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默不言聲。
「過江渡船上,紀昀給朕背了一段《陋室銘》。」乾隆一哂說道:「好嘛,如今的官是『官不在大,有權則名;職不在長,有銀則靈。』『談笑有商場,往來皆灶丁』!無錫縣令在他衙門前寫了『三不要』——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註腳。不要錢: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貪婪,卑污……伊于胡底?長此以往,激出民變也未可知。更逞論盛極之世?」
傅恆的心被他沉重的語氣壓得有些窒悶,舒展了一下,透著氣說道:「李德裕論漢昭帝本紀曾說:『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明以照好,則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萊,這就是至明。冠狗雖多,但奴才以為,冠狗尚未走近帝側。人,有時修德不謹律己無法,也會變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鉉之側,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劉統勳、紀昀、阿桂無論新進宿舊,也都是良實精白臣子,就連賜死的訥親,也不曾敢在機樞中央胡作非為過。因此,現在還可說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輔,不至於出大亂子的。從百姓一面說,無非吏治錢糧二事,這裡有極要緊的一條,皇上自臨極以來不曾有過疵露——天下無苛政。有了這一條,徐圖整頓振作,絕不至於攘出亂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說的兩頭好,中間有弊。」乾隆咀嚼著傅恆的話,目光流移心中似有所動,「這個見識有意味。」他頓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經幾次和傅恆紀昀阿桂議過,吏治敗壞要整頓,但其實沒多大效用。他登極以來,已經殺掉了兩個大學士,一個大將軍,黜掉幾名封疆大吏,殺劉康時還專門命百官觀刑。可謂煞費了苦心,但過後卻依然故我,震懾不大。上下瞻對、金川兩戰雖然敗潰,想起來令人羞憤欲死,但軍機處卻添進一個少壯有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識出兆惠海蘭察兩員能將……他覺得裡邊有點什麼道理,卻一時揣摩不透,因問兆惠:「你們怎麼不說話?」
兆惠和海蘭察只是隨朝會覲見過乾隆,這樣少的人,密彌咫尺天威侃侃議事還是頭一遭,自忖身份不能多言,乍聽乾隆詢問,都是毫無準備。兆惠是個沉穩人,思量著斟酌字句,海蘭察已經開口:「皇上,奴才恐怕說錯了。您這問的是國家興亡大計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著,聽這話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誰要你句句璣珠,不出疵謬?國家興亡大計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大臣!」海蘭察覺得坐著說不合體禮,也想略活動一下,因起身跪了下去,說道:「奴才讀書閱歷不多。就帶兵這一層,不能叫兵閒著。兵營裡都是單身漢,閒著他就要想家,想女人——」他說著,乾隆傅恆都已笑了,乾隆手虛按著笑道:「你說下去,說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時的兵好帶,練兵苦一點,兵也好帶。」海蘭察受到鼓勵,碰了一下頭接口說道:「就怕屯兵,其實是養著沒事幹,聚賭的,嫖娼的,偷趴東廁牆頭看女人解手的,砸飯館子茶園子的,都出在這種時候兒!將這個比那個,這些官員不但閒,而且有錢,長官約束又遠不及行伍,叫他們不混帳真比登天還難。所以奴才的見識,除了制度上嚴,犯律嚴懲,差使給他們砸磁實,塞滿,辦壞了差使,不但丟了頂戴,也許丟了腦袋,一是怕,二是忙,混帳事肯定就少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頭說話:「海蘭察說的千真萬確,如今四川的敗兵胡作非為,也有這個緣故。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吏治也是這樣。史貽直管著詹事府——那是個閒衙門——奴才去看過,極有規矩條理;尹繼善在廣州,那邊的同事來信說兩廣是有規矩的地方,官員們並不敢拆爛污。既然中間有弊,各省督撫將軍的責任不能推卸——海蘭察的話,奴才本想說的,他既說了,奴才也就沒的說了。官場不比兵營,局面要大得多,事情也繁瑣得多,沒有個德才識兼備的,確實也料理不起。」
「說得都很好,還要加上教化這一條。朕已經告訴尹繼善,官員,學政,教渝、訓導要一級一級按制度考試,列入考功檔內。」乾隆高興得臉上放光,輕揮竹扇含笑說道:「整頓振作,方才傅恆講的是。無事享太平,就會生出些冠狗樣的怪物。大兵一興,不但軍氣尚武之風起來了,各省也都得張忙起來,也就閒不得了——」他突然心中靈動,「一潭死水,憑資格作官陞遷,發見的人才不是庸碌無為之輩,就是協肩餡笑之徒,振作起來,作起事業來,人才也就脫穎而出!整頓振作雙管齊下,忙起來管嚴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誘,既然兩頭好,不怕中間有弊——無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還怕這些官兒反了不成!」
傅恆聽得神情飛揚,也長跪了下去,說道:「要不要將主子這些旨意寫出詔旨發下去?」
「不要明發了,心裡明白就是了。你發下去,他們又在這上頭揣摩陞官經。」乾隆的笑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揣摩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時才道:「召你們來議金川軍事,先說這麼多政事,不要覺得離題了,其實相關相聯的。軍事上的籌劃,傅恆已想了幾年,和岳鐘麟阿桂反覆議了,向朕奏過幾次的,掃平金川,確保上下瞻對安全,入藏道路也就暢通了,這也是個大政務。你們平定不了這地方,朕就要親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縛莎羅奔,一定要蕩平!……至於整軍,肯定要殺人的,但一味誅戮,那只叫整肅軍紀——是要整出士氣,出鬥志,『禽之剎在氣』,古代不乏這樣的戰例,淝水之戰、官渡之戰、昆陽之戰,上溯到牧野之戰,無不是一個道理。」他緩緩住了口,良久,說道:「你們跪安吧!」
三個人深深叩下頭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門用,卻是傅恆、金□、尹繼善陪座進餐。紀昀下午接見了江南圖書採訪司的官員,一同吃飯,又到北書房見劉統勳,安排乾隆貼身護衛的事,又說了傳遞阿桂和各省送來的黃匣子傳遞事宜,剛說了句「你的身子骨兒——」半句公事外的話,劉統勳已下了逐客令:「你還是多操心點主子的飲食起居罷!留著精神,主子迴鑾北京,我專門設席,作徹夜長談。一會兒我要見臬司衙門的堂官,還要見江南大營提督,劉墉子時時分也要來見,今晚一夜工夫不夠用呢!還有一條醜話說到頭裡,南京這地方風俗不好,防著壞女人勾引主子。我們私誼是私誼,這上頭出病兒,體尊情面算你扔掉的。」紀昀素知他的性子,也不見怪,笑著起身道:「臨行前三天,老佛爺見我進慈寧宮兩次,都是你這個話頭。主子娘娘叫了傅恆,大約也是約束弟弟不許沾花惹草。放心——主子雖然倜儻,並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當江彬!」說得劉統勳也笑了。
紀昀辭出來,天已經麻蒼上來,踱到前面花廳後牆,卻見兆惠過來,便問:「主子用過晚膳了呢麼?誰在值崗?」「這會子是巴特爾,海蘭察已經去渡口,接兩位主兒去了雞鳴寺。」兆惠說道:「主子叫我喚你,預備香燭供銀,和馱轎,這就去毗盧院下宿。我和海蘭察送你們到山門外,護衛差使交割給按察使衙門。江南大營、臬司衙門、總督衙門幾股子拱衛還不夠麼——您還要劉老爺子再操這份心?」紀昀笑道:「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這一個主子,哪有一兩個衙門統管護衛的理?我告訴你一個信兒,那個在監獄裡欺負你的獄頭兒——叫什麼來著?」
「胡富貴!」
「對了,胡富貴。」紀昀望著一天紅霞中漸漸南去的雁行,說不清是個什麼神氣,緩沉地說道:「他為躲你,求人調回健銳營,兵部調人點名要了他,到金川大營中軍當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馬了!」
兆惠沒言聲。
「聽說你曾對天發誓要殺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麼知道的?」
紀昀抿了一下嘴唇,毫不遲疑地說道:「你奏過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說,英雄快意冤仇相報,昔日李廣曾殺灞陵尉,朕為什麼不能成全兆惠這個心願?」
「聖上!」兆惠覺得胸中氣血翻湧,激動得五內俱沸。他站定了身子,說道:「主子知道我的心,這樣體察入微,我兆惠粉身碎骨不足以報!」
紀昀也站住了腳,不知怎的,他歎息了一聲,只說了句:「你真該讀讀《李廣傳》——我要去給皇上預備馱轎香燭了。」說罷便揚長而去。
這一聲歎息,索在兆惠心裡,像一個謎破解不開,戰艦開到武漢碼頭,兀自在船頭沉吟。傅恆幾天來一直在艙裡覽閱從前金川的軍情奏報,對著木圖精研金川形勢,也是焦勞睏倦,聽戈什哈報說座艦將進碼頭,他便出來散步,誰知卻碰見海蘭察站在船邊扭著身子晃來晃去向江裡撤尿,不禁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麼毛病?連撤尿也不老成!」「回大帥的話!」海蘭察笑道:「我是努著勁多撒一會子,等到了戰場,好甩開勁打仗!——」海蘭察嘿嘿一笑說:「喂,兆惠,你這幾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個雲丫頭子了吧?」兆惠聽見,一笑走了過來。
「海蘭察說的是,」傅恆隨艦顛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將紀昀的話告訴了傅恆二人。海蘭察道:「這事犯的什麼嘀咕?一刀殺了狗娘養的,值什麼鳥?紀大人不過是仁義心腸——這事有甚麼吃心的!」傅恆望著汩汩東去的江水,許久才問道:「你要殺他?」
「你兵權在手,殺他如同捻死一隻螞蟻。」
「傅中堂……若是你當時身歷其境,親受其辱……你也會起誓殺他!」
「會的。」
傅恆瞇縫著眼,望著一江血紅的水,和夕影下愈來愈近的黃鶴樓,長江上絢麗壯觀的落日是那般沉渾,排浪一層層帶著細碎琳琅美玉相撞的聲音,在長嘯一樣的江濤中,輕輕擊拍著船舷,像億兆人在遙遙合唱中的和聲……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許久,一聲沙鷗孤淒的叫聲傳來,他眼皮一顫,才清醒過來,緩緩轉向二人,對二人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灞陵尉吃醉了酒,李廣又是賦閒將軍,遭辱忍不下這口氣,再掌軍權,就殺了這個不曉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彷彿。」
「那為什麼紀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個胡富貴,得一員上將,這個出入帳不消算的。」傅恆的衣袂辮子都在江風中微微飄動,臉上似喜似悲,說道:「司馬遷著文提這一筆,可不是在誇獎李廣,是貶說他的器量——韓信受胯下之辱,拜帥之後又用了辱他的人,提這一筆,卻是在讚賞韓信——你們好生想想。李廣百戰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時,還是他的器宇不夠?」
這一說二人都怔了,兆惠還在沉吟,海蘭察摸著頭笑道:「真有點那個那個……人家說的『提壺(醍醐)灌頂』的味道,我得生方兒讀點子書中堂您多多的提幾把壺,常開導開導我們。」傅恆一笑,已聽黃鶴樓邊鼓樂吹打細細傳來,便住了口,也不再進艦艙,只站正了身子,兆惠和海蘭察後跨一步,釘子似的按劍倚侍立在後,艦上衛護的親兵早已列隊,佩刀站在官艙兩邊,霎時間,滿船都是刀光劍影,旌旗帥旗間甲冑林立,十分森肅威嚴。
江岸漸漸近來,連臨時搭起的接官亭邊的人都看得清爽,卻是勒敏居首。湖廣將軍濟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邊,第二排站著李侍堯、錢度、岳鐘麟、莊有恭和盧焯,靠偏左一邊的稍隔距離站著幾個人,傅恆也都認識,是戶部、兵部的幾個主事堂官和湖廣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員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後。這群人向西,列隊而立的是湖廣水師和漢陽旗營的儀仗,還有隨從傅恆西下四川的親兵中軍,肅立儀仗隊西側,一個個目不邪視挺劍凸胸凹肚,顯得更是精神。傅恆一眼瞧見小七子穿著武職把總冠袍,頭矗得蔥筆似的站在中軍前列隊側,不禁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旋即便又斂去。
須臾間艦船下錨扎定。「橋板」是早預備好的,足容三人寬窄,向江中延伸,與傅恆的戰艦對接。待後邊兩艘護衛兵艦下錨,鐵索啷當響過,三聲大炮雷鳴般轟響,頃刻間岸邊鴉雀無聲,只有被炮聲驚了的黑老鴰呱呱叫著,在黃鶴樓的飛簷翹翅邊翩越翩落。傅恆略彈彈衣角,爆竹鞭炮已經響起,在夕陽中五色迷離的硝煙中徐步下船,勒敏為首,所有迎接欽差的官員和武漢三鎮選來的縉紳,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跪在地,伏身叩頭說道:「奴才(臣)等恭請聖安!」
「聖躬安!」
傅恆代天受禮畢,顯得稍隨和了點。微笑著扶起勒敏,又和錢度李侍堯等人握手寒暄。笑著對北京趕來的幾個堂官道:「生受你們了!到武昌給我提調軍務——還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們三個月假。」因又執手對岳鐘麟道:「話,來往信裡都說了。你就駐節白玉寺——身子骨兒要緊,平常信件用信鴿往來——給我馴的軍用信鴿到四川了沒有?」
「回大人話,」岳鐘麟已皓首似雪,仍是矍爍精神、聲如洪鐘,笑著答道:「馴鴿手七十人,鴿子三百六十隻,都已到了汶川,試了幾次,沒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恆又轉頭同別人說話,因見濟度看著自己傻笑,上前拍著他肩頭道:「這不是『儒將』麼?這地方過得慣?」濟度哈哈笑著,說道:「我還是想回東北,這地方兒太熱,媽拉巴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還離不了扇子!」李侍堯也道:「和雲南真是不能比。漢陽知府費祖德來見我,說著話,手裡扇子搖得蝴蝶翅兒似的。我說既然熱,貴府就去了冠袍。他脫了袍褂,依舊扇個不住,我說你再脫脫,他略推辭一下又脫了裡頭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揮!我說『你再脫!』也就居然脫得只剩下個坎肩褲頭兒,依然故我搖扇子——敢情是個活寶——赤精打條從我驛館裡辭了出去!」
他沒說完,傅恆已笑得渾身亂顫,笑著對勒敏和錢度道:「戶部那個費糊塗外放漢陽府了?抽空兒引見一下。」錢度自覺傅恆年來待自己冷淡了些,見笑著和自己說話,忙也笑道:「是——我和戶部幾個堂官帶著印信到成都,准誤不了六爺的差使!」
「好生做!」傅恆笑著和眾人搭訕,勒敏湊近說道:「這次在江濱五福樓給六爺接風。黃鶴樓風大江濤聲噪——」傅恆一口便打斷了,說道:「無非上次訥親是在黃鶴樓——金川的事與黃鶴樓有什麼干係?我還在黃鶴樓!」說罷一笑,向縉紳那邊過去,無非打躬作揖抱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細述。
在黃鶴樓豐盛的筵宴上,傅恆滴酒未沾,也幾乎沒有和幾位方面大員交談什麼,只在湖廣名流縉紳幾席上輪番勸酒,說一會子皇帝南巡布德天下,講一回子兩江福建的風土人情,淮南的豐收,淮北的水災,又說設義倉的好處,又談地土價格,各地藥材糧食油鹽瓷器綢緞行情,又問當地名士著述,時而又說到天氣災異,言談中絕不提及軍務政務,「旗開得勝班師回朝」一類的話也只一聽一笑。幾個跑兩廣江南的大商賈見這位天子第一信臣隨和得如同家人,都為他的風采傾倒了,當席就命家人回去取銀票,要給「中堂大人軍威壯壯行色」。頃刻之間就兌出八十多萬兩銀子。傅恆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殷殷勸酒,兜一圈兒回來首席上,見海蘭察正和李侍堯嘰噥耳語什麼,笑道:「怎麼像女人一樣,嘁嘁喳喳的說什麼呢?」
「他說他要是個女人,死乞百賴也要嫁給你!」李侍堯指著海蘭察笑道:「我說你豬模狗樣的,只能去給六爺倒夜壺!」一時二席的濟度醺醺地紅著臉拖著一個五品頂戴的胖子來,介紹說:「這就是那位漢陽太守費祿。」傅恆看這位費太守時,手裡仍拿著那把百搖不厭的扇子,還在不停地扇,幾乎忍俊不禁要笑出來,因指著席外一張空倚,說道:「不必拘禮,請坐吧!——你是哪年的進士?」
費祿一臉端莊,只是兩隻眼睛多少帶點剛睡醒似的迷糊相,那把扇子卻是不停手匆匆地搖。也真個好看。此時上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也似乎並不在意,謝座揮扇答道:「乾隆元年一甲五名進士,張衡臣的座師。」
「漢陽府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人,一百七十三萬四千零七十一個人,一年來生死的不計。」
「米價是多少?」
「尋常在三錢五分一鬥。昨日漲到三錢七分,征軍糧,糧價自然略高些。」
「豬肉呢?」
「豬肉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漲一點,因為米價高了一點。」
「漢陽府去年秋讞勾決多少人犯,今年多少?」
「去年一個。今年一個刑斃的,給了我個記過處分。」
「刑斃?」
「是!他偷東家的雞,少東家說了他幾句,操起扁擔就打了少東家個馬爬——這是個惡棍,窮的富的都惹不起,幾次到官,又夠不上罪。鄉里都怕他。我少不得擔點干係,除了這一害。」費祿舔舔嘴唇,不鹹不淡說道:「這種人不弄掉,境裡的風氣好不了。您瞧著,明年本地人不定連一個勾決的也沒有。」
兒句話問下來,傅恆已對這位「費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這人並不糊塗。」不禁笑著點頭,滿座的道府官員翎頂輝煌,聽傅恆問這些瑣事,都揣摸不出意思來。照理說,既然傅恆無話,費祿就該辭座的,費祿卻不懂這個,訕訕的沒話找話問道:「大人還很盛壯的,敢間春秋幾何?」
「癡長四十三歲。」
費祿便又結住,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鑲黃旗下的?」
「您該是在正黃旗才好。正黃旗卑職覺得比鑲黃旗好!怎麼不在正黃旗呢?」
此語一出,滿座賓客不禁失色瞠目,按滿洲八旗,以鑲黃旗最為尊貴;費迷糊沒話找話,不但問得狗屁不通,也甚觸滿人忌諱,一片沉默中,連勒敏頭上也滲了一層冷汗。
傅恆也被他問得一愣,旋即放聲大笑,眾人以為他怒極反笑,正驚惶間,傅恆反問道:「貴府沒有在北京供過差吧?」
「沒有。」
「你今年多少歲數?」
「犬馬齒四十又九。」
「你該是二十九歲才好。」傅恆笑道:「我覺得二十九歲比四十九歲好。怎麼不回二十九歲上呢?」
黃鶴樓上眾人轟地一聲,嘩然大笑。費祿先是一個懵懂,繼而也在座上仰天大笑,那一點緊張氣氛頓時化作烏有。
「主上憂慮之時,非我輩臣子燕喜之日啊!」傅恆因見杯盤狼藉,大抵主賓已經吃飽,斂了笑容說道:「兄弟還要在武漢逗留幾天,這期間就不能再叼攏眾位了。待我辦差回來,反賓為主,還在這黃鶴樓,我請客!嗯……方才有三十幾位先生,憂國之憂慮君之慮,深明大義,捐助軍費八十六萬兩,傅恆深感欣慰——我替三軍將士領情致謝了!」在眾人一片鼓掌聲中,傅恆摘了頂戴從容起身,向縉紳席位那邊深深一稽首,慌得一群富商達賈桌椅亂響,起身向傅恆還禮。
傅恆含笑坐了,說道:「如今國力強盛,人民殷富,朝廷興軍安定金川蠻夷之地,本不指望著這銀子。難得眾位先生一片忠藎之心,所以兄弟還要奏明當今,請旨旌表。勒碑為記,要請紀公曉嵐親自撰文,讓諸位名傳千古!我說,請勒敏兄記下來,他們是——湖廣榮鑫貿行的李敬陶先生,孝感人氏,捐資十五萬;漢陽山西會館劉三畏先生,離石人氏,捐資八萬;漢口羅陽針繡總坊羅陽先生,捐資十萬,漢口人氏;漢陽玉石總行丁正德先生,捐資五萬二千,漢陽人氏……」
……一共三十二個人,傅恆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勸酒間殷殷詢問,某人作某營生,籍貫,捐資若干,竟一一歷數毫無桀錯。這份記性真個罕有。他說著,眾人已聽得目瞪口呆。
「還有一個人,認捐最多,是二十萬銀子——陽平人氏鄒明川。」傅恆倏地收了笑臉,「你的銀子我不敢收。因為你的『藥煙總行』一年要進三百箱東印度什麼『公司』的鴉片——作藥用,用得了那麼多嗎?朝廷屢屢有旨禁販阿芙蓉膏,進口多少我傅恆要下條子批准。你有我的條子嗎?——我的兵個個身強體壯,吃你這錢買的東西,要鬧肚子的!」
人們一片竊竊私議,眾目腰腰,搜羅著尋那個叫鄒明川的人,那人早已離座羞得伏地掩面只是叩頭。
「鄒先生你羞愧,我原諒你。起來坐著聽我說。」傅恆一笑說道:「鴉片是有毒的東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來要敗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從徐州過,見一個討飯乞丐,骨瘦如柴臉如死灰,給錢打發他走,飯館堂館跟我講,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頃地,一家子燒煙泡兒,淪為街頭畸零人,討來十文錢都還要送到煙館裡去。這種東西你不能賣了——勒敏回頭給我查一查,所有的鴉片一律充公,你販煙的錢要沒收為軍費,撥到金川去!你可聽見了——別的人也一樣,販煙的就這樣處置!」
鄒明川早已被他訓得魂不附體。臉色煞白磕頭起身,口中連連稱:「大人訓誨,小的永遠銘記在心!」欠著屁股小心坐下,椅腳一響,兀自嚇得一跳。傅恆道:「你是給本大臣接風的,不要這樣喪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辦,還是安業良善縉紳麼!來來來,我再勸你一杯,壓壓驚!」竟自起身,滿面換了笑容到鄒明川座前斟酒,一邊笑說,「不要覺得晦氣丟人,金製台到廣東要查禁,我事畢回南京,也要查禁。你知道得早,還是便宜事呢!」鄒明川面無人色,哆嗦著手喝了這杯壓驚酒,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甚麼。
……從黃鶴樓散筵出來,傅恆摒去眾人,只約了勒敏一道兒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時分,武漢是有名的「天下火爐」,雖已八月初,江岸吹來的風還微微帶著燻熱。從黃鶴樓畔江堤四望,天上繁星點點,周匝萬家燈火,龜蛇二山和江中的鸚鵡洲黑黝黝地峙矗著,彷彿在連綿跳動,一江秋水泛著白色的流光向東滑去,寬闊的堤兩邊栽滿了子孫槐,像兩縷濃紫的霧,沿江直到極目處,一陣一陣的流螢在「霧」中飄忽起落……這樣的夜色中,漫步在長嘯不止的揚子江畔,恬適中略帶著點神秘的感覺。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六爺。」不知過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說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兒走路,我心裡是個什麼想頭麼?」
「唔。」傅恆也是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這傢伙去金川,還能不能再回來?莎羅奔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勒敏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笑道:「這一條早就想過了。在北京我就說過,莎羅奔不是你的對手,現在更不想這事了。我是覺得跟你一道兒,心裡踏實和平,很安帖穩健。」
「是麼?」傅恆在暗中轉臉看了看勒敏,歎了口氣接著漫步而行,說道:「也許吧……我畢竟是頭號軍機大臣,還是正宗的國舅——你不要打斷我,這一條其實也沒有什麼出邪的心思。湖廣總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兒,也會有『靠山』這個念頭。就是乞兒,他也指靠著娘老子,其實孤身一人,我自己也有四邊不著靠的心思,一見著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了勁——我們都靠的這個江山,靠的朝廷主子,這麼大個政府,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一個人氣度雍容,舉止有度,辦事練達有條理,跟他一處覺得踏實有力,也是有的。我當年跟張廷玉一處,也是這樣想:跟他辦差,受他指教,什麼難事都辦得下來。如今你去看看,一個時辰准教你熬不得!他就那麼一套,從康熙四十二年說起,一事不拉說到現在,反覆講,頭皮再硬的人也聽得心裡生厭頭發暈……」說著已經笑了,勒敏想著張廷玉的樣子也笑,說道:「他是老了。」傅恆點頭,說道:「我也會老的。有些樹,盛壯時筆直挺秀,到老就長出些稀奇古怪的枝節疤塊,扭曲得變了形兒——所以靠一個人不成,靠著道理——道和理——才是穩當。從這上頭料理自己的心,辦事歷練學問多了,就不再指靠哪一個人了。」
勒敏低頭思忖著他這些活,從丹田裡直透一口氣歎息道:「您要真處在我這位置上,或再低一些當府道官,就知道地方官的煩難了。我就說破了嘴,您也只是個『知道』,並沒有『體味』——國家老了,也會生出些稀奇古怪的物事的啊……」
「國家老了……」
傅恆陡地想起乾隆說的「冠狗」一番議論,一陣江風掠過來,微汗的身上竟泛起一股寒意。凝視著江中漁火,久久才說道:「孫嘉淦臨終,我去看他,他已經說話艱難,拉著我的手只是流淚,喘息著說『樹大必空,六爺……千萬留意,千萬留意……』話說得多深遠啊!……」
「留意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勒敏的腳步隨傅恆放得更緩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才道:「就比如鄒明川,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嗯?」
「老莊親王的貼身包衣奴。」勒敏在夜色中苦笑了一下,「他的藥煙行,高恆有三分股。據說……錢度也有一分。工部尚書也每年從裡分紅。大約還不止這些人……你這一道欽差指令,背後得罪多少人,究竟我也不清楚……」
傅恆站定了腳,這裡江堤下原是一帶丘陵,江風過來,將兩人的袍擺辮子都撩起老高。傅恆瞇縫著眼,瞳仁在暗中幽幽閃爍,略一定神,說道:「不能手軟!違禁的煙土,煙土上撈的錢一定查封沒官,武漢三鎮,湖廣全省,作這種生意的全部一例處置。我給你軍機處的專門廷諭,辦完你向軍機處發文匯報。」
「至於莎羅奔,」傅恆沉吟著又道,「我仔細想過,其實是個人中之傑。決不單是因為慶復訥親太過草包才導致喪師辱國!岳鐘麟說好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我自知還算不得好將,所以更加小心——我要恃眾凌寡,倚強欺弱!他畢竟是個偏居一隅的梟雄,畢竟舉族只有七萬人,沒法和天朝大軍抗衡的。兩次用兵……你知道朝廷用了多少銀子?」
勒敏盯著傅恆的臉,說道:「邸報不是說,共是二百二十萬兩麼?」
「邸報?」傅恆冷笑一聲,「你相信兵部說胡話!——他們只計算直接提出的軍費,各省藩庫支應錢糧都沒加進去。我算過細帳,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三萬兩——還欠著大軍水陸運費,挑夫腳價銀一百萬兩沒有支付!——這是康熙中葉年間天下歲入的一半。夠疏通十次運河,夠重修兩次黃河大堤,夠……」他嚥了一口唾液,「一百萬戶百姓度春荒,不致流離失所……真是叫人肉痛心更痛啊……」
勒敏被這個數目駭得一震,聽他算帳也覺焚心價痛楚,良久才道:「六爺,您放心,我湖廣全力以赴助您打好這一仗。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老河口和武漢這兩個軍需通道,有半點滯礙,您將我正了軍法!」
「明天軍務會議上再講。」傅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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