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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不共戴天同宿蘭若 惺惺相惜意蘊柔遠

  毗盧院地處莫愁湖西,形似龜背曲如長蛇,一帶山崗突兀而起,南北銜長江,西臨石頭城。登崗頂東眺,鏡面一樣的莫愁湖亭柳櫛錯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盡收眼底。揚子江從西半環禪院滔滔東南一瀉而去,極目處還能瞪見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礬。北望雞鳴寺遙遙相對,彷彿矗立在煙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關、清涼山也都可在此綽約觀望。最是出名的金陵勝地。只因康熙皇帝當年初巡江南,在毗盧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宮,逆臣葛禮與偽朱三太子謀弒,在山上架紅衣大炮準備轟擊行宮。事發之後,年羹堯一把火燒得這千年禪林幾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敗落了。

  乾隆一行人趕到禪院山門前,天剛黑定,莫愁湖東岸勝棋樓一帶已是燈火闌珊,莫愁湖上漁船已經收網歸舟,只有幾隻畫肪還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時斷時續傳來歌伎的彈奏唱聲:

  好去秋風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墜釵橫。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裡時走時停,聽音辨詞,對緊捱在身側的紀昀說道:「本來還覺得有點熱,一曲清歌送秋風,直到心脾裡沁涼呀……曉嵐,如此良宵美景,你這才子該有詩才對的,怎麼默聲不語?」

  「主子怎麼忘了,奴才這會子叫年風清——『曉嵐』在民間薄有名聲,用不得的!」紀昀壓低了聲音道:「奴才這差使不好當的,求主子體恤——這會子風起滿塘荷皆是敵影,月昧石頭城鹹隱魅形;螢穿空山,水湧秋波。離鄉關之愁緒方始,畏夜途之路遙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詩思!」

  乾隆笑道:「虧你片時倉猝說話,還能連綴出驕語聯句來!倒是這『不敢有詩思』令人絕倒……好,我知道你們的心思,真的要體恤體恤,不再聽歌了。聽——寺裡的晚鐘吧!……」

  說著,毗盧院果然傳來和尚撞鐘聲,只是離得太近,少了些悠揚沉渾的韻味,卻是十分洪亮。接著便聽沙彌們齊聲誦經,鐘聲木魚間似歌似吟,頗能發人深省: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鄰眾等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

  聽聲音也有百十來眾。

  「要進山門了,」紀昀略略透了一口氣,見巴特爾索倫兩個侍衛緊貼著乾隆,英英和嫣紅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點不倫不類,只有端木良庸顯得瀟灑,離著乾隆六七步遠漫步隨踱。紀昀因道:「大家灑漫一點——都是香客嘛!」因見山門米黃燈下站著個黑大個漢子,便問:「吳家的,永春居士來了,客房安置好了麼?」

  乾隆也認得吳瞎子,見他身後還站著個鬼頭鬼腦的黑矮個子,卻是昔年在槐樹屯收伏的那個「鐵頭蚊」,知道是劉統勳調來,防著乘船時水下有人作手腳的——預備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滿意地點點頭,因問道:「你也來了?——這麼說,禪院裡住的都是你們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鐵頭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說道:「您來圖個清靜,下人們怎麼敢攪呢?東禪院咱們包了,南院禪房是揚州一家瓷行運轉老闆包的。中間隔著大悲殿,北邊是方丈和尚他們的精舍居處,十分妥帖的——主子請!」說著將手一讓,燈影兒下只向嫣紅英英二人擠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樣兒麼!還想吃圍棋子兒?」便隨乾隆趨步而上。卻是吳瞎子陪著,一路閒活介紹廟裡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諸事都方便,連生意書信都很好來往的——只這老和尚法空大樣,無論誰,捐多少香火錢,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禮數的。他說是代佛結緣平等世法,小的們也拿他沒法。」

  乾隆一笑,說道:「和尚不講禮,他們講的是緣分。遇到大善知識,他們還是很知道恭敬的。」說著已進了天王殿東通往禪房精舍的過道上。這裡地勢瞭高,除了幾十株老檜銀杏是焚後殘餘,其餘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夾道風帶著水氣拂面撲身而來,涼意竟微微浸骨。因見一個小沙彌剃得駿青溜光的頭,合十恭肅站在門側,便問道:「小師傅,別人都在誦經,你怎麼站在這裡?」

  「阿彌陀佛!」小和尚年紀只在十二三間,聲音裡還帶著童稚,深深一躬說道:「師父吩咐的,請檀越進院後,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視吳瞎子,見吳瞎子微微搖頭,心下頓覺詫異,因問「你師父是誰?法空方丈麼?」

  「法空是師祖。師父法號覺色,小和尚性明。」

  「你師父怎麼知道我來?」

  「阿彌陀佛!性明不曉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經之後,師父們陪師祖在後邊雲房坐禪,師父禪起,對師祖說『來了』,師祖說,『晚經時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師父就命我過來了。」

  「你師父今年多少歲數?」

  「師父俗緣壽一百零四歲。」

  乾隆吃了一驚,又問:「師祖呢?」

  「阿彌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說道,「——請檀越施主用齋安歇,小和尚覆命去了。」說罷卻身而退。

  寺院裡預備的晚齋並不豐盛,卻是十分精潔,一碟子碧綠漆青的醃黃瓜,一碟香菇燒豆筋,還擺著青紅絲糖醋白菜,蟹殼一樣殷紅透黃一盤清醬燒豆腐,還有涼拌木耳麵筋,芹菜爆紅椒,中間攢著砂鍋燉粉絲素九子,滿屋散發著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饞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爾這些人不中意這類飲食,因只招呼嫣紅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實我今天竟帶了一群肉食者!你兩個將就著點齋戒幾天吧。年風清他們輪撥兒在廟外頭吃飯。」巴特爾因裝啞巴,打著手勢請他們稍停,每盤子菜都先嘗了,又略停一時才請乾隆舉著。乾隆肚裡已饑,又惦著想見這廟裡百歲方丈,不再說話,盡量矜持著吃了兩碗老米飯,拌著菜吃了。見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別信禿驢們吹牛。」紀昀見慣了乾隆用膳,從沒有這樣匆忙的,知他急著要見方丈,因笑道:「我們捐了兩千多銀子,包了這座居留禪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勢利冷暖,禪林也是一樣的。聽尹元長說,連他們師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棄道從釋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紀昀沒說完,乾隆已經站起身來,脫悼身上坎肩丟給巴特爾,指著紀昀:「你——嫣紅、英英、端木跟我來,其餘的人不要進佛堂。」說著便走,嫣紅二人忙跟上,紀昀也就不敢再多話,也悠著步子隨著向二世佛殿而來。此時,和尚們的《金剛經》已誦到尾聲:

  ……一切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南無金剛藏菩薩……南無喝羅怛郵,哆羅夜耶,怯羅怯羅,俱住俱住,摩羅摩羅、虎羅哞賀,賀蘇怛擎哞,潑沫擎,娑娑訶!

  乾隆四人踅過二世佛院東角門,進了天井,但見滿院鋪的都是臨清磚,磚上一色都寫著「信民XX敬捐」字樣,正殿前幾棵銀杏樹都粗可懷抱,似乎是劫後倖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樹冠遮得不見星月雲空,正中鼎爐足有兩人高,裊裊升騰著藹藹泛紫的香煙,佛堂裡百會僧眾跌坐合十誦經,殿內釋跡牟尼佛前供櫃上燃著足有上千支蠟燭,院外階下十幾口大海缸滿注清油,鵝蛋一樣粗細的燈蕊和殿內燭光相輝映,照得裡裡外外通明雪亮。那個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著海缸燈蕊的焦頭,見他四人進來,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禮,說道:「請施主隨喜觀瞻!」

  乾隆看了看殿內坐得齊齊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問道:「哪位是你師父?師祖在裡邊麼?」

  「師父師祖都不在,掌木魚的是大師兄性寂。」小和尚說完,一聲「阿彌陀佛」便又去作自己營生。

  乾隆便隨步散漫進殿,但見中間釋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裝的金,垂目悲憫寶相莊嚴,觀音、普賢、文殊、地藏四大菩薩侍立在側,也都體態莊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畫繪著五百阿羅,天花繽紛間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開懷敞笑,有的沉思不語,有的面目獰惡張發怒目,都約可盤子大小各帶光暈,工筆彩繪各個栩栩如生。下面護法金剛倚在菩薩側畔,都是五色裝顏,水金瀝粉塗彩卻是胎骨法身。遊目兩廂,是木蓮救母故事,但見滿壁流雲間,寶旌、纓絡、雲車,天神們手執華蓋、琵琶、降魔杵、九環錫杖、流雲托多寶瓶,神將、仙人、進貢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諦、羅漢菩薩衣帶天風叱吒降魔,下面繪黯黑地獄,種種無常、鬼判、難人、炮烙、油鼎、骷髏數珠、江洋血水間鬼魅掙扎——或金碧輝煌,或陰森可怖,錯落紛繁克塞滿牆。燈下看去,異樣的詭異神秘。紀購不禁歎道:「前年阿桂來,還告說這裡太荒涼。兩年間竟成如此規模——不容易!」

  此時和尚們晚課已畢,各自肅然振衣禮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紅墊子前默立拈香,望著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禱了幾句什麼,抱起籤筒搖了幾下,落下一枝簽來。英英忙撿起來,嫣紅湊過來看,卻是一技中中籤,便不敢遞給乾隆,乾隆便知簽不好,只一笑,說道:「取過簽標,讓老年解說解說。」英英一聲不言語,走到正在簽標櫃旁敲木魚的性寂身邊繳簽換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見西壁下有個青年香客也過來求籤,料知是西禪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話,便折向東壁。一時紀昀便過來給他看簽標,上面卻是一首詩:

  繁華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遠人莫憶故鄉好,且觀夕陽晚舟昏。

  ——居亭安,獄訟和,爭事息,財帛散,網張三面莫遲疑。

  乾隆笑道:「這麼好的詩,這麼平和的判語,怎麼只是個中中籤?那上上籤又該說甚麼?」

  「上簽那是講大富大貴大紅大紫的。」紀昀笑道,「下簽都是講沒酒沒色窮困生氣的——咱們兩頭都不求,中中籤真是好極!」乾隆一笑正要說話,卻聽那廂求籤的年輕人細聲細氣地說「我的是個上中籤呢!——這位老先生,請幫忙給我也解解!」說著已經過來。端木子玉見他過來,裝作看壁畫兒也湊了近來。紀昀看時,也是一首詩。

             濃桃艷李映紫霞,群芳難妒謝園花。
             猶羨三春景不盡,黃金台畔繞暮鴉。

  ——佳木獨秀於謝家園內,其蔥蘢可知。離人安,財運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著詩道:「這一句——黃金台畔繞暮鴉——我總覺得不甚吉利似的。」

  「這是說你的歸宿。」紀昀笑道:「烏鴉是孝鳥,你一生出人頭地,終於魂歸黃金台,難道還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這位青年,總覺面熟,再想不起在甚麼地方見過,待他聽完紀昀解說,垂睫沉思,一剎那間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鬧山東平陰縣的那位施藥布教的道長,在平陰縣城城西關帝廟廣場相見時,二人還默默相對移時——坐實了這一條,此人便是「一技花」無疑,至少也是白蓮邪教裡的要緊人物!他心裡先是驀地一緊,隨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幾,萬一認錯了,豈不遺笑臣下?再說,已經事過七年,沖虛道長的模樣已經濾漫不清,只改了女妝的沖虛在城下與自己脈脈相對的情景宛然,綽約間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裡覺得神似而已,哪有人過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結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湊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來說道:「敢問居士貴姓、台甫?」

  「不敢,賤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禮,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進問乾隆:「敬問老先生怎麼稱呼?」

  乾隆還是頭一次聽人喚自己「老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回頭朝紀昀一笑,對那青年說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這個名字有意思。」大約覺得這話帶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獻璞玉,地老天荒終難識——到底還是為祖龍所用,成了中華第一國璽」。

  「這個名字並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說道:「不但卞和傷殘廢損泣血終天,就是和氏壁,本來好好一塊璞玉,琢造成一塊只能在詔書上戳紅硃砂的印璽,也就失了它本來的天性。」

  紀昀雖在平陰也見過易瑛,但只遠遠瞪見她在人眾中廝殺。他是個近視眼,到底也沒真切記住她的形容模樣。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止嫻雅,談吐聲語清越,並不惹他生厭,但身負乾隆安全責任,他卻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和生人搭訕。因不動聲色湊到二人中間,笑道:「和玉先生是應考南闈來的秀才罷?《三字經》裡說『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塊玉做了傳國之璽,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裡滿河床的鵝卵石又有什麼分別?」

  「我不是秀才,沒有讀過《三字經》。」卞和玉一哂說道:「但見今日官場,銅臭氣熏天和氏之壁失傳,大約也還因它本性未泯,不願混跡於糞土般的官場商場裡邊吧?所以孟子謂『與其殘民以逞,不若曳尾於泥塗』。河裡的鵝卵石中未必就沒有荊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處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糞窖裡要好些,是麼——還沒動問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錯。這位變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強依她在揚州戶籍假名,向尹繼善「報效」十萬兩白銀「以備迎駕」,立即接到了總督衙門鑒印的全紅請帖,約邀八月初三前趕赴南京,隨眾接駕,聽候召見;恰蓋英豪飛鴿傳書,八月初五在莫愁湖勝棋樓與黃天霸比武,請「卞先生光臨觀護」。於是不再聽眾人勸阻,帶韓梅唐荷和喬松匆匆趕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達南京,住毗盧院是蓋英豪盤子上的安排,誰知正應了「無巧不成書」,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廟東西院!易瑛盡自精於先天神數,善演仙法道術,只想東禪院住的是富豪官紳香客,再也沒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當今」!見乾隆言語從容,舉止倜儻,行動間雍容灑脫,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親敬之情來。因就隨著乾隆同觀壁畫。紀昀聽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話竟無可辯駁,因笑道:「敝姓年,字風清。癡長你幾歲,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說話,無論官場商場,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論之的。聽你話音,似乎是河裡的石頭了。真令人羨煞,老年人卻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進你說的糞窖裡頭的人呢!」

  「舉世渾濁,誰能獨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觸動心事,微蹙眉頭歎道,「山洪發了,河裡石頭也不得清淨。官場齷齪,商市也是一樣,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間機械變軋,仇殺稔秧爭一點蠅頭小利的,又何嘗沒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滿壁的雲龍、金銀輪、接引童子,各種奇形怪狀的虎豹熊犬寶象神馬神牛獅吼,聽著易瑛的話,說道:「世界大了,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納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麼樣鉤爪鋸牙的怪獸生不出來呢?黃河不去說它,千年來泥沙俱下。就這條揚子江,秋水寒波清冽異常,水底激流中什麼情形就難說;這灣莫愁湖,平明如鏡,溫婉得處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聽了點頭不語,仔細品味乾隆的話,卻又一時揣摩不出什麼意蘊。乾隆一笑,閉口不說話。紀昀轉口替乾隆說道:「說出來猥褻了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聽鼓升堂,是個男人提著人頭來投案。一問是殺奸。袁大令就問『你懂律條不懂,殺奸只殺一個,要抵命的!』那人據實說了,竟是一女兩男,大天白日一處犯奸。殺了一個,另兩個人趁機逃掉。袁大令又驚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說:『我好比一枝花,頭上飛來兩個蜜蜂兒採蜜,我有什麼法呢?』——這當然不是官場商場,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就是平頭百姓,裡頭的齷齪事還少了?」

  易瑛聽得滿臉一紅,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無語。易瑛畢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鎮定下來,格格一笑,說道:「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我要說官場,商場。」因將高恆在揚州眾樂園和薛白、雲碧、阿紅淫戲情形說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說她,是個行院婊子,那兩位可是揚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結上憲,那可真是什麼都捨得。眾樂園掌園老闆和我相熟,跟我說,前台唱麗娘入春夢,後台三英戰溫侯,真熱鬧煞!」

  「真的?」乾隆幾乎脫口問出來。高恆行止不檢隨處沾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彈劾過,棠兒也隱隱約約說過他不規矩。一來是大臣,二來是國戚,乾隆自己也是個招蜂引蝶的風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頭如此胡作非為,臉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著,裴興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臉,官官相沿成習,豈不是混帳世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了。紀昀生怕他發皇上脾氣,忙笑道:「我剛才已經失口。佛堂上講這些,本來就太髒了,不是褻瀆也是褻瀆。善惡因果總有報應,今日三英戰溫侯,保不定日後五馬分商鞅呢!」乾隆聽著,嚥了口唾液,道:「風清先生說的是!」因見已轉過佛堂後廊,方丈精舍裡燈燭閃爍,裡邊似乎有人說話,停步諦聽片刻,笑謂易瑛,「老和尚沐浴剛過,咱們見識見識,看這位百歲老僧機鋒如何!」話音甫落,便聽一個蒼老渾濁的聲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來的已經到。阿彌陀佛——施主們請進!」

  聲音如此沉渾!房外幾個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嫣紅和英英搶前一步進了精舍,果然見兩個小沙彌抬著一木盆熱水出來,方才領著眾僧誦經的性寂盤膝端坐在炕下蒲團上閉目不語,面上微帶戚容,北山一臥木榻上跌坐著一個鬍鬚稀疏的老和尚,卻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歲月風乾了,蜷縮成一團合掌瞑目——想來這就是尹繼善說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唸一聲佛便退到門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見乾隆和紀昀進去,「卞和玉」還用手讓自己,也伸手相讓。只略一觸,易瑛微微運功,但覺這年輕人手上力道隔著棉花似的,若有若無似吐似吞得不著邊際,不禁暗自駭然。端木良庸卻似渾然不覺,含笑讓著,待易瑛進內也就隨後而入,神定氣閒地站在離乾隆兩步遠的門旁。卻聽乾隆笑道:「久聞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緣幸會,願聞和尚三乘妙諦!」

  「阿彌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睜開眼緩緩移動目光掃視眾人一眼,說道:「確是與大居士有緣。老衲自康熙四十年棄道從釋,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壯游時舊人後裔,而後鐘漏並歇,豈非天意?」因見眾人都是一臉茫然,滿面皺紋略一綻,對端木說道:「令祖封老先生還健在吧?他十歲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見過我。」又轉向乾隆,用古洞一樣深逢的目光凝視移時,瞳仁一閃即逝,喟然說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盡塵煙……君清華毓德,與令祖何其相似乃爾!」說罷便瞑目。

  紀昀學究天人,遵的卻是正宗儒道,於神佛仙道持了個「存而不論」的宗旨。聽老和尚搗鬼,肚裡只是暗笑,直到他說出「清華毓德」四字,心頭簌地一震,略一定,進前稽首問道:「敢問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漸漸……」老僧吶吶說道:「姓誰名何盡歸空,居士無須多問。」

  紀昀是絕頂聰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說嘴,我已經領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卻如墜五里霧中,見眾人一臉肅穆,知道已被這和尚說中,也想問一問自己休咎,因端肅莊容一個禮拜,說道:「大師,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圖,懇請收納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語,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團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號,說道:「居士性情熱衷,六根不淨,八垢難除,九根未存,有求於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歎一聲,說道:「聽說二位大師師徒也是半道為僧。我雖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性,閒下時也略有修習,但在紅塵,但有錢財必難入佛門,這也是佛門俗見。清淨六根,無非一個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對?」

  「我為汝下一轉語,」性寂說道,「試問何謂念煩惱?」

  乾隆原在東宮,就被雍正指號長春居士,佛學造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這兩位百齡禪師對一對機鋒禪語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搶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觀看,只見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煩惱——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
             「奪取鋼刀破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
             「一任清風送柳絮。」
             「作何除法?」
             「再從系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
             「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
             「蠟燭成灰徹底銷。」
             「何謂找煩惱?」
             「底事急流爭鼓棹?」
             「作何除法?」
             「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
             「鑽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
             「凍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無表情,目光在眼瞼下晶瑩閃動,凝視著從容不迫對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歎,說道:「逆水爭流中,幾人能返舟順水?」易瑛道:「大師,難道我參悟得有誤?」

  「你說的不錯。」性寂說道,「再問下去,信及你仍舊是口吐蓮花,然而掃除綺業,一歸佛教,不憑口頭禪,莫愁湖就在寺外,揚子江環繞如帶,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揚州有字號的,世代篤佛比立卞家,自幼修習了然空法。」

  性寂莞爾一笑,他的聲音有點像隔罈子向外說話,略帶暗啞,卻又十分清晰:「『了然空法』四字談何容易……我師在峨嵋二十年苦禪,來此駐錫三年,坐穿蒲團。昨日示寂,今夜歸西,尚且告我輩徒眾,僅明生死之道而已。居士自揚州逆水來寧,談何順水推船?有為而來,談何知道了空?鏡妝粉奩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以詩對禪,乾隆還是頭一次看見,準備了一肚子《楞嚴》《華嚴》經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覺黯然失色。想現成即席對禪,深知難與「卞和玉」比擬,因目視紀昀。無奈紀昀卻於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違拗不得,思量揚長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聲長,春歸何蕩漾。堪嗟六生無常,喧囂紅塵混跡酒市茶牆。作甚的神與佛,又何必無益自感傷?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請君歸去。且放浪,也倜儻,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說道:「老僧將西去,臨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閃,對乾隆道:「和尚時辰已到,要與諸居士別過了!」

  乾隆曾幾次見過道德高僧示期圓寂,京師檀朽寺了然和尚,法華寺明色和尚,還有五台山清涼寺在大覺寺遊方的掛單和尚空世,圓寂時他都去看過,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頓不堪——其實是沉痾壽終,臨命勉駕罷了。這位法空,沒有出示讓善男信女來瞻仰膜拜,已經令人詫異,連寺中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無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傳法旨,請同門,法螺鼓號大吹大擂的景象迥異——而且就在此刻,從容禪對之際,居然驟爾便說「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間又敬又畏,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說道:「願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點頭,挪身下炕,親自將一雙芒鞋穿上,小心繫好了。性寂要給他披袈裟,他一笑擺手說:「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給你的袈裟,後年依樣畫葫蘆。」在地下隨意散了幾步,略一振衣,倚著佛龕站定,口中吟道:

  饑來吃飯困來眠,不須去悟傳燈禪,妙諦說破石點頭,何事紅塵仍留連!——問死問生,問興問衰,好大世間,有甚掛礙?咄!去便去休,來便是來,莫愁欲愁憑自在,靈槎不渡汝徘徊!

  吟罷,向性寂蒲團上盤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頤,左手垂撫丹田,臉上兀自微帶笑容,卻是再不言語。

  「師父,師父!」

  性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衝著法空輕聲呼喚。見法空了無動靜,輕輕扶了扶左手脈搏,又試試鼻息,性寂彷彿怕驚動他似的,小心向後跪了跪,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又定神移時,深深叩下三個頭去,方起身來。他自己也是百齡老人了,顫巍巍的,臉上似悲似喜,向一眾人等合掌躬身,用乾澀的聲音說道:「各位檀越施主。我師法空已為佛祖接引西去,入不生不滅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請各位回駕……阿彌陀佛……」便有兩個沙彌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圓寂,蒲團坐化!直到外間塔頭和尚撞鐘,召集全寺僧眾集合,方丈中幾個俗家客人才從夢寐一樣的忡怔中醒悟過來,除了紀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頂禮膜拜下去。乾隆敬謹栗惕,向燭前拈了三炷香燃著了,只一舉奉,插進香爐裡。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禮。

  「如此榮行,見所未見,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勝嗟訝,對性寂說道:「料理完法事,請大師到東禪院小坐片刻,有事請教,還有點香火資助為你光大山門。」

  說罷,眾人一同辭出方丈禪房,只見滿院已點起海燈,亮晃晃如同白晝的燈影下,一隊隊和尚繞著早已為法空預備好了的柴山誦經,小沙彌們有的往方丈精舍裡抬火化神龕,有的抱紅氈,鋪設方丈到柴山間的甬道,有的佈置幔帳,人來人去竄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後牆,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禮,說道:「無事閒暇,請到我那邊聊天。」

  「恐怕不得閒,我有些俗務要辦。」易瑛目光晶瑩,凝貯著背著燈影的乾隆,不知怎的,打心裡歎息一聲,說道:「您是貴人,不好多擾攪的……明天要去總督衙門,聽尹制台金製台安排接駕禮儀,還要演習幾次。哦,後天勝棋樓有場盛會,是南京機房總行蓋英豪作東請客,先生要有興致,我可以代為邀請。」

  紀昀最擔心的就是乾隆灑漫成性不聽約束。蓋英豪約請江南豪客和黃天霸「講觔斗」,早已暗地苦諫乾隆「絕不可輕蹈不測之地」,乾隆原也答應了的。此刻雖沒有疑到這位弱不勝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技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頭一口答應下來,當下心裡一急,也顧不得失儀,在旁笑道:「蓋英豪撒英雄帖大會勝棋樓,我們東翁也接到邀請的。不瞞你說,東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經婉辭了,我是個愛看熱鬧的,說不定代我們東翁去湊個趣兒。」乾隆聽了,只好打消念頭,含笑點頭算是兩頭應酬,易瑛也不勉強,只含笑一揖,說道:「我早已看出來,你們定必是北京趕來接駕的朝廷大員。我無意功名,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駕,或可再見。」

  「那是一定的。」

  乾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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