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文書,命令田文鏡「迅速探明御舟現在何處」。田文鏡的急報很快地便回到了京城。弘時看了不免大吃一驚,原來皇上的御舟並沒有翻,而只是在半路上擱淺了,全靠洛陽水師的兵丁們在拉縴,一天走不了二十里。弘時心裡的那份高興沒有了,立時就變成了恐懼。他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也沒有留下任何把柄。但想得絕妙的主意,卻一個也不能再用了,他又覺得有些不甘心。他躺在大炕上,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想來想去,還得去求八叔幫忙。但八叔那裡又不能明著去,得先探探那個老舅爺的底兒再說。老隆這個人既是托孤重臣,又是上書房裡兵權最重的滿大臣,他一定知道父皇的確切消息。當然,此人老奸巨滑,又和八叔明來暗往的,很讓人不放心。但弘時手裡拿著他的把柄哪,不怕他不老實聽話。
隆科多應召來到府門口,大轎剛剛落下,就見弘時身著便裝,步履輕快地迎了出來:「老舅爺辛苦!天已這麼晚了,您這是剛下值吧?」
隆科多今天也是顯得十分輕鬆。他一邊和弘時並肩走了進去,一邊笑著說:「哪有什麼辛苦可言,又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我去當值啊。哎——你這房子裡和他們哥幾個可是大不相同啊!四爺弘歷那裡,滿屋子全是書;五爺弘晝的書房裡則到處都掛著鳥籠子。瞧瞧你這裡,琴棋書畫,卻是樣樣俱全。嗯——不錯,相當不錯,像是個幹大事的樣子!哎?你怎麼今天忽然想起你這個老沒用的舅爺來了呢?」
看隆科多這輕快詼諧的神氣,弘時倒覺得有些意外。這老東西平時不這樣啊?他那張臉從來都像陰了天似的,難得有個笑模樣。哦,一定是看我年紀小,想耍我!得了吧,您哪!我得先拿話堵住您:「舅爺,瞧您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我有多大本事,又能幹什麼大事呢?」弘時也輕鬆地說著,「我今天請您來,說起來也是公事。您心裡明鏡一樣,還能不知道嗎?如今十三叔和八叔全都病了,馬齊呢,每天埋頭看折子都看不過來。朝裡的事,只有靠您老一人在維持著。弘時我心疼您呀,我的老舅爺!四弟外出辦事去了;五弟那身子骨您也清楚,只有靠別人侍候他,從來也別想讓他管點事兒。我名義上是『坐纛兒』的阿哥,其實那些閒事,我從來也不願管的。但,不管不行啊!皇阿瑪既然交給了我這差使,讓我做這個留守的專職皇子,我就負有全責,不想管也得管。再說,皇阿瑪在外邊顛沛受苦,做兒子的又怎能不掛念他老人家?所以,今天特意請老舅爺來問一問,皇上現在到底在哪裡?幾時能回京?迎駕啊、駐蹕關防啊什麼的,上書房都有哪些安排?皇阿瑪那六親不認的性子,舅爺是知道的。老人家回來時見我一問三不知,是要發脾氣的。他一定要問我:你這個『坐纛兒』的阿哥是怎麼當的?到那時,我可怎生回話呢?」
弘時長篇大論的,一下子就說了這麼多。他剛開口時,隆科多還想用「皇子阿哥不得干預政務」的理由來教訓他。可是,聽著,聽著,隆科多竟張不開口了。人家既然點明了自己是『坐纛兒的阿哥』,你要再不報告情況,那不就是失禮了嗎?他只好說:「三爺,你就是不問,我也正想對你說這件事的。邸報每天都送過來讓你看了,皇上鑾駕已經從泰安啟程。八爺和我算計著,大概三五天的功夫也許就該到京了。這幾天沒見有朱批諭旨,我想了一下,或許是皇上身子不爽;也或許是聖駕即將回來,用不著公文往返了吧。再有就是,暢春園裡住的善撲營軍士,原先說好是三個月一換班的。現在已經到期,換不換呢?還有,年羹堯帶著三千軍士進京演禮,要他們住在哪裡合適呢?人家是立了大功的,總不能回到家裡了,還住在帳篷裡吧。這件事不算小,也是應該早做準備的。」他說完,身子朝後一仰就靠在椅子上了。兩隻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位「小白臉」的阿哥。那意思好像在說,我全都「報告」給你了,該怎麼辦,就是你這位「坐纛兒阿哥」的事了。
弘時心裡明白,卻又故作不知地看著這位身份顯赫的老舅爺說:「舅爺,您說呢?八叔你們經的事多了,想必早就有了定見。我什麼都不懂,能說些什麼呢?」他不動氣色地把球又踢了回去。話一說完,便站起身來,在房子裡消閒地踱起步子來了。
隆科多一聽這話,傻眼了!他原來是想給弘時出個難題的,沒想到竟被他輕飄飄地頂了回來。說實話,隆科多從來也沒有用正眼瞧過弘時。他一向認為,弘時不過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誇子弟。現在聽他這麼一說,可真是讓人應當「刮目相看」了。他想起八爺廉親王曾說過,他們都要當新的「三爺黨」。還說,只有叔侄聯手,才能成就大事。可是,怎麼聯手,彼此之間有多深的瓜葛?八爺沒說,他隆科多也不敢問。今天他應召來到這裡,本來是想試試弘時的水到底有多深的。可是,弘時的話一說出來,他就感到,這個風度翩翩的小白臉阿哥,城府之深竟讓人琢磨不透。要真論起滑頭和奸詐來,恐怕還遠在八爺允祀之上!
隆科多還正在犯嘀咕,弘時卻先開言了:「老舅爺,您老不要想那麼多,先聽我一言奉告。我這人說話直,說錯了您可別見怪。八叔雖然精明,但可惜他寶刀已老,一遇殺場就不堪再用了!當年,八叔和父皇,以及太子、大千歲的那些過節,早已該揭過去了。前人有詩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詩寫得真好,只是把時光拉得太長了一些。假如換一句,說『各領風騷十幾年』就貼切了。」弘時說著,步子突然一停,目不轉睛地盯著隆科多,「您說是嗎,我的老舅爺?」
隆科多看著他那寒光凜凜的眼神,不覺心裡一顫。可他畢竟是飽經磨難,老於世故的人了,很快地便鎮定了下來,搖搖頭說:「三爺,我老了,實在是聽不懂你的話。」
「哈哈哈哈……」弘時放聲大笑,隨即又悄聲說,「老舅爺,你和我打的什麼啞謎呢?說到底,你、我和八叔的心思全是一樣,都在盼望著老爺子『平安』回京嘛!所以,暢春園裡的警衛要換一換,由步兵統領衙門暫時管起來;年羹堯要回京演禮,他帶的兵當然不能住在野外的帳篷裡,因此豐台大營的提督行轅便要讓出來——這些,不是八叔你們已經商量好了的嗎?怎麼您現在還說『聽不懂』呢?」
隆科多大吃一驚,臉色也變得煞白。弘時剛才所說,確實是八爺廉親王他們商量好的。這個計劃很明確:控制並搜查暢春園;打亂豐台大營的指揮體系;還有一條更重要,那就是切斷雍正的歸路。這是八王爺他們策劃已久的事了,但卻苦於沒有機會進行。這個計劃並沒和弘時商量,八爺還曾特別囑咐,「不要讓弘時和弘晝知道」。現在計劃剛剛出籠還不到六個時辰,弘時就已瞭若指掌。一定是有人向他透露了信息。他也一定在想著奪位的事,而且想得更多更細。這簡直太可怕了!
弘時見隆科多蔫了,心中自是萬分得意。他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裡,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茶;含著微笑,看著手中這條已經被殺掉威風的老狐狸說:「老舅爺,你怕的什麼呢?只要是為了皇阿瑪的『安全』,你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我是不會反對的。這就是我剛剛說的『各領風騷』那句話。不過,咱們得心中有數,不要亂了陣腳,亂了章法。」他的口氣一變,帶著明顯的壓力說,」我畢竟是『坐纛兒』的阿哥嘛,我既要為皇上負責,也要為天下社稷盡忠盡力。至於以後的事會怎樣,那就得用《出師表》中的話來說了:『成敗利鈍,非臣所能逆睹』也!」說罷又是一陣放聲大笑,「來人,把皇上賞我的那柄如意拿來,讓舅爺帶回去!」
弘時和隆科多的密謀直到將近子時才結束。可寅時剛過,一乘綠呢大轎就抬到了暢春園門前,老相國馬齊從轎裡鑽了出來。多日來,他確實是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也沒有一刻的清閒。他老了,再也沒有從前的那份蓬勃向上的朝氣了。但他的忠心,他的盡職盡責,卻仍然是朝中人人欽佩的。下了大轎,他剛想舉起胳膊來痛痛快快地伸個懶腰,可是,突然又放了下來。因為他知道,這暢春園自康熙在世時,就是皇上居住和會見臣下的地方,在這裡是不容有一點放肆的。他昂首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冷風,清醒了自己發昏了的頭腦,便大步向園內走去。今天要辦的事情還多著哪,他不敢有一點鬆懈,一點馬虎。
寬大的儀門旁,已經有十多位官員在候著他了。今兒個早上,暢春園當值的侍衛是鄂倫岱。馬齊問他:「八爺和隆中堂那裡有黃匣子送來嗎?」
鄂倫岱垂手回答:「回中堂,沒有。八爺身子不好,隆中堂正忙著接駕的事情,說前晌要過來和馬中堂議事。」
馬齊看了他一眼,見他的臉上白中透青,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又聽他說「接駕」,忙又問:「哦?隆中堂是不是知道聖駕現在哪裡?」
「回馬中堂,隆中堂沒說,我也不敢動問。對,他好像說,暢春園的護衛已到了換班的時候,該換一換了。」
馬齊想了一下說:「換是該換了,只是哪差這幾天呢?你去傳話,叫各地請見的官員們,都到露華樓前等候。」說完,便甩手走了進去。
這暢春園,是康熙皇帝在世時就開始修建的,建築規模之宏大,園中庭院、花木之多,早已是天下聞名了。馬齊走過澹寧居時,因它是康熙和雍正兩代皇帝辦事的地方,便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敬。從這裡再向北走,便是一大片海子。水中新荷嫩綠,岸邊楊柳籠煙。海子後邊,一座高樓拔地而起,便是他今天要去的「露華樓」了。這是暢春園內最高的地方,也是聖祖皇帝的一座書樓。當年康熙皇帝每當盛夏,都要登上樓頂納涼吹風的。從這書樓遠眺,依稀可見康熙晏駕時的舊址「窮廬」。窮廬若但從外邊看來,只不過是一片寒舍茅屋。其實,聽說那裡面裝潢得十分考究,不過馬齊卻從來也沒有幸運進去看過。如今人去屋在,倒令人平添了幾分懷念。
馬齊今天所以要到露華樓來辦事,圖的就是它涼快。海子裡含著水氣的涼風穿樓而過,就是盛暑季節,在這裡也可以滴汗全無!侍衛劉鐵成跟著馬齊進來說:「中堂,您以往不是都在韻松軒那裡見人的嗎,那裡雖然不如這邊明亮,也稍微熱了點,可是,放上冰盆,比這裡還要涼一些哪!您一改主意,倒害得太監們忙著搬了一夜的文書。」
馬齊一邊叫人把窗子全都打開,一邊笑著說:「老劉啊,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意?這些天,我實在是乏透了。一見人,一聽說話,我就直打瞌睡。知道的,說我睡得太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在擺宰相架子呢。再說,皇上和寶親王也該著回來了。韻松軒那裡本是寶親王辦事的地方,等他回來我再挪地兒,不是顯得太不恭敬了嗎?」馬齊正說著,又忽然想起今天要見的人還多,就不再閒聊了:「哎,鐵成,我過來時看見河南藩台車大人來了。你辛苦一趟,讓他先進來說事兒吧。老劉啊,你是老侍衛了,我可不敢讓你在這裡侍候,更不敢勞你給我站班。皇上快回來了,你也該到各處轉轉,讓太監們把這裡好好打掃一下。皇上愛清靜,讓人把樹上的『知了』全都粘下來。」
劉鐵成剛走,河南藩司車銘就進來叩頭:「卑職給馬老大人請安!」
馬齊用手虛抬了一下笑著說:「車大人請起。不要拘禮,坐下來才好說話。實不相瞞,我一天要見百十位官員,都這樣客氣,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