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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游舊址睹景生感歎 見故人只為保平安

  田文鏡一夜未曾合眼,拖著沉重的步子,疲憊不堪地回到簽押房。剛剛坐下,那位錢糧師爺張雲程就過來說:「大人回來得正好。藩司車大人來拜會您,我們回說您不在,他又不肯走,如今正在西花廳裡候著呢。」

  「他說有什麼事麼?」

  「沒說。」

  「請!」

  今天的田文鏡若與昨日相比,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別看他夜裡在雍正皇帝面前挨了訓,可皇上的話裡,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嗎?不也說了「朕只要這個絕不寬容」嗎?有了皇上這句話,他田文鏡誰都不怕,更何況這個他的下屬藩台車銘?

  他的這個變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車銘卻無從得知。田文鏡剛剛端坐在案頭,就聽車銘在外邊笑著說:「田大人夜來辛苦,到這時才回來嗎?哎呀呀,大人如此關心百姓疾苦,櫛風沐雨,連夜巡河,真讓我輩慚愧呀!」

  話到人到,可他走進來一看,喲!風頭不對呀。田大人袍服端莊,正襟危坐在堂上,身後四位師爺侍立,兩旁衙役站班,因熬夜而顯得憔淬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車銘是個聰明人,馬上「啪」地打下馬蹄袖,行了下屬參見上司的廷參之禮。心中還一個勁兒地納悶:哎,田某人這是和我鬧的什麼玄虛?

  田文鏡抬手一讓:「車兄請坐!」回頭又高喊一聲,「上茶!」

  車銘不敢大意,接過下邊呈上來的茶杯,又乘機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地瞟了那麼一眼。車銘此人,五十多歲,頭髮都花白了。他從十八歲進士及第至今,已在官場裡混了三十多年。從知縣一步步地升上來,而且一直是幹著肥缺。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全托了八王爺的福」。但他心裡仍是不滿,因為藩台和巡撫之間,雖然只有一步之差,卻是咫尺天涯。藩台是「方面大員」,而巡撫是「封疆大吏」。可就是這小小的差別,他卻得屈居人下,看著人家的臉色辦事,為什麼自己就升不上去呢?他想來想去,也找不著原因。就說眼前的這位巡撫大人吧,幾天前,還因籌款的事兒在自己那裡,又是懇求,又是叫苦,謙恭得讓人發笑。兩日不見,他怎麼會這樣托大了呢?

  他這兒正在琢磨,田文鏡在上面打著官腔開口了:「讓你老兄在這裡枯坐久等了。你要見本撫,為了何事呀?」

  車銘不愧是老油子,這場面他見得多了。官場裡不就是這樣嘛,宦海沉浮,哪有什麼定規呀!他輕咳一聲,正容說道:「回巡撫大人,河工所需的三十九萬兩銀子,已經如數撥了出去。本省學政照會藩司,說他已接到朝廷諭旨,鄉試在即,要各省早做準備。可是,開封的文廟和書院這兩處,卻因年久失修,昨夜又遭暴雨,已經泡塌了十幾間房子,其餘的也岌岌可危。萬一秋試時坍塌下來,砸壞了幾個秀才,那可就是擔戴不起的責任了。我算了一下,修復這兩處,大約要五萬銀子。可我們藩庫裡的銀子,又一兩也不敢動。所以卑職才來請見撫台大人,請示這筆銀子要怎樣出法?」車銘一口氣說完,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瞧著田文鏡,帶著一副「看你怎麼辦」的神氣。

  田文鏡心裡有底,十分從容地說:「哦,這事你不是已經給本撫來了咨文嗎?我早已拜讀過了。據我看,山東賑災和撥款購買漕糧的事並非急務;年大將軍所要的軍需,原來就是備用的,現在既然打了勝仗,就更可以緩些時日了。文廟和書院的事,不能誤了,五萬也太少了些,就給他們七萬吧。另外,河工上也還缺銀子,你再撥出個三四十萬,大概也就可以了。」

  車銘大吃一驚:「這個嘛……撫台大人,我這裡有銀子不錯,可都是咱們河南不能挪動的,是戶部存在這裡的呀!您先頭已經用了三十多萬,還不知上頭答應不答應呢,哪還敢再用。年大將軍過境時,沒有個十幾萬,恐怕也下不來。這樣粗粗地一算,剛剛拉平了的虧空,一下子就少了近百萬。朝廷如果怪罪下來,誰能擔當得起呀!」說完,他一眼不眨地看著田文鏡。

  「你放心,這當然不要你來承擔責任。我既為本省巡撫,河南的軍政、民政、財政、法司,全都要一體照管。出了事,自然也由我來擔待。」說著,回身取出筆墨紙硯來,提筆疾書,寫好了一張條子,遞給站在身後的張雲程:「你拿去用印,回來交給車大人,讓他遵照執行也就是了。」他一抬頭,看見馬家化走了進來,又說,「畢師爺,請你和姚捷先去見見馬家化,就說我馬上就召見他。」

  站在田文鏡身後的四位師爺看得眼都直了。他們跟了田大人不久,平日只知道這位大人,辦事爽快,不辭勞苦,雖然說臉冷一些,可也並不武斷。可他們瞧著大人今天這神氣,竟像是有意要開罪車銘,而車銘是手握財權的人啊!得罪了他,不是要攆走財神爺,扳倒搖錢樹嗎?他們正想出來說句轉彎子的話,田文鏡卻對著瞠目結舌的車銘開言了:「至於年大將軍過境之需,似乎更用不了那麼多。年大將軍是位儒將,他當然懂得什麼叫『秋毫無犯』。他已經有了兵部的正當軍需,從河南過一下,無非是宴請他一次罷了,怎麼會要那麼多的銀子?」

  車銘可真急了,他也有心想讓這個二百五的巡撫栽個大觔斗。他接過張雲程遞過來的單子,看也不看,就塞在袖筒裡說:「職藩謹遵憲命。不過,卑職誠心地奉勸大人一句,河南是個窮地方,銀子來得不易呀!為追此虧空,抄了三十多人的家,逼死了四個縣官。年大人當然不會向我們要銀子,他帶的那三千多人,就是吃最好的酒席,也不過化用兩萬銀子罷了。我一定遵照撫台大人的憲諭去辦。」

  師爺裡的吳鳳閣,聽出了車銘的話外之音,忍不住插言說:「中丞大人,您剛才說的銀子,眼下還用不著。河工上的錢還沒用完呢,等用時再提不遲。年大將軍過境前,上邊甘肅,陝西幕府裡咱們都有熟人,知道消息早。他們怎麼辦,咱們依例照搬也就是了。」說著,悄悄地向車銘遞過一個眼色,兩人眼光一碰,又迅速躲開了。

  田文鏡似可似不可地說:「好吧。車兄,你還有別的事嗎?」

  車銘笑容可掬地說:「其實,下邊這事說不說都沒什麼,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河道上的汪家奇接到憲諭說,他的差使已經撤了。大人說他擅離職守,其實是個誤會。他昨晚上被我傳去商議河防上的事,並沒有在家。此人幹練老成,又是多年的老河務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突然換上新人,怕要誤事的。至於武明嘛,自然也不能委屈他,鑄錢司還少一名司正,也是上上的肥缺。我的意思,就把武明補上去,這樣,豈不就兩全齊美了嗎?」

  田文鏡沉著臉一直聽完,卻不置可否地說:「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說著就端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當宰相以來,官場裡說話,所謂獻茶,只是擺樣子的。不論是主是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話已說完,「情盡余茶」了,這就叫「端茶送客」。下邊的人都懂這規矩,一見巡撫大人端起了茶杯,不用招呼,就一聲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走!

  眼看著車銘走出花廳,田文鏡回頭又問:「那個李宏升回來沒有?」見沒人言聲,他又下了嚴令,「去,傳齊全衙所有人丁,立刻行動,把鄔先生給我請回來!」

  可是,田文鏡畢竟是親口下了逐客令,現在才想起鄔先生來,豈不是大晚了一些嗎?鄔思道是個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攆走哪!從撫衙回到家裡,他連房門都不進,站在院子裡就下了令:「管家,你現在就去雇馱轎,今夜我們就動身,先去湖廣,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應一聲,又問:「請爺示下,您要帶多少家人?行李是不是也要準備一下?」一邊說,他還偷偷地看著鄔思道的臉色,琢磨著他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鄔思道面色平靜,似乎並不是在和誰生氣。只聽他笑笑說:「我這趟出行,大概未必再回來了。家人們去留自便,願意跟我去的,我歡迎;不願去的也絕不勉強,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作為謝禮。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後再回來。當然我也要另行賞你,行李我要帶走,房子裡的粗重傢具,也全都賞了你。好了,你快去辦吧。」

  兩位夫人蘭草兒和金鳳姑,正在屋裡做針線,聽見鄔思道說得熱鬧,連忙迎了出來,把他攙進房裡。問他:「爺這是發的那門子瘋?怎麼說走就要走?」

  鄔思道在安樂椅上躺好,大聲叫著:「拿酒來,今天咱們要好好地慶祝一番!告訴你們,田文鏡把我開銷了,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這帖膏藥糊在身上,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今天他終於說出了請我走人的話,我可得以消閒了。」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園,與你們一起,疏食邀游,長伴梅花。這次超脫出來,可以償還夙願了。哈哈哈哈……」笑聲中,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鳳姑和蘭草兒她們倆一聽這話,全都愣住了。這兩個女人,雖然都是他鄔思道的妻子,但金鳳姑是鄔思道的表姐,而蘭草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說起來好像有些亂倫,可要論起真來,卻是一部充滿神奇和辛酸的愛情史詩。鄔思道年輕的時候,人生得漂亮,學問也好。那年正趕上南闈考試,鄔思道辭別無錫老家來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澤,納捐做官,當著南京虎踞關的千總。鄔思道第一次出遠門,進了南京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麼都是稀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來到了城隍廟前。也是正該有事,他只顧了看景,卻不防和一個進香歸來的年輕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就打了鄔思道一記耳光。鄔思道頭回來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認晦氣。他多方打聽,最後終於找到了姑姑的家,一敲門,哪知出來開門的,正是剛才打他的那位姑娘。後來,和姑姑說話中間,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鳳姑。鄔思道在姑姑這裡住了下來,準備應考。姑姑看上了鄔恩道的才華,就把女兒許配給了鄔思道。兩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結親的一對姐弟姻緣。

  世事常常出人預料。鄔思道下場後,雖然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可考官卻受收賄賂,該取的全都落榜,不該取的又高中榜首。秀才們不幹了,鄔思道更是激憤滿腔。於是就發生了南京學子抬著財神衝進貢院、毆打考官這個驚天動地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當然難辭其咎,可帶頭鬧事的鄔恩道,也被明令通緝。鄔思道只好潛逃在外,到處流浪,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斷了雙腿。十年之後,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鄔思道才架著雙拐重回三吳老家。也在這裡,他第一次遇上出京辦差的四爺胤禎。

  胤禎心懷大志,當時正在揚州私訪,在路上巧遇鄔思道。因鄔思道和四爺的家人戴鐸有同窗之誼,便被邀上酒樓吃酒,又在那裡見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揚州太守車銘。車銘追隨八爺,正是平步青雲之時。小人得志,非逼著鄔思道作詩不可。鄔思道推托不過,便趁著他們鬧酒的機會,即席賦詩一首:

  苦苦苦苦苦皇天。

  聖母薨逝未經年。

  江山草木猶帶淚。

  揚州太守酒歌酣!

  無錫書生鄔思道謹贈

  他寫得酣暢淋漓,堂堂正正,又敲在了點子上。眼下正是太后喪期,他們在酒摟上恣意鬧酒,少說也是個大不敬之罪。鄔思道詩句一出,嚇得車銘魂飛魄喪,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四爺見這個書生如此才華,欣喜若狂,當時就要把他留在身邊。可是,鄔思道卻日夜都在想念著金鳳姑,想早點見到她。他不顧四爺的盛情挽留,不辭而別,一個人悄悄地去到南京。可不巧,姑夫金玉澤已經升職進京。他輾轉來到北京時,姑姑又已去世,姑夫卻把姑姑房中丫鬟蘭草兒收做了填房。金玉澤撕毀前約,將鳳姑另嫁了八爺的親信黨逢恩。黨逢恩是個勢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謀,要以逃犯罪名,將鄔思道秘密殺死。生死關頭,在南京時就暗中摯愛著鄔思道的蘭草兒,挺身而出,盜出了後門的鑰匙,送走了鄔思道。她一句話都沒說,只在分手時撲上前去,在他的臉頰上甜甜地親了一口,償還了自己的心願。

  鄔思道逃脫災難後,病倒在一個禪院裡,後來被雍王爺收留。從此,他就與這位天之驕子結下了不解之緣。雍正奪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說十三爺立了首功。可他們卻不知,真正運籌帷幄、在四爺逐鹿中原時起到決策作用的核心人物,正是那個從來都不曾亮相的鄔思道。雍正即位的當天夜裡,一隊兵丁包圍並查抄了金家。金玉澤和黨逢恩因密謀作亂,而雙雙被誅,金鳳姑和蘭草兒這一對「母女」,在混亂中逃了出來,投奔了鄔思道。鄔思道不計前嫌,也不管她們倆是什麼地位、什麼身份、什麼稱呼、什麼名義,全都收留下來。好在一個本來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位對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還曾經表示了對他的愛慕。就這樣,他們三人成了患難與共、再也不肯分開的親人。

  他們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鏡的注意了。可他費盡了心機,也沒探聽出來個所以然來。現在鄔思道終於擺脫了田文鏡的糾纏,鳳姑和蘭草兒都感到莫大的欣慰。蘭草兒直言直說:「田文鏡算是個什麼玩藝?在太原見到他時,我瞧著他那狼狽樣就覺得噁心。爺真不該救他,這不是救了一個中山狼嗎?」

  鳳姑卻有另一種看法:「要叫我說,這真是件大好事。咱們爺早就膩歪這齷齪的官場了,離他們越遠越好。難道沒了田文鏡咱們就不吃飯了?」

  鄔思道喝了兩杯酒,興奮得臉上放出光來。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說:「你們不要恨姓田的,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你們也不要說這話來安慰我,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這世上的事,不但你們兩個不知道,田文鏡更不知道。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個人:皇上、十三爺和李衛!你們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極了的人,也根本不想在這名利場中再混下去了。何況這裡不只有田文鏡,還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車銘、車大人哪!好在家裡尚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餘萬,就此撒手人生,逍遙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鏡好,他真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肯放我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樂而不為呢……」說著,說著,他竟酣然入夢了。

  暮色蒼茫時,幾輛騾車,悄然地走出了城門。這座歷經千年的沛梁古城裡,曾結納過無數的文人騷客,也曾有過自己的輝煌。鄔思道也許不是從這裡出走的最後一人,他將走向何處?他,還會回來嗎……

  鄔思道一家三口,從離開河南境後,便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看。在武昌,他們上璐珈山禮佛,在黃鶴樓觀景,玩得十分開心。幾天後,又買舟東下,來到了南京。在這個留下他們許多回憶的地方,舊地重遊,當然有說不盡的感慨,道不完的喜悅和酸辛。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桃葉渡全都玩遍了。說起當年鳳姑給了鄔思道一記耳光的事,夫妻三人捧腹大笑。談話中又說起了貢院,兩個女人吵吵著要去看看,鄔思道卻說什麼也不同意。他兩眼盯著面前雲水浩渺的長江天險,臉色變得越來越沉重。

  兩位夫人都與他息息相關,他的一舉一動,也時刻牽動著她們的心。鳳姑見他沉默不語,便陪著笑臉說:「快,你坐下來歇歇。都怪我們不好,一玩起來,就把你的身子忘記了。好在天長日久的,咱們歇一會兒就回去。明天嘛,是去雞鳴寺,還是游玄武湖,都由你來定好麼?」

  蘭草兒更絕,她說:「再不,咱去游秦淮河好了。爺放心,不管你找什麼美人來陪你,我們也不會翻醋罈子的。」

  鄔思道悵然若失地看著奔流不息的江水說:「唉,你們哪!我出門就坐轎,又一步不能走,我累的什麼呢?」

  倆人一聽這話,就更是上心了:「那你為什麼……」

  鄔思道一指前邊:「你們瞧那隻大船!」

  兩人順著鄔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裡泊著的是一艘官艦。艦上蒙著鵝黃色的遮陽篷。甲板上還站著一位老頭,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這裡離得太遠了,說話聲當然是聽不見的。可是,官艦上插著一面明黃色大旗上的字,在艷陽麗日下,卻能看得清清楚楚:

  欽點南閒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

  鄔思道嘴邊閃過一絲苦笑:「看見了嗎?這是鄂爾泰的座艦,他也到南京了。」

  鳳姑看看丈夫的臉色說:「他來南京關咱們什麼事?他來他的,咱們玩咱們的,誰怕誰呀?他敢把你怎麼樣?你要是不想見他,咱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鄔思道憂鬱地一笑:「這個鄂爾泰在皇上面前,寵信不在李衛之下,可是他的歹毒和狠辣卻連田文鏡都得甘拜下風!皇上即位的那天夜裡,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財產,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

  兩個女人像被陰風吹著了一般,激凌凌打了個寒顫,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可怕。那一晚上的事,實在是終生難忘。事先並沒有一點動掙,善撲營的幾百鐵騎,就如神兵天降一樣衝了進來。他們把金玉澤從熱被窩裡拖出來,讓他穿著單衣,跪在門前的雪地裡。家裡所有的男女,也全都集中起來,一律搜身,也一律囚在一間庫房裡,連件棉衫都不讓穿。那一天可真冷啊!金玉澤就是在那天夜裡,連凍帶嚇,僵跪至死的。事情雖已過了兩年多,可她們一想到那可怕的時刻,還是嚇得渾身戰抖,這老頭兒的手段也真讓人佩服!可細想起來,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鄔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嗎?她們又都無話可說了。

  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也知道她們正在想的是什麼事。他慢慢地說:「這幾天來,我總覺得心裡有事,卻就是說不出來。一見鄂爾泰,倒給我提了個醒。明天我就到總督衙門去,我必須馬上見到李衛。走,回家!」

  高高興興地出來,滿腹掃興地歸去。回到館舍,兩個女人,服侍鄔思道洗了身子,讓他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鄔思道睜開眼睛說:「你們現在想的什麼,我全都知道。你們千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如果不愛你們,哪還有今日?金家敗亡的時候,十三爺曾叫我不要再管你們的事,我沒有聽他的話,儘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很妙,說給你們,又讓你們為我擔心,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話,我非說不可,那就是這世界雖大,我卻三尺難藏!只要雍正爺在位一日,我就別想有一時的清靜。我現在還不能歸隱,要歸隱也得想個妥善的辦法。」

  鳳姑是讀過書的人,知識稍微廣一些,她看看鄔思道說:「你別胡猜亂疑的,我們既然跟了你,你到哪裡,我們也自然要跟到哪裡,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呢?只是……只是,我們心裡難受,要不是我們拖累了你……」她說不下去了。

  蘭草兒心裡也同樣難過,她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說:「爺心裡明白,既然你害怕,那就躲開唄,為什麼還要上李衛那裡湊呢?」

  「唉,你們不懂啊!李衛現在遇上了難處,我得幫他一把。李衛這人,我是知道的,別看他少了一點文采,可他的聰明卻一點也不亞於別人。他是個仗義的人,人對他有點滴之恩,他必定要湧泉相報。他和寶親王弘歷又特別要好。我的事,也只有讓他在寶親王面前說話,才能有出頭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你們倆睡去吧、讓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來打擾我。」

  兩人哪敢去睡!見鄔思道閉上了眼睛,她們就坐在他的床頭,輪番地替他打扇,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宮廢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門。貢院、巡撫衙門、總督衙門等等。可是,座落在這裡的江寧織造司更是不同凡響。當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這裡,這就是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爾哈赤時代,就當了滿族包衣奴才的。歷經幾代,才成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從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後,卻又被多次抄家。前一個人抄過剛走,後一個人就再次來抄。抄來抄去,這裡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後代子孫們,死的死了,充軍的發配到邊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誰也不知他們遇到了什麼樣的災難。不過,這裡畢竟曾有過昔日的輝煌。因為康熙每次來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宮的規模了。今天,鄔思道從這裡路過,也掀起轎簾來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卻是宮闕依舊,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萬分。

  過了江寧織造司不遠,就是李衛的那個總督衙門了。軟轎在此停住,鄔思道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艱難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這總督衙門的建築,也是非常壯觀的。軒敞高大的府門緊閉著。門上朱漆銅釘,啣環叮噹,兩尊漢白王雕成的石獅,蹲坐在大門兩旁,注視著廣場上的過往行人。兩行衛士,列隊挺立,腰刀佩劍,目不邪視,與那白色的石獅,恰成鮮明的對照。廣場上,立著一座高約三丈有餘的鐵旗桿。驕陽下舉目觀望,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的帥旗上,繡著雍正皇帝御筆親書的一行大字:

  欽命兩江總督李

  總督帥府裡大概正在議事,來的人看來還真不少。門外廣場四周,歇著無數大轎。也許是天氣已近端陽,氣悶炎熱;也許是轎夫們等得太久,閒得無事可幹。他們便東一片,西一堆地擠在一起,正在海闊天空的神聊。這情景與門前那肅殺、靜穆的氣氛比較起來,又別是一番風味。跟著鄔思道來的轎夫,不敢前去通報,卻回過頭來直看著這位先生。鄔思道沒法,只好瘸著兩腿親自走上前去。可他離大門還遠著呢,就聽一聲斷喝:「站住別動!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鄔思道一直等那個戈什哈來到面前,才從懷裡掏出名刺遞了過去、從從容容地說:「煩請通報,我要見你們李制軍。」

  那戈什哈拿著名刺上下端詳了好大半天說:「鳥……思道?嘿,今兒可遇上稀罕事了。這世上姓什麼的都有,我還沒見過姓鳥的呢!哎?不對呀,怎麼這個鳥還長著耳朵?這又是個什麼鳥?」他回過頭來又說,「我們大帥正在和各縣來的官員們議事。吩咐了,今日不見客。你改天再來吧。」

  鄔思道遇上了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罵也罵不得了。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開了眼界了。這個李衛,自己識字不多吧,還又帶出了一群睜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點,那上邊寫的是個『鳥』字嗎?不過,既然李衛有事,你就叫翠兒來接我吧,我先見見她也行。」

  「什麼,什麼?翠兒,翠兒是誰?我們這裡沒這個人!」

  鄔思道有點火了:「翠兒是誰用不著你問。你快去,把李衛的老婆給我叫出來!」

  那戈什哈見這位發了脾氣,有點慌了。可是,仔細一看,這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瞧他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錢有勢的大財主。要說特別,也就是站到人群裡邊顯得整齊修潔點罷了。再看他的風度,似貴不貴,似賤又不賤。說話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這麼噎人。他這裡還在猜測,鄔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說,你快點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來見我。她要是說不見,我回頭就走還不行嗎?」

  戈什哈沒法,只好進去回稟主母。可他去時,慢慢騰騰,回來時卻是一路小跑。來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個千,然後就跪下磕頭,磕完頭起身又是一個千,這才開口說話了:「爺確實身份貴重,小的得罪了,我們憲太太發了話,叫小的快快來請。因衙裡正在議事,憲太太出來不便,請您老體諒。爺這邊走,您請!」

  鄔思道暢懷大笑著說:「怎麼?我不是『鳥先生』了吧?」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錠約有五兩重的銀子扔了過去,又返身對跟他來的轎夫們說,「回家去告訴兩位太太,沒準兒,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這裡能住得開,我就派人去接她們。」

  那個戈什哈見這位爺出手大方,此時他又成了嚮導、就更是賣力。兩人穿堂越戶,來到李衛的官衙後院。翠兒早就迎在門口,見鄔先生進來,先蹲身福了兩福,又說:「我已經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這邊請!」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盤冰湃葡萄來,給先生送來解暑。」說完便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過去,才緊緊地跟在後邊。看得那個戈什哈眼都直了。

  進了正廳,翠兒就要行禮,鄔思道卻笑著說:「罷了,罷了,不要講那麼多的禮數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頭;我也不再是雍王爺的師友。我一個山野散人,一個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閒人,讓你這誥命夫人向我行的什麼禮呢?哎?這裡滿屋子全是書。好啊,好啊,李衛知道讀書了,真讓我高興。」說著拈了一顆冰湃的葡萄在嘴裡含著,又瀏覽了一下李衛的書架,不看還罷,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兒,你瞧瞧,這一本是前年的皇歷,而這本又是什麼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書。嗯,這一本《唐人傳奇》,倒還勉強說得過去。好,這才是真李衛,要不是他,絕對不會買這些書。」

  翠兒說:「嗨,別人不知,先生您還不知道他嗎?他哪裡是要讀書,全是買回來裝幌子的。前些日子,那個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紱的,在皇上面前參了他一本,說他不讀書,他回家來就說,李紱這人還算不錯,要是再有個更壞的人來挑我的毛病,那可怎麼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買了這些書來。買是買了,可他卻從來也沒有摸過。我問他,你怎麼光買不讀呢?他說的話才真叫氣人哪!他說,咳,原先在四爺書房裡我還不正眼看它們呢。現在再讀,不是臨上轎才扎耳朵眼嗎?先生,您要是能常在這裡也許能教教他。他和我說,田文鏡容不下您,還說您一定要來見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說,先生您乾脆就在這兒住下好了。哎,我那兩位嫂子怎麼不跟您一起來?您真該把她們也帶來,我們也好在一塊堆兒說說話,那多好啊!」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招呼丫頭們獻茶,還又親自捧著,送到鄔思道面前。

  鄔思道聽著翠兒這東一鎯頭、西一棒錘卻又簡捷明快的話,一時竟不知怎麼說才好了。他們當年雖然都在雍王府裡做事,可身份卻大不相同。李衛是書房裡的小廝,翠兒是內府的丫鬟,而鄔思道卻是雍王爺的座上賓相。閤府上下,誰見了他,也得規規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禮。就是弘時、弘歷和弘晝這三個王子,對鄔思道這位在父王跟前師友兼備、說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執子侄輩的大禮。那時他也曾見過小翠,但卻從來也沒說過一句話。她在這位先生面前,也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點輕慢。可世事變化太快了,幾年不見,當年少言寡語的小丫頭,如今變得這麼爽快,這麼開朗,這麼親切,這麼懂事,又成了二品誥命夫人,真真是讓人應當刮目相看了。聽翠兒終於說完了,他才說:「李衛買的這些書,與其擺在這裡充數,還不如不擺更好。那個李紱就是個有名的道學先生,他說李衛不讀書,指的是李衛不讀正經書。你看,這書架還放著一本《春宮圖》,這是淫書嘛,哪能擺到人眼前?要是讓外人看見了,一個狀子告上去,李衛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了。這上面的書,全都要換掉!回頭我給他開張單子,叫他按方抓藥也就是了。」

  這邊正說著話,李衛已經大步流星地趕了進來。翠兒迎到門口笑著說:「先生在這裡坐了好大一會兒了,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讓他們先議著不行嗎?哪怕你先回來見見先生再去呢,就能誤了你的軍國大事?」

  李衛也不答話,先自摘了頂子,脫了袍服,然後走到鄔思道面前,一個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頭,完了又是一個千。這才站起身來說:「先生別見怪,我也是急著要趕回來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

  鄔思道笑了:「你以後見了我,千萬別行這大禮,咱們執個平禮也就是了。你又磕頭,又作揖,外加上連著打千,我又攙不能攙,扶不能扶的可怎麼好?再說,我現在的身份,哪能受你這樣的大禮?從今天起,雍王府的規矩全都免了!我原來只是想見見你,而且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門丁要叫我『鳥先生』,把好好的事鬧得大發了。哎,我今天是要問你一件大事的。鄂爾泰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李衛說:「誰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見一下,咱們不是『地主』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門丁對我說:我們大人不見客!真他媽的混蛋一個,你不見我,老子還不想看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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