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心無旁騖禮拜念佛,乍聽背後乾隆說話唬得身上一顫。轉臉見乾隆倚著榻邊椅上笑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兩眼賊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頓時羞紅了臉。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福,略一掠鬢,抿嘴兒小聲道:「奴婢洗澡了沒穿大衣裳,忒失禮的……主子寬坐,我更衣再過來侍候。」說著便向裡屋走。乾隆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黃絛子鬆鬆挽個環兒束著,略一動,裙縫裡白生生玉瀅瀅兩條大腿都隱約可見,一雙嬌小玲瓏的天足玉趾微露,原來連鞋襪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慾火熾焰沖騰,哪裡容她去?搶一步上前一把攬在懷裡,抱坐在椅上,一手摟著她香肩,一手從裙縫裡伸進去,撫著她滑不留手的玉體,肩背乳房小腹臍下慢慢捏弄把玩,額前眼睛面頰……只是吻得情熱,叫著她小名兒道:
「倩兒,想朕不想?」
「想又怎樣?我位份低,人長得也不好,年歲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這不是來了嘛………」乾隆用力揉搓著酥軟得一攤泥樣的陳氏,嘻嘻笑道:「這麼多人的,總得都有照應……就眼前這些人,朕還是很痛憐你的……」
陳氏被他撫摸得渾身燥熱麻脹,緊緊偎在乾隆寬闊有力的胸前,覺得那話兒熱乎乎硬硬的頂腰,伸手想摸,又縮回手來,只是吃吃地笑:「真的麼?……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媽說一個女人能嫁給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像平常女人那麼饞,那麼渴……」乾隆噗哧一笑,說:「你媽有意思!甚麼『饞』,又是甚麼『渴』呢?你想吃甚麼喝甚麼……說嘛……」陳氏半晌才輕輕回道:「我打頭一回得皇上寵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了八十三回,有一回還是半回……皇上這話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甚麼吃了喝了能給皇上生個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饞……」她說得羞臊,忙用雙手捂了臉,卻道:「別……別……小肚子上按不得……裡頭有了龍種,三個月頭裡皇上您種下的。」
「真的,朕差點忘了,內務府送來的玉碟寫過的!」乾隆喜極情熱,回頭一口吹熄了燈。黑地裡一陣衣裳悉悉,便聽牛喘嬌吁魚水樂極呻吟之聲。乾隆擺了個童子拜觀音的姿式嘻笑著問:「這麼著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壓了肚子。你的好緊的……」陳氏只是笑,好半日小聲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來江南忒忙的,顧不到我們。我們鄉里有諺『男人鋤頭動,女人……那個合縫』。——那拉貴主兒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還不足意兒……上回說悄悄話,她說生過孩子的人……那個尺碼大,她那裡得個甚麼藥,能縮得尺碼小些兒……」乾隆聽得啞聲失笑,道:「尺碼——真真是這詞兒想得匪夷所思……」
一時雲收雨罷,二人相偎歇息說話,乾隆撫小貓一樣摟撫著陳氏,說一陣皇后盛德母儀人人欽敬,又說那拉氏待下寬厚大方,原來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兒,如今興許年紀大了些,閱歷老成,這毛病竟是改了。又講鈕祜祿氏素來端莊自重勤勉節儉,汪氏李氏並嫣紅小英睞娘的好處也都——如數家珍。聽陳氏不言聲,問道:「你睡著了麼?」
「沒有。皇上說話奴婢怎麼敢睡呢?」陳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著黝黑的天棚說道:「您說話,我不能插話;你問話,我不能不答,這是規矩。皇上的意思說到根兒上是疼我,怕我妒忌,怕我……犯『饞』。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還是懂的。您放心,該有的我都有了,不去想不該有的,得樂子時且樂子,不得樂子過日子,最要隨分入常的。娘娘貴主兒們沒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沒有委屈虧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像棵狗尾巴草,不去爭甚麼,風刮自然就長了,下雨自然就澆了,誰也不拿我當對頭,也就沒人作踐我妒忌我。就像剛才那樣受用,也只一霎兒就過去了。天天歡愛夜夜寵幸,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招得宮裡人烏眼雞似地盯著,還要防著甚麼,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給皇上生個阿哥或者公主,就是菩薩給我的造化福份了。
這下輪到乾隆驚訝了,想不到這個低等嬪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達觀知命,這樣洞悉人情!想著,摟緊了陳氏,說道:「你既這麼識大體,懂事明白,朕盡力成全你……」說罷翻身上去,再施雨露……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養成的習慣。早年隨康熙住暢春園,是太監叫起,一到時辰,四五個太監喊著:「請小阿哥侍候聖駕!」一擁而入,連揉帶哄拉出熱被窩,有的穿衣服有的套靴子梳頭紮辮子洗漱一陣撮弄,讀書打布庫,見康熙請安准在五更。雍正是嚴父,更是叫精奇嬤嬤擎著御批戒尺站床邊督促,起身象失火般快,一個慢,嬤嬤就喊,「仔細打了!」雍正死後,又是太后接著,一個太監站窗前高呼:「太后懿旨皇帝起來辦事!」一聲比一聲高,把人聒得起來算完。這是清世祖孝莊皇太后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支阿哥,連弘晝那樣的,再沒個睡懶覺睡回籠覺的福份。乾隆每到時辰,自然就醒了。此刻醒來,見陳氏面帶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舊睡得沉酣,便不肯驚動。扯過褂子披時,陳氏一眨眼醒了,急忙三下五除二騰身穿衣,過來張羅乾隆穿衣理辮子,要了參湯奶子又布幾碟點心,侍候著他用了,便自跪在門邊謝恩送駕。
「很好。」乾隆對著鏡子打量一下自己,滿意地說道,「朕像是昨晚才識得你。你不算機巧伶俐,卻算得聰慧爽明,自然是要抬舉的。」陳氏叩頭道:「是主子聖明,是奴婢的福份。」乾隆似乎還想問幾句甚麼,又覺得不是時候,點點頭便出了房門。因見王八恥已經在恭候,便問:「軍機處外臣想必是來了,龍舟不知預備齊了沒有?」
王八恥帶著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大太監已在門外等候多時,見乾隆出來一齊打下千兒請安。王八恥回道:「大人們都在儀門外等著。劉統勳也來了。奴才們昨晚不分當值不當值的都沒睡,一條船一條船都仔細看過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艦,另有一艘陪艦,預備著道兒上接見大人,太后老佛爺是一艘樓船,貴主兒是一艘舫船,陳氏汪氏以下嬪妃兩人一艘,都是官艦改制的。各船艙房都是隔著的,上下人分的等級,禮部貼了明黃條子,茶房廚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廁也都安置妥當。奴才數了數,連八條儀仗船,太湖水師的護衛艦在內,共是一百零八艘,從瓜洲渡到迎駕橋一路擺開,有十來里長。碼頭一帶是官員跪送,夾岸百姓都是門前香花醴酒禮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捕營關防擋人,遠道十里八鄉的紳民百姓這會子正趕著過來,也都有地方官分撥安置呢!萬歲爺,外頭風光好!只可惜劉老中堂下諭,除碼頭外一律不許鳴放爆竹,要不,連宮裡都早熱鬧起來了。」
「你不能議論劉統勳。」乾隆聽王八恥口風間對劉統勳略有不滿,他是在這上頭極精細的,立即挑剔出來,一邊向行宮正殿走,又問:「朵雲等人怎麼安排?」「是奴婢再不敢議論。」王八恥小心翼翼趨步兒跟著,陪笑說道,「朵雲,還有欽巴卓索欽巴莎瑪爺女坐一條船,和護衛御駕的太湖水師一道兒。禮部的人說他們沒身份隨駕,朵雲還是個犯人——」他沒說完乾隆便一口打斷了:「誰講朵雲是犯人?欽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瑪是蒙古台吉的女兒,卓索是宰臣你懂嗎?一個是格格,一個是藩國外臣輔相——叫人傳旨,他們是客人不是犯人,他們的船安排在太后的座艦後邊!」
正說著,乾隆閃眼見秦媚媚拎著幾包藥從外院進來,正在後退側身避路,因道:「你給皇后抓藥的麼?皇后今早進膳怎樣?」秦媚媚看樣子也是沒睡好,臉色黃裡帶青,微微嘶啞著嗓音說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沒睡安,今早叫了葉天士進去看了。葉天士說是受了驚或生了氣,脈息也不好。葉天士就開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鎮一下喘……」「受驚生氣?」乾隆停住腳步,詫異地道:「昨下晚離開時她還精神開朗的呀!晚間有人伏侍不周到,惹她生氣了麼?」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時還有說有笑的,因葉天土坐船暈船坐轎暈轎害怕騎馬,還說了他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連夜去揚州府給他弄頭毛驢,騎在岸上跟船走。奴才出去一個時辰回來,彩雲她們幾個就說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熱,喘得臉通紅。問了問幾個丫頭,說是晚膳後祭觀音,娘娘說要到院裡散步,默誦大悲咒,只帶了墨菊一個人。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氣色就有些泛潮紅,頭暈心悸。問墨菊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說沒有受驚受氣,方才葉天士給她手上紮了幾針,略定住了點,用了這劑藥,葉天士說要瞧瞧病勢,才敢說上路的話呢!」
乾隆頓時怔住。耳邊聽遠處細微嘈雜的人流湧動聲,夾著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響聲,此時行宮外不知多少官員百姓翹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駕盛儀風采!他自己要接見大臣行跪辭禮,又要扶太后鑾輿出宮上轎。這樣的景運大典,也斷沒有中止的道理。他心裡一陣發急,還是頭一回覺得捉襟見肘,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沉吟片刻,舒了一口氣說道:「你傳旨給葉天士,不拘用甚麼法子,要讓皇后能支撐一會兒,上船再緩緩調治。傳旨百官一體周知,皇后鳳體欠安,各官眷免予參見,由那拉氏代皇后和朕扶太后鑾輿。太后那邊由朕親自稟告。嗯……需用甚麼藥,叫葉天士開出細單,裝船隨行,叫陳氏過去隨皇后伏侍。朕這就要出去,你去告訴皇后安神定性,萬不可急躁,從她鑾輿出來順利上船就是大禮告成,一切有朕,不必心裡慌張。」他從懷裡取出表看看,又補了一句:「離辰正時牌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要快。」說罷便向外走,王八恥小跑看到垂花門外高喊一聲:
「萬歲爺啟駕了——!」
頓時便聽鐘鼓之樂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門,這才知道一夜之間正宮正院已經全然換了面貌。從垂花門逶迄斜向東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邊,移來不計其數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紅、水仙、東洋菊、西番蓮、夾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帶萬花叢中用萬年青擺佈成「萬壽無疆」式樣,碧綠青翠油潤欲滴,右手一帶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間,繪成「丹鳳朝陽」圖畫,都有四丈餘余闊。融融艷陽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門,萬紫千紅鮮亮不可名兆。甬道兩邊是二十四名當值侍衛,一個個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釘子般紋絲不動。六十四名太監早已列成方隊兀立在垂花門前,見乾隆出來,王禮一個手勢,太監方隊抽絲般列成兩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黃鐘大呂之中,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各按節律悠揚沉渾而奏,守在正殿西側門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齊聲莊肅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瓊蔚灰得氣先。彤廷臚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應璣瑢、金鏡朗、麟鳳騫,人間福景全
樂聲中乾隆款步而行。這樣的丹陛大樂,他向來十分留心的,但此時卻有點神思不寧,聽到兩處節律不合,站住想說甚麼,又接著往前走,心裡只是惦記皇后,臨離江南百官萬民送駕,將成大禮之時,她突然犯病,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間能受甚麼驚氣引發疾作?久病纏綿,忽然見好,難道是迴光反照?……胡思亂想間已經走過那片花海,從正宮西側門踱進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聽得王八恥抖擻精神「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鐘鼓絲絃之音嘎然而止。乾隆方神思歸捨,定神看時從正殿丹墀階下一直蔓向東南儀門,臨時設的品級山兩側早已站得擠擠捱捱都是趕來送行的官員。從孔雀翎子珊瑚頂到素金頂戴黃鸝補服依次按序由近及遠,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燦爛放光,見他出來,馬蹄袖打得一片聲山響,黑鴉鴉伏地叩頭高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掃視了眾人一眼,只點頭「嗯」了一聲,這裡居高臨下,他的目光透過伏跪的人群和兩廂偏殿向外眺望,行宮外運河一帶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滿御舟,黃旌龍旗彩樓銜接,像煞了是一條臥在行宮外巨大的黃龍。夾岸桃李競芳,黛綠粉白林間樹下,每隔數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紅掛綠,結著「皇帝萬歲」「太后千歲」「皇后千歲」各色幔帳,中間紛紛如蟻的人都依地勢或疏或密夾岸游移,已是一片湧動不定的人海……他滿意地收回目光,近前幾位大臣,一個是莊親王允祿為首帶著大阿哥永潢、病骨支離的三阿哥永漳,還有一群黃帶子近支宗親跪在左手,右手為首的是軍機大臣。因見劉統勳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步親自用手去挽,笑道:「特特的有旨給你,逕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麼還是掙扎來了?——扶劉公到廂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兒不好,也去暫歇,離著發駕還有一個時辰呢!」說著,早有幾個太監過來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劉統勳進了東偏殿,這才轉過臉來,輕咳一聲道:
「諸臣工!」
滿宮中官員低垂著的頭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裡頓時寂靜得一聲咳痰不聞。
「朕郎將迴鑾北京。」乾隆說道。這是臨別訓詞,未出北京已經打好了腹稿,如此莊重場合,每個字都要原話載入詔誥,又要文藻毓華,又要能聽得懂,又不能像背誦文章,因此說得很慢,「朕法聖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撫等,以該省紳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詞奏請南巡……仰稽聖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謨烈光昭,允宜俯從所請,恭侍皇太后鑾輿南來。朕巡幸所至,悉奉聖母皇太后游賞,江南名勝甲天下,誠親掖安輿,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良足以娛暢慈懷。南巡以來,朕軫念民依,省方問俗,不憚躬勤鑾輅。江在地廣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務、海防,與凡間閻疾苦,無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攜幼夾道歡迎,交頌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頓了一下,突然一個念頭驀地生出來:講孝道,巡省官方體察民情,無論寫到哪本書上都是堂而皇之的體面事,然而這次實是親眼所見,化的錢是太多了,「萬家膏腴奉一人」這個名聲不能擔當。但原來打的腹稿裡沒有顧及到這頭話說,要現編現說,因更放慢了語調,悠悠說道:「朕擇吉臨行之前屢屢降旨:前往清蹕,所至簡約儀衛,一切出自內府,無煩有司供億。徇來視察,仍有過於崇飾之嫌,浙閩之地過求華麗,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經降旨申飭……」乾隆講著,倏地又想起竇光鼐,在儀征以頭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諫,不就為的自己這個「見識」?
望著宮外浩大的恭送迴鑾儀仗,結綵連綿團錦十里的場面,乾隆的心忽然亂了,原來預備的訓詞,現編的誥諭一句也想不起來,怔著不言語,紀昀尹繼善和跪在第二排趕來送行的幾位外省督撫,聽著突然沒了聲音,下意識抬頭看時,被乾隆一眼看見王稟望,二人四目相對,王稟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閃,轉眼回頭尋卜義,卻一時尋不見,便看紀昀。紀昀方才在外宮候駕,見王稟望也翎頂輝煌列班等候,心裡已是詫異,見乾隆盯自己,略一定神,已明白卜義傳錯了旨意!他心頭猛地一提吊起老高,驀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變得冰涼,緊緊纂著,卻不敢迴避乾隆的目光,臉色煞白癡望著乾隆腰間的臥龍袋。
「朕來江南觀閱風俗體察吏情。」見眾臣子已經覺出異樣,相互交換目光,剎那間乾隆鎮定下來,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駕大禮,萬不能妄動無明。游移著目光,已經完全撇開文謅謅的訓誥文詞,說道,「江南百姓傾心沐浴聖化感恪君恩共慶舞鶴昇平,踴躍感戴之情隨處可見,可見官吏平日教化有方,辦差尚屬努力。一枝花巨匪殄滅,渠魁蔡七就擒,俱是兵不血刃,劉統勳劉墉父子功勞固不可沒,但若吏治毀敗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順利?朕觀『以寬為政』之道成效顯著,甚慰中懷。」他嚥了一口唾液,「但『以寬為政』並非放縱弛政,吏治整飭斷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為朝廷大員開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為卑污貪瀆婪索肥己病民誤國之徒,爾自思量,朕之手創盛世,豈容爾隨意作踐?即科道州府諸縣守令,食君之祿牧愛一方,亦應中夜推忱捫心自問,朕方燃燭勤政不遑寧處,寧臣子宴樂游悠,縱慾享樂之時耶?」這一頓訓詞說得鏗鏹有節擲地有聲,前頭已經聽「懶」了的官員們被一下又一下的話語敲得悚息營屏心中顫慄。聽得遠遠西邊隱隱傳來細細鼓吹樂聲,乾隆便知太后鑾駕將到。他放緩了語氣,勉強一笑,說道:「朕別無叮嚀告誡,回京自然還有恩旨。諸臣暫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駕。」
聽得大氣也不敢出的官員們悄悄透了一口氣。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啟動了。從送駕碼頭沿運河北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駛出夾岸歡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艦中黃龍大纛旗下,身後設的御座挨也沒挨。倒退著的如蟻人流,紛華迷亂的彩坊,青鬱鬱如煙柳堤和萋萋芳草上點綴的野花……無限春光好景,他都沒有怎樣留神觀賞,心中只覺得一陣迷惘一陣惆悵,一時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靈隱寺進香,又轉思在廿四橋觀賞夜月,從儀征觀花和汀芷會面又悠然思及桃葉渡和一枝花邂逅傾談,走馬燈似的轉換不定。隨著思緒,臉上時喜時悲。只偶爾一個醒神,轉身顧盼微笑向岸上搖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盡,運河直北而流,岸上沒了人,他才覺得兩腿站得膝間發酸,才聽王八恥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兒了。從沒見主子站這麼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過來,除下頭上的蒼龍教子緞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來遞給太監,一頭往艙裡走,轉臉看見卜義站在舷邊傻呵呵看岸邊景致,頓時陰沉了臉,卻沒言聲——進來逕自坐了窗邊,由著宮女沏上了茶,抽過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請安折子,醮了硃筆批道:
朕安。你好闊,明黃緞面折嵌壓金邊!此皆養移居易之故,朕豈是崇尚侈華之君?辦事宜留心,事君惟誠而已,此後不可。
寫了「欽此」二字,又抽過一份,卻是高恆的供辯夾片,已經看過一遍了的,隨意翻著道:「叫卜義進來!」
卜義進來了,他不知道傳喚他是甚麼差使,也想不出單叫自己是甚麼緣故,有點像一隻怕落進陷阱裡的野獸,左右顧盼小心躡腳兒進來,打了千兒跪下,「奴才叩見萬歲爺!」
「你可知罪?」乾隆皺著眉頭,像在看一隻掉進水缸裡的老鼠,問道。
「奴才——罪?」卜義一愣,張惶四顧,膽怯地看了一眼王八恥,忙又連連叩頭,碰得艙板砰砰作響,「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貴主兒宮裡的琉璃聚耀燈壞了,蟈蟈兒叫我過去幫著修,裡頭油煙子膩住了,奴才用銀簪子捅,把聚耀燈底座兒給捅漏了。怕主子責罰,又沒法給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后娘娘宮裡把用廢了的聚耀燈拆了個底座兒換上。這就是偷東西。求主子責罰……還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個琺琅碟子碰剝了邊……」他偏著頭還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斷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壞聚耀燈,這不是罪,是過失!朕問你,王稟望的旨意你是怎麼傳的?!」
卜義頓時張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頭道:「當時皇上說要辦他。尹大人和紀大人都說查明實據再辦,『不必打草驚蛇』……接著皇上叫奴才傳旨,奴才就去說『賞收你的宋版書,你回去安心供職』……別的奴才一句也沒敢多說,他送奴才五十兩銀子,奴才也沒敢要……」說著,頭已經碰得烏青。乾隆忙想當時情形,已知錯誤有因,原是自己沒有話說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監認這個錯?因冷笑一聲問道:「朕叫你傳旨。尹繼善和紀昀的話是旨意麼?」卜義一臉的沮喪,欲哭無淚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張絕無情義的面孔,冷得像掛了霜,帶著蠻橫和輕蔑……半晌,他忽然雙手掩面「嗚」地一聲哀哀慟哭起來,俯伏在地懇告:「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知道傳錯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兒的……不念奴才老實侍候主子的份兒,皇上最是惜老憐貧的,奴才家裡還有個七十歲瞎眼老娘……」
乾隆處置太監誅戮殺伐從不皺眉,心腸之狠曠代罕有,太監與外吏小員偶有口角,也素是個「有理扁擔三,無理三扁擔」的章程。但「君子不近包廚」,此刻在舟上,無法迴避他絕望的哭聲,也不能就地打死,聽到「七十歲瞎眼老娘」不禁心裡一動。臉上顏色已和緩下來,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卜義說道:「朕熟讀經史,寺宦內監禍亂國家的事枚不勝舉,亡秦、亡漢、亡唐、亡明都因太監擅作威福、浸淫放縱秉持國柄。所以太監犯過決不輕恕,因為太監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無意傳錯旨意可以不糾;明日有人假傳聖旨何以為法?你就哭出三江淚,能擔起這個干係?」他把話說到十二分無望,踅身取茶,見王八恥口角帶笑,知道他幸災樂禍,厭惡地轉過臉來,接著說道:「所以甚麼無意、甚麼初犯、甚麼侍候多年,這些由頭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時念及老母,尚是一個孝子。沖這一條饒你,皇后病重,也算放生為她祛災。但有罪不能不罰——你進京途中在王恥手下聽招呼。內宮事務是皇后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個發落。」說罷站起身來,也不管顧搗蒜價磕頭謝恩的卜義,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給太后請安,順便看看皇后。」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師裡精中選精的強壯兵丁,前後聯絡白日打手旗夜裡掛號燈,饒是如此便當,浩浩蕩蕩的舟艦也好一陣子才停下來。橋板搭岸,允祿紀昀劉統勳尹繼善四人早已趕到岸邊長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時,已從艙中出來,頭上戴一頂明黃貼邊青緞瓜皮帽,醬色湖綢袍套著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青緞涼裡皂靴在橋板上橐橐有聲下來。幾個人仰視一瞬忙都伏身叩頭請安,雖然只能看見乾隆一擺袍角,都覺得有一股威壓氣勢,逼得人不敢抬頭。
「都起來吧。」乾隆淡淡說道。
尹繼善和紀昀都是懷著鬼胎,心裡忐忑著站起身來,見乾隆並沒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些心。紀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蘆提矇混過關,見尹繼善猶豫,忙又跪了說道:「臣有錯誤之處要請皇上降罪。王稟望處分,昨日奉旨,『你已東窗事發,今日就有旨意。與勒爾謹革職聽勘,由劉統勳派人查看家產。』但今日接駕他也列班參與。臣與尹繼善背地私議,也許皇上另有敕命,但問王稟望,他說皇上賞收了他的書,臣等才知道傳旨有誤,把臣的萏蕘之見誤傳出去了。臣是當值軍機,疏於查實,自有應得之罪。」說罷垂下頭去。尹繼善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劉統勳原見紀昀和尹繼善在班裡私下嘀咕,此時才明白這檔子事,皺眉說道:「其實就是現在下旨,捕拿起來也很快。不過既是傳錯了旨意,眾人都知道賞收了他的書,此刻拿人抄家,倉猝之間容易引起誤會。臣可以立刻擬票,著山西陝西臬司衙門撿看過往驛傳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證據,將來審理起來容易得多。還要防著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財產,這件事卻要著落在尹繼善身上。」尹繼善忙道:「我送駕到高家堰快馬返回,立刻著手佈置!」
「這才是補過之法——已經錯誤,請旨處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說吧。」乾隆抬手示意二人起來。看了看後邊的船,皇后的座艦也已搭了橋板,岸上停著一乘四人抬明黃亮轎,轎旁還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驢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葉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又問道:「阿桂那邊有沒有信?」
「阿桂有信。」紀昀肅恭回道,「阿睦爾撒納已經到了張家口,遵旨在北京給他找了一處宅子,是郡王府規制。來信說北京今年溫暖,阿桂他飲食不留心,痢瀉不停,接旨御駕返鑾,已經安排禮部和順天府籌辦迎駕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駕。請旨是由潞河驛入京還是朝陽門碼頭。信中還說睞主子和小阿哥爺子母健康,請聖躬放心。」說著將信函雙手捧上,「還有盧焯也有請安折子。附來的折片說清江口黃河疏浚正在緊要關頭,要趕在桃花汛來前完工,恐來不及趕到高家堰迎駕,疏浚之後要補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帶堤岸,防著菜花汛決潰,甘陝多雨,下游要萬分警惕,不能迎駕事出國政,請皇上恕罪。」
乾隆駐足聽著,滿意地一笑,說道:「這何罪之有呢?告訴他,只管用心辦差。他讀陳潢的《詞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詳道理,可以一試。傳旨——賜盧焯人參一斤,飛騎賜阿桂續斷1二斤。寫信給他們,著意留心身子骨兒……」說著便走,允祿忙率眾跪送。
1續斷:醫治痢疾良藥。
皇后的座艦規模格式和乾隆一樣,只少了一面纛旗,其餘旌旗麾幟除一面丹鳳朝陽之外俱都是孔雀仙鶴黃鸝錦雞諸多種種瑞禽朝鳳圖像。船舷邊繞舟迴廊上一色站的宮女,有本船的,也有太后隨身帶過來的,靜靜侍立著,乾隆也不理會,親自挑簾進艙,頓時一股濃烈的藥香撲鼻而來。滿艙的人,除了太后坐在後艙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陳氏一干人都垂手站在艙窗旁邊看葉天士給皇后行針,還有兩個御醫也躬身在榻前捻針,見乾隆進來,不言聲一齊蹲下身去。乾隆望著母親趕上一步,雙手一揖剛要打千兒行禮,太后便擺手示意他免禮,指指皇后又搖搖手。
乾隆這才正眼看富察皇后,只見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臉色蠟黃,鼻息也時緊時慢,咬著牙關緊抿著嘴,隨著葉天士不停地抖動銀針,頰上肌肉也時時抽搐。她如此病態,這已經是第四次了,見症候並不十分凶險,乾隆略覺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氣,坐到船舷窗邊,伸手撫了一下皇后的鬢角。彷彿著了甚麼魔力,皇后嘴角顫抖著翕動了一下,睜開了眼,游移著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后,聲微氣弱地說道:「我……起不來了。」
「好媳婦……」太后也湊近了床,顫巍巍拉住了皇后的手,聲音顯得蒼老又帶著淒涼,「你是勞乏著了力……其實不出來扶我的輿輦,天下人誰不知道你賢德孝順?好生作養……」皇后閉了閉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對便垂下眼瞼,略帶喘息說道:「皇上外頭大事多……南巡以來……我瞧著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誰都要緊……」
「你也要緊……你得明白這一條!」乾隆要來手絹,食指頂著輕輕替她揩著沁出的淚撫慰道:「萬事不要動心,不急不躁緩緩作養……我看你其實是個太仔細……」
他們一邊說話,葉天士在旁跪著運針,兩個從太醫院專門派來跟葉天士學習醫術的太醫,看樣子早已傾服了這位「天醫星」,在身邊給他當下手,遞換銀針,觀看他作用行針,恭敬得像三家村的小學生看老師作文章。葉天士腦門子上沁著細汗,目不轉睛看著皇后手上、小腕上、項間髮際上插著的針,眼神有些憂鬱,連乾隆母女夫婦間的對話都不留意。過了移時,擺擺手道:「撤針罷。慢著點兒,用拇指和無名指旋著,行針容易到火候……」兩個太醫低聲答應一聲「是」,輕輕用拇指無名指一根根旋著從泥丸、太陽、四白、風池、睛明……諸穴位抽拔銀針。彩雲在旁捧著盤子收接了。一時拔完,太后在旁問道:「方纔先生說是火痰、熱毒攻心。要不要晚間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葉天士聲音大得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忙磕頭道:「虛補實洩、火痰祛火風痰祛風,那都是表象醫法。老佛爺您最聖明的,譬如燒紅了的鐵鍋,萬不能用涼水去澆。皇后娘娘是虛極返實陽極生陰的症候,不是尋常偶感風寒。她本就熱毒不散,再用艾灸,熱性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為可以用輕量白參沙參丹參輕補,再加細辛白芷荊芥薄荷少許洩熱,待內熱稍散又不致傷了元氣,再作下一步打算。」說完再覺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話,忙又叩頭,「小的見識淺陋、請皇上示下!」見乾隆點頭不語,膝行至案邊寫了醫方呈上,乾隆看時,上面寫著:
通草一錢、魚腥草一淺、銅絲草葉兩片、白參五分、沙參一錢、丹參二分、甘草一錢、山楂片一錢,緩火慢煎半時辰加白芷荊芥薄荷各一錢,砂糖一匙為引熱服。
因道:「方子也還罷了。還有沒有別的醫囑?」葉天士看一眼太后,說道:「不敢稱醫囑,用藥之後,娘娘如若內熱,可以稍用一點生茶葉茶水也就緩散了。」說罷呵腰卻步退了出去。乾隆見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頭套著醬色金錢萬字滾邊大褂,陪笑說道:「老佛爺穿的似乎單薄了些兒,白天日頭暖還不妨,夜裡河上風涼,兒子問過這裡的地方官的。您要再有個頭疼腦熱的,兒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著點頭,捻著佛珠說道:「我身邊這幾個丫頭經著心呢,該添減甚麼比我自己想得周到。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現下已經啟行回京,皇后又這樣弱,我想你不如搬到她船上,這裡內外用紗屜子一隔,見一見軍機大臣也還使得,要有會議回你船上去,我就在後邊大船上,兩船搭上橋板就過去了——你看這一停是多久?這就走得慢了不是?」那拉氏便道:「我閒著也是白閒著,皇上既在這船上,我過來侍候。娘娘精神好時候,也能陪著說話子解悶兒。」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著,你是貴妃,雖說在道兒上,裡裡外外約束宮人太監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陳氏在這裡,嫣紅小英跟你作幫手,汪氏李氏她們跟老佛爺。這樣著請安辦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說的是,就是這樣辦了。」因起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說道:「葉先兒醫道是高的,他說無礙畢竟就無礙,只不要躁性兒,萬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宮裡宮外還是祥和熏灼,不要總是掛記那些雞毛蒜皮小事兒不是?先帝爺在時,宮裡三天兩頭丟磚打瓦七事八事,夜裡鬧鬼不安靜。他那脾氣你也知道,殺人都不撿地方兒的,我起初也怕,見慣不怪了也就罷了。叫皇帝和你住一處,也為借他的威氣給你壯壯膽兒。自己養得身體結實了,咱娘們樂子的日子長著呢!」又撫慰了許多言語,才帶著眾人出艙下船。
乾隆聽著母親的話,皇后畢竟還是受驚了,當下心裡惦啜著送下來,相陪在身邊沿堤向太后的座艦散步走著,問道:「皇后不寧,敢情是瓜洲行宮裡鬧鬼?兒子竟一些兒也不知道。」
「揚州這地方開國時候殺人太多,陰氣重。我也是揣度出來的。她不肯說,追問急了,才說『有鬼』,她是個深沉人,你別逼問她。」太后望著一□□蔥蘢無際的稻田。瞇著眼說道:「葉先兒的話沒錯,皇后真的是受了驚嚇。膽小氣怯的直犯忡怔。唉……撥我的分例銀子,在行宮裡作法事,超度超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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