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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嚴父孝子心長語重 風流郡守詠詩判案

  比金□揣猜的還要嚴厲,劉墉一進北書房便挨了劉統勳劈臉一個耳光,聽到頭一句話是劉統勳的一聲斷喝「跪下!」

  「是!」劉墉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想伸手撫一下發燒的臉頰,舉了舉又垂了下來,規規矩矩磕了頭,說道:「兒子一定做錯了什麼事。請父親責罰!」

  劉統勳像是剛會完客,滿屋裡煙蒸霧繞,幾個茶几上的殘杯剩茶也都沒有收拾,顯得有點零亂。摑了劉墉一掌,劉統勳自己反而顯得有點氣餒,端著個碩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著釅茶,滿面怒容夾著掩飾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裡,許久才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方纔接見了南京城門領,還有幾個蘇州杭州的綠營管帶。下午見的金□還有尹元長,傍晚是南京知府、海關、鹽漕兩道。大家異口同聲,誇獎『褲子襠有個毛先兒』算卦拆字響應如神!」

  「父親……」劉墉這才知道挨這一巴掌的來由,又叩了頭,說道:「是您叫兒子扮算命先生的呀!這種身份容易和父親傳遞訊息。您還說,扮什麼要像什麼,扮算命的,此刻就要想著我是個算命的……」他瞟一眼劉統勳,沒敢再說下去。

  劉統勳沒有再發怒,咳嗽一聲,粗重地喘息了一陣,起身背抄手繞室徘徊。劉墉身材高大,跪在地下還和父親齊肩高,幾個月同在一城不能見面,此刻燈下近看父親,竟像蒼老了幾年,連頸下的筋脈上都帶了絲絲皺紋,他囁嚅著張口想說幾句寬慰勸勉的話,又覺無從說起,只怔怔地看著緩緩踱步的父親。

  「不錯,我說過這話。」劉統勳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書房裡發著嗡音,「我說叫你『像』,沒說叫你『是』!沒說叫你賣弄名聲!」他伸出兩個指頭舉著,「賣弄得名聲太大了,招人眼目,惹來一些不相干的閒是非且不論,你身處險境,匪類們盯準了你,誰能護得你周全?再者,你賣弄這些雜拌學問幹麼?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兩榜進士,要作儒臣佐助一代令主,落一個『會算命看風水』的考語好不好?」他站住了腳,又道:「你是來破案的,破的是欽定要案,潑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劉墉直挺挺跪著聆訓,父親的話一句句雷轟電掣地震撼著他的心。一則以公務,一則以安全,且慮到他的日後前程。除了父親,誰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劉墉心中一陣酸熱,哽咽著說道:「兒子已經明白,已經知過了!……賣卜認真得過了頭,反而透出假來,兒子忘了中庸,沒有做到恰到好處……」

  「你是讀了《六書風說文》《字觸》這類書,趁著辦差賣卜,想試試這些學術的真偽,不知不覺進了術數家魔道:「劉統勳道:「無論釋道邪教,哪家學術如果毫無靈驗,誰信它呢?又如何能流傳下來?萬法歸一,經世治國還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個不亮?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親訓誨的是……」

  劉統勳盯了兒子足有移時,方吐口道:「起來吧!……」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忙取過書架上一小瓶蘇合香酒抿了一口,鬆弛地歪在安樂椅上,一手撫著發燙的腦門,不住地透息歎氣。劉墉忙過來,跪在椅後給父親輕輕推拿揉按。

  「墉兒!……」劉統勳半閉著眼,由兒子按摩著,聲音已變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著給我按,你個頭兒高,這麼著太累!……」

  「兒子年輕,身子骨兒結實,不妨的。您只管歇著!……」劉墉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蒼老,如此傷感!如此溫存!淚水奪眶而出。說道:「是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當得這樣侍候。」

  劉統勳搖搖頭,蒼老的聲音舒緩且帶著暗啞:「打你也為生你的氣,也有些遷怒於你。張廷玉奉旨到南京養病,就便接駕。今日上午我去拜見,他竟整整跟我吹噓了半天自己的勞績……從侍候聖祖一直說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緊事要辦,還得硬著頭皮聽……」

  「他老了,父親不要計較他。」

  「我不是計較。」劉統勳插目看兒子一眼,歎道,「我是告訴你,七十懸車,我今年整六十了……看樣子未必能享他那長的壽。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給我提個醒兒,不要學這個張老宰相……」

  「哪能呢?父親……您別說這話,兒子聽得心裡刀絞似的!……」

  劉統勳苦笑了一下:「也不單為生他的氣,是氣不打一處來啊……叫了鹽道、漕運使來,想問問給高恆錢度他們押運銅船的是誰,是官道上的還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得想曹寡婦機房帶的那一千多織機工人,是不是與『一枝花』黨羽有牽連……誰知話沒說三句,鹽道漕運兩撥子官兒,窩子狗一般對咬對叫起來——原來三天前,他們在藏春閣吃花酒,為一個婊子爭風打過一架。到我這裡,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氣得發暈,他們越發興起,對著抖落,鹽幫官兒和淨土庵一夥子尼姑明鋪夜蓋奸私,漕幫官員自相雞姦,竟是一窩兔子!酒席上商定換老婆奸宿……我們大清現今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這樣的『吏治』還整頓得起麼?」

  「兒子也想勸父親一句話。」劉墉這才真的明白父親發怒的原由,歎著氣道,「能管著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順眼不順眼的,自己絕不生氣。民間說唱兒的現今頌您是『包龍圖』。就是包龍圖有十個,一百個,看這樣的吏治,認真起來,都要氣壞了,也是束手無策的。學一學元長公,那份潔身自好,又活得瀟灑………『他滯灑個屁!」劉統勳道,「他也一肚皮的無名火,今天頭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寧道、江南巡風使和金華知府三個人的頂子,請旨查辦——金華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兒來了!」

  劉墉未及說話,竹簾一響,走進尹繼善來,抱手笑道:「好一副行孝圖!繼善在外聽壁角多時了。你爺們談心,把我牽扯進來——你別動,你有心疾,又太累,就這麼歪著,世兄你只管行孝,我們說話。」

  「是元長啊!」劉統勳到底還是坐起身來,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一邊命劉墉給尹繼善沏茶,一邊笑道:「兒子正在勸我學你,我說你屁的個瀟灑,你這曹操就到了。」「金華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著,到你這裡吃清茶來了。」尹繼善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是善於調養頤和,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般的精神爽朗。尹繼善用指頭彈著杯,望著劉墉微笑:「世兄大約不知道,江寧道、江南巡風觀察使和金華知府,都是我原來使老了的官員。一個人提著條火腿來,為我回任『接風』,收條火腿有什麼?臨走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用指頭敲,我就動了疑,剖開一看,裡頭是嵌著金丸子寫的個『福』字兒。這東西敢吃麼?吞金自殺呀?」這一來連劉統勳也驚詫,說道:「不是說就是火腿變味兒了麼?當眾喝斥,又摘頂子又說『聽參』,灰溜溜提著東西回去……我還覺得你過分了呢!原來裡面還有文章!」

  尹繼善詭譎地一笑,「這就是我與延清公的不同之處了。摘了頂子,過幾天還還他們,叫來訓斥一頓,再安慰凡句,真的是好樣的,我還要抬舉。既能潔身自好,又能教眾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掃他們的臉。我說到底是個一方神聖,不能維護下頭,誰肯實心跟我作事辦差?」

  劉墉聽這番話,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種實學,真比國子監祭酒在大學裡召集諸生,講「孝梯忠信禮義廉恥」說「知恥善莫大焉」、「利義不可兼得,吾寧舍利而取義」之類的道理要高明一萬倍。思量著,聽劉統勳苦笑道:「可謂用心良苦!以詐取直,近乎於詭譎不愧於正。可惜我劉統勳性子暴烈,不能東施效顰。墉兒,聽聽你尹世叔的話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擇其善者取為你用。不要邯鄲學步,他這一套只適用於他尹元長。如今吏治敗壞濾漫,沒有人挺身出來雷厲風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國舅、什麼錢度,也許背後還有更大的黑幕,我們爺們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樣?你給我爭口氣!」說著一嗆,頓時吭吭地咳嗽起來,劉墉便忙替他捶背,低聲答道:「是。兒子聽命!」

  「我是真的服氣你劉延清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潑天大勇。」尹繼善看他父子倆這樣情景,覺得甚是悲壯感人,撼得心裡翻江倒海。竭力抑著自己沖波逆折澎湃激盪的心,尹繼善勉強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陝督辦軍機,不能實地幫辦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樣個幫忙法?說吧。」

  劉墉見父親點頭,從容說道:「聖駕八月初九抵達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經知道。據派去臥底的人匯報,易瑛似乎沒有謀刺的逆動。但各紅陽教香堂堂主,在大湖船上聚議了三次;我們的細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議的什麼事。只聽堂主回來說,『月亮十五不圓十六圓。今年要祭紅陽老祖,無生老母,慈善人天歡喜,大大熱鬧一番』。看樣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蘇杭揚州必然熱鬧歡慶,使勁攪鬧一番,把『盛世』繁華的牌子給敗壞了,讓天下人瞧見白蓮教的勢力。元長公沒回來,他們已經知道你復任兩江總督,也有給您點顏色看的意思。」

  「哼!」尹繼善陰冷地一笑,說道:「我在廣裡接到兼任軍機大臣的詔書,已經寫信給這裡各地駐軍綠營,天羅地網等大魚!可以先動手,一個號令下去,各地香堂連鍋端掉它!」劉統勳道:「為護皇上安全體面,原該是這樣。我已經屢次密奏請旨。但皇上三次密諭嚴旨不允——元長,你可以看看。」說著起身,向書案前窸窸窣窣取鑰匙「卡」地打開一個黃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給尹繼善。尹繼善就燈下抽出來看,卻是幾封折子的聯奏冊子,一筆鐘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十頁,俱都寫得一絲不苟。密報蘇杭寧揚州各地教眾活動情形,還有幾份「清茶門教」和「混元教」在陝在晉與紅陽教聯絡傳教的往來,也都詳述備細。連南京前些日子的龍捲風,與之隨同而來的民謠兒歌,也略無闕漏。最上一篇《臣劉統勳跪奏請旨從速殄滅蕩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朱批:「爾可將此折予尹繼善看。」

  尹繼善這才明白,看這個折子也不是劉統勳對自己的私誼,佩服地一笑點頭,接著看時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則易瑛又復聞風逃逸矣!前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雖眾,多系草莽無知暗昧愚氓之細民,披戴聖化,仰承德澤,享太平盛世,無苛捐暴斂之苦,豈皆有甘心從逆,棄身家性命從賊之理?今一網打盡,恐良莽無分盡遭池魚之殃,焉副朕愛養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車駕未行,江南已先大索,必先招致人心危懼、懷慄慄之心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樂也。易瑛數度造反之渠寇,屢剿不獲,實亦具過人之才,且朕與彼曾有一面之緣,甚願再復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爾與尹繼善及劉墉,素號「能吏」,皆系朕之心膂。朕觀江南民心,斷不致視朕如桀紂而欲弒之,合當精細籌劃,既不擾民,且利朕巡視民情觀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繼善看畢,將朱批交給劉墉,長透一口氣,說道:「還是皇上高瞻遠矚啊!甫巡原為藻飾聖治,我們這頭大張旗鼓各處捉人,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那還不如不來。我們只顧了皇上安全,忘了這個大局呢!」

  「但這一來就又出了個大難題。因為據黃天霸的人所報,似是而非,實不敢確保無人謀刺皇上。」劉墉皺眉說道,「看旨意光景,皇上還要我們安排私晤『一枝花』,這也太——」他想說「兒戲」,話到唇邊覺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說跟聽公案鼓兒同一樣,也太匪夷所思了。」

  其實尹繼善和劉統勳也都在想這件事。他們誰也想像不出,乾隆怎麼還曾與「一枝花」有過「一面之緣」,更難設想「再晤」是什麼意思,又該怎麼個「精細籌劃」法。

  「皇上太愛微服私巡了。」不知靜了多長時間,劉統勳長歎一聲說道:「傅恆和我,還有壞事了的訥親,不知諫過他多少次,請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說聽諫,其實還是照舊。」尹繼善絕頂聰明的人,想了想,雖不知就裡,料知這位風流皇帝「一面之緣」背後,說不定就有什麼「事」。因笑道:「天心不測麼!就想破了腦袋我們依舊不明白。世兄,你其實握著這差使所有細務。我瞧你的。要我怎樣出手幫忙,放句話出來。」

  劉墉其實早就在絞盡腦汁「精細籌劃」了。冥思苦索良久,說道:「回去還得和天霸他們商議一下。這種事,擎天保駕,他們比侍衛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兩條。一是錢——打進教匪裡的細作,要用錢通關節接近『一技花』——我們化的刑部專用銀項,收寄都不方便。」

  「成!我給你出手諭,在海關釐金裡隨支隨取,打個手條我們和刑部結帳。」

  「用綠營兵三千,化整為零,從現在起就扮作老百姓,進城查看各樓堂店肆地理形勢,尤其是靈谷寺、玄武湖、雞鳴寺、清涼山、桃葉渡、夫子廟,到石頭城,莫愁湖乃至長江渡口這些名勝之地,或有勝境可覽的地處。絕不能張揚,又絕不能互不聯絡。規定了暗語口令,一個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個人迅即響應。」

  「成!這一條想得細。我明晨就安排。」

  劉墉怔怔地透簾望著院外朦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樓深宇似的,喃喃說道:「安全還是第一。平安歡喜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緣隨自然……」他忽然從恍惚中憬悟回來,提著神又道:「八月中秋城裡熱鬧,金吾不禁。告示各鄉,由縉紳裡保族長帶領入城觀光,這都是些老頭子,能約制了自己的鄉民,設幾處酒棚,年過六十的憑身份引子領一份禮,比如脯肉瓶酒之類,家人子弟都進城,老人斷不肯叫子弟跟著人起哄胡鬧的!」

  「好!」這一條連劉統勳也聽得興奮起來,本來瞇縫著眼睛仰坐著的身子一傾坐直了,說道:「這一條應該請下明旨,設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賢的德意。官府還可以設賞月亭棚之類,茶水供應,彩票獎米,祥和之氣起來了,人就無心鬧事了!」

  遠處不知哪一家,隱隱傳來雞鳴聲。尹繼善掏出懷表,時針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可謂算無遺策!我還可調三千綠營聽你備用,就萬無一失了……好,就這樣吧,也該叫老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開衙,審理怪風吹走女人一案。這個事驚動四里八鄉,謠諑四起。不要看成是民事糾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熱鬧呀?」

  「要。」劉墉微笑答道。

  劉墉議事想事錯過了困頭,再沒一點睡意,伏侍父親安歇了,索性洗臉喝茶,就在書房寫案情彙集,聽外邊雞鳴一陣陣,樹間鳥漸次啾噪,又給父親寫了個請安帖子壓在桌上,仍帶了招帖鐵算盤,悄悄由後西角門離了這座千門萬戶的總督衙。

  江寧縣設在玄武湖南雞鳴寺東一帶,正衙大堂二堂,後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軸,也甚是高大軒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還要氣派,但在這六朝金粉之地,從總督到巡撫藩臬二司、海關總督、各觀察道衙門林立閎深浩大的勢派,還是小巫見大巫。只這縣衙南正門前,原是玄武湖水師的演兵校場,水師移防大湖,校場荒蕪空曠、平日到這裡來,看去是十分開闊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門燒一場大火,民間謠傳有一美少年呼風引火,袁枚帶千餘軍民用龍頭水車救滅,第二日便又鬧起蝗災,將南京周匝草木嚼掃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場龍捲風,拔樹倒屋,崩坍魁星閣,捲走清虛觀大銅鐘,又吹走城東韓家女子,飛出九十里開外的銅井村……事事驚世駭俗,又件件鑿然有據。案子直拖了兩個多月才開衙審理,是傅恆軍機處下的廷諭,讓金□「涼一涼,放一放,觀動視靜再施為」,饒是如此,誰不要看這個被風捲到天上,又落地無恙的「神女」是怎生一個模樣?因此,天色不明,金陵縣四鄉八里、僻村窮壤的人流便趕集般湧向這片校場。

  劉墉趕到時看,跑馬箭道和閱校月台上已是萬頭攢動,無數如蟻的人有老有少有婦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鬧有的說笑,鹹水鴨板鴨攤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植串兒餛飩水煎包子麵食湯餅叫賣聲,和嗡嗡蠅蠅的議論聲攪成一片,連校場牆頭上,衙外老樹椏上都坐的是人,一邊說話一邊對緊閉的衙門指指點點。劉墉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角落,擺出拆字卦攤來,已是擠得順頭汗流,便聽遠處一群人似乎約好了喊號子般齊聲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審嬌娘,咱們看!」

  「袁先生,斷案明,開衙問案看得清!」

  「請袁太爺衙前斷案,我們要瞧公斷了……」嚷叫聲中夾著齊聲拍掌,口哨說笑亂七八糟。劉墉驀地湧上一個念頭:這群人要作起亂來,這座縣衙,還有什麼總督衙門之類頃刻之間就會化為齏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諭,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亂想間,賈富春熱汗淋漓地擠了出來,到卦攤前蹲下,說道:「毛先兒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廟,沒見,猜你是到這裡了,還真猜準了!」

  「你先生問卦,還是測字?」

  「不是我測,是我們老闆!」

  「你們老闆在哪裡?」

  「在褲子襠。」賈富春笑嘻嘻的,卻壓低了嗓門,「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富雲悄地跟著護你。沒事,是兩個倥子!」說罷便起身。劉墉剛站起來,便聽千萬人一聲興奮的鼓噪歡呼,「袁太爺升衙羅,噢呵……」劉墉蹺腳看時,果然衙門已經大開,所有的衙役手執黑紅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著向前湧動的人群,呼喝著虛打,再看衙內,袁枚頭戴白色明玻璃頂戴,穿著白鵬補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著雪白的袖裡正在出衙,劉墉一笑,隨即轉身向外擠,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氣度嫻雅,滿面春風跨出縣衙門檻,雙手撫琴般向下按按,滾騰翻鬧的人聲由近及遠便安靜下來。

  「父老鄉親們!」袁枚擺手命衙役後退,淵亭嶽峙立在衙前滴水簷下,朗聲說道:「大家願意看我袁某人明審這案子,我順從民意,在這裡立地斷案!」見人群騷動,袁枚微笑著閉上了口,移時稍靜,又接著說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攪鬧吵嚷,你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審案,你們圍觀靜聽,一定是審公斷明,各造人歡喜。如不能遵這個命,我寧可改日再審。如能答應,誰要在裡面滋事,你們將他揪我面前發落。這樣好不好?」

  「好!」

  上萬的人一齊轟鳴道。

  「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溫馨微笑,萬人攢集的校場上,雖然偶爾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聲,但他的聲音爽亮,連後邊的人也聽得清楚:「請前面的鄉親席地坐下,我就在這台級上頭斷案。斷得公,不要鼓噪;斷得不公,也不要鼓噪,寫揭帖遞到東邊總督衙門,一句話的事,我這個縣令就不是縣令了。」說著向眾人一躬,雙手向前邊的人箕張禮讓:「請,請坐……哎,對了,老人家慢點,那是您兒子吧?扶著點你父親……」

  其實此刻尹繼善、金□和江南巡撫范時捷早已聞訊趕來。為怕出亂子,督撫衙門和南京城門領的兵丁都已傾巢而出,散在校場四周防變。尹繼善幾人都在縣衙門房坐著,隔亮窗觀察動靜。見人們如此循規蹈矩,前面坐,後邊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顆心放了實處。范時捷最愛嘲噱罵人的,不禁笑道:「袁枚這龜孫縣令,平日瞧著酸不嘰的,還真有點門道:「尹繼善口中從來不說粗話,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勢,這真叫撫琴而治!」金□和范時捷卻玩笑慣了的,笑道:「哪像你這老烏龜,動不動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說著,三人接著往外看。

  「原告、被告、銅井鄉的典史裡正人證,都帶來了麼?」袁枚立在滴水簷下的石階上,回身問身邊的師爺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簽押房侍候著呢!」

  「請,請原告。」

  用「請」不用「帶」。人群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但頃刻便安靜下來。原告———個五十多歲的老秀才己跟著衙役出來。他大概從沒有這樣出眾,萬目睽睽下慌亂得臉色慘白,腳步踉蹌,過門檻時幾乎拌倒了,雙腿顫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讀書秀才,天子門生,不要跪,沉著氣聽我問話。」

  「是……」

  「你叫甚麼名字,家在哪裡?」

  「學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說話一樣。」

  「是。」幾番鼓勵,李登科似乎橫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來:「在牛頭山西北的李家屯。」袁枚點點頭,「你告的是城東虎踞關韓慕義是吧,你們原是下了媒聘的姻親。五月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巹之禮的。花轎抬上門去,你拒不接納,女家打傷了你家守門長工,可是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鑒,我五月十五已經申明退婚,他們二十六又送親上門,哪有這樣無恥的?學生是讀書人,不會打架,所以告官糾辦。」

  袁枚掃視一眼靜聽的人眾,說道:「讀書人先要知禮,許婚於前,退婚於後,出爾又反爾,這能叫『循禮不悖』麼?」「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靜,梗著脖子倔強他說道:「韓家女兒不是貞靜之婦,我世代書香門第,家無犯法之男,族無再婚之女。焉肯納此不清不白之女人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著說道,「是不是為韓家女子被風吹到銅井的事?有沒有別的緣故?」

  「回老父台,沒有別的緣故。」

  「平日兩姻親來往,有沒有過齟齬?聽沒有聽說過韓家女兒有不安守閨分的事?」

  「沒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個大活人風吹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銅井村隔宿而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銅井的人證來了沒有?他們鄉的典史呢?」門口的衙役一聲答應,一個官員戴著鏤花金頂,穿一身簇新的黃鵬補服,帶著兩個人出來。那個穿補服的未入流官向袁枚行庭參禮立在一邊,後邊兩個都是農家打扮,一個二十多歲,一個在四十歲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對那官員笑道:「許三畏,久不見面了。——這兩個人,誰是里正,誰是當事人?」

  「回大老爺!」那四十歲上下的漢子說道:「小人許清懷,是銅井村里正。他叫許義和,是村北許清仁的兒子,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輕人,本本分分一個莊稼小伙子,穿一身藍靛粗布長袍,跪在地下,臉漲得通紅,緊張得滿頭都是熱汗珠子。因問:「你叫許義和?」

  「是。小的叫、叫許、許、許義和。」

  「作什麼營生?」

  「種地。」

  「家裡有什麼人?」

  「奶奶、爹和媽,還有我媳婦兒和一個小子,小子剛滿、滿、滿月;怕嚇著了。她娘母子沒來……」

  「嗯,好。」袁枚滿意地點點頭,看了一眼木呆著臉的李秀才,問道:「姓韓的女子是落在你院子裡的?」許義和叩頭碰地有聲,戰戰兢兢說道:「回青天大老爺——不,不,不是落在院裡,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麥場上的……」袁枚道:「你不要發慌,慢慢把當時情形說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許義和。他揩了一把頰上的汗,似乎鎮定了許多,徐徐說道:「五月初十晌午錯後一點,我在地裡鋤玉米田。我媳婦坐月子,我爹老氣喘病兒犯了,是我媽去給我送飯。飯沒吃完,天就變了。一霎兒時辰雲就湧上來,天黑得像扣了鍋……就見西北方向一個黑煙柱子似的旋風,盤著旋著,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幾棵柳樹一下子就裹倒了,許進士家門前的大旗桿也捲到天上,眼看著幾起幾落,砸到村東池塘裡……

  「眼見那龍捲風越來越近,我媽唬得兩條腿一軟就跪到地裡念佛。我瞧那風勢頭兒像是要捲過來,瓦罐子一扔背起我媽就跑。就覺得滿耳朵風聲呼天吼地,身子都飄飄地直要離地。砂石土灰打在臉上,什麼也看不清,額頭上還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向我家方向飄著跑……

  「跑到我家東邊不遠,覺得風小了些,天黑得像黃昏,麻蒼蒼的……睜開眼看,幾個麥秸垛全沒了,麥場四周的風都在旋,連石頭帶樹木繞場兒旋,作怪的是,場心沒有風,光溜溜的連一根草節兒也沒有。我媽說『兒呀,這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娘母子,趕緊跟我跪下念佛!』

  「我跟著媽忙向南跪下,合十兒念佛……念著念著,風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從地下拔起來似的,石頭瓦塊打得渾身生疼。我娘倆什麼也看不見,偎在一處趴在地下……約莫半袋煙工夫,忽然覺得沒了風……我們都嚇怔了,睜開眼看,那黑煙柱子已經旋著往東南越來越遠……我媽拉著我,向南磕了不計其數的頭,站起身來,恍恍惚惚跟作了一場噩夢似的……正要回家,見一個人歪倒在場邊。走到跟前看,滿頭都是灰土,暈迷在地下,連鞋也沒有,要不是那雙小腳,連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連架帶扶才把她帶到家裡……」

  他說到這裡,喘了一口氣,上萬的人已聽得目瞪口呆。還要接著往下說,袁枚問道:「這時是什麼時候?」許義和道:「離我吃飯風起時也就一頓飯時候。」「你接著說。」袁枚說道。

  「她身上沒傷,只是頭暈,灌了半碗黃酒就醒了。」許義和道:「這時候天已放晴,滿村的人都驚動了,一頭報里正,又報許老爺知道,許老爺來時才過未正時牌,我家院裡院外擁擁嗡嗡腳插不進,都是看熱鬧的人。許老爺問了幾句話,就用馱轎把她帶到鎮裡……後頭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說完又叩頭,「小的的話句句是實!」

  袁枚滿意地舔舔嘴唇,問許三畏道:「他說的有假沒有?」「前頭的事我沒有親眼見。他們報到我家,我正和幾個朋友吃酒,議論剛才過去的龍捲風。一聽這事,和朋友一起趕去。也就是未正稍過時牌。」袁枚略一沉吟,吩咐道:「帶被告過來!」

  「扎!」

  安靜的人群立時躁動起來,須臾間便又寂然。一個花白鬍子老者穿著灰粗布長衫,約莫五十四五年紀,咳嗽著出了衙門,後頭跟著兩個小伙子,卻都是短打扮,看樣子是被告韓慕義的兒子。接踵而出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顫得連步子都走不穩,跟在父兄身後跪下,向袁枚行禮,稍稍背轉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們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皺著眉頭看著這三個人,移時,問道:「韓慕義,你為什麼唆使你的兒子到李登科家鬧事,砸落人家門上的匾,還傷了人家家人?」韓慕義連連叩頭,說道:「青天大老爺!小人雖沒有功名,也是讀過書的,並不敢違理犯法,小女素英是個規矩孩子,無端遭人流言誣陷,事關名節,直要投井尋死,韓家又賴婚不納,兒子們氣憤不過,上門講理。年輕人火氣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這是小老兒訓教不嚴,老爺只管責罰。但我女兒實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語中傷,街談巷議說是妖精,韓家也這樣無情無義,叫孩子怎麼活、求老爺給我一句公道話,一門九族感恩戴德……」那兩個兒子見父親熱淚縱橫,也是淚如泉湧,叩著頭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乾乾淨淨的人,受人作踐欺侮……,求老爺給個公道……」說罷伏地大哭,滿場的人都聽得淒惶不能自勝。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說道:「這樣一個弱女子,無端被龍捲風吹走,九死一生而還。本來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反招得滿城風雨,流言翻沸不絕於巷。本縣也是十分矜憫……」他轉臉向李登科道:「這不是了不起的糾紛。你若不告,本官可以為你兩家和息。孔子之學以仁為本!」

  「學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學生只要平安退婚,別無所求。」袁枚沉了臉,問道:「退婚?為甚麼?」李登科看了一眼韓素貞,說道:「這件事太駭人視聽,風吹九十里,隔三日而歸,滿城風雨,或以為妖孽,或以為奸約私奔。我李氏世代讀書,招此女為媳,眾口爍金,到哪裡申辯,又向誰訴說?」

  袁枚哈哈大笑,對韓素貞道:「素貞,你抬起頭來!」韓素貞還在掩面而泣,哽咽不能成聲說道:「我……我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體體面面的清白人,本縣給你作主!」

  「是……」

  韓素貞抬起了頭。她的姿色說不上十分標緻,鵝蛋型兒的臉,臉頰上微有幾顆雀斑,彎月眉下一雙眼睛閃著淚光,水靈靈的。羞澀得只是迴避眾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卻是端莊穩重。只是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我已經請夫人驗過,她是貞女,方才銅井村官證人證的話你也聽見了。」袁枚道:「既是白玉無暇,我看你不宜退婚。」

  「事駭物聽,學生還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學生不敢從命。」

  「這樣一位閨中佳秀,又無失德之處,有甚的辱沒你姓李的?!」

  袁枚的聲音裡帶著沉重的威壓,李登科的腿顫了一下,但隨即冷靜下來,恭敬回道:「學生並沒有說韓家女兒是妖。甚麼是『妖』,反常即為妖,這件事自古無之,風吹人九十里無恙而返,傾動金陵,傳遍天下,從此我家家無寧日。就像今日,萬目睽睽眾口不一,我們走到哪裡,都遭人議論,耕讀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話音剛落,袁枚接口便道:「如果是美談佳話,議論又有何妨?」

  「美談?——這是『佳話』?學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話。」

  「古有女子風吹至六千里外者,你聽說過沒有?」

  「老父台說笑了,那是戲,是齊東野語。」

  「齊東野語?」袁枚冷笑一聲,問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讀過沒有?」

  李登科凝視袁枚移時,說道:「郝伯常是元代澤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學生不曾讀過……」袁枚吩咐衙役,「到我書房,叫書僮把《陵川集》尋來。」又笑謂李登科,「我來為你詠詩斷案。」

  校場上的人一陣興奮的議論。「詠詩斷案」,不但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都瞪大了眼看著袁枚。

  「這首詩載於《陵川集》裡的《天賜夫人詞》。」袁枚面向眾人,閒庭踽步似地在簷下悠然吟道:

             八月十五雙星會,佳婦佳兒好婚對。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搖光照金翠。
             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從鐘建背。
             負來燈下驚鬼物,雲鬢歌斜倒冠佩。
             四肢紅玉軟無力,夢斷春閨半酣醉。
             須臾舉目視傍人,衣服不同言語異。
             自說成都五千里,恍惚不知來此際。
             玉容寂寞小山顰,挽首無言兩行淚。
             甘心與作梁家婦,詔起高門鎊天賜。
             兒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
             須知伉儷有緣分,富者莫求貧莫棄。
             望夫山頭更賦白頭吟,要作夫妻豈天意?
             君看符氏與薄姬,關係數朝天子事!

  他抑揚頓挫,時而高亢縱歌,時而低回詠歎,時而款款平敘,時而激越清頌。看審案的人有的聽得懂,含笑點頭;聽不懂的,也為袁枚儒雅倜儻的氣度傾倒折服嘖嘖稱羨。原來那種躁動,瞧新奇看熱鬧,想窺探秘密的,想觀看「妖女」風姿的,都在這一聲聲曼詠清哦中不知不覺化解盡淨。

  「如何?」袁枚似笑不笑,接過書翻開,遞給愣在當地的李秀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郝文忠一代忠良儒臣,豈肯作詩誆人?當年風吹吳門女,嫁給了宰相!不是這素貞如何怎樣的事,我看是你兒子有福沒福配這女子的事!」

  李登科捧著書,又是害臊又有些興奮,連連說道:「是老朽學術不精辨事不明。老朽錯了。我這就撤訴,當即接我兒媳回去!」

  「好!這就叫通世達理了!」袁枚大笑,說道:「本官來為你們主婚,吃你的喜酒!擇日不如撞日——請新娘子進衙,叫夫人給她妝裹起來,披紅戴花,我送到李府去——諸位父老,我這樣斷案可好?」

  「好!」

  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喝彩聲響得震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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