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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安宮闈乾隆慰母后 怵民變貴婦減租糧

  東暖閣裡只剩了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乾隆見宮女們要收拾炕桌上的牌,起身笑道:「這裡不用你們了,連太監都退到西配殿去!」說著,親自取過茶具案上銀瓶,給太后倒一杯涼茶雙手捧了奉上,又慢慢整齊散亂在炕桌上的紙牌,一邊笑說:「這牌都打毛了邊兒,真不知道這些殺才們怎麼侍候老佛爺的!」

  「那些事叫下人們做就是了。」太后笑道,「聽說昨晚看折子又到三更天——也太乏累的了。請安,我還不忍叫你天天過來呢!」乾隆口說「是」一笑又道:「這些事小家小戶都是兒子該做的本分。兒子偶爾侍候一下,倒得些天倫真趣呢!文武百事安排定了,今秋我必要奉著母親南去。咱們找一座廟住,三天不見人,就自己一家子,兒子也得好生親近親近娘,略盡點子孝心。」太后被他說得興頭起來,靠著大迎枕,一手舉杯,說道:「聖祖爺六巡江南,我那時還只是個側福晉,沒福跟著先帝去。聽先帝回來學說,那西湖、斷橋、雷峰塔、靈隱寺、瘦西湖、虹橋、小秦淮……什麼秦淮月、錢塘潮……比著畫上畫的強十倍也不止!還說起虹橋邊兒上看日頭落,廿四橋看月亮……他那樣板正嚴厲的人,說起來高興得放聲兒笑呢——還背詩!」

  乾隆見母親喜歡起來,便承色奉話,笑道:「兒子還記得皇阿瑪背詩呢——」因便吟道:

             廿四橋邊載野航,六銖縹緲浣紅妝。
             生兒應取桃花面,鸞尾湘鉤出短牆。

  ——還有一首:

             新詞吟罷倚雲鬟,清婉爭傳仕女班。
             紅葉御溝成往事,重留詩話在人間。

  誦罷說道:「這是梅文鼎的詩,聖祖跟前的人,通天文會算學、律歷。先帝誇他現在沒這樣兒的人才,就記住了——」猛的從「紅葉御溝」故事兒想到睞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於成龍在虹橋修了一座書院,到時候兒去看看……」

  太后見他說得正高興,突然沉鬱下來,審量著他的臉色問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兒議了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著吧。」

  「兒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說道。其實,太后說著話,乾隆一直就在想,臨時晉封睞娘怕太后不快,要解說;誅殺訥親雖是國事,但訥親的父親和太后是堂姐弟,繞不過去的一個不遠不近的親戚,現在要殺,連聲招呼也不打,對景兒時候略給自己點難堪,「孝悌天子」的名聲兒也就完了。一頭思索,揀著能說清楚的事先告白。囁嚅了一下,乾隆深長歎息一聲說道:「訥親的案子已經明白讞定。已經下旨,封遏必隆刀著他自盡。」

  「啊!——」半躺著的太后手一顫,連杯中的涼茶都濺了出來。她坐直了身子,緩緩放了杯子,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吃力地問道:「旨意已經發下去了?」

  「是……」

  「是傅恆他們的主見?」

  「不,是我——傅恆是奴才,他不能作主。」

  「能挽回麼?」

  「我已經有旨,不等後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后的臉愈加蒼白得沒點血色,顫聲道:「訥親是老公爺的嫡脈,又是單傳,有著世襲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時分你總誇獎他辦差好,這些功勞情分該念及的還是要念——論理,這裡頭沒有我說話的地步兒。你既說給我聽,能著些兒不殺,罷職不用最好——訥親是宰相,大清開國還沒有殺過宰相呢!隆科多是謀逆,先帝爺那性子,也只是永遠圈禁。這是太租爺時候就留下來的規矩……我說這話是為你後世名聲,多斟酌些兒還是好。人頭不是韭菜,割了還能長出來。」

  乾隆太熟悉自己的母親了,別說訥親,年年勾決人犯,她都要齋戒進香,再三再四諄囑:「得饒的可饒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殺訥親,然而訥親不殺,不但金川之戰沒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亂子,士氣不揚,文治罷了,「武功」從此休提。乾隆臉色慘沮,聽著母親的話不時點頭,噓氣兒說道:「母子通心,兒子也都想到了這些。也正為兒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訥親。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萬冤魂怨氣沖天,用什麼安慰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積垛,真同母親說的,割韭菜一樣啊!不殺了他,往後將軍出兵放馬,還會叫策凌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額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將士死在黃泥潭裡,那麼淒慘,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趙匡胤,立誓不殺大臣,大臣就在下頭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顛八倒……老佛爺,那是什麼名聲兒呢?」

  「滅大宋的不是蒙古人,是文恬武嬉的文武百官。」乾隆知道母親已經被說動,繼續循著自己的思路款款陳說道:「蒙古大軍將宋代最後一個皇帝趕到瓊崖大海,宋代最後一個皇帝還在孩提之間,宰相陸秀夫在船上還在給他講《中庸》。船被圍了,把自己妻兒老小的船先沉了,抱著小皇帝投海自盡……額娘,你知道指揮這一戰的蒙古主將是誰?」

  太后搖了搖頭,她的眼中已經迸出淚花。

  「叫張弘范。」乾隆想到宋朝末代皇帝途窮慘狀,也覺心中淒惶,哽著嗓子道:「他是大宋的一員戰將,投了元,又來打自己主子。滅了宋,還磨崖鑄字,寫了幾個字說『張弘范滅宋於此』!後人鄙薄他,在前頭仿他筆跡又添了個字,『宋張弘范滅宋於此』——這不是文人刻薄,是的的真真的史實!兒子想爭一口氣,別叫後世我們大清也出張弘范那樣的賊子!」他說著,太后己是一邊流淚一邊點頭,歎道:「我都明白了,這真是無奈的事……他作了孽,就由他受吧……」乾隆轉而撫慰太后,說道:「老佛爺這樣想,是大慈大悲。成全國家、社稷,成全三軍將士、人民百姓,也成全兒子的一片苦心。就是訥親地下有知,也要感激慈恩……訥親無後,他的世襲罔替,可以減等襲爵。就……就由他哥哥策楞襲二等公,您看可成?」

  太后咱然一歎,雙手合十,閉目喃喃說道:「阿彌陀佛!我的兒,這些事你自己裁度辦罷……我老了,精神不濟。就是精神好,也不是女人過問的事。外頭的事,已經和聖祖爺、先帝爺手裡大不相同,就是老孝莊佛爺在世,她也料理不開。不但外頭,就是宮裡,我也撒得手。只是富察氏那個身子骨兒,七災八病的叫人懸心。紫禁城還有這邊園子,還有熱河避暑山莊這幾處禁苑,比起聖祖爺時候大了十倍不止,太監宮人多了三倍不止。外言不入內,內言不外出,宮防警蹕,還有太監帶男人扮女裝進來。一個不小心,這『穢亂』二字名聲誰當得起?少不得有時我替皇后操一點心。」

  「母親說的是!」乾隆一聽內言外言的話,便知道指的睞娘這類事。因陪笑道:「兒子也聽到些閒話。睞娘清清白白一個人,叫一起子屑小刁鑽之徒形容得不成個人佯兒。這就是『外言入內』的過。高大庸其實是個穩當人,那麼大歲數了,夜裡還提著個燈籠巡視。只是局面大了,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卜義那邊沒住什麼要緊宮嬪,晉高大庸六宮都太監,卜義過來當個副頭兒幫著料理宮務,只怕就好些兒。這些事由兒子和皇后商計一下,大的宮務請示老佛爺,小事您就別操心,只管榮養自娛。國家正在熏灼之期,您不要怕使銀子,只要您高興,要什麼兒子也要努力孝敬,准教老佛爺樂陶陶逍遙到一百歲!」

  乾隆口齒伶俐,一番甜言蜜語說得太后又歡喜起來。她本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沒有多深的心機,剛發作了睞娘,聽乾隆晉了睞娘為妃,原是有些不快,此刻已丟到爪哇國去了,因道:「睞娘可憐見的,在娘家受氣十幾年,進了宮還饒不過!你比娘心裡清爽。既這麼著,我看也很好。明兒叫了她過來給我磕頭,我還有好東西賞她呢!」乾隆念頭陡地一閃,動了靈機,乘著太后興頭說道:「宮裡的事兒子想了兩條,還沒和皇后商量。一是有些宮女大了,有些侍候了多年有頭臉的,該指配的指配出去,侍候主子一場,有個好落腳處——指給那些有出息能耐的文武官員,他們也得沐浴母后的慈恩。再是后妃素有定制,不許歸寧。我想,她們也是兒生父母養,一樣的思孝思親的心。我天天過來給母親請安,還覺得盡不了孝心萬分之一,她們年年月月閉鎖深宮,不得見父兄子侄,雖然富貴,還是少了點天倫之樂。不妨由老佛爺下懿旨,兒子遵命承顏,命她們回回娘家,當日去當日歸,家人團聚歡喜,不也是件天人歡喜的仁慈善舉?」

  「好好!難為我的兒想得周全!」太后喜得拊掌而笑,歎息道:「這事聖祖爺作過。後來的嬪妃們沒這個福。打我進宮,瞧著這些娘娘妃嬪們安富尊榮,其實心裡都有一份說不明道不白的苦情。滿打滿算,打孝莊老佛爺起,活過六十歲的只有兩個,怕不是也為有這些天化上的傷懷事?你這才叫體天格物,念情揣理呢!就是皇后,我也可下懿旨,叫她去傅恆府裡盤桓盤桓。天地良心,哪有個女人不想回娘家的呢?」

  乾隆見母親高興,因就起身,笑道:「兒子還要過皇后那頭看看。聽是又犯痰喘了,又說不相干,這些御醫們莫名其妙。法蘭西貢來了些西洋參,回頭叫他們給老佛爺取幾斤來。聽說和高麗參藥性兒不同,先叫太監們試試,合用了母親再用,皇后不敢輕用這些補藥……」說著便辭出來,卻聽太后在殿內誦經:

  南無喝呷恆郵,哆呷夜那,怯呷怯哩,俱住俱住,摩呷摩呷,虎呼吟賀,賀蘇但摹,畔潑沫輦,姿婆河……

  乾隆略一想,便知是為訥親誦經超度,不由黯然,在簷下丹墀邊望著朦朧蒼翠的雨色,發了一會兒呆,不言聲上了乘輿。

  皇后不在風華樓北一帶新建的西式宮殿住。出了澹寧居向西約半里,矗著一座「道寧齋」宮,紅牆黃瓦飛簷斗拱,都隱在煙雨蔥蘢的老樹竹叢中,沿宮一匝,全部栽的鐵樹,碧沉沉黑鴉鴉的一大片,雖不及澹寧居殿宇宏偉高大、因宮闕建在形如龜背似的土崗上,看去十分堅穩沉實。依著乾隆的意思,原想讓皇后住仿羅剎國的冬宮裡頭。皇后卻不甚情願,冬宮雖然涼爽,都是漢白玉砌成,她嫌顏色太素潔,宮裡太空曠,也看不慣周圍宮殿的式樣。道寧齋是個齋宮,雍正暴病前在園中遇見邪祟,和親王弘晝認為是妖道賈士芳冤魂作怪,請江山龍虎山真人婁師亙入園設壇作法鎮壓,就選的這塊風水寶地,宮中也就平安。因此修園子規劃時,弘晝特意請旨,在這塊龜形土崗上建「道寧宮」,而後又改名為「齋」。皇后素來信佛佞道,因執定主意住了這裡。守宮的小蘇拉大監遙見乘輿過來,早已飛報了進去,待乾隆下輿,秦媚媚已是一溜小跑迎了出來,緊忙著給乾隆披油衣,又取一雙烏拉草木履,將乾隆濕透了的鹿皮靴換了青緞涼裡皂靴,一邊忙活,一邊笑說:「這油衣是邏羅國貢的,裡外都是綠頭鴨絨,再大的雨也淋不透呢!別瞧這暑天兒,碰上這天氣,衣裳再濕了,哨兒風吹過來,也是浸骨頭涼呢……」

  乾隆微笑著聽他絮叨,問道:「你主子娘娘這會子做什麼呢?午膳進了多少?」

  「主子娘娘今個好!午膳進了一平碗老米膳,一碟子火腿燉豆腐,一小碟子香菇玉蘭片兒。進得香!」秦媚媚替乾隆結束停當,走在乾隆側前,不時將濕重的花枝挑開給乾隆開路,一邊笑說:「娘娘今兒興致也好,那拉主兒和鈕主兒都過來給新封的魏主兒賀喜,恰好兒傅中堂夫人也進來請安,都叫雨隔住了。娘娘留下她們一起進膳,樂樂呵呵一大桌子,說笑著進膳,大家都歡喜得不得了呢!」

  聽說棠兒也進來,乾隆怔了一下,腳下步子不停,卻問道:「還是陳氏下廚麼?」「不——是」秦媚媚道:「陳主兒只陪坐說話兒。娘娘說,鄭二制的膳對她的脾胃,陳主兒不要跟鄭二下廚,因為萬歲爺愛進她作的膳,怕她什麼——邯鄲學步,變了口味萬歲爺進不香。還說,這膳和人一樣,講究個脾胃緣分……」

  乾隆止住了腳步心想:富察皇后,真是好皇后,她恭儉慈善,性格和平,儘管自己六宮充盈,還不時沾花惹草,皇后對此一隻有婉辭規諫的,卻從不妒忌,從來沒要過什麼專房之寵。大德如此,連這樣的細微屑事也都替自己如此著想留意,他由不得一陣心裡發熱。秦媚媚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嚇得忙住了口。乾隆只一笑,又移步向前,邊走邊說道:「回頭你傳旨給內務府,賞鄭二六品頂戴。你是跟皇后的人,皇后與朕是敵體。你的品秩和卜孝卜義要拉平,也是五品頂戴——這是太監能得的極品了,好生侍候,朕不定賞你藍翎子花翎呢……」說著,見道寧齋宮滴水簷下幾個女人一排溜齊整站著,料是那拉氏、鈕祜祿氏、陳氏、睞娘和棠兒在殿口迎自己,因吩咐道:「你去稟皇后。叫她不要出來,外頭雨涼風大。」

  「扎!」秦媚媚萬沒想到平白的就得了這麼大個彩頭,高興得頭漲得老大。就雨地裡打了個千兒,起身回頭就顛,不防一腳踩在青苔上,滑得一屁股坐在了水裡,一個打挺又跳起來,直趨入殿,一溜煙兒似的,惹得廊下迎駕的幾個女人手帕子握嘴格格兒笑。見乾隆走近,她們齊叩下頭去,鶯聲燕語參差不齊說道:「奴婢們給萬歲爺請安!」

  「好好,都起來進殿說話!」乾隆略一抬手脫掉木履便跨步進殿。皇后己從暖閣裡出來,一邊向乾隆蹲福兒行禮,又招呼幾個女人:「別在外殿立規矩了,主子爺乏透了的人,進來陪主子說說話兒解悶兒——今兒聽說瀛台議政,議得長了,晚間還要去英英那邊。陳氏也在這裡,叫她給你治膳,就在這邊用過膳再去。你夜裡還要看折子,都叫人送過那個『土耳其』宮裡了。那邊小伙房家什沒這裡齊全,就不必過去用膳了吧?」

  乾隆覷著皇后氣色,果然比平日多了點紅潤,因笑道:「請你來園子你還怕往不慣——還是這裡好些吧?今晨聽說你略犯痰喘,瞧氣色像是不相干的」,他一眼瞥見案上攤著一卷子圖畫兒,又問:「是哪裡進來的畫?必是好的,誰的手筆呢?」說著目視棠兒。棠兒臉一紅,忙低下了頭。皇后富察氏笑道:「這不是古畫,是工部送呈內務府的圓明園繪彩畫樣子。我們閒聊,她們都想開開眼,我就調過來叫她們看看。」乾隆微笑點頭,見大家都站著,便先坐了炕邊椅上,說道:「皇后喜歡打坐,還坐炕上——你們隨意兒,今天不要拘禮。」因又目視棠兒,良久才道:「好像有了白頭髮了,不過,不細瞧瞧不出來。」因突然覺得忘情失口,乾隆忙又笑道:「福靈安上回進來給老佛爺請安,朕也在跟前,老佛爺很愛見他,又是侍衛,問了年紀,已經十八歲了不是?那拉氏跟前四格格已晉了多羅公主;朕看可以配他為額駙——因這事得皇后的懿旨,還沒商量,所以還沒下旨。你雖不是她的親額娘,這事作得主張的!」

  棠兒見乾隆先是忘情,後又用正經事遮掩,知道乾隆心念中沒有忘掉自己,心裡一陣溫馨暖熱,又略帶著一點酸楚,下意識地掠了一下鬢髮,恭恭敬敬答道:「這是太后老佛爺對犬子的榮寵厚愛。臣妾感恩念情,舉家粉身碎骨也是報不了的,豈有不遵懿旨的理?還望主子娘娘垂恩賜婚。」說罷,插燭般向富察氏拜了下去。

  「快起來,起來吧!好商量的。」皇后忙笑道,「這是太后的慈命,我怎麼會不允?那拉妹妹,你看呢?」

  那拉氏是最知道棠兒和乾隆那一段風流情事的。傅恆的兒子福靈安、福隆安都是侍衛,逢節朝見太后,隔簾子也都見過,也都是玉立頎身的英俊少年,如今傅家大貴大盛,又是皇后嫡親兄弟家。皇后皇帝說著,已是高興得心花怒放。但她歷事漸多,知道乾隆和皇后喜歡體態穩重安詳,因逼住了滿心歡喜,小心翼翼向皇后欠欠身,抿嘴兒笑道:「女兒嫁這樣的人家,當娘的還有個不心滿意足的?全憑主子、主子娘娘作主的了——」她突然靈機一動,喜笑顏開說道:「鈕貴主兒跟前我們還有一位和嘉公主呢!聽說傅家二公子福隆安也十七八歲的了,何不就配了公主,親連恩,恩結親,皇家多了兩個好女婿,朝廷上不更給主子出力賣命?」

  「人都說論史評,以為東漢亡於外戚宦官」,乾隆高興得臉上熠熠放光,站起身來在殿中徐徐踱步,說道:「其實東漢時分,接連幾個都是年幼皇帝,主不得政務,事事都委太監去做,不是外戚頂著,早就亡了——親連親,親套親,打斷胳膊連著筋——外戚得勢殺宦官,宦官得勢殺外戚,把皇帝給晾一邊去了,這就是東漢!我們大清祖制,靠的是八旗旗下人,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就是這個意思!」

  一番話說,幾個女人都面面相覷。她們誰也沒讀過《後漢書》。但乾隆說的籬笆樁,好漢幫,意思卻十分明白。因見乾隆看那幅畫兒,皇后笑著下炕,命睞娘,「把傅恆家的帶來的圓明園四十景標題兒取來給皇上定名兒。」

  「是。」睞娘靦腆地答應一聲,至大金皮櫃前踮起腳,從櫃頂上取下一封素金黃線綾面兒的折頁子,雙手捧給乾隆。乾隆一手接折頁,笑道:「道賀你縉位了,回頭叫皇后下懿旨給禮部內務府,注名金冊,開臉拜了堂,光明正道的就是『儀嬪』了。」睞娘一紅臉,蹲了福兒仍退回皇后側畔。幾個嬪妃並棠兒見他們當眾如此纏綿旖旎,臉上帶笑,心裡卻直犯醋味。乾隆這才細看那折頁,只見上頭寫著:

  正大光明、勤政親賢、九洲清宴、鏤月開雲、天然圖畫、碧桐書院、慈雲普護、上下天光、杏花春館、坦坦蕩蕩、茹古含今、長春仙館、萬方安和、武陵春色、山高水長、月地雲居、匯芳書院、鴻慈永佑、日天琳宇、澹泊寧靜、映水蘭香、水木明瑟、濂溪樂處、多稼如雲、魚躍鳶飛、北遠山村、亞峰秀色、四宜書屋、方壺勝景、澡身浴德、平湖秋月、蓬鳥瑤台、別有洞天、涵虛朗鑒、廓然大公、坐石臨流、曲院風荷、夾鏡鳴琴、洞天深處、天地一家春。

  下面密密麻麻又是亭館名目,什麼飛雲軒、自得軒、琴趣軒、君子軒、澄景堂、益思堂、橫雲堂、翠扶樓、影山樓、芥丹亭、環碧亭、玉玲瓏館、文佳書屋、繪雨精舍……足足幾百處藻詞華毓極盡修飾,琳琅不能暇接。

  乾隆笑道:「這是張照的擬筆,再不然就是紀昀。張照的文筆華貴,紀昀的沉實敏捷,朕斷定不了是誰,但出不了二人範圍。」

  「你們瞧瞧皇上的眼力!」皇后對幾個女人笑道:「這是張照和紀昀合擬的呢!紀昀主筆,張照潤色——方纔我還和她們講,主子準能看出誰寫出來的,那拉氏還不信!」乾隆看了一跟那拉氏,笑道:「一代有一代的格調,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情趣,詩詞曲賦和人一樣是有個性格體態風貌的,再也不得混同。不信你們從《永樂大典》裡冷僻書裡摘出各代一句詩,朕雖不知道作者是何許人,但要斷出他是哪一代的人大約錯不了。」鈕祜祿氏便即乘勢灌米湯,笑道:「在娘家聽我們老爺子說過,有大能耐的碩儒能斷代詩詞。我們從小兒也跟著兄弟們念幾句詩的,覺得都一樣的順口兒,誰知道這裡頭恁門大的學問呢?」那拉氏也不甘居後,說道:「我爺爺也說過,聖祖爺像我們主子這般春秋時,也還分不出詩詞斷代。我們爺可不是青出於藍而……而……而藍於青麼?」陳氏笑道:「是青出於青而藍於藍!那拉主兒記混了!」那拉氏掩口葫蘆而笑,說道:「是青出於藍而青於青——陳氏你不懂!」

  幾個妃嬪爭相奉迎,燕呢鶯語亂解成語。睞娘是不懂,怔著眼傻聽,皇后那樣一個莊重端凝的人,笑得拊胸顫身,棠兒卻知她們是討好兒逗寵,勉強笑著,心裡不是滋味。乾隆被幾個寵妃逗得呵呵大笑,說道:「真正的胡亂用典!荀子在這裡,也教你們給攪糊塗了!」皇后笑道:「你見人看折子,不是錢糧就是獄訟,不然又是調派文武。這麼著松乏一下身子骨兒也是好的。」又笑一陣,才道:「張照年歲大了,紀昀用轎子抬他進園子,一路看一路擬的。內務府來人問,我說是我允許他坐轎的。要有人彈劾,皇上心裡要有個數——他們只是草擬,這些名目,還要皇上御定。也得你寫出來,好教石工去刻。說句實話,這園子雖好,我還是覺得工程太大了。尤明堂夫人進來見我,問了一下,一年要花差不離十兆銀子,那能賑濟多少窮人吶!」

  「我的皇后,銀子不缺的是!」乾隆笑道:「朕心裡有數,這不是修阿房宮,也不是築長城,再不得有孟姜女的!粵閩滇浙四省海關,一年進項就是二十兆,拿一點修園子,不單為娛樂,是要宣示我央央天朝威儀,我已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心疼這點銀子。尤明堂是戶部管錢糧的出身,你是萬國之君皇后,要有母儀萬國的風度雅量,對吧?」皇后心裡感動,口中笑道:「皇上自然是高瞻遠矚,我沒得話說。這就好比人家置產業,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天下人吃飯穿衣,還是最要緊的。」

  乾隆點頭稱是,又道:「你們都該學皇后這份心田,除了國家、百姓,從來不想著自己享樂。這就是母儀天下的風範——你們看,她從不穿得花裡狐哨,都是半舊衣裳,頭飾也沒一件金珠翠玉,扎的是通草絨花——朕不是說女人不興許打扮,女人愛打扮是夭性,只要適度就對了。」說著,見睞娘轉臉捂口兒,彷彿嘔穢的樣子,便問:「你臉色蒼白,身子不爽麼?」

  「奴婢原沒這毛病兒,」睞娘忙回轉身子答道,「近來不知怎的,常常翻胃——不打緊的,過一陣子就好了。」乾隆笑道:「有病不要挺著,跟皇后說一聲兒,傳太醫來,吃兩劑健脾的藥就好了。」

  幾個女人聽了都不禁莞爾而笑。皇后因問:「單是嘔穢麼?想不想杏子吃?」睞娘傻乎乎看著皇后,說道:「娘娘怎麼知道的?想的!我院裡架上青葡萄都快吃完了。我想,青葡萄能治病,何必驚動娘娘,叫太醫呢?」那拉氏笑道:「別吃葡萄,那東西性兒熱。我院裡滿後院都是梅子,每天叫人過來揀著青的摘一盤子。」鈕祜祿氏道:「我那裡釀的有酸梅湯。」陳氏道:「我有鎮江醋。」棠兒掩口兒笑道:「山西老陳醋也使得的……」七嘴八舌俱都說的酸物,嘰嘰格格夾著笑聲,聽得乾隆發怔,說道:「你們說的什麼呀,朕原本有點渴,現在滿都是口水。」

  皇后笑道:「皇上,睞——魏佳氏是有了。」

  「有了?啊——」

  女人們越發笑得前仰後合。乾隆猛地想起,棠兒懷上福康安,也悄悄告訴自己「想酸的吃」,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目視皇后。富察氏會意,笑道:「已經傳出話去了,魏佳氏注名金冊,禮部明兒就送進來。打現在起,就在我這殿暖閣外給睞娘設個帳子。太監宮女暫稱她睞主兒,和我一桌進膳。我會照料她的——這是天大的喜事,我們大家歡喜高興,都在這裡陪皇上進膳!——誰有什麼好笑話兒古記兒,說給皇上取取樂子解悶兒。還有件大喜事:老佛爺皇上如天慈恩聖德,所有嬪妃以上的皇眷,都恩准回娘家歸寧一次。大家可以捎信兒給家裡,禮部要依康熙爺年間的例擬出制度儀仗,回頭還有恩旨的。」

  眾人越發歡喜雀躍,人人興奮得臉色通紅,一齊跪下向乾隆謝恩,起身之後仍互相對視著,雖把持著體態尊貴穩重,仍都抑不住笑。陳氏笑道:「我來逗皇上主子娘娘個樂子。我姥姥莊上有個大肚漢,沒給我家當長工時候有一回走岳丈家。可憐見的,平日連玉米麵餅子都吃不飽,在岳丈家放開了量,大個兒餃子就吃了八大碗,脹得肚子溜兒圓。」說到這裡,眾人已是笑了。皇后道:「這必又是個傻女婿古記兒。」

  「是,他是個不夠數兒。」陳氏陪笑道,「——回家走到路上,一陣風吹掉了頭上草帽兒,他一彎腰,嘴裡掉出個餃子。這傻大肚兒用腳一呲,瞧了瞧,心裡挺惋惜的,自言自語說『唉……早知道是羊肉餡兒,就該再吃兩碗!』」

  眾人聽了哄堂大笑。乾隆端著一杯涼茶,笑得渾身直抖。那拉氏扶著睞娘肩頭直不起腰來,鈕祜祿氏正吃冰湃葡萄,連核兒吞了肚裡,彩雲彩卉幾個宮女見皇后笑得伏在案上咳嗽,忙笑著上炕給她捶背。那陳氏卻仍一本正經,接著說道:「……草帽兒撿不起,又捨不得丟,他人傻自有傻辦法,一路走,一路用腳踢著草帽兒回家。恰到村口,遇見他爹。老爺子見兒子這形容兒,上來『啪』的就括了個老大耳巴子,罵『沒出息的東西,吃撐脹得肚於跟西瓜似的,也不怕路上人笑!』這大肚兒漢因見嫂子坐在大樹底下歇涼兒,也是揣著個大肚子,心裡委屈,指著嫂子說:『你光知道打我,偏心眼兒!瞧她吃得什麼模樣!,」

  眾人又爆發一陣哄堂大笑。乾隆笑得打跌指著陳氏,半晌才說出話來:「好貧嘴!這人當了你家長工,還不吃你們個河干海落?……好,好……朕許久沒有這樣笑了,皇后也沒笑得這樣兒……」遞過手中漢玉墜兒檀香木折扇,又道,「朕賞人扇子不輕易寫字兒,這是昨兒興起寫的,賞你了!」

  「這是真人真事兒呢!」陳氏謝賞了,笑道:「我姥姥家收長工,頭一條就是比吃,吃不進去二斤白麵餅子甭想當她家長工。這人叫陳二,一氣兒當著老爺子吃進去四斤餅子,抹著嘴說『將就著算飽了,我不能把東家吃怕了』——說他傻,也不全是的。」

  乾隆笑道:「別又是個能吃不能幹的。『一頓能吃兩桶飯,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是麼?」陳氏道:「莊上人、管家們起初也都這麼瞧他,他身子狼亢,耩地鋤麥插秧割稻剝玉米淘井,這些莊院活計一樣也做不來,千斤轅車斷了軸,他一隻手就能扳起來。閒了沒事,把輾場石碌舉到三叉樹上架起,誰瞧著也取不下來。莊頭兒就要開革他,老爺子說『已經招來了,再攆了不好。也不見得就一點用處沒有。他家沒了地,回去餓死了,也是罪過。』恰那年佃戶們抗佃,上千的人沖了我姥姥院子,長工莊丁護院的逃得一個影兒不見。那些窮佃戶們紅了眼,瘋了似的滿院亂竄,見糧就扛,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搶……姥姥嚇癱在觀音像前,老爺子唬得鑽到床底下躲起。獨這陳二有忠心,自綽一把桑杈守住堂屋,挑倒了十七八個亂民。有兩個衝上滴水簷的,還被他一手提一個,直摜到三丈開外的水池子裡頭……事過之後,老爺子撥了三十畝地,一處宅院,慶窩農具齊全,都給了他家,又賞了個丫頭配給陳二,他們一家子又過起來了呢!」

  她起初說著,人們還笑,聽到後來竟肅然起敬,都在不言聲沉思。乾隆也悚然動容,良久,歎道:「這是個將軍材料兒,埋沒了莊稼院裡,你老爺心裡不糊塗,眼裡有水。要聽小話攆了出去,沒準兒帶佃戶抗租沖大院他就是個首腦!你是福建人是吧?那裡地土兼併得太厲害,大業主多,稍不留心就鬧主佃相爭。弄不好就出大亂子。而且靠近台灣,臨著海,作了案子上船一躲,又成了海盜,寫信給你家老爺子,別提朕這些話,只說這事料理得好。朝廷有明發的勸減佃租的詔諭,看似向著佃戶,其實還是為業主好。佃租減些子,抗租的事就少了,不得個長遠平安富貴?朝廷年年免去受災地方賦捐,大處說也是一樣的道理——當然,刁佃抗佃率眾鬧事,為首的有一個殺一個,也是不能慈悲的!前頭說的是道理,後頭說的是規矩,不可偏廢。」

  他長篇大論,侃侃而述,說得語重心長,眾人聽得無不低頭賓服。皇后笑問棠兒:「咱們家幾處莊子,上回說要減成四成租,辦了沒有?傅恆忙,這些事你要多操點心。」棠兒忙道:「前年就減了,娘娘放心,再不得出事兒的。咱們天家親貴,傅恆受主子這樣恩遇,我也不肯當守財奴的。」陳氏忙道:「我今晚就寫信交給內務府,隨驛站公文順帶回去。我娘家也得減租!」鈕祜祿氏道:「我娘家也有幾處大莊園,也要減些租貢。錢財是身外之物,聚斂多了就成了負擔了!」「就是的!」那拉氏生恐好話給別人講盡了,也忙笑道:「我家的去年也減了。我跟兄弟們說了句俗語兒:我兒比我強,要錢做甚麼?我兒不如我,有錢又如何?——他們就減了!」

  「我兒比我強,要錢做甚麼?我兒不如我,有錢又如何?——這話說得好!」乾隆鼓掌大笑,「比孔夫子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還要實在耐味兒——傳膳!今晚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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