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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混官場何妨做兒戲 懷忠心就難有自由 

  鼓樂奏起,兩位既然都是欽差,誰也嚇不住誰,也用不著相讓,就肩並肩走進了總督府的議事廳。分賓主坐下後,鄂爾泰開言了:「皇上命我來主持南京貢試,廷寄嘛,李大人想必已經看過了。前日大人來訪,恰恰我那天身子不適,很是慢待,我這裡先謝過了。」

  李衛笑了:「咳,我當是什麼大事兒呢?原來是這樣。鄂大人是北方人,來到南京不服水土,一時有『不適』,誰又能怪你呢?再說,咱們倆都是皇上身邊的狗,不管怎麼『汪汪』,全都是一窩。有什麼事,你就照直了說吧。」他心想,我本來就叫狗兒嘛,吃什麼虧了?你來找事,才真的是條老狗哪!

  鄂爾泰來到李衛的總督衙門,卻不料一見面就被李衛叫成了狗。鄂爾泰氣壞了,都是朝廷大臣,我怎麼會是『狗』呢?可是他回過頭來一想,平常我的奏折裡不也常說,「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犬不就是狗嗎?李衛話雖然說得難聽一些,可是卻無法駁倒!他只好言歸正傳:「李公,我雖然是奉了學差,但皇上讓我順便查查江南的藩庫,看這裡有沒有虛報冒領的事。這事情我真不願管,這不是要找你李公的麻煩嗎?可又不能違背了皇上的旨意。所以,今天才特地來拜見你,請你鼎力相助。江南若有什麼瞞著皇上的事,咱們可以在這裡當面說清。你一說出來,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嘛。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從來也不想與誰過不去。」

  李衛心想,你別他媽的裝蒜了。他嬉皮笑臉地說:「前幾天我去拜你,一來是要給皇上請安,二來嘛,也想看看廷寄裡說了些什麼。你身子『不適』,我也就回來了。可到家一看,我這裡的廷寄也到了。我們省從來沒有欺瞞皇上的事,我下邊這些狗日的,也不敢這樣大膽哪?鄂大人你知道,我是朝裡出了名的『鬼不纏』,誰又敢日哄我呢?喂,你們都說說,誰他媽的弄虛作假了?」下邊當然沒人應聲,他也就見機收場,「怎麼樣?他們不敢騙老子,更不敢欺君的。」

  他說得隨隨便便,十分輕鬆,而且連罵帶損,嘴裡不斷髒字。與上坐的那位道學先生,恰成鮮明的對比。這裡總督衙門的人,早被他罵皮了,也早就見怪不怪了。可是,跟著鄂爾泰來的人,卻沒有見過這樣的總督。他們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呢又憋不住。鄂爾泰討厭的就是李衛這一身痞子氣,他沉著臉說:「江南是不是有欺君之事,現在還不能說,要等我查完才能定論。」

  「查就查!請問,怎麼個查法?」

  「從南京開始,一府一縣地挨個查!」

  「這麼說,你要單獨查賬?」

  「一點不錯!」

  李衛拿起一把大蒲扇來,一邊呼呼嗒嗒地扇著,一邊笑瞇瞇地說:「鄂公,我得先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撇開我李衛單獨查賬,那你可就違旨了。皇上的旨意裡說,要你『會同李衛複查,不得梢存苟且之心』,我記得不錯吧。這就是說,要以我為主,你只是『會同』的身份。按道理,我要怎麼查,才能怎麼查。不過,看在同是為皇上辦事的情份上,我也懶得和你爭這個大小上下。就按你自己來說,你的正經差使是學政。江南一百多個縣份,你一縣一縣地查,恐怕查到猴年馬月,你也還查不完呢!請問,你的正差還辦不辦了?」

  鄂爾泰原來以為李衛不過是個傻小子,一唬就能唬住了。可他沒想到這小子如此精細,更沒想到他竟和自己論起主次來。他張了幾次口,也沒能說出個反駁的話,只好問:「那依你說,應該怎麼個查法呢?」

  「我已說過了,本總督不計較名次前後。既然都是欽差,又同辦一個差使,就見面各分一半吧。一百二十四個縣中,咱們各分六十二。我知道你帶來不少盤賬的高手,可我們這裡的藩司衙門裡,能查賬的並不比你少。老范,你去簽押房,叫他們把全省縣份,一分為二地寫好,還要把次序打亂再拿來。我和鄂大人等會兒要用。」

  范時捷這時才明白,李衛剛才叫人寫縣名的意思。他想笑,卻又不敢笑,答應一聲就連忙走了。

  鄂爾泰品出味兒來了,李衛這是要和他拈鬮啊!他板著面孔說:「李大人,你這樣做,是不是把軍國大事當成兒戲了?」

  李衛身子朝前一探說:「兒戲?我上不欺君,下不虧心,就是兒戲又有何妨呢?照你的辦法,把我這欽差撂到一邊,違了旨意不說,你自己又辦不下來,那才真是兒戲哪!」

  兩人越說越擰,尹繼善在一旁開言了:「鄂大人,依學生之愚見,李公之言也不無道理。鄂大人如果覺得不行,提出個更好的辦法來,也未嘗不可。」

  他這話貌似公允,可這個邊鼓敲得更絕。鄂爾泰左思右想,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來。他偷眼向李衛看了看,見他的手已經扣在了茶碗上。鄂爾泰知道,只要自己說聲不同意,李衛就敢馬上端茶送客。這樣,事情就全砸了。心想,好吧,拈閹就拈閹,只要讓我抓住一點把柄,看我怎麼拾掇你!他也把茶杯捂在手心裡了。

  范時捷氣喘吁吁地端著個大盤子回到了客廳上。李衛和鄂爾泰幾乎是同時行動,分別抓到了一個紙團,又惡狠地注視著對方,端起了茶碗。下邊的衙役們雖然看得正有趣,卻也沒敢忘了規矩,高喊一聲;「端茶送客!」鄂爾泰只好站起來告辭走了。

  李衛興沖沖地回到後衙,把衣服一甩,痛痛快快地笑著說:「任你奸似鬼,也叫你喝了我的洗腳水!」

  鄔思道正在給李衛開書單,聽見李衛的喊聲,抬起頭來看看他說:「得了頭彩嗎?看你高興成這模樣。現在這裡沒外人,我得說你一句了。你這樣聰明能幹,如果再多讀點書,進上書房也並不難。可是,你卻為什麼總是粗話不離口的,真讓人生氣。」

  李衛卻突然正經起來:「先生,您真以為我愛講粗話嗎?我實話告訴您,書我也不是不讀,罵人的話我也可以不說。但我在人前,卻還得裝傻充愣。我不能不這樣,也不得不這樣!進上書房?我想都沒有想過。先生您別忘了,別人不是有軍功,便是正經的科甲出身。我是什麼名份?我是叫化子!是個人人能踩,也人人能罵的叫化子!我再聰明,也只能幹些小打小鬧的事。所以我必須保持我的本份,保持我粗豪下賤的本色。要是我想充文雅,我李衛在皇上和眾大臣眼裡,可就一文不值了。」

  鄔思道沒有馬上說話,他現在才覺得李衛的所作所為,不無道理。李衛剛才所說,對他震動很大。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平日裡大大咧咧、罵聲不絕於耳的小叫化,竟有這麼深的心機!他歎了口氣說:「這可真是江山依舊,而人事全非了。連你也學會了揣摩皇上的心思,琢磨做官的訣竅了。那我問你,田文鏡是個聚斂之臣,你又是什麼呢?」

  「不,先生您錯看了我李衛。」

  「嗯?」

  「或許,您也錯看了皇上。皇上對您,對我,從來都是直言不諱的。他更懂得我們的心,也比我們更懂得治國治民的道理。」

  「什麼,什麼?我錯看了皇上,這……至於嗎?」一向自以為對雍正十分瞭解的鄔思道,對自己的作為也從來都是自信的。現在,他卻如入五里霧中,不知如何說才好了。

  李衛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初夏時分天上的浮雲。只有在這一刻,鄔思道才發現,這個李衛確實是變了一個人。過了好久,李衛才回過身來,目光深邃,聲音暗啞地說:「田文鏡確實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處處都只想討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絕不掩飾,更不作假。就如今天這事,我知道鄂爾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繼善和范時捷也不會不寫密折。但我不怕,因為我早已奏明,並且已經得到皇上的認可了。」說著。他從大櫃子裡取出一個黃匣子來打開,又拿出裡面的密折來,「先生,您先看看吧。」

  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衛寫的,雖然有不少錯別字,但意思卻很明白。更特別的是,他說的全是心裡話,是別人不能寫,也不敢說的話。比如他說:「沒當官時想當官,真當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難處」;「江南報給戶部說,這裡沒有虧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奴才的」;「官員們俸祿太低了。像奴才這樣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兩銀子,能幹什麼呢?翠兒和奴才的那個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邊,還得裝體面,不敢給主子丟人。上次翠兒進京拜見主子娘娘,娘娘賞了二十兩金子,讓翠兒打幾件首飾。翠兒捨不得,她們娘倆就在這銀子裡拿出了一點,打了次牙祭。看著孩子狼吞虎嚥的樣子,翠兒哭了」;「主子要想個長遠法子,不要讓官員這麼窮。官員不窮,就沒理由借國庫的錢。主子您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辦差呀」!

  鄔思道又翻過一頁,卻是皇上的朱批。那上邊說:「覽奏不勝感慨,非真知朕者,斷不肯如此直言。朕也想為官員加俸,可茲事體大,又涉及祖宗成法,並不像你說得那樣好辦。現任官加俸,待選官如何加法?漢人加了,滿人是否也要水漲船高?都想多加點,錢又從哪裡來?一個不慎,就會紊亂了朝局,朕不能不小心哪」!這朱批後面還有一段話,卻是針對鄔思道的:「鄔先生現在哪裡?聽說他到了湖廣,又沿江東下,可能已到了南京。爾一定要設法找到他,將此折讓他看看,聽聽他有什麼想法,再詳盡地報朕知道。告訴鄔先生,允祥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詢於他。他不必回家鄉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到怡親王府可也」。

  看了皇上的這份朱批,鄔思道頭上冒出汗來了。想不到皇上原來答應讓自己「中隱於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過去的情份,又不能對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自言自語地說:「皇上有什麼事要垂詢於我呢?」

  李衛笑笑說:「先生,這事我可不知道,也沒資格知道。我這裡還有一份朱批,說請您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趕到北京。但這份朱批,因為牽連著擒拿甘鳳池的案子,皇上沒說讓您看,我也不敢拿給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兩位夫人,就住在我這裡好了,翠兒會好好侍候著的。」

  鄔思道長歎一聲說:」唉!豈止是你這官身不自由,我這民身又有自由嗎?皇上現在用的這密折制度,還是當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卻作繭自縛,把我也給捆住了!我的一舉一動,都難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這樣說,這法子實在太好了。有了它,誰想給別人穿小鞋,他就得掂算掂算,別人興許也會告他一狀呢。哎——皇上要我徵求您的看法,您就教我怎麼辦吧。」

  「哦?那你先說說,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李衛規規矩矩地說:「先生既然問我,我就只能說老實話,我不學田文鏡。田文鏡用的是高壓的辦法,讓下邊的人全都怕他,那怎麼可能呢?他那個巡撫又不是世襲罔替的,再說,他也總得死。他或走或死,下邊就照樣貪污,照樣刮地皮!那是個笨法,我學不來,也不想學。這官職裡不是有肥有瘦嗎?肥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辦法補貼點,想法讓他們過得去。他要是再貪、再刮,我就狠狠地辦他!這就是我的宗旨。」接著,他就把如何籌糧籌款,如何徵稅,如何搭配窮富等等,說了好大一會兒。完了他又說,「我給自己訂了兩條:一不往懷裡摟錢,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妓院嫖窯子,翠兒就不能和我打架。有了這兩條,誰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去,我一概不聽不問!」

  鄔思道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李衛說完了,他問:「你為什麼不學田文鏡,讓官紳一體納糧呢?」

  「我學他?他這一招還是學我的哪!我在四川當縣令時就這麼幹了。他那時還跟在我屁股後面跑得顛顛兒的呢。現在學他,還不讓他笑我沒本事。」

  鄔思道看著這位心高氣傲的年青總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愛之處,得幫幫他。便說:「我教你兩條,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別說一個了,就是十個八個,我全都答應!」

  「好。頭一條,叫『攤丁入畝』。這一條,你不能告訴皇上是我教的,就說是你自己想的。這法子很簡單,就是把人頭稅取消,全都攤到土地裡去。誰家的地最多,誰家就得多交稅。沒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著多交了。你要過飯,還能不明白這道理嗎?」

  李衛高興得臉上放光:「好好好,這一條我準能辦到。我就說,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叫化子連飯都吃不上,還要交人頭稅,誰幹哪!老子要命有一條,要交稅?沒有!」

  「第二條,叫『火耗歸公』。這是個養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來,所以這條算咱倆的。平常人們說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銀子從哪裡來?就是鑽的火耗這個空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裡。誰幹得多,哪個縣最窮,就多分給他點;誰出力少,誰的縣裡最富,你就少給點。這樣連後補官員們,也能分個仨瓜倆棗的,誰不說你好!」

  李衛可真佩服了這位老師,連連說道:「好,太好了!這樣,連我這衙門裡的應酬錢,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個衙役走了進來說:「稟總督大人,奴才打聽清楚了。貢院裡抬的牌子上是孔子。」

  李衛頭也不回地說:「好,告訴下邊,他抬孔子,咱們就抬玉皇大帝!」

  鄔思道問:「李衛,你這是唱的那一出?」

  李衛笑了:「先生,您別管,我這是和鄂爾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堯要凱旋回京,全國大慶,南京這裡都在準備賽神大會。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了。南京學政衙門,是鄂爾泰狗日的管的。他讓城裡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試的三千孔門弟子,扛著大牌子遊街。我這總督衙門不能落在後邊,更不能讓鄂爾泰這個兔崽子比下去!」

  鄔思道哈哈大笑:「李衛呀,李衛,你可真能想法子?你以為,玉皇大帝就最大了嗎?」

  「是啊,他不大,誰又能比他大呢?」

  鄔思道還在大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也笑得李衛莫名其妙了:「先生,我說的不對嗎?」

  「豈止是不對,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不讓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我告訴你,天下獨尊儒術,孔子乃萬世師表。連先帝爺去孔廟,還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呢!別說你抬玉皇大帝了,你就是把如來佛、孫悟空全都請來,他們見了孔老夫子,也全都得行禮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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