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丫頭未及出大牢門,犯人們「嗷」地一聲嚎叫,一窩蜂撲到籃子邊,把何庚金的換洗衣服抓出來扔了一地,爭著抓掏裡邊的食物。除了十幾張雜合麵餅子,還有幾塊老鹹菜,兩個煮熟了的鹹雞蛋。申三抓到了雞蛋,卻不敢吃,一手捏著餅子吃得噴噴有聲,說「這浪妞兒手藝不壞。真香,裡頭揉的有花椒葉兒呢——韋爺,兩個雞蛋自然是您老用了!」其餘犯人都拿著餅子、鹹菜咬得格崩崩響,吃得津津有味,喊著,含糊不清地還鬧幾嗓子二黃,有的笑說:「韋爺,何庚金總算有了常例孝敬,免了他過堂吧!」雲丫頭隔著柵門看得清清楚楚,一蹲身「嗚」地放聲大哭,任胡富貴怎樣拖拉,總不肯起身。韋天鵬一手一隻雞蛋,走過兆惠身邊,隔柵遞過一隻,笑道:
「眼都脹出血了,眼饞麼?來來,韋爺賞你一個!」
「!!」
兆惠渾身血脈賁張,頭暈身顫,盯著遞到臉前的雞蛋,氣得雙眼發黑,正思量著如何懲治這獄中惡霸,冷不防韋天鵬丟了雞蛋一把緊曳著他盤在脖子上的長辮猛地一拉,將兆惠的頭夾在了柵木中間動也不能動!
「胡總爺不能揍你,」韋天鵬看一眼正在拖雲丫頭的胡富貴,「你大約不知道,我還是老胡的把兄弟呢!——我替老胡教訓你這王八羔子!」回頭對幾個犯人道:「這傢伙身上有功夫!來,隔柵揍他!」立刻有幾個犯人吆喝著上來。韋天鵬將辮子纏在手上死拉硬拽不放,犯人們拳頭像雨點一樣打在兆惠頭上,擊在胸脯上、肚子上,還隔柵朝他身上踢飛腳。此時雲丫頭已經嚇愣了,臉上沒點血色,半躺在地下看著這幕慘劇。胡富貴剔著牙瞧熱鬧,口中兀自說:「別踢下襠,別踢下襠——這些當官的銀子堆成山,到這地步兒還一毛不拔!」那拳打腳踢一時變得更加凶狠了。
兆惠是久經戰陣的一員悍將,這點拳腳在他身上根本不在話下。苦幹辮子被人死死拖定了,身子不能動,手中又沒有武器,只能由著人打。情急間一瞥,見腳下一個瓦罐,上面蓋著一隻粗瓷大碗,因不能彎腰,雙腿靈活地躲著腳踢,使腳尖一個勾挑,那瓦罐連碗「托」地飛起來,已是將碗操在右手,雙手「格崩」一掰,碗已分成兩片!兆惠雙手各握一片,不啻兩把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過欄去直戳橫砍,兩個歹徒手上頓時著了一下,還有一個被刺中眼睛,「媽呀!」一聲滾倒在地。割傷了手的兩個也是鮮血淋漓,握著手脖子痛得歪嘴齜牙,不住口叫罵。韋天鵬遠遠扯著辮子仍不放手,呼叱:「使腳踢,踢掉他手裡傢伙!」幾個犯人見兆惠厲害,只是乍呼著空踢飛腳,再也不敢靠近一步。這時胡富貴才像是猛醒過來,對眾人斷喝一聲:「都住手!這他媽的是什麼規矩?」
「你現在才知道規矩?」因辮根在後腦勺,韋天鵬拉得緊,兆惠已被扯得半偏了臉,罵道:「你姓胡的等著,我不殺你誓不為人!」便用碗茬去割辮子。韋天鵬也不顧了「乾隆」身份,撤手便向東北角逃。兆惠積恨難消,又鬆開了手腳,胳臂伸過柵欄一揮,那半個碗片「嗖嗖嗖」直飛過去。正從韋天鵬左頰上猛割一下「噹啷」落地。用今日話說,是割斷了頸動脈,不能頃刻救治,與殺頭無異——只見韋天鵬頸中鮮血筷子一般筆直激射而出,直飛濺到牆上,立時撲身倒地,悶哼一聲滾了幾下雙腿直伸,渾身劇烈地一陣顫抖,一下子松氣,頭埋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動也不再動了。
滿屋的犯人都嚇傻了,有的伸脖子有的彎腰,有的口裡還噙著雜合麵餅,手裡拿著鹹菜,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紋絲不動。其餘號子的犯人也都把頭伸在柵欄邊,隔著木柱縫向大號張望動靜。雲丫頭「我的娘……」呻吟一聲,便暈了過去。
胡富貴煞白著臉,開門進號子,翻屍身看傷口摸脈息試鼻息,韋「乾隆」絕無動靜,翻開眼看,瞳仁已是散了,真個命似三更燈油盡,身如五鼓銜山月,一命西去。胡富貴好半日才醒過神來,慌亂得連號子門也忘了關上,匆匆出來,大叫:「那個逃將兆惠在號子裡殺人了!——來人,給他戴重枷,上鐐子!打死這個賊囚!」
隨著他的喊聲,十幾個獄卒蜂擁而入,見兆惠若無其事靠牆抱膝翹足而坐,立時一擁而上,「卡」的將一面四十斤柞木重枷給兆惠戴上,又稀裡光啷給他釘上大鐐。隔號那邊清理血跡,抬屍,這邊兆惠已毫無反抗能力,三個衙役手揮皮鞭,沒頭沒腦圍著兆惠只是猛抽。頓時,兆惠渾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閉目咬牙忍疼,卻無一聲呻吟。昏在過道裡的雲丫頭已經醒來,見這情景,撲身到柵欄邊哀告:「你們別打了,別打了……」隔號的何庚金也哭著求告:「胡爺……事由我起。要打打我,打我……」
「這位姑娘,你回去吧!」兆惠忽然睜開眼,對雲丫頭道:「我準能連你爹救出去!」
胡富貴怒極反笑,說道:「你可真能憐香惜玉啊!你是朝廷通緝的逃將,免不了西市一刀,還說救別人?」衝著雲丫頭就是一腳:「滾!不是你這浪屄妮子,老子能罰俸一年?」兩個獄卒連推搡帶踢打將雲丫頭趕了出去。這邊胡富貴兀自怒氣不消,親自進來劈頭蓋臉又猛抽一陣鞭子,乏了,才說道:「把何庚金帶這邊號子,他們現在是一案,叫老丈人來侍候他女婿!」此時兆惠已經昏了過去。胡富貴照他腰又踢一腳,說道:「你狗日的甭裝死——一天兩頓鹽水燒筍准教你吃個夠!」說罷鎖門帶人去了。
當天下午,胡富貴餘興未盡,帶著幾個獄卒又來。這次卻是有備而來,先用繩子把兆惠捆直了,帶枷平爬在地上,用竹篾條蘸了鹽水,輪著猛抽,說這叫「鹽水燒筍」。這一頓毒打與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肉疼痛,這般打法鹽水沾遍全身,竟似火燎炮烙,抽一蔑條心裡一揪,打得血花四濺。兆惠戴著枷伏身在地挺著,只能看見胡富貴的兩條腿移來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覺淒涼,咬牙忍著一聲不哼,又暗自對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殺此獠非丈夫!」大號子的犯人們起先還有喝彩起哄看熱鬧的,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變得鴉雀無聲,都起身撲著柵欄緊張地注視著這邊,不知哪個號子有個犯人喊一聲「好漢子」!接著幾十個人應和「好漢」!兆惠頭「嗡」地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來時發現已不在原來的號子裡,卻是一間七尺見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還有桌子、水壺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腳上的鐐也都去了,渾身都裹著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陣,看著用淨白紙糊得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識地抬抬身子,隔簾便見那座「慈悲」大號子矗在東邊,這才知道自己仍舊身在囹圄,只不知為什麼挪了地方……聽見「撲撲」的吹火聲,兆惠轉過臉,卻見是何庚金弓著腰蹲在地下,三塊石頭支著藥鍋子正在熬藥。號門子外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搓洗什麼。柵門角只露一隻小腳,便知是個女的了。兆惠長長吁了一口氣,幽幽他說道:「給我換號子了……」
「趙(兆)爺,您可醒了!」正熬藥的何老漢忙起身來湊到床前,問道:「渴不渴?肚餓了吧?」兆惠未及答話,外間柵門口閃出雲丫頭的影子,扒著門,略帶喘息喃喃說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您可醒了……真是嚇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問道:「我死過去三天了?」
「四天了,爺台。」何老漢歎息一聲,「是三天前挪你來這邊小號的,頭前你昏著,那個胡爺還進去踢了你幾腳……」
「為什麼搬過來呢?」
「不知道:「何庚金搖頭道,「是這裡的管監的官帶人抬你過來的。興許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錢……聽這裡的大爺說,這邊關的都是有頭臉的大案犯,什麼刑不上大夫的話,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給你開藥治傷……」
兆惠苦思,斷然沒人使錢救自己,卻仍是頭昏腦漲想不成事。由著何庚金餵了幾口水,說道:「我肚饑。那桌上籃子裡的包子給我吃一個……」「您別吃那個。」何庚金道,「那是雲兒給我送的飯。他們供你的是細米白面,還有肉。雲丫頭——拾掇好了麼?」
「就好,就好!」外間雲丫頭連聲答應,「籠裡的包子太熱!吶!——」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打,轉眼間用小笸籮盛著幾個雪白的包子隔門柵塞過來。兆惠吃了一個,是純肉和蔥餡的,一咬冒油,剛要說「香!」一眼瞥見那籃子,因說道:「大膩了,把你吃的拿來我吃。」雲丫頭隔門笑道:「就怕膩,用的都是瘦肉,也沒敢兌油。你這個人吶!我們那除了韭菜鹹鹽,連油都沒拌,什麼吃頭——沒聽『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覺得失言,紅了臉,訕訕轉過了身。
兆惠卻不留心,吃一個韭菜餡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為天熱怕餿,一味鹹得蜇口,一邊咀嚼著說「不錯。」問道:「怎麼把你也關到這邊了?雲丫頭還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議了。」「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覺得是地獄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時且受用,反正現時不吃苦頭就好。」正說話間,一陣腳步聲雜沓近來。兆惠看時,是典獄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小伙子進來。那年輕人眉清目秀,神情流動、只穿一件天青實地紗袍,束著絳紅腰帶,配著頭上簇新的黑緞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獄典史身後,滿面是溫和的微笑。一見便使人心生好感。獄典史見他凝望年輕人,俯身撫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藥布,問道:「今兒換過藥沒有?我吩咐他們一天兩換的。身上這會子可好些?」
「這位先生是誰?」兆惠望著年輕人問道,「你見我有事麼?」獄典史見他不理自己,卻也並不尷尬,忙笑著介紹:「這位是和珅先生,現在跟著阿桂中堂在軍機處當差,飛黃騰達那是——」和珅不待他說完便截斷了,「——是桂大人叫我來看你,來遲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沒有答話。獄典史湊上來,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體恤我們這些狗才的難處。當地方官能刮地皮,當帶兵管帶能吃空額。像我,只有八兩月例,胡富貴他們只有二兩。這地方不吃犯人吃誰?打我爺爺算起,三輩子在這當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獄,樂得叫犯人管犯人,圖個清閒自在不是?那邊仁愛號子裡的犯人頭還凶呢!這個韋天鵬不過是運氣不好,撞到兆爺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聽著,說道:「他們要打死了我,你怎麼處?現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樣?」
「這麼熱的天,獄裡哪天不往外抬死屍?」獄典史一聽就笑了,「這事不能叫『案子』,我們有我們的法子——一個『暴病』報去記名備案也就結了。」
兆惠不禁暗自歎息,「真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啊……」轉臉問和坤:「有沒有海蘭察的消息?」和珅笑道:「我這等人色怎麼敢問這些,等有了信兒,你比我知道得還早呢——您任事甭想,先養好傷。這裡我說好了,給您開單號子,想到院裡遛遛也成。要缺什麼,告訴那個雲丫頭,自然有照應的。」說罷也不行禮,只向兆惠含笑微一頷首便辭了出去。獄典史狗顛尾巴似地陪送和珅出去,轉眼踅身回來,連中間那道柵門也不再鎖,逕自叫出何庚金父女到大院裡,說道:「這位兆爺不是小可之人。本來該囚到養蜂夾道那些老爺大人們處禁起來的,陰差陽錯關到了順天府。上頭現在既然有話,我就把兆爺交給你們照料。仔細侍候著!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災免勾,聽說皇后鳳體欠安,又要大赦,這位何(和)爺又指你們來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號子裡回護何庚金殺死韋天鵬,料想二人必有淵源,唇焦舌爛賣人情,何庚金是個老實人,只唯唯答應鞠躬不迭。雲丫頭在旁問道:「這位趙(兆)爺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將。」獄典史舔舔嘴唇說道。「不過聽說案由繁複得很,還要御審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會怎麼樣呢?」
「那當然要明正典刑——不過,明兒殺頭,這樣兒的人今兒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獄典史一笑,用手比著在脖子上一抹,說道:「喳!——就是砍腦袋瓜子!小丫頭片子,問這麼細幹麼?看上他了?」一句話說得雲丫頭飛紅了臉,那典史搖著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珅離了繩匠胡同,立即趕回軍機處向阿桂覆命。阿桂卻不在軍機處,只有傅恆正在和劉統勳說差使,還有幾個刑部主事和御史端坐在旁聆聽,幾個軍機處章京在隔壁房裡忙著拆看文書,他也不敢打擾。問了問門外侍候的太監,才知道阿桂去了張廷玉府,剛走了不到一袋煙工夫。阿桂不在,這裡沒他的差使,人也不熟,站著想了想,仍出西華門來張府尋阿桂。
三天內他已是第二次到張府來了。頭一次來,院內院外崗哨警蹕,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御林軍佈防,還有大內的幾個三等侍衛帶刀巡弋,十分肅殺威嚴。他連二門都沒進去,擋住了,只放阿桂進內院。這次大不相同,軍隊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內務府慎刑司的幾個筆帖式和衙役守護,院內院外雖然仍在戒嚴,但都不帶兵刃,便少了許多暴戾之氣。門口幾個戈什哈驗了牌子,見是軍機處的人,沒有問話便放行進人。倒是西院二門把守的衙役盤問和珅來意,知道是阿桂的隨員跟班,指了指西內院北房,說道:「桂中堂紀中堂都在裡頭和張相說話,您家自個進去吧。」
和珅甩步進院,只見東廂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鎖鑰封銅,貼著黃紙封條。北屋廊下垛滿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西廂是原來張廷玉接見外官的客廳,也是房門洞開,紗窗支起,幾個人正在裡邊說話。他聽著有阿桂在內,也不敢驚動,躡腳兒到廊下站著垂手靜候。卻聽張廷玉蒼老混濁的聲氣道:「這些天反省了許多。總歸想,皇上既這麼說,還是體念我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會想事情了,也不能給主子分憂出力了。為自己身後名聲,反倒弄得身前一片狼藉!不過,務請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陳愚表,廷玉絕沒有倚功做上的心——其實也沒有什麼功勞可言——更不敢倚老賣老。就是目下處分,也覺得不足以蔽我之辜,還請聖上洞察燭照,從重處分,以為人臣之戒。」
「老相,這些話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連你方才請求退歸桐城養老的話,我看也不必提。皇上對你其實聖眷優渥不替,說這些,反倒顯著矯情了。記得您年輕時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學生以為還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聽著心裡暗自掂掇,人都說阿桂文武全才心思靈動,果然名下無虛。就這番話,其實沒一句不是在駁回張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話頭,且帶著威壓,卻是綿裡藏針絲毫不著痕跡,還顯著一片體貼溫存之情,又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讚:這才是真學問,真見識!
和珅正自聆聽著感慨,紀昀輕咳一聲說話了,口氣卻不似阿桂那樣溫善,莊重裡透著誠摯嚴肅:「衡臣老相國,我是後生新學小輩,幼年讀書受教,家父業師都拿你作讀書人楷模教導我們的。實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聽學生幾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當。」張廷玉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冷冰冰說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韓退之云『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先後生於吾乎?』——願聞先生教誨。」紀昀在椅上一欠身說道:「多承嘉納!方才阿桂大人說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勞王事終生未懈。您的家產也都看過,除了御賜田產物件,身為宰輔,一點也不奢華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學生看來,老相居閒顧問之後,犯了失慎貪得之病,有時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後名祖宗榮子孫貴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勞苦勞,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計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這話說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連阿桂也不禁變色,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張廷玉為相四十餘年,別說像紀昀這樣的後生學子,新進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輩的老親王們也從來都是肅肅如敬大賓,言語遜遜似對師長,聽到「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後頭的話只覺得愈來愈狂,根本無暇細思。但他畢竟心如城府之嚴,竟不動聲色靜聽紀昀說完,乾笑一聲說道:「若論起講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駁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這三代經天緯地之才的聖主?你是讀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庫全書,存在皇史成金匾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說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讀。」
「老相的文章學生焉敢不讀!」紀昀略一俯仰已經憶起。他已經聽出來,這個張廷玉壓根就不服乾隆對他的懲戒,這麼個心思硬撐,後禍更不可測。因笑道:「好像是《論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還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莊寫的《成得居記》也拜讀了的。學生盂浪冒請,這兩篇文章還請老相自讀自審,或者更好——當然,學生也還要再拜讀。就是當朝秉政諸公,讀一讀也會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禮·文王世子》,意謂正直、剛、柔之老臣(三老)應知五事,即「貌、言、視、聽、思」,備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應該「以父兄養之」以為天下孝梯示範。康熙朝名臣湯斌致仕退休,聖祖引用這一古禮,言及湯斌享用此種優遇,張廷玉當時甫入機樞,深恐湯斌因福得禍,寫了《論三老五更》這篇文章感悟聖祖,認為時移世易,情勢不同,「禮」法也應變通適應,認為「當今之世,無人能當此禮」。湯斌終身因此榮寵不衰,身後溢名「文正」為諸號之冠。但事出久遠,張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記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經紀昀提起,頓時知道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立刻顯得不安起來,支吾著說道:「在人臣,自然應該遜辭。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豈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說這個,總之是我自己一誤再錯,辜負聖上洪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揮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雖然不全懂他們的對話,也看出張廷玉神色狼狽,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心裡不禁暗笑,表裡卻是滿面恭敬,說道:「我們不是奉旨,是學生拜訪老師,私下交心嘛——」話未說完,聽得院外靴聲橐橐,隔門望去,卻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親王弘晝進院來了。三個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頭行禮。院中守護的太監衙役們也「忽」地跪倒,齊聲說道:「給王爺請安!」
弘晝三十四五的年紀,略嫌瘦一點,氣色卻是甚好,走起路來腳步生風,半點病容也沒,卻已經給自己辦過三次「喪事」——也一般的買幡神主鼓吹喪筵,一般的白紙素幔封門。「死人」獨坐靈棚,聽家人假嚎,自顧旁若無人據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爺」。乾隆兄弟十人,長成的僅這一個弟弟,存了十分楷梯之情,只是傳旨辦差簡捷易為的事交他來辦,軍國經濟重務從不找他。偶有失誤,也只和他叫去兄弟私話,絕不公然傷他面子。偏是這弘晝小事散漫不羈,稍大點的事半點也不糊塗,因此荒唐歸荒唐,御史們僅只私下議議,卻挑不出大毛病,沒人敢到乾隆跟前饒舌。
和珅還是頭一次見位分這樣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樣個體態尊貴、榮華莊敬法。偷眼瞟去,卻見弘晝剃得齊明發亮的頭,一條辮子在脖子上盤了兩個圈兒,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蓋,卻穿著天青寧綢褲子,褲腳挽起老高,赤腳片子洗得白淨,蹬著露頭草履,走起路來踢踏踢踏直響。再細看,兩個大拇腳趾上還各套著個大鐵板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頭偷笑。弘晝卻一眼瞧見了,手裡扇著草帽子,笑罵道:「日你媽的,要笑還不敢放聲兒!」張廷玉已龍龍鐘鐘跪下請安,說道:「罪臣張廷玉問王爺安好!」
「好,好!」弘晝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張廷玉,「沒有免你的職嘛!皇上還是一口一個『衡臣』嘛——阿桂也起來吧。紀曉嵐,你笑甚麼?你欠我的字寫了沒有?」
紀昀起身又打個千兒,笑道:「我是笑王爺這身行頭,漁樵耕讀四不像。跟您的這幾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監也不是家人——這是葵官,這位是寶官兒,這是茄官……是家戲班子裡頭的丫頭們女扮男裝了。還有,您腳上戴兩個板指,是作麼事用的?」「請,請,外頭熱,咱們裡頭說話。」弘晝呵呵笑著,一邊進屋,一邊不停口說話:「我來串門子,又不傳旨,這熱天兒裝王爺幌子做麼的?這些小丫頭,她們在我園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壞了,鬧著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說你們打扮起來!你瞧,還真行!長隨沒這個韻味兒,太監沒這嗓門兒,鶯啼燕呢跟我說話,多提精神吶!腳上戴板指,是大醫說的方子,這些天心火旺,說得用線縛了大腳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頭說,一頭落座,張家僕人早端過一杯茶來,弘晝只喝了一口,皺眉說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葉也陳了——人吶,不就那回事,適意為貴——對哦,張相?」他突然問張廷玉道。
他這一陣說笑攪和,本來鄭重見悶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盡。張廷玉的心緒也輕鬆了許多,歎了一口氣,自失地一笑說道:「王爺真會開玩笑。我如今這地步,誰拉玉泉水給我?還論什麼新茶陳茶?方纔還和二位說話,官,我是決計要辭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問漁樵耕讀。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頓了頓,又道:「河南原來那個總督王士俊,你們知道不?在位時起居八座、堂呼階諾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錢度去貴州,繞道兒訪他,現在真成了個老樵夫,七十歲的人了,腰裡插著斧頭,肩上扛著扁擔,滿臉黧黑、滿手老繭。問起任上作官的事,一概都記不得了……養移體,居易氣,情勢變了,人不變也不成,過幾年你們到桐城,我不定是個漁夫呢!」說罷莞爾而笑。
「你哪裡也不要去,皇上捨不得你,我也閒得發慌,想有個玩伴兒呢!」弘晝聽得認真,聽完又是一臉癟笑,「是非都從心頭起,這還是早年你教給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適意,先得適了皇上的意不是?——別老是那麼沮喪懊惱一臉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漁我樵,大廊廟、西山、西海子、圓明園……咱們逛去,趁著能走動,不定去檀柘寺住幾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爺,你還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愜意,多好玩吶——《易經》裡頭說『吉凶侮吝皆生乎動』,不是你常講的?——咱們不『動』,哪來的全都是福氣!」說罷哈哈大笑,又吩咐跟來的侍女,「花官,叫這裡管事的太監進來!」那花官嚶嚀答應一聲去了。
弘晝外表放浪形骸,內裡伶俐精明,張廷玉瞭如指掌。紀昀和阿桂卻是頭一次領教,心中卻暗自嗟訝。阿桂瞟一眼跟著花官進來的太監,笑道:「人都說您是瀟灑王爺,果然灑脫超俗!」
「當了軍機大臣還要拍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諛!」弘晝笑容不改,又轉臉問紀昀:「我托你給我尋一套全本《紅樓夢》,你弄來沒有?你管著收集天下圖書的事,連這點子事都辦不來?」張廷玉在旁說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聽說傅六爺和恰親王府有全本。王爺要看還不容易?」弘晝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紀,你給我弄來。」
紀昀卻是一聽《紅樓夢》心裡就犯膩味。但弘晝說這件事已經是第三次,焉知背後沒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覺,因試探著說道:「《紅樓夢》非經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卻從沒讀過,不過和《聊齋》一樣,供人玩笑破悶的才子之筆罷了,沒有一句警世教時的正經話。王爺既要看,學生留心訪查就是,市面上並沒有全套的,聽說曹雪芹的遺孀還在北京,我試著查一查。」弘晝點點頭,卻問那進來的太監:「你是這裡的頭?叫什麼名字?」
「是!」那太監忙叩頭回話,「奴才叫高鳳梧!」
弘晝不易覺察地微微搖頭,說道:「保定人?你爹媽可真能耐,給你起這麼雅的名兒,你配麼?」高鳳梧連連磕頭,說道:「是——奴才不配!聽奴才媽說,奴才落草時奴才的爹做了個夢,有個鳳凰落到我家梧桐樹上,就起了這名兒……」紀昀笑道:「幸虧幸虧!你爹要夢見雞在籬笆上飛,你就該叫高雞巴(笆)了!」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弘晝說道:「回頭我叫內務府給你改名字。太監,不許叫得這麼好聽,——我交待幾件事,你即刻就得辦。」
「是!」
「這裡所有房間全部啟封,所有文書案卷公文御批奏折,轉到皇史箴。」
「扎!」
「內務府的人,還有順天府的人統統退出張府大院,不許進院滋擾,不許刁難盤查來看望張相的官員,不許攔阻張府人出入。查抄翻亂了的私財物品,要物歸原處。」
這其實是解除了張府一切禁令: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一群太監衙役守在大門口做什麼營生?高鳳梧不禁囁嚅,答應著「是」,乍著膽子問道:「那奴才們的差使是……」
「是你媽的蛋!」弘晝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麼樣兒了?拾掇也夠你們忙活一陣子的——哦,對了,張相每天兩車玉泉水,還照例供應、這差使也暫歸你們。至於以後,自然還有旨意,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扎!」
「滾吧!」
「扎!」
弘晝這便起身向張廷玉告辭。諄諄囑咐了許多「榮養保重」,「時時向皇上請安」,「順時聽命」、「澹泊寧靜」之類的話頭。話未說完,卻見養心殿太監王恥進來,因笑問:「王八恥,你來什麼事?主子又有旨意麼?」王恥沖弘晝陪了個笑,說道:「皇上去了岳鐘麟府,叫奴才傳阿桂中堂過去,六部裡跑了個遍,才知道來了張相這兒。這就請桂中堂趕緊過去。」
「是!」阿桂忙躬身說道:「我這就去!」弘晝道:「騎我的馬吧——快些。你再回西華門坐轎,折騰到什麼時辰了?」阿桂答應著,向張廷玉微一致禮便匆匆去了。張廷玉不無感慨他說道:「我進南書房也是他這年紀吧……輪到下一代出力的時候了……」
弘晝只一笑,卻對紀昀道:「給你送兩條金華火腿,給我寫的字快送來。聽說你要請馬二侉子他們吃酒,別忘了本王!至於《紅樓夢》,你那個說頭有偏頗的。百色百味各人好惡不同,我看《紅樓夢》可以與你的《閱微草堂筆記》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沒聽人說『士子不閱《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有人說荒唐王爺愛附庸風雅。我說,附庸風雅總比附庸市儈好點吧?」當下三人在屋門口立談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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