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奉旨出來,騎馬回總督衙門。思量著如果先見劉統勳,一旦葉天士好醫道立時就要傳過去,不如先傳葉大士在簽押房等候,再去問劉統勳較是便當,於是迂道先來簽押房。這裡尹繼善金□的全班人馬都已搬走,這院裡住了許多朝廷重臣,暫署總督的江南巡撫范時捷許多日常公務差使在肩,在這裡辦差不便,沒有移過來,因十分冷清,只一個姓牛的師爺管著各地往總督衙門遞來的案卷公文,轉呈給范時捷。牛師爺孤零零坐著抽煙,見紀昀進來忙起身陪笑請安相迎,見問起葉天士,笑著說;「那是個沒頭蒼蠅,吃飽飯抽足了阿芙蓉膏(即鴉片)就去串朋友,說『特特請我到南京,有個漢子把我叫到毗盧院,原來病人就是他自己!劉大人的病十年之內沒事,貴人勞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沒有病人,悶煞我這郎中!」紀購想著葉天士邋遢模佯兒,不禁一笑,說道,「他這會子在哪?」
「在總督衙巡捕司東院呢!」牛師爺道:「巡捕司把總媳婦死了,在東院下房擺桌子請客送喪。葉天士在這院和看馬廄的、掏東廁、挑水夫們都混得廝熟。叫扯了去湊熱鬧兒,請您寬坐,我去叫他去。」紀昀說:「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只管忙你的。」牛師爺還慇勤著要帶路,紀昀道:「我已經聽見嗩吶遠遠在響,尋聲就能到,你一去這裡關門,不好。」
說著紀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著幾重院隱隱傳來。循聲逶迤向東,隔著巡捕廳一個大院落,再向東是轎庫車庫馬廄菜窖,還有專供衙門大伙房用肉的屠宰房,自乾隆駐駕衙門都攆了出去。空落落幾處大院破轎爛車什器雜物垛得到處都是,紀昀連穿四重院,踅過一道角門,那嗩吶聲乍然響亮,聒耳震天。看時,是兩部鼓吹,各坐一張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盤杯狼藉,各有四個吹鼓手戴著孝帽子,都是臉憋得通紅脖子筋漲起老高,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帶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著四個席棚,長袍馬褂短打扮,衙役服色號褂子,雜色九等人物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迷離。
紀昀張著眼挨桌搜尋葉天士,卻尋不見。喪主是在衙裡站班的,見他進來,起初以為是朋友弔喪,細看是紀昀,嚇了一跳,忙離席出來小跑著上前跪叩請安,說道:「小的柳富貴,犬婦新喪,這裡舉哀,驚動老爺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紀昀乍從華衰廟堂天子駕前到這地處,也覺眼目迷離,自己沒來由攪了人家的場,歉疚地一笑即斂,「聽見這邊樂聲哀哀,我是信步走來的——葉天士在麼?你和他是親戚?」
「小的和葉大夫都是揚州人,認了干親。」柳富貴道,「犬婦產後失調纏病幾年,有幸認得葉大夫,專門從揚州趕來治病的,誰知她沒福,走半道兒上就去了……」說著便拭淚,「家裡不寬裕,送樞回去又得幾十兩,就這裡發送了算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小孫子了……葉大夫也助了幾兩銀子,他老人家也傷心,正在樞前哭呢!」
紀昀順靈棚望去,紙花白墦間圍掩靈床,長明燈前供張水陸豐撰瓜果俱全。那少婦只可在二十彷彿年紀,卻被葉天士揭了臉上遮天紙,伏在身邊痛哭流涕。幾個守靈人看去都是死者長親和娘家人,見葉天士這般如喪考妣,僻踴大哭摟身抱頭看著個年輕死女人,個個心裡厭憎面現尷尬,但葉天士是皇家待詔身份,也都只好忍氣吞聲。紀昀心裡也覺這姓葉的不像話,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這般親切的,見柳富貴端著靈牌過來,料是請自己點神主,摸摸懷裡只有二兩銀子,都遞了上去,便提起硃筆。
「紀大人稍慢!」葉天士突然收淚止哭,拍著膝上灰土過來,對柳富貴道:「你媳婦兒是厥暈,只斷了氣,還沒真死。快著,有納鞋底兒的錐子沒有,取來!縫衣針也行!快著,日你媽的愣什麼?」
柳富貴仍舊愣著,連吹鼓手也停了樂,一百多雙眼癡癡茫茫望著這個醫生,像是平地冒出個活鬼。紀昀這才知道葉天士是借哭為名,在那裡把脈察診,想起扁鵲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醫囑,別遲疑了!」葉天士急得跳腳,說:「快著,多拿些來,越多越好!」
「啊……啊!」
柳富貴似明白似糊塗地答應點頭,轉臉就跑進屋裡,只聽呼呼訇訇稀裡嘩啦亂響,也不知是怎樣折騰,卻抱著一把錙女犯人用的錙指鐵簽子出來,說「針錐子都他娘的沒有,這玩藝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將就能用!」葉天士一把劈手奪了過來,摸十幾根在手裡,就著長明燈焰兒燎燒,直到燙手燙得自己瞅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紙上,紀昀料他必先扎人中穴的,那葉天士卻連撕帶拽卻先脫死人鞋襪,衝著兩足湧泉穴一穴一簽,咬著牙直攮進去。接著扎刺足三里、尺、關、寸等穴,又叫眾人迴避,「嗤」地撕開女人衣襟,雙乳峰下肩頭臂膀下簽就扎,有的連紀昀也認不得什麼穴,手法之快如高手擊劍,直令人目不暇接。葉天士一聲不吭,提起筆在黃裱紙上一頓劃,說:「抓藥去,這邊煎水等著!」
柳富貴見媳婦一動不動敞胸露腹裸身在床,實在不好看相,心裡狐疑,見兒子呆著發怔,喝斥道:「還不取件衣裳給她蓋上!」遂將藥方交給一個衙役,說:「好兄弟,幫哥子跑一趟。我這會子腿都是軟的。」紀昀一直盯著那少婦,只見似乎顏色不那麼蠟黃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葉天士喝著茶悠了幾步,又看看那女人,將茶杯順手一扔,倒了一杯燒酒,走近靈床,卻仍不向人中下針,兩手一隻一個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頭動,扳開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進去,接著啪啪兩個耳光,罵著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眾人看著,有的見他作賤死人,心裡慍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蘆,要笑又不敢。紀昀突然失聲叫道:「醒過來了!」胡富貴一驚,死盯著看時,果然那少婦嚶嚀一聲,似歎息似呻吟又似喘息,星眸微開櫻唇翕動,細若游絲般道:「我……這是在哪兒?……」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聲:「天醫星,救命王活菩薩!」接著轟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圍向了葉天士……
……紀昀帶著葉天士到簽押房,一邊請牛師爺給葉天士尋新衣服換,一頭知會行宮,說葉天士奉召,立刻進去給皇后看脈。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禮,起揖行讓制度,這是尹繼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葉天士還是作得差三落四,總歸是教不會。紀昀只好說:「多跪,多磕頭稱是……說話——這個這個……就像沒出閣的女孩子,總之是溫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貴兒媳那作派,使到皇后身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沒你的好兒……至於下針用藥,辨證治方,該怎麼用藥,那是不必忌諱的——你的醫道我是領教了,君臣分際大如天,我最怕你失儀。」
「醫病救人要遵醫道,無論貴賤分際一視同仁。所以我藥鋪子名兒就叫『同仁堂』。」葉天士嘬著嘴唇道,「像柳家的那樣,屍厥已經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紀中堂放心,我著意守禮,權當是給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鴉片癮犯了,便忙著尋煙槍,燒煙泡兒。紀昀看著這個有真才實學的活寶,又好笑,又實在擔心他失儀,在旁干叮嚀萬囑咐,知道說些空泛禮教等於對牛彈琴,只說:「你這樣想,是在心禮上近了,我說的是禮貌,要表裡一樣,望聞問切時當她病人,說話行事要像廟裡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說得葉天士「明白」,他煙癮過足,卜義也到了,抬轎喝道揚長而去。紀昀舒了一口氣,便趕到北書房來見劉統勳。原想略說幾句,親自趕往行宮照應的,不料一進門就一驚,高恆和錢度正在和劉統勳說話!高恆鐵索纏項,錢度木枷在肩,都裹著黃綾,卻沒有跪,並排坐在木杌子上。劉統勳也不是審案格局,對面在東牆穩幾而坐,劉墉側立在旁,黃天霸站得略遠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高恆錢度看去氣色還好,衣衫整齊,都不顯狼狽,只是一個多月沒剃頭,髮辮前都長起寸許來長短髮。神色都有點惶惶然,像是兩隻小心翼翼怕落進陷餅裡的野獸。見紀昀進來,兩個人以為是傳旨處置,乍然間驚得身上一個哆嗦,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都沒有說話。見劉統勳起身讓座,紀昀並無異樣,顏面這才還過原色來。
「方纔見過皇上,皇上叫我過來看看你身子骨兒!」紀昀對劉統勳說道,「葉天士的藥用了可還好?」劉統勳忙道:「葉天士說我是緩病,不急躁不勞累就不要緊。他的藥用了似乎心裡清爽些,不那麼氣悶,也不見有什麼奇效。」
紀昀邊聽邊點頭,打量著高錢二人,心中不勝感慨。這是多熟悉的朋友吶,平常見面拉手拍肩詼諧打趣,無話不談,一轉顧間都成了鐵索鋃鐺的階下囚,身份猶如雲泥之隔。連說句安慰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叫你們來,就是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劉統勳臉上卻是毫無表情,「兩個人招供口詞不一,都還在狡辯。不但於事無補,很可能會觸發聖上雷霆之怒。你們說我劉統勳不講私交,錯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高恆山海關私吞私鹽三千二百兩,你詛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贓了事,沒有舉劾你;你錢度從李侍堯借銅三萬斤,私賣給銅匠,從中取利差價銀子七千兩,我也照此辦理,賠補了事。就此而言,已經不純是私交,是我代友負罪,你們自己不知悔改,索性大肆胡為!」他手指敲敲茶几「兩個人繳的家產贓私不足四萬,這和我們查到的實據離得就遠,何況還有許多無帳可查的事!」
高恆錢度都不安地動了一下。鐵索木枷略略響動。高恆道:「銀錢帳目焚燬是請旨允准的,我和李侍堯、莊有恭、盧焯、勒敏、鄂善、禮部的尤明堂、死了的訥親互來帳目能記起來的都寫出來呈上了。就算供詞吧,請老大人召來當場對質,也就明白了。」錢度道:「我以官經商,確實有罪,向李侍堯借銅兩次,除了造佛像,其中差價我使了,李侍堯並不知情。京官清苦,許多事應酬不來。這也是無奈,盡自無奈,也是有罪,不求中堂佑庇,但求中堂代奏請死,若能死前當面向皇上謝罪,死也瞑目!」
紀昀一聽便知,二人招供心思不一。高恆想把事情攪得越大越好,攀連得乾隆信任的臣子盡皆不是好人,弄成「法不制眾」的局面。錢度卻是攬罪於一身,盡量縮小罪名,護著那些有銀錢來往的,指著他們在乾隆跟前替自己開脫。紀昀心裡罵高恆「笨伯」,卻也替錢度惋惜,從靴子裡抽出煙鍋打火抽煙,想鎮定自己心緒。劉墉在旁說道:「高恆列出與朝中各位大人往來帳目,前後三次,數目、時辰、銀錢用途,不能自圓其說。」劉統勳道:「今天不和他們說這些——我只想告訴你們,天威難測,天恩難負,天度難量。老實將贓銀全數退還國庫,據案定罪,量刑斟酌從寬。我還可從中說話——給你們的時辰不多了。交付刑部,三木五刑之下,恐怕你們消受不起。」
「是。」錢度艱難地躬身答道。高恆卻道:「就是三木五刑,不清不白加我一身,死了也不服——高恆也要求見皇上,請中堂大人代奏。」劉統勳道:「早就代奏過了,皇上說,每年刑獄入牢的論千論萬,顧不過來召見。不過,你二人格外加恩,供單供詞隨案卷直呈御覽。曉嵐大人也在這裡,他也知道:「
二人便目視紀昀,紀昀只點點頭,歎息一聲說道:「自古以來,除了忠奸瓦汗水火不容,政爭中引出的冤獄。主明世清之時這類貪瀆案子,都是自己整垮了自己。你們其實是辜負了皇上的仁德,自蹈火坑。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還是從你們自心認罪靠得住些。你犯罪,求皇上饒恕,視皇上是何等主子?」
「你們的案子不在南京審。明天分船解回北京,暫押養蜂夾道獄神廟。」劉統勳道:「叫你們過來也為說知這件事。北京你們朋友多,探獄的人也不會少,不要亂鑽刺走門路。認罪招供感動天聽,才是唯一的活路。有的人面情上眷顧,心裡想著落井下石,就算真想救你們,肯定是無能為力的,只剩了這條窄窄一線生機,要斷送也由你們。」說罷便命黃天霸「帶他們去,仍舊分別拘押!」又對劉墉道:「你把榆林衛呈來陝西布政使剋扣災民賑糧的原案文稿,還有布政使阿山的申辯呈文都寫出節略。要送皇上御覽。原文取過我這裡,我再看看。」
紀昀沒有聽見他父子說事,望著越去越遠的高恆和錢度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高昇酒樓和錢度一道掣簽行令呼盧喝雉吃酒的往事,那時都還沒有入仕,身無公務心無牽掛,何其興高采烈,彷彿只展眼間,世事人情面目已經全非……劉統勳叫了兩聲,紀昀才回過神來,笑道:「我是在想,我那邊一個胡中藻案子,一個張老相公案子,還要查一批悖逆文書案子。到你這裡,刑名案子錢糧案子,傅恆還出了遇刺案子。主子這次南行,滿案都是案子,竟比在京還忙十倍!」
「我已經兩天沒過去給皇上請安了。雖說奉特旨不必天天過去,可這樣忙著臣心裡也實在惦記。」劉統勳道:「皇上忙得這樣,你跟著,得勸勸不要太瑣細了。死了劉統勳,還有張統勳李統勳。」他突然覺得礙口說錯了,即時打住,「——咱們一起過行宮去,成麼?」紀昀心裡索著怕葉天士失儀,笑道:「坐我的大轎吧,走動走動,整日伏案,你照鏡子看看,五十來歲的人,比張衡臣看去還老!」
二人剛說要走,遠遠見兩個太監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蹣蹣跚跚過來,卻正是張廷玉。「說曹操曹操到」二人幾乎同時想起這句話,不禁相視苦笑,心想,這饒舌老頭一開口就若懸河滔滔,又不知會說到什麼時辰了。果然,揖讓進屋,張廷玉一落座便開口,說的卻是胡中藻:「……皇上來南京第二天召見我,第三天又親自到我府裡看望,都問起胡中藻。又把他的《堅磨生詩鈔》給我看。我回奏皇上,這真正是個首施兩端的小人。他是我取的舉人,鄂西林取的進士,到我眼前說鄂爾泰滿人可氣,矯情自大,我說鄂爾泰我們並無芥蒂,你在我跟前講人不好,到人那裡必定講我不好。後來不知怎麼就不來見我了。這樣無行止無情操的人根本寫不出好詩來!」
接著,便從頭說起,從堯置「諫鼓謗木」,到孔子誅少正卯,西周文王制裁異端邪說立「誹謗律」,一直論到南朝文人「輕薄」君主,隋唐五代詩文「謗君罵世」……他精神矍爍,也真精熟掌故好記性,結論卻甚奇特「元代享國日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間邪說橫流,把詩文曲賦視為小道不足一顧,所以漸漸蠱亂了人心,亂風一起,四方響應,就不可收拾,蒙古人到元代亡國也沒有弄清楚,馬上可以打天下,不可以治天下!世道人心豈可以等閒小事視之哉!」接著,又講「諫與謗之別」,什麼是「歸美於君親」「存誠正於心」……劉統勳有案卷在手,還可以邊瀏覽邊「嗯」著聽。只可憐了紀昀,一個飽讀經史修著四庫全書的文臣首領,硬著頭皮聽先生講「三字經」。
張廷玉在總督衙門給兩個軍機大臣說古記,葉天上給皇后看病出了點麻煩。歷來太醫給后妃看病,規矩是太醫跪在榻外木杌子上,隔帷只伸手出來,凝神撫脈反覆思量,然後肅躬退出斟酌方案,交皇帝看了無話,用藥了事。
他打定多磕頭多行禮,「說話像女人」的宗旨,開初見乾隆也甚融洽,待到看脈,「木色」立刻掩飾不住,切了右脈扶左脈,一時搖頭自語喃喃不知說些甚麼,一時又沉吟搖頭,放個皇后手臂,過來就給乾隆磕頭,搗蒜價也不計其數。乾隆倒也不厭這樣的人,笑謂弘晝:「你看,這還是元長調教出來的,進門就磕頭,磕頭不論數兒!」弘晝也笑,說道:「磕頭多大禮就不錯,這準是紀曉嵐教的。」葉天士口無忌諱,說道:「紀大人還叫小的說話像女人一樣,這一條真的作不到——小人想稟皇上,要看看皇后娘娘氣色,說幾句話。問一問病——不知皇上肯不肯恩允?」
乾隆弘晝聽紀昀的「要像女人」正在發笑,聽他要「恩允」這許多事,都微怔了一下。弘晝道:「皇后娘娘除了病危病急,歷來只是看脈治病。你怎麼這麼格外?太醫院的醫正太醫也沒有你這許多羅皂。」
「單就切脈,我看娘娘已是症在腸胃。」葉天士連頭也顧不得磕了,直撅撅說道:「醫者四妙,謂之神、聖、工、巧。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良醫。望、聞、問一概沒有,他就是華佗,也只是逞能,拿別人的病試他的運氣。我投拜過一個名醫,他用五根絲線縛了病人脈,切診脈象,說是「懸絲診脈」。大抵富貴人的病,一是胃氣弱飲食欠妥,男的說他個暴飲暴食,女的說她個惜福節食,損胃傷脾那是必定的,胃脾傷損,心火上眩,命門下衰,循這個理說症候,永不會說錯了。二是淫恣無度,傷了腎,腎傷損志,腎水遭傷,肝火必旺,精神萎靡夜不能眠,肝淤不化暴躁難制,女的說她個呻吟不絕……也是永不會說錯的。我想試師傅能耐,抱了一隻羊縛起,他也那麼胡謅一通!這不是拿人命鬧著玩兒?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何況缺了三項!或許小的學藝不精,比不及太醫本領。皇上身邊有的是太醫,請他們豈不更便當?」
他這篇高論,前頭說的頭頭是道,並無桀謬之處。毛病在最後一句,在皇帝面前擺起名醫架子,直是搶白乾隆。乾隆聽他「縛羊」的話正笑,倏地變了臉。弘晝喝道:「葉大士你有狂疾麼?怎麼這樣和皇上說話?」乾隆道:「食毛踐土之輩,誰不知以忠孝為先,你和你父母就是這樣說話?!」
「皇上,王爺,醫有六不治。」葉天士上了牛脾氣,什麼學女人當香客統忘得精光,立即頂了上來,「醫者易也,隨病行藥千變萬化。七里八表浮、芤、滑、實、弦、緊、洪、微、沉、緩、牆、遲、伙、濡、弱。不但隨人而異,還隨四時不同。春弦夏斂秋毛冬石。現在是秋天,皇后的脈象看似『浮』,其實是輕靈,換在別的季節,那就是浮脈!治病打仗一個道理。統率六軍戰病,所以信巫不信醫不治,形彌不能眼藥不治,藏氣不足不治,衣食不適不治,輕身重財不治。驕恣不論理在六不治之首——懂了吧?」
仍舊是說起病事鞭辟入裡,稍帶出人事半竅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驕恣不論理」,像老子訓兒子問「懂了吧?」弘晝見乾隆臉色愈來愈陰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發作,抓耳搔腮思量著解勸。皇后在裡間聲氣朗朗說道:「皇上,賞他醫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緊,你也不值生氣的!」乾隆猶未答話,葉天士聆聲辨音,跪著梗著脖子問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問您幾句成不?」
皇后不言語。
「午後溫燒,眩暈,可是有的?」
「夜夢驚悸,作噩夢,通夜不安,可是有的?」
「早起心跳,辰時後胸悶不適,可是有的?」
「……有的……」
「夜間盜汗,前胸後背都濕,經癸月月後遲,隔三月又反提前,癸水不時,卻又不痛經,可是有的?」
「有的……連前頭說的,都是有的……」
葉天士低下了頭,手指頭摳著磚縫,喃喃吶吶不知說些什麼。乾隆和弘晝看著這個怪人,都覺得有點不好收場。葉天士已恢復了平常神態,仍是不住點地磕頭,說道:「皇上啊,王爺呀!我這人一見病人就暈頭,想著自己就是個皇上了……」他突然變得可憐兮兮的,磕著頭說:「我可真是想治病的呀——不叫『望』,就不望吧……我寫兩個方子,頭一個服三天,停一天半,連飲食也停了最好,娘娘覺得十分胃口好,想吃,再用第二個方子,吃過藥兩個時辰,緩進飲食。千萬不要自誤,千萬不要信庸醫的話……」磕著頭又問:「娘娘瘦吧?臉色不黃是吧?」
乾隆此時已知,此人一心一身都在醫術治病上,於世路宦情半竅不通。聽他說「想吃」,「自己就是皇上」這些大不敬言語,也沒有再生氣,只淡淡說道:「瘦,面色還好。你且寫方子,但願你不自誤才好。」
一時藥方呈上來,第二個方子尋常,只是當歸、黃□、黃芹、山楂片、枳子、蟬蛻,還特加一句「此方用過一月,再吃高麗參」。頭一個方子卻與眾不同,除了甘草、銀翹,還有西蕃蓮葉三錢、麻黃一分、積石一分、曼陀羅花一分,用量雖微,卻都是通常所謂「虎狼之藥」,乾隆看了,默不言聲把方子交給弘晝。弘晝看了也不敢妄說一句話。
「賞他二十兩銀子。」乾隆說道,「葉天士你退下吧!」
葉天士這裡磕頭領賞,乾隆見他要走,又問:「頭一個方子是瀉的,第二個是補的。你沒有弄顛倒了吧?」葉天士忙又磕頭,說道:「沒有弄顛倒,信不信田皇上!」
他仍舊是禮貌過於繁瑣,言語過於無禮,乾隆也拿他沒法子,不禁一笑,弘晝擺手道:「去吧去吧!」葉天士又一磕頭去了。乾隆便進裡屋,揭開帷帳,見皇后掙著要起身,忙按住了,替她掖掖被角,枕頭墊得平整了問道:「你怎麼樣?這會子可好些?還是頭暈心悶的麼?」
「不妨事的。只暈慣了,一年到頭就這樣兒。」皇后笑道:「別看我病,這幾日你沒離這書房,一輩子難得心裡舒展。聽你在外頭見人,你高興我也歡喜,你憂愁發怒,我就想你仁德聰明,總歸有法子的。離著你這麼近,這麼長時日,真是難得的。」乾隆道:「趕咱們回北京,你移住到養心殿,夏天到圓明園,你也住到我裡間,這叫憂患喜幸與共——你覺得這個葉天士醫道怎麼樣?他是山野之人不習禮儀,說話乖謬處多,可以一笑了之的。」皇后搖頭著:「這是個有真本領的。他看好的病人多,不講禮數,尋常人家不計較,慣成了說話沒分寸的壞性子。皇上別惱他,這人只是嘴碎,沒有歹心眼兒……」
乾隆一笑,說道:「他有幾句話,放到別人說,當場就打殺了。我聽得真想摑他耳光,後來也不惱他了。曹操殺華佗,我好學曹阿瞞?——不過,他的方子用藥太膽大,我還是要交太醫院,讓太醫們斟酌一下,叫太監們試試,沒有大妨礙然後你用——還有,老五上回說的魏佳氏的事,你也甭著急,老五已經保護起來母子平安,等回北京,孩子抱過來你親自撫養。總歸宮裡有家賊,家賊鬧家務,哪朝哪代都有的,看準了再懲辦,懲辦就不輕饒,這是你的話,朕聽你的就是了。」
弘晝在外聽這帝后夫妻絮語對話如琴瑟調和,一片都是仁德溫馨,心下也是十分感動,隔著紗幕躬身說道:「娘娘放心,我福晉到靈谷寺給您抽籤,是上上大吉的簽。傅恆在外遇驚無險簽上也都說了,老五這回來南京,是因為闖宮奪阿哥,自知有罪,娘娘不計較,我更放心。還有樁子祥瑞,無錫孫家橋有棵老愧樹,已經枯死了,今年忽然枝葉繁茂,更奇的是:老樹僅上冒出一叢迎春花,人家說這叫「老槐抱春」。過了正月十五,春暖花開,您的災星也退了,娘娘陪皇上奉著老佛爺一道兒觀賞去!」
「五叔是個放達人。闖宮的事我不但不計較,還感激你呢?」皇后隔紗幕說道,她的聲氣一時變得分外柔弱「皇上國事忙,阿哥們將來指靠五叔的時辰多著呢,老槐逢春抱樹又長,不算稀奇,就算祥瑞,原沒有去無錫的打算,御駕一動,得驚動多少人,花多少銀子?你該勸皇上別去才是。」弘晝笑道,「南巡是盛典,枯木逢春又槐抱迎春花,不去看看,豈不辜負了上蒼賜的祥瑞?銀子花不了多少,就是花了,也還是散到百姓家了,娘娘只是個太心細。」皇后聽了無話,半晌說道:「叫五嬸常進來,我們妯娌們多說說話兒解悶。」
一時弘晝便辭出來,乾隆坐得久了,也想走動走動,和他聯袂出了行宮正寢側書房,沿莫愁湖西岸徐徐散步。
「老五,」乾隆望著碧波浩渺的湖水,一邊信步走著,問道:「這裡只有我倆兄弟,天下億兆人民,論親情無過你我。睞娘的事,你看是哪個女人作耗?」
弘晝瞇縫著眼,似乎水光有些刺目,眨動了兩下,舔舔嘴唇說道:「難說……您知道,我是個散漫人,國事家務都不大理會。這次事到臨頭,急了眼,先護住阿哥再說。倒不是真的疑鈕主兒,那拉主兒跟您南下,她不在北京,說她預有安排,不但未必有這膽,也未必有這心智,我想,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太監們小人心性兒,和哪個貴主兒心裡過不去,造作事端嫁禍於人也是有的……皇上,這事查是要查的,和處置國務一樣,得小心著點,弄不好出冤案,後世演出大清的狸貓換太子戲,不好看的。明武宗也出過這種事,不好聽。娘娘是個最賢德聖明的,她身子骨兒好,您就沒有內憂;阿佳傅恆劉統勳尹繼善紀昀,都是良臣,各自料理好差使,傅恆這一仗再打漂亮,您就沒有外憂。清官難斷家務事,清楚不了糊塗了,防緊些子就是了。」
乾隆聽了點頭,說道:「好兄弟,說的是。易瑛的事已經完了,大小金川我看也容易辦,傅恆遇刺,朵雲來哭秦庭。足證莎羅奔已經心裡慌亂。文事武備,我都盡了最大的力,有人上請安折本,說如今國運如日中天。但『日中而仄』可不警惕?所以,要把『極盛』的峰尖拔得再高些,一直精進求治,一直到不了這個峰尖,你想,一旦到了山頂,一覽眾山小,無淪朝哪邊邁步,都是下坡道兒啊!」
一陣秋風掠湖而過,遠處勝棋樓、垂釣台迴廊曲折,粉牆碧瓦秀亭紅閣一折一折的倒影在湖面上蕩動,滿眼白茫茫水天之間,大片老荷半枯的扇葉半捲起來隨波翻湧,和著水聲沙沙刷刷澹澹泊泊響成一片,湖水清澈見底,連湖底的木藻也在搖蕩,深邃得像墨染的霧。
「秋高了,風都帶了透骨的涼意。」弘晝看了看行宮門口。那裡等著乾隆接見的臣子們已經瞧見他兩兄弟,黑鴉鴉跪了一大片。弘晝道:「等著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了,請皇上務必節勞榮養。事大役艱,時移世易,萬幾宸翰,都在皇上肩頭。」
乾隆站在楊柳樹下,任秋風撩著袍子擺角,似悲似喜地看著湖水動盪,良久說道:「天步艱難,我知道。天步艱難也要走下去……不要緊,還是要走下去的……」
弘晝沒有說話,行宮的銅馬在風中叮咚作響,漣漪秋波一浪接一浪拍岸湧來,忘神之間彷彿又覺湖水沒有動盪,像是湖岸在逆水而進似的……
「你去吧,」乾隆說道,「叫他們依官序進來見我。」
1995年12月9日於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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