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行轅周匝半里內夜宵戒嚴,駐的都是傅恆的中軍。此時營裡早已熄燈,墳場一樣寂靜,只留一條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盞寫著大大的「傅」字的米黃西瓜燈。燈下齊整兩行衛隊哨兵五尺遠一個,站得木頭樁子似的紋絲不動。只有兩名巡弋的游擊管帶,見是傅恆出來,一挺身行了軍禮,退後一步讓路請行。傅恆也不言語,微一頷首答禮,迄邐出了巷口,才回頭對幾個人笑道:「太肅殺了,兵凶戰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輕時作散秩大臣,詩詞曲賦都愛,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長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煙,都風流雲散無可奈何花落去了——現在來出兵放馬,講究摸爬滾打!人,真是不可思議……」幾個人聽了都笑,鮮於功道:「我讀過大人的《水亭詩遺》,嗯——『我來游白沙,徐行步無跡。還語覓食鷗,客至勿驚疑』……『凍河青玉帶,輕撫透指涼』……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適閒優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恆連連搖手笑道:「現在別說是鷗鳥,就是碰到仙鶴也顧不到跟它湊趣兒了!倒想不到你還讀過我的赦顏之作!」鮮於功道:「大人詩風傳海內,直追昌谷格調,讀書人哪個不愛?《水亭詩遺》《滄浪夜譚》《庸齋茗話》《剪燭集》……」他也真個熟稔,扳指如數家珍,臚列了坊中傅恆所有著作,連背帶吟夾著述評,聽得一身勞乏的傅恆腳步兒都輕快了許多。
幾個人隨意散步說笑漫談,不覺已經穿了三個街口,到了關張祠堂。這裡雖說名字叫「祠堂」,其實堂字只佔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據傳是三國時蜀漢的點兵校場,後來人口漸密,已變成城中心的集貿之地,店肆館堂繞場蓋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應運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風大雨天氣,不但賣果子點心各類小吃如撈糟蛋、水煎包、酸梅湯、燒餅、餛飩、過橋米線、水粉涼皮、燒雞滷肉……甚麼的一應俱全,還有書畫、玉器、舊書、碑帖、煙、料器煙壺、唱本小畫、綢緞、磁器、花木、首飾、真假古董一類,擺得二十幾畝空場上密密麻麻。游夜市的人比肩繼踵,沿著逼仄的小地攤圍成的胡同來回滾移,買賣討價還價聲、販子們一聲高一聲低尖亮的沉渾的瘖啞的如唱似詠的叫賣聲嘈雜不堪。傅恆從凌晨起,看文書料理軍務還有各地從軍機處轉來的咨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復開會議,覽讀阿桂紀昀尹繼善的來信,封閉在一間屋裡幾乎沒動窩兒,乍入這熙攘往來紛繁熱鬧的市井場地,比起虎帳籌兵的肅殺嚴威、軍書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懸地隔之感,渾身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這個攤子上瞧瞧秦磚漢瓦,那個攤兒上翻翻碑帖字畫,甚至賣眼藥的、跌打藥、百補增力丸諸類的也湊熱鬧到跟前聽個興致盎然。眾人跟他走一處轉一處隨意說話消遣時辰,金輝也買了幾刀南紙,並連傅恆的薛濤箋、宋墨諸物都裝了在小七子的錢搭子裡,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隨行遊蕩。
不知不覺間的一眾五人已轉悠到場東北角。比起西、南、東三面櫛比鱗次環繞的館肆店堂,西邊的關張祠堂顯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點將台上,和南邊一大片繁華嘈亂默默對峙。隱隱燈影之下,綽約看見黯黑的匾額上「目無魏吳」四個大字,將台周沿今春生發的青草和去歲黃去的枯草揉雜一起,遠看去斑駁陸離,近看倒崢嶸茂密,彷彿在各自陳示多少代以來的蒼桑春秋。也許因這廟祠帶著一般冷峻蒼涼之氣,古校場南邊都是熱火喧鬧的市廈,到北邊卻是又一種格調。一攤一攤的蘆棚都是帶字號的茶館,彈弦子說書的、說相聲演川調道情的、測字打卦、吞劍噴火、打莽式、踢鐘幡的,東一片西一片橫在將台前面。留連之間,這邊唱那邊說,令人耳不暇聞。忽然,西北上一片聲鼓掌喝彩,傅恆張眼瞭望,燈火闌珊處圍了好大一片場子,場中間蹄鈴悅耳,一匹馬繞場奔馳,馬上一個女子單足踏背雙臂翼張,走馬燈般在場裡旋轉——原來是一夥走江湖賣藝的正耍馬戲。傅恆笑著向身後幾個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輝幾個正往一個茶棚走,聽見了忙重身過來。
圈裡的馬還在繞場疾馳,此時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兩少三個蒙古裝束的男子看護場子。旁邊架子上掛著馬刀弓箭長矛套繩等類物什。繞場一圈灰線,界定圍觀人眾,挨近圈子的人都盤膝坐觀,三尺寬的馬道內圈在地下釘著胳臂粗的木樁,頂端離地不足二尺,卻不知做甚麼使的。再看那馬上姑娘,也是蒙古裝束,牛皮馬靴水紅滾黑邊袍子,在馬上時而倒立劈叉,時而鷂子翻身,單手支鞍平身旋轉……竟比尋常賣雜耍的平地獻藝還顯得穩當。人們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馬上金雞獨立,突然一個失手,倒栽蔥跌落直下,本來就手心捏得滿把是汗的觀眾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傅恆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緊,不及出聲,驚悸間只見女子右足蹬鐙,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順架扯過架上弓箭,竟是鐙裡藏身,挽弓搭箭,也難以看清她甚麼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射出,繞場三周,十幾根樁子頂端已是各釘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馬的人起先驚愣了,驚傻了,此時才回過神來,立即便是一陣轟然喝彩。銅哥兒制錢雨點般飛扔到場中。傅恆金輝都是常在校場巡閱點校觀摩比武的人,箭是這樣射法已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準頭——周匝是擠擁不堪的人,無論哪一箭略有閃失得了?——又是暗夜燈下飛馬射出,如此驚人的膽量藝業真個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駭然。金輝湊在傅恆耳邊問道:「別是幻術,變戲法吧?」
「斷然不是!這是真本領硬功夫。」傅恆看那女子滾鞍下馬謝場子,一老兩少任由人們歡呼鼓掌,也沒有抱拳遜謝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繩,要演繩技。倏然間,二十年前在石家莊看繩技,看娟娟月下舞劍的一段往事湧上心頭,那燈下草書舞劍詩,那駝駝峰上的桃林陣陣繽紛落紅……已經去得那樣久遠,只剩了一抹淡紅的記憶,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極近,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再看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已經脫掉了罩在外邊的袍子,長褲短褂都是銀紅色,腰束一條蔥綠絲帶,纖纖婷婷,婉然又是一個娟娟,只是膚色略深一點,兩條細眉眉尖稍稍挑起,帶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獷之氣。因湊進場子,端詳著正用手指理順頭髮的女子,用蒙語問道:「姑娘,你很有本領,也很美麗。是那個草原上飛來的天鵝?科爾沁、呼倫貝爾、溫都爾還是尼布爾?」
那姑娘沒有料到這個地方還有人會說蒙語,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深深向傅恆一躬行禮:「我們來自遙遠的車臣——請問大叔,您是哪個王爺的部屬?這麼大的天空,您怎麼也飛到了這裡?」傅恆拈鬚含笑,說道:「我是滿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從漠北蒙古飛來博格達汗身邊的——我叫傅恆,人們都叫我老恆,來此作茶葉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這裡能遇到蒙古人的親人!」她喜歡得拍掌一跳,說道:「老恆!——我叫欽巴莎瑪1——阿爸,阿爸!這裡有我們的親人!」那老人早已聽見,核桃殼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綻著笑容過來,雙手一攤呵腰行禮,說道:「朋友,在這裡見到親人真是高興!——我叫欽巴卓索!」
1欽巴莎瑪:蒙語「燕子」的意思。
「老恆。」傅恆再次自我紹介,笑著回禮,「用漢人的話說,這叫他鄉遇故知。車臣到這裡萬里之遙,你們不容易。」
「是的朋友一一很難。」
「路過了喀爾喀?」
「還有阿爾泰山」
「那麼——回部,霍集占部也是走過來的?」
「當然,不過我們都有馬。」
傅恆還要問。車臣舉國大遷徒,已安置在尼布爾之南的大草原上,為甚麼他們單獨飄零至此,但場上觀眾見繩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煩,嘩嘩地拍掌鼓噪催促。傅恆便含笑告辭,說道:「我現在在成都有家,歡迎你們到我那裡作客,沒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僕人會來請你們的。」又向莎瑪點點頭,折身去了。這一頓蒙古對話咭哩咕隆,任誰沒有聽得懂,走了老遠還聽有人背後說「原來這漢子也是個韃子」,傅恆也沒理會,繞將台邊又向南踅,一聲也不言語。
「大——老恆,」金輝走在他身邊,見時明時暗的燈影下傅恆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問道:「方纔那女子說了些甚麼?您像是有心事……」
「唔?唔……」傅恆恍惚之間醒過神來,掏出懷表就燈看,眼花得看不見長短針。小七子在旁噓見,笑道:「爺,短針到兩槓兒(11時)上了呢!——咱們回去吧,夜市也要散了。」傅恆指著一家三間門面的夜宵小吃店,笑道:「走,吃點東西去!」又對小七子道:「你去知會一聲方才和我說話的那位蒙古老人,不要講明我們身份,只問他們住哪個店,明日你去接他們,我要和他們攀談說話。」隨行的鮮於功和張誠友不約而同對望一眼,心裡暗想:這位大帥久曠在外,莫不成有了思春之心?看上了那個蒙古小妞兒。見金輝已跟傅恆進去,忙隨了上去。此時人流已經稀疏,散散落落愈來愈少,小販子們也已經開始在收攤子卷包兒。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後幾位客人離座揩嘴散亂著出來。老闆的眼睛極近視,幾乎是臉貼著帳本子曲肱摳算盤子兒,口裡吩咐:「小財兒把盤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淨地掃掃——跟你娘說,把剩餘的豆芽兒泡在水盆裡,干放著燒根了1就算扔了……」聽見腳步聲進來,噓著眼盯了半日,滿臉掛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幾位老客光顧我這小店!這早晚的,您老們好興致,請這桌上坐……財兒他媽,沏茶!拿抹布來擦桌子!」便聽裡邊廚屋極響亮一聲婦人腔調答應:「哎嘿——來了來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實實,風風火火出來,肩上搭著剛洗過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壺,卻是麻利撒脫十分健談,放壺放碗揩桌子,布了碗沖茶,兀自口不停說:「老闆們想用點甚麼?有麻婆豆腐、辣子雞丁、紅椒爆羊肚、青韭桂魚春卷,芥末黃瓜粉皮絲那是最新鮮的羅……一看你們幾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發財準定發大財!要不是這個時辰,再不得來我這小店吃飯的——財兒,把火爐子捅旺些!」
1燒根:豆芽干放久了根部發紅。
「你說得我們沒有插嘴功夫,怎麼點菜啊?」金輝笑道。傅恆卻隨:「我整日價忙煞悶煞,聽這樣的話說倒覺開心胸——撿著你得意的好吃的隨意兒上幾樣,叫你老闆也過來坐著說話!」那胖婦人笑呵呵道:「我們老闆三腳扎不出個屁來,叫他過來也是個木頭橛子。小財子——先上幾碟子涼菜,鮮黃瓜芥未粉絲,泡搾菜片兒,蓮菜、牛筋板切薄一點——小心點莫切著了手!這店裡我一處不到堂一處不成事。我這掌櫃的是個讀書老冤兒,三十歲上才中了個秀才,三回考了個六等,還吃了教諭二十板子——」說著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恆右側,手裡提壺續水,說道:「喫茶喫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還是整日抱著個孔夫子,有一回他念甚麼黃子『割不正不食』,又是甚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說你這麼愛吃,咱們開飯館去!」她嘰咯笑得前仰後合,惹得傅恆四人也開心大笑。老闆竟是充耳不聞,臉貼在桌子上不知看帳本子還是看書。那婦人笑著又說:「他不願開飯館,說甚麼『君子固窮』,啥子『青雲之志』——後來給我兒子說媳婦兒,說對家是書香門第。到會親那一天,兩親家翁見面,我怎麼看兩個老頭子都吃了雞爪黃蓮似的——這麼咧著嘴,說『嘎!』那位親翁也一般嘴臉,說『嘎!』——這是甚麼禮數?回頭一問,原來兩個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時認識的老朋友!」
傅恆一口水沒嚥下去,「噗」地一聲嗆了出來。金輝鮮於功張誠友三人扶著桌子笑得跌腿搗胸。小七子恰進來,見傅恆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過來給他捶背。老闆說了聲「唯女子小人為難養也」夾起書本進了裡屋。傅恆整日坐堂辦事,不與凡人搭話,見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見部屬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間真趣,被這女人一頓話逗得樂不可支。見涼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塊銀子來!」見小七子掏摸,親手從褡褳裡掏出一塊銀錁子,足有五兩重,掂了掂推給老闆娘道:「賞你。不要熱菜了,有甚麼好點心上來,再一人一碗湯,清淡一點,豆腐腦兒、紫菜湯或是雞皮酸筍湯都成。——你們老闆叫甚麼?」
「謝爺的賞!您老慈眉善目憐窮恤貧,準定了日進斗金子孫滿堂!」老闆娘喜得忙離座蹲福兒行禮,「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們老頭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實官名就叫金輝——」
幾個人一怔,隨即一陣大笑。金氏卻道:「列位爺準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兒——人家那是大富大貴,金子放光兒。上回我和老頭兒拌嘴還說:你是姓金沒有金一定窮斷筋!——沒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變成灰了!」眾人又笑。金家的兒子已經用條盤端了五碗撈糟蛋上來,一大盤烙得焦黃噴香的蔥油餅,一盤子小籠包子,一盤子筍瓜葫蘆絲貼鍋。小伙子卻沒多話,一一布著,小聲道:「雞皮酸筍湯一會就得——爺們用點甚麼酒吧?」傅恆指著三人笑道:「他們能用,就是川窖老陳釀吧。我就用這甜酒撈糟蛋的好。」金輝笑道:「這裡有甚麼規矩忌諱,少用點子提神解乏罷了。」鮮於功早已斟一杯雙手捧上,傅恆笑著接過傾進湯碗裡,卻對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霉呢!——你們喝,七子到那邊桌上,也弄點飯吃,別在這站規矩——老闆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經吃過飯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著道:「——說到金中丞爺,咱們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麼大,出門常就坐二人抬竹絲小轎,騎毛驢兒下鄉看莊稼,和看瓜老頭、推車的賣水的一道兒說話,跟家裡老爺子料理家務似的,嘮嘮家常就走,人走了還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喲!」
金輝起先還笑,萬不料及話題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聽金氏如此評說,心裡一酸,幾乎墜下淚來,端起酒杯對鮮於功張友誠道:「喝!」一碰飲了。傅恆笑著也喝一口湯,道:「我聽說過,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當然是好官!」金氏忙給三人一一斟上,「咱們成都人心裡有數,前年打湖廣河南來好一夥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邊打著仗,這裡賑災,這場塊別說夜市,就是白天也滿場都是討吃叫化子——就在點將台底下開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爺打俸祿裡貼補進去三千兩!如今哪有這樣的好官?」傅恆笑道:「如今這樣好官確是不多。不過,要是這頭出三千,那頭不定哪裡又得一萬,算下來仍舊合算嘛!」
他這一說,不但金輝,連鮮於功張友誠都是一驚,立刻覺得這餐飲變得一點味道嘗不出來:這個快嘴婆娘是個問一答十口中毫無遮攔的角色,傅恆這句話其實就帶著考察口碑的味道,萬一從這張破嘴裡道出個「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書的門子,考功司報十個「卓異」,都要讓她給敗壞了。張鮮二人頓時如坐針氈,臉色也變得少了血色,睜大了眼看這女人。
「金大人不貪!蔡寡婦被奸逼上吊那一案,前頭被告使出去幾十萬銀子,扒房子賣地,連臬司、刑部讞獄司的官都買成了自家人。」金氏見眾人如此認真聽自己說話,一邊勸酒,一邊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顧說:「金大人硬是扳回來了,一個藩台老爺吃掛落,臬台拿問,還有兩個道台一個縣令兩個巡檢老爺,統都拿了,就在這場上帶枷示眾!聽說原告王家鑽了多少門路,送錢給金中丞,金大人說『有理何必送錢?官司贏了還要打點我,這案子有疑』——為這駁了臬司,也駁了刑部的大老!」本來話到這裡,也就足尺夠稱,偏她又忿忿補了一句,「哪像我們鮮太尊,前頭丁香後街王家為爭一塊墳院地,先送三百銀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來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處有鬼癢處有虱,這張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給鮮於功!鮮於功的臉色立刻變得雪白,腦子都木了,渾不知該怎樣應付這場面。金輝原先心裡熨貼,臉上掛著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廟裡的拈花伽葉似一動不動。張誠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著金氏,不知道這張可怕的嘴還會說些甚麼。連旁桌上吃飯的小七子也舉著筷子,臉偏過來看金氏。這時,那位在裡屋的「嘎」秀才金輝出來,胳肘彎裡還夾著書,對眾人道:「別聽她滿口柴胡,王爾清爭墳地,人家佔著理。太尊爺據理公斷,過後送點謝禮,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還讀你的書去。」金氏笑罵道:「這裡滿街的人誰不知道?裡頭夾著人命呢!他們能堵住誰的嘴?張鎮台的兵來吃館子,一窩蜂來了,一抹嘴,一窩蜂又去了,你去鎮台衙門訴屈,差點兒又是『嘎』的一聲兒——你回來不也叫撞大屈麼?」
這一來連張誠友也一掃帚掃了進去。張誠友眼都綠了,瞪著眼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這個多嘴婆娘。鮮於功又恨又羞又無奈,慘白著臉,心裡咬牙切齒。傅恆卻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能據理公斷,事後收點禮,如今已是尋常事,那些個丘八爺,比你這裡無法無天的多著呢!世間有些氣恨,不公道,連玉皇大帝瞧著也無計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說著便起身,聽見遠遠拱辰台三聲瘖啞沉悶的午炮,大大打了個呵欠笑道:「聽你說笑話兒真解乏!小七子,再賞她幾兩銀子!」小七子忙答應著,又摸出一個銀錁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輝老闆還有他兒子千恩萬謝送他們一行出來。
校場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舖都已關門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場,只有西邊靠南再向西拐彎處,仍舊燈火輝煌。金輝見傅恆默不言聲前走,鮮於功張誠友腳步灌了鉛似的蹈蹈隨後,一時競想不出話題打破尷尬沉悶,因指著遠處道:「那裡是通宵市,一處戲園子演連台戲,掛紅綠燈的都是行院……這麼遠遠聽琵琶聲,倒別有一番情致。」傅恆似乎不像眾人揣猜的那樣惱怒,只點頭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嘛——遠觀近景各自況味不同……」他深長地歎息一聲。
「大帥……」鮮於功見他開口,心裡略鬆了一下,怯生生在側後說道:「卑職——」
「不要講了,過去的事就叫他過去,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是了——你們不可難為金家,他們也是無心快口嘛!」傅恆不緊不慢,像是在諄諄囑咐,又像不勝自慨,「如今情勢,我心裡有數。過幾日有空我接見你們,不會有甚麼處分的——我那裡忙得焦頭爛額,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這事大……」
「謝大帥體諒……」二人幾乎同時說道。
將至校場西南角,一拐彎就是返回衙門的原路,傅恆站住了腳。寂寥的空場上微風漫地而過,半圈的下弦月在濃淡不一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飄曳不定,場上被人踩得氈一樣的扒地草,斑駁縱橫,也是時明時暗,便聽錚錚琵琶聲裡,一個歌妓的唱聲裊裊傳來,卻是湯顯祖的《北寄生調》:
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
碧粘雲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可
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
縹縹緲緲如煙如絲,聽來令人心情神馳。
鮮於功張減友心中懷著鬼胎,這會子就是王母瑤池之樂嫦娥飄袖之舞也無心聽看,心裡只是盤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恆的寵榮信任,七葷八素胡思亂想著。傅恆轉身對金輝道:「金公,方才進夜市時你留意沒有?不少軍官,還有文官也來逛市?」
「沒有留心,大約是有的吧?」
「你看——」傅恆用手遙指西邊一帶,「那些轎,不是官轎?還有那些馬——石條凳上坐的那些馬弁、衙役、長隨們,在妓院門口乾甚麼?」
「鮮於功張誠友,」傅恆臉上毫無表情,「你們過來!」
兩個人同時一愣,忙答應著搶上兩步逼手兒站定,答應道:「大人有何吩咐?」
「現在你們立即回衙,點起你們的人,即刻全城大索1!」傅恆的話斬釘截鐵,結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將士圍剿金川,他們在這裡樂,我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論文武官員品級高低,凡是逛妓院玩婊子的、看戲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別拘押到臬司衙門,聽我發落——不許驚擾商賈良民,聽見了?」
1大索:即大搜捕。
「是,卑職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恆放緩了口氣,自失地一笑,「李侍堯今天到成都,只怕這會子已在行轅裡等我了。還有尹元長寄來的信,阿桂和劉統勳的廷寄,你今晚必須過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會嫂夫人一聲啊?」金輝今晚分外歡喜興奮,單是金氏一番話,他覺得不乏於得了一道嘉獎聖諭,此刻是半分瞌睡沒有,直想找人聊聊。聊甚麼都成。聽傅恆逗趣兒,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回我的奏折朱批還沒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釅釅沏上,我們啜茗說話——你們站著做甚麼?還不趕緊辦你們的差去?」
「扎!」鮮於功張誠友忙應一聲,匆匆去了。
傅恆望著他們背影,無聲的透了一口氣,向前走了幾步,冷笑一聲說道:「打贏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沒這個道理沒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這麼句話,金輝定了定神才想起是說鮮於功,沉吟了一下,斟酌著字句說道:「他是老簡親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黃帶子哈喇珠子,他這個漢名兒還是當今和親王五爺給起的,不是個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恆聽到鮮於功和弘晝還有這份淵源,從齒縫裡倒抽一口冷氣,咬牙笑道:「沒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為非,我教訓一下退髒平案了事;若為非,那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為非不為非,那是以後的事。」金輝笑道:「打完仗,你得勝還朝做你的宰相,這裡天高皇帝遠,誰管這閒帳?——走吧!」傅恆沒有挪步兒,從齒縫裡一笑,說道:「你現在還回你同名同姓那一家去,今晚無事明兒見。我回行轅去——要不是急務,我就留下了,待會兒派我的親兵過來歸你指揮。你聽明白了,這是我的鈞命,不是和你商量。」
金輝聽了覺得傅恆太是多餘小心,成都煌煌省垣,金家鋪子又在鬧市中心,鮮於功張誠友懷罪畏罰自顧不逞,只有立功補過的,哪敢現炒現賣立刻牙眼相還?但傅恆最後一句話他掂出了份量,當即改容,一躬身道:「是!卑職明白,凜遵鈞命!」
「走吧,」傅恆對小七子道:「到前頭覓一乘小轎坐上回去。」
小七子忙答應著一溜小跑去尋轎,金輝也就踅回身返去金家小吃店。
這裡傅恆乘轎回到行轅,看表已是子正過二刻,站在簽押房前淡淡的月光下看著屋裡的蠟燭,還有案上高高一摞文書出了一會神,歎了一口氣,正抬步進屋,聽見北邊腳步漸近,夾著馬刺在磚地上擦磨的細碎金屬碰撞聲,傅恆頭也不轉便問:「賀老六,李侍堯來了沒有?」
「回大帥,您前腳走,李大人就來了。我請他在花廳侯著,現在在春凳子上睡著了。」賀老六道:「還有湖廣管運糧的肖觀察,官讜肖露,西安尹中堂的師爺龐鳳鳴也來了。他們兩個沒睡,安置在東花廳歇息——標下要不要把他們都叫來?」他現在是傅恆的中軍護領,天生的矮個子大嗓門,此刻壓著音說話,聽去有些古怪。傅恆不禁暗地一笑,說道:「我還有幾封信要寫,既睡著了,不要驚動。那兩位要沒有急事,也請先歇著,就在花廳裡將就一夜,明早兒再見不遲。」說著便進屋。小七子跟進來說道:「那家子蒙古人也已經來了。剛才問過門政,說安置在西花廳後頭水榭子房裡。——他們知道大帥身份,歡喜得不得了呢。
小七子嘮叨著,傅恆已經坐下,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揩著臉,口裡漫不經心「唔」著,說道:「這不是甚麼要緊事,他們從西蒙古來,我想問問喀爾喀策凌阿拉布坦那邊的情形,霍集占內亂,回部的事也很煩人。看他們的折片書信,顛三倒四的又寫不明白,從莎瑪一家子這裡恐怕還能聽得真切些……」端茶飲了一口,嫌涼,潑掉了把杯遞給小七子,「給我換熱的……」悟口兒打呵欠,先抽北京的家信,一見封面有「平安」二字便摞了一邊。接著看紀昀的來信,卻洋洋灑灑有三千多字,先述說了乾隆近日行程,車駕駐蹕關防一應事宜,又把儀征觀花風波備細詳寫了,留意看最後一段,寫著:
竇光鼐此舉,竊以為魯莽滅裂,而聖上褒以憨直可愛,惜乎天下臣子無此風骨者久矣。視皇上微露聖意,似不擬再用其為左都御史,以其學品,當為師範,或為學政亦未可知。今竇氏與世兄同為觀風巡閱北行,良有深意焉。國家鼎盛熏灼之日而隱患日多,要在吏治民生治安三者而已,而首在吏治,吏治敗壞,余皆百哀齊至,民生治安則不可問矣。皇上因高恆一案洞視方今官場頹敗,於連官員之眾,牽涉官階之高甚駭視聽。欲以包容則恐姑息養奸,盡置法典則誅不勝誅,聖心憂廑憤懣寢食難安,凡諸焦慮形諸於色。每與延清公議及,猶有屑小猥瑣之徒私議聖德,以為悠遊荒怠者,思之殊堪令人切齒。莎羅奔妻朵雲逃逸之事前函已及,涉事人員皇上處分甚輕,謂朵雲一女子耳,為夫萬里請叩,即莎羅奔面縛投誠,亦當彰其從夫烈義,此亦聖上矜全延清父子體面之至意也。聖上再三囑昀,告公此役緩進穩戰,務期犁庭掃穴不遺後患。且今緬(甸)王被弒。彼,我天朝屬國一隅之地耳,乃敢擅立新主不請冊而自立,回部霍集佔之紛亂,乃及喀爾喀西蒙之再叛,皆待我公奏凱而後制之,切望慎行而毋總。另告:阿掛前有函言及和親王爺闖園移宮一事,謹勿外傳,並連前函燈焚之。
紀昀頓首密勿
傅恆將信紙撫了撫,仰臉略一沉思,在已看過的信件中又抽出一封,驗看了,兩封信一併在燭上燃著,看著那紙在手中轟然一亮,漸漸蜷縮焦黑熄滅,才從深幽的思索中回過神,又抽出阿桂的信,展開看時,裡邊還夾著阿桂給乾隆的請安折子,上面赫然寫著乾隆的朱批。傅恆先不看信,立起身看乾隆的諭旨:
朕安,爾前所奏戶部銀兩虧空一折已覽。朕於乾隆元年至十年屢降明詔,斷不容藩庫銀兩挪借外官,以致再度虧空,乃今經查,又復有七百萬兩有賬無銀之虧空!聖祖倦勤季年科布通之敗,庫中無銀支餉再戰,朕今思及猶覺心悸,皇考稱畢生之力挽此頹風,乃今又復故態,不知戶部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復不知爾軍機大臣日事何事?似此,請安亦似虛應故事,朕雖欲安而不得安也!戶部留書旨到之日即行撤差,聽旨處分,已著范時捷代波矣!此件著轉傅恆、尹繼善看。欽此!
他呆呆放下那份請安折子,出了半日神,苦笑了一下才又展信,這才知道,信是寄給紀昀的,上面也有乾隆的批語:
可將此件亦轉傅恆,處分之事免議。你主子心緒不佳,不發作你們向誰說去?鹽務虧空一案,銀兩尚無著落,又見藩庫虧空。此非細務,要當令爾等心膂奴才切切留意耳,爾傅恆、尹繼善皆滿州舊人,辦差素著勤勞謹重,朕不疑你們,你等亦不必自疑——唯現今事多任巨,切責你等慎勿疏漏而已。此件並厚件一併繳還。
下面蓋的卻是「長春居士」小璽。博恆這才放心坐下看信。但阿桂的信寫得卻十分空泛,除了仰謝皇恩臣罪當誅的話頭,再就是說平安請保重期捷報,只有一句話,「嫂夫人著人告訴,睞主子已誕育阿哥,子母康泰。著致意兄節勞任事」寫得頭腦不甚清晰,他用指甲劃下一道印,捶捶有點發燙的額頭,撿看兆惠和海蘭察的軍書攏在一堆,因見火漆印封都用的綠印壓章,沒有硃砂印,知道一切順利沒有急事。便抽出信箋,提筆濡墨正要寫,小七子騰騰的腳步由遠及近跑著進來,稟道:「爺!您竟是神仙!」
傅恆一愣,一滴墨落到紙上,忙放下筆,笑罵道:「你這狗才,唬我一跳——半天雲裡掉下這麼句話,」他忽然憬悟,一下子站起身來,「是張誠友還是鮮於功?他們真的敢荼毒金家?」
「是!金中丞拿到了張誠友,姓鮮的要逃,也拿到了,已經押到轅門外了!」小七子興奮地說道:「這可真比戲裡說書的鼓兒先兒們哼的還出彩兒!」
傅恆一拳向案「砰」地一砸,硯台、筆架、墨錠、筆、杯、涮筆筒兒跳起老高,連幾疊子文書紙張都簌簌發抖。他鐵青著臉,咬著牙冷笑道:「——大膽妄為至於此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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