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林與蘇舜卿雖相愛卻不能成親,他只有求雍正皇上給蘇舜卿脫去賤籍。他並不怕皇上怪罪,因為除此之外,別無它途。哪知皇上聽了卻一聲不響地陷入了沉思,劉墨林驚呆了。他悄悄地瞧瞧皇上的臉色,更是讓人琢磨不透,皇上他,他這是怎麼了?
劉墨林哪裡知道,就因為他剛才一句「脫去賤籍」的話,觸動了皇上久藏在心底的一段隱秘,一番隱痛。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可雍正皇上卻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怎麼也擺不脫它的糾纏……
這件事發生在康熙四十三年。老皇上康熙為了讓皇子們學習政務,派四皇子胤禎出京考察,胤禎去的是桐城至淮安一帶。這裡是黃淮交界之地,濤濤黃水,像一條不服管教的長龍,年年滾動,也年年決口,歷代皇帝對它都幾乎是束手無策。康熙派四皇子到這裡,要他實地考察一下黃淮交匯地帶的水情、民情、吏治、風俗,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啟示。恰恰那一年黃淮決口,大水肆虐,淹沒了良田村莊,成千上萬的災民流離失所,掙扎在死亡線上。因此,四爺的這趟差使就更顯得重要了。
皇子出京辦差,視察黃淮,而且這位四爺還帶來了皇上的旨意,帶來了朝廷的賑濟。地方官吏們可就盯上了四爺,或者說是盯上了四爺手裡掌握的那些銀子了。於是,當地的官員們紛紛前來,哭窮叫苦的,請安問候的,奉承巴結的,饋贈土產的……什麼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目的只有一個,想多要點錢唄!
這一天四爺來到了淮安縣城,這裡早已被大水圍困。只見滔滔洪水,滾滾而來,簡直分不清東西南北.也看不見哪是出路。四爺當機立斷,一面命縣令緊急動員百姓護城,一面組織老人孩子們登上高處暫避。縣令說,四爺,這城是萬難保全了,我這裡備下了一隻船,不如請您立刻上船,咱們一起逃命去吧。胤禎火了,說你身為一縣父母官,危難之時怎麼能只想自己的身家性命?要逃得和百姓一塊逃,丟下百姓不管,我請出王命旗來斬了你!說完他就帶著家人高福,到城上察看水情去了。四爺登上城頭時,天已是正午時分,只見雲層厚重,黑得如同鍋底一樣的天上,吊著墨線似的龍尾,忽明忽暗,奔跑搖擺。紫色的,金色的火球,一上一下地炸開。雷聲一陣緊似一陣,把好端端的城樓震得直打顫。黃水已經漫捲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浪頭轟鳴著,叫囂著,排山倒海般地向城頭奔來。城裡的百姓全都慌亂地四散奔跑著,他們只顧逃命,哪還顧得了救城?跟著四爺來的奴才高福,見事情不妙,拉起胤禎就跑,一邊大聲說著:「主子,不好了,大水就要漫城了,趕快回去上船!」
他們剛從城上下來,就聽「轟隆」一聲,城牆被滾滾而至的黃水沖決了一條大口子。一時間,這裡就變成了天地難分的一片汪洋。水勢洶湧,濁浪滔天,房倒屋塌的轟鳴,哭爹叫娘的喊聲,組成了一片驚心動魄的慘景。他們跌跌撞撞地趕回縣衙,想找那位縣令商量辦法,可是,他們萬萬想不到,那位在四爺面前曾經信誓旦旦,說要與縣城百姓和皇子共存亡的縣令,在四爺剛一轉臉的瞬間,就丟下全城百姓和這位王子不顧,急急忙忙地向船上裝載自己搜刮來的金銀珠寶。一見黃水破城,他就登上大船,帶著自己的妻子兒女棄城而逃了!
多虧高福急中生智,找來了一口大水缸,把四皇子抱進缸內,他自己卻扒著缸沿,順流而下,捲進了無情的洪水……胤禎坐在缸裡,開始時,頭腦還算清醒。眼見得幾萬百姓被捲進波濤,他又是心疼,又是氣憤,想著一旦逃脫苦難,非要把這個黑心的縣令凌遲處死不可。可是,漂著漂著,他就在又冷又餓又驚又氣之中失去了知覺……
當他第一次醒來時,好像是睡在一個鋪著乾草的小床上,旁邊似乎有個細弱的聲音在說話:「好了,好了,這人終於醒過來了……快,取薑湯來!」
胤禎被人扶起身來,灌了幾口薑湯,便又進入了昏迷狀態。也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他再次清醒過來時已是夜晚。房子裡點著一盞油燈,一個老漢蹲在桌邊不聲不響地抽煙,一位妙齡女子,布衣粗衫,身材苗條,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在餵他。高福在外邊聽到四爺醒來,三步並作兩步搶了進來,趴在地上向那位老者叩頭:「多謝您了,老伯,不是遇上您,我們王……我們爺就沒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像搗蒜樣地磕著頭,卻不敢說出四爺的真實身份。胤禎強自掙扎著坐了起來說:「者伯,我叫王孫龍,是北京人。多謝您的搭救,請問老人家貴姓?」
「咳,我們這個家,還怎麼敢稱這個『貴』字呀?我們姓黑,是樂戶家籍。唉,祖上造罪兒孫贖,積德也是為自己。救了你的是老漢的大女兒小福,這裡的是我的二女兒小祿。小福借米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的。」說完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走出去了。
爹爹一走,小祿拿出一個窩頭來遞給胤禎:「公子,你將就著吃點吧。這裡四周全是水,既沒菜,也沒鹽,姐姐出去半天了,還沒回來,米能是哪麼好借的?我爹剛才說的話,您聽聽也就是了,不必往心裡去。常言說,救人一命,還勝造七級浮屠呢,哪至於就把他嚇成這個樣子了?」
胤禎看看小祿,昏暗的油燈下看不太清。只見她容貌雖然說不上絕色,卻也透著甜淨俏麗,尤其是說話爽朗,口齒伶俐,沒有小戶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便問她:「你們救了我,是件積德的事,我自然是感激不盡,這又有什麼好怕的?」
小祿回身進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湯來,一邊招呼這主僕二人吃著,一邊說:「唉,這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呀!我們這個家,祖上曾是前明世家,永樂靖難之前,祖上還在朝做官。可是,永樂皇帝滅了建文帝后,說我們是建文皇帝的死黨,不管你原來姓的什麼,全都改姓了『黑』,而且全都劃成了『賤民』,入了『賤籍』。從那時到現在,三百多年了,全族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得從事賤業,當戲子,當吹鼓手,當媒婆、穩婆……,而不准種地務工做買賣。這三百年裡,族裡一共出了九十四個節婦和兩個烈女。光是去年就死了兩個,一個是還沒成婚丈夫就先死了,這個女孩也投水自盡;另一個是父母雙亡,自己又受人拐騙,卻寧死不從上吊投環而死。前任的太守聽說了這件事,說難得有這樣的賤籍,立志從善而不甘墮落;只可惜這節婦孝女還不夠一百。那太守說,只要是湊足了這個數,他就要上表請求皇上為全族脫籍。所以族裡訂下了規矩,全族的人都不准在這上頭出事……咳,我說這些幹什麼?」她突然臉一紅,不再往下說了。胤禎說:「這不是你自己要說的嘛!」小祿看了胤禎一眼,就飛跑著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回來了。手裡端著一瓢米,還抓著一把鹽,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禎,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窩頭。胤禎笑著說:「姑娘,你別生氣,我剛才是和你說笑的。」
那姑娘看了胤禎一眼,卻仍是一聲不語。就在這時,門外又進來一個小祿,手裡拿著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蘿蔔,一邊利索地切著,一邊笑著說:「算你們有福,姐姐還真的借到了米。她呀,別看一天到晚不愛說話,可是人緣好著哪!」到了這時胤禎才知道,原來面前的竟是生得一模一樣的兩位孿生姐妹!
黃水一直不退,胤禎也只得與這家人相依為命。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小祿的多情爽朗、愛說愛笑,都給這位落難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別看胤禎平日裡心冷似鐵,可他卻是個有恩有義的人。漸漸地,他對那位叫做小祿的女孩子發生了好感,兩人偷偷地相愛了,而且很快地小祿就懷上了身孕。這件事,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別人並不知道。大水退去以後,胤禎回到朝裡,調兵去捉拿那個縣令。哪知,那天縣令一門老小倉惶逃命,還沒有出城呢,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全家老少無一生還。胤禎又去接小祿,卻不料來得晚了一步,小祿已經顯了身子,而且被族裡發現了。為了維護那個並不成文的族規,為了湊足那一百節烈女子之數,族長狠心地下令,將小祿當眾燒死在村頭的大樹上。胤禎剛來到河對岸,就看見村裡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掙扎、又至死也不肯求饒的小祿。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著胤禎,而這位四爺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過去,他當時就要衝過去了。他沒能救出這個為他獻身、又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當他終於走近這裡時,看到的卻是那棵燒焦了的老柿樹,和樹上那已變成黑色的斑斑血跡,連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這幕慘景對胤禎來說是永生難以忘卻的,而化成灰燼的小祿也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後官粉黛三千,他卻無一動心,是不是由此而起呢,誰也不知道。就是這件已成往事的回憶,也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而不敢把它說出來,甚至不敢想起這件事……
可是,今天劉墨林卻在無意之中觸到了皇上的隱秘。尤其是當劉墨林說出那位蘇舜卿也是「隸屬賤籍」時,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動了。一時間,他心潮起伏,簡直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小祿也沒有可能與他共享富貴了。他狠狠心把心頭的不快壓了下去,決心為千千萬萬個小祿申張正義,把明代永樂皇帝和他製造出來的虐政永遠打入地獄,讓數百年來繁衍成百萬之眾的「賤民」重見天日!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劉墨林說:「才士風流,算得了什麼大事?不過,單單為蘇舜卿脫籍,又似乎不近人情。廷玉,你來擬旨:用明詔發佈,即日起,為天下所有賤民一律脫籍,耕讀漁樵,與庶民相同。」
張廷玉聽了大吃一驚,心想,這可不是件小事啊!「耕讀漁樵與庶民相同」,這就是說,連王八、戲子、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那麼,全國的文人們將會怎樣看待這個詔諭呢?會不會引起他們的反對呢?張廷玉的腦子轉得很快,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聽說過,四王爺曾和一個樂戶的女子情篤意合,私訂了終身。今天雍正這番處置,不過是借劉墨林之請償還皇上昔日的夙願罷了。可是,這話,張廷玉可不敢出口,想了想,他試探地說:「主子,如此舉措,使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賤民得以超脫苦難,恐怕家家都要為主子燒香磕頭,立長生牌位了。不過,以臣之見,這類賤民從事賤業已久,不會種地,不能務工,也不懂經商之道,突然讓他們改行去幹別的,恐怕還不如干他們的老營生更為有利,所以臣以為,皇上之命可行,但最好是不要強求一律,聽其自願也就是了。再者,他們剛脫賤籍,即入廟堂,似乎也有傷風化,不利觀贍。可否在脫籍兩代之後,才許讀書進仕,以表示朝廷尊儒重道的本旨。」
雍正仰著臉思索了好大一會兒,心裡雖然不同意,可又覺得張廷玉說的似乎是無可挑剔,才勉強地說:「好吧。你這也是老成謀國之言,就依了你,擬旨後明發也就是了。」
副總管太監邢年進來報告說:「主子,廣生樓上的字畫都已貼好,筵席也已擺上,各位王爺、貝勒、貝子和大臣們都到齊了,請主子啟駕!」
雍正來到西華門前時,三位皇阿哥弘時、弘歷和弘晝都在門前跪接。雍正下了鑾輿,問他們:「你們的字都掛上了嗎?」
弘時上前一步奏道:「回阿瑪,兄弟們的都掛上去了。不過聽說阿瑪只選了兩幅,兒子們不敢僭越,又都各減了一幅。我和五弟是兩幅,四弟則只掛了一幅。」
雍正看了一眼弘歷問:「你為什麼只掛一幅呢?」
「回皇阿瑪,兒臣的字寫得不好,不敢與眾位書林宿儒們爭短較長,更不敢污了皇阿瑪的法眼。但是阿瑪既然有命,兒臣也不敢不送,就選了這一幅,兒子只是因為聖命難違,勉力為之罷了。」
弘歷這回答很讓雍正滿意,他高興地說:「這樣也好。今天是朕為朝廷百官們專設的筵席,你們不必入席,就在旁邊給眾大臣們斟酒,代朕做東。他們給朕辦事半年了,應該好好地謝謝他們,你們慇勤一些,也是應當的嘛。」
吩咐完了,雍正就端正身子來到廣生樓下,樓前等候的人們,一聽靜鞭三響,知道皇上駕到,連忙齊聲高呼「萬歲!」雍正滿懷喜悅地走到近前說,「都起來吧,今天是以文會友,君臣大禮不要過於拘束,那樣豈不乏味?來來來,大家還是先看看這些字畫,評出狀元來再入席飲酒吧。」
廣生樓是東六宮中最大的一座望樓,因為樓上供著廣目天王,所以叫做「廣生樓」。樓下是平日祭祀用的,佔地很大。樓內裝有玻璃大窗,十分明亮。今天送來的字畫總共有二百來幅上下,其中一半是歌功頌德的,一半是唐詩宋詞。下邊的人,早就得到高無庸送來的消息了,都悄悄地寫好他們「選中的」字,放在身上,畫品裡,則大多是花鳥蟲魚,山水龍鳳之類。雍正站在一幅「鍾馗圖」前看了好久,突然說:「這幅畫神形兼備,確實不錯。只可惜沒有題跋,略顯美中不足。誰能即席賦詩一首,為此畫增色?」
劉墨林今天的差使是主持這場品評書畫,雖然他的字寫得不錯,可是皇上並沒有讓他也來參與。聽皇上這麼一說,他有點技癢難耐了。再說,皇上剛剛為蘇舜卿解除了賤籍,他也總得報答皇恩啊。看見沒人應召,他便躍出班來請旨:「皇上,臣願為此畫題詩!」
雍正笑了笑卻沒有說話,劉墨林趁著興頭,飽蘸濃墨,奮筆疾書一詩:
面目猙獰膽氣粗,榴紅薄碧座懸圖。
仗君掃蕩妖魔技,免使人間鬼畫符。
一筆狂草如疾風驟雨,寫得酣暢淋漓,眾人還沒來及喝采,雍正急急說道:「再加一首!」
「扎!」
劉墨林幾乎是不加思索,提筆就來:
進士頭銜亦惱公,怒髯皤腹畫難工。
終南捷徑誰先到?按劍輸君作鬼雄!
「好!」雍正皇帝見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擊節讚賞,「不但詩好,字寫得也好。你還能再寫一首嗎?」
劉墨林略一思忖,提筆就寫:
何年留影在人間?處處端陽驅癘疫。
嗚呼!世上魍魎不勝計,
仗君百十億萬身,卻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皇帝簡直高興得心花怒放了,連聲誇獎之後,又傳旨說,「這幅畫可謂一品,字也堪稱一絕。可收進三希堂去留傳後世!今日各人所選的字,都寫了名次交翰林院去秉公評定——開筵!」
眾臣工懷著畢恭畢敬的心情,隨著皇上走了進去,參加這難得的御賜盛宴。張廷玉邊走邊想,這幅「鍾馗圖」,是今科殿試第四名曹文治所畫,皇上如此看重它,恐怕不僅僅是劉曹二人詩畫雙絕,而是皇上現在最需要的是鍾馗這個捉鬼的英雄,最需要用他來鎮懾妖魔,革除弊政,剪除敢於反抗的厲鬼,平定政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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