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弱纖細的牽牛籐,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從潮濕陰暗的牆角爬出來,用勾須一節一節扒著牆上的縫隙,挺著身子去尋找太陽。在陽光下顯示它特有的嫩綠嬌艷,牆外早已是春風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雖然是個「倒春寒」,幾場無聲雨後,春意還是盎然滿院。
江南巡撫尹繼善今天起得特別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諭:慶復、張廣泗已將進兵大營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兩路,北路由巡撫紀山統領自松潘向東南挺進,南路由提督鄭文煥率領,自理塘向西北夾擊。慶復、張廣泗親率中軍駐節康定,待南北兩路會師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斷了小金川與青藏、上下瞻對的通道,成了一個孤島,即使戰事有所不利,只須團團圍定,餓也餓垮了莎羅奔。如今大兵已動,北路軍糧草缺五萬石,南路行軍在沼澤地,毒蟲、水蛭、蜈蚣漸多。有的地方已經出了煙瘴,急需木葉草、水薄荷、敗毒散這些藥品,部文轉批,請旨照准,「著由尹繼善一體採購,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來領取,分發諸軍,勿誤!」大約乾隆覺得此事重要,特意還在「勿誤」二字下頭濃濃地圈了兩個硃砂圈兒。昨天,尹繼善簽署手令,開列藥單通告,蘇州、杭州、揚州及江寧藥店,凡有此類藥物一概作官價平價收購。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兩府衙傾巢而出,務期十日之內採辦足額。同時發了八百里緊急文書咨會河南、安徽,各撥庫銀六十五萬兩調來南京,以備買糧之需。他是個極有條理的人,在百忙中還抽出一個時辰陪著袁枚、黃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從容不迫地趕回總督衙門,集合全體師爺、書辦,分工安排了兩件大事,又接見了兩位捐銀一萬兩報效河工的鹽商,這才回衙安歇。又知會簽押房當值師爺,夜裡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來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擾」,一律及時報到內寢。所以勒敏、阿桂、錢度、高恆乃至於小路子來南京,他身在臥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預先知道這些人要來,心中有數,該說什麼話自己已經想好了的。所以諸事並不張皇。
尹繼善一如平日,在衙後自己宅院練了一趟太極劍,又讀了幾篇唐詩,帶著兩個小奚奴徑往前院簽押房裡來。此時天色還在朦朦朧朧,幾個正在吹燈掃地的戈什哈見他過來,忙退至道旁請安,稟道:「高大人、勒大人他們昨晚已經知會了當值師爺,吃過早點一道進來。四川來的糧道行走肖路,昨晚沒住館驛,就歇在咱們衙門客房裡,一早就過來請安,我們請他在書房候著,大人要見,小的們這就去傳。」
「不用了,」尹繼善微一忍忖,一擺手便踅進書房。一進門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著了!」話音剛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雙手遞上手本,報了履歷,滿面堆笑說道:「卑職其實認得中丞大人。卑職沒選出來時候,在軍機處張衡臣老相國跟前侍候筆墨,大人進京常見的。」尹繼善卻想不起他來,含糊地點頭笑道:「既如此,隨和點好。老兄請坐!」隨意翻著他手本看了看問道:」你是店舖跑堂的出身,能鑽營到軍機處當差,已經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爺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變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兒豐得多。怎麼不知足,又化錢選出來了呢?」
肖路見尹繼善一臉木笑,心知這位才子總督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佐雜官兒,從袖中抽出扇子慢條斯理地搖著,一邊笑道:「我出來做官不為錢。要為錢,軍機處隨便摟把摟把也抵個知府!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兒,我好歹也是七尺長一條漢子,得給祖上爭個光兒。」他在外歷練有日,已經知道當官的不會自己講喜愛陞官發財,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當下,他頓了一下,將乾隆召見情形說了,又緩緩說道:「就是萬歲說的,叫我切實作個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繼善聽他這番際遇,也不覺改容相待,忙問道:「貴族祖上曾歷何職?」
肖路見大有苗頭可軋,蹙眉一歎說道:「國朝以來我們沒有顯達的。楊繼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繼捨心裡咯登一聲:楊繼盛為前明萬曆年間名臣,有名的「三楊」之首,因彈劾魏忠賢入獄而死,聲名震天下,想不列對面這個土佬兒竟是他的嫡脈!至此,尹繼善對他已是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貴族也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這麼大的福澤。」他一眼瞟見肖路扇子上「紫芝」兩個字落款,伸過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觀。」肖路雙手捧著遞過來,說道:「這是我出京時衡臣相公賜的,我那裡還有他專寫給我的座右銘——其實,我哪裡當得起?還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後,抬舉我,我自己再不爭氣那成了個什麼呢?」尹繼善打開看時,扇面上既無題亦無跋,正面一幅吳江煙雨圖,素面寫著幾個隸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下注「紫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但由於公文往來頻繁,對他的字跡實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為人寫字,薦書更不用說,怎麼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心裡掂掇思量,口中笑問:「你在四川候補,沒聽上憲說,預備什麼時候到縣?你分的哪個缺?」肖路聽他口氣,心知已有了緣分,在椅中呵腰說道:「還沒分發到缺呢。因為金川戰事,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大營從軍效力。我分到南路軍,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這才來了南京。」
「唔,是這樣。」尹繼善認識鄭文煥,不學無術,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為此深得總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一說話先使勁嚥唾沫的模樣,尹繼善不禁一笑。說道:「原來老兄現在還沒有職事——」還要往下說時,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稟道:「勒大人他們來了。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簽押房?」尹繼善笑對肖路道:「咱們先過去,再尋時辰說話吧。」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陪著尹繼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階前。只有高恆和他極熟稔,站在滴水簷下,待眾人行了庭參禮,笑嘻嘻上前來,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說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魚也不請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還總惦記著我呢!」尹繼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想見巧媚兒才是真的。告訴你吧,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她回揚州去了。」——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話,尹繼善忙打住了。偏身讓手,請眾人進了簽押房。又道:「不必拘禮。我們商議軍事,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南路軍急等的是藥材,天氣一天天見熱,不但瘴氣,樹林子裡蚊叮毒蟲咬——已經有二十幾個人犯了虐疾,有一匹馬被銀環蛇咬死了。我來前見了慶復相爺,他說:『你轉告繼善,二十天以內解毒藥運不來,幾輩子的交情也都顧不得了,』川北的糧已經從河南調出。」尹繼善點點頭,又道「藥材這邊也集中了起來,只是沒有木葉。我上次咨文慶復和廣泗二位軍門,庫銀還缺八十多萬兩,如不快點調來,過了六月,我這裡就無銀可支。這是軍費,本不應地方支墊,為了應急權作支應。銀子再不運來,我也沒什麼交情可講了。」想了想,又補加一句:「江南的藥這次是羅掘俱窮了。還要請慶大人、張大人從雲貴再採辦一些。軍用是一說,不能誤,民用的藥也不敢誤得久了。萬一傳疫、或者發生痢疾什麼的,豈可掉以輕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銀子的事且請放心,戶部撥出六十五萬兩,已經運出七天,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信陽府了。還有十五萬,皇上有旨從海關釐金裡頭出,也不干礙兩江財政。只南路軍糧食、藥材,務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內運到軍中!中丞,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繼善眉頭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張廣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將,目無下屬,同級官僚也時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師潰敗,只有他全軍而返,允□、年羹堯青海大捷,他擄敵最多,雲貴平苗叛,更是獨當一面聲震朝野。除了聖旨,其餘於他都是「狗屁」。慶復也是個剛愎自用的人,自己稱號叫「金槍頭」寧折不彎,雍正年間為委派一個河工小吏,和皇帝爭得面紅耳赤,到底還是按了他的主意辦。譬如班滾的事,低頭服輸,頂多不過落個革職處分,不用許久,依然起復了,偏偏頂著死不認帳——這一相一將都拗得像頭驢,如今搭在一處,能辦成事兒麼?思量著,說道:「想必這是慶大人的鈞諭了,不知張大將軍還有什麼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慶大人發令時張軍門也在場,沒有別的指令。」
「很好,我當然不能違命的。」尹繼善笑道:「我的藥材已經集到了燕子磯碼頭。就請老兄親自押送到金川前線。」勒敏不禁驚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從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瞭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沖出一條又一條深溝,有的地方泥石流流過,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蔭的路上還是冰封雪凍。化雪水寒徹骨髓,山麓向陽一面則麗日艷陽,烘熱如夏,不少路面被水沖得連個影子也沒有,空手騎馬走一趟尚自心驚,何況指揮千萬馬匹,如何能按著軍令剋期把糧食運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在旁說道:「勒三哥只是把慶中營的指令傳達了。我是個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裡揉沙子的,說直白了,十天送到軍中,簡直是胡說八道!誰能一個月運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弟們遭遇了這種頂頭上司,也是沒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過請中丞擔待我們一二罷了。」尹繼善笑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們就離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恆兄籌辦這事。」
高恆不知在想什麼,一直迷怔著出神,聽尹繼善點自己名字,嚇得一怔:「我?!」
「對了」尹繼善嘿然而笑,「慶復此舉,其實是不知道路艱險,並沒有報復殺人的心。他的女兒是你的嫂子,你又兼著半個欽差身份。慶復這人我知道,剛愎是剛愎,卻胸無定見。剛才我問,也是這個意思,如果是張廣泗下令,那就另當別論。你隨身帶十幾馱成藥星夜趕往,我的六百里加緊咨文也就到了,他們惹你這個國舅做什麼?這是一頭。另一頭說,你是從山東通政上頭調來,專門輔佐我籌措各路糧餉的,這趟差使雖苦,卻是絕無危險,身為方面大員,千里跋涉煙瘴,送藥勞軍,親赴接敵營盤……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歡喜?這是兄弟替你算出來的一筆帳,你覺得如何?」
高恆已是喜得笑逐顏開:山東剿匪,我身歷前敵;征討金川,我又身歷前敵!滿洲親貴有哪個勇敢似我的?!功勞自不必說,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駕,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道路遙遠艱險,他心裡又是一沉,拍著椅把手哂道:「虧張廣泗打老了仗的,慶復也在川西南好幾年,只曉得看著地圖瞎比畫,這種蒙瞎驢的仗,能打得好麼?」他頓了一下,又對尹繼善道:「我自個忙不過來,給我派個幫手。」
「這個——」尹繼善撫著下巴沉吟片刻,轉臉對肖路笑道:「我看勞煩肖老兄陪高大人走這一趟差吧。你在雲南楊名時跟前侍候過,也走過這道兒,高大人還是頭一回。你跟著一路照顧些細務,大面兒上還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說道:「這沒說的——這是中丞的抬愛嘛!不過我的職分還在四川那邊——」他沒說完尹繼善就笑了:「這有何難,我行文四川,調你到江南來就是。既肯從軍辦差,我先掛牌子委你知府銜,帶職投營效力,差事完了願意改武職還可陞官,願意文職,我給你按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補。」
肖路眨巴著眼聽完,已知是張廷玉那面大旗見了效,仰著臉呵著腰阿諛笑道:「謝中丞提攜獎掖!謝中丞提攜獎掖!雲貴川的道兒來回我走過四遭。准侍候高爺平平安安到康定!」尹繼善雖說處事圓通和平,三教九流人物都相與得好,但誰都知道他是個風流名士,眼見肖路不尷不尬的醜相,居然投合了尹繼善的緣分,都覺納罕。尹繼善雖面兒上嬉笑,心裡也厭肖路的奴才相,不知皇上和張廷玉怎麼會看上這位活寶。
尹繼善見大家不言聲,也覺得對肖路的重用有些過分,笑道:「肖路是賀露瀅、劉康一案裡的人,沒讀萬卷書,萬里路是走過的,人可不能以貌相——高方伯既去了康定,後頭的糧食催運就要偏勞勒三爺和阿桂了。一路到安徽蕪湖,請阿桂來辦,可以先到安慶去見安徽巡撫盧焊,六十五萬兩白銀從河南調撥,那是邸報上的幌子,其實是從河工銀子裡騰挪出來的。無論如何,請桂兄平安運到南京。江西一路請勒老兄辛苦一下,從南京藩庫提十萬銀子,還有五萬斤鹽,平安解到南昌。江西去年豐年,他們自願送十萬石紅米,你再解回南京。南京的細米要送康定,沒有紅米頂著,糧價就要漲。」因見勒敏微笑,尹繼善又道:「這是經濟,我到南京快十年了,沒有鬧過糧荒。江西『一枝花』匪眾雖然打散了,殘黨餘孽已逃往山裡,你若掉以輕心,被人劫了王綱,就笑不出來了。」
「我不是笑差使輕鬆。」勒敏忙正容說道:「大人勤勞公事思慮周詳,不能不令人佩服!這十萬銀子並不是正項裡出來,要放在河南孫國璽手裡,也捨不得拿出來資軍,不知怎麼藏著掖著呢!」尹繼善笑道:「再藏再掖也變不成我自己的。總督不能世襲,也不是我的祖父事業,實話告訴你們,這都是李衛創下的制度,一條秦淮河,僅夜度纏頭稅抵得上一個中等省份呢!」當下眾人又說了一陣話,有些細務尹繼善又諄淳交代了,方才端茶送客。
高恆拖著,等阿桂、勒敏上馬辭去,方才說道:「明兒一早我走路,今兒要好生樂一樂。此一去千里,煙瘴瀰漫,回得來回不來還在未卜,尹公要有空兒,由我作東,一起玩他個通宵如何?」
「你是說去風彩樓?」尹繼善一笑,「捨不得巧媚兒?乾脆贖了她身子不就得了!官員不得攜妓狎游,這可是聖祖爺那時候就訂下的規矩,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丟人現眼的,還挨處分,合算麼?」高恆笑嘻嘻聽著,說道:「要贖得起,我能不贖麼?上次一開口,那個騷老鴇就要五萬『養老錢』,我估著沒有三萬,她再不肯放手的。我家那婆子尹兄是知道的,連屋裡用的雞毛撣子她還要數數有幾根毛呢,哪裡瞞得了她!你說犯規矩,這倒無礙,上回和親王世子去八大胡同,叫錢度他們拿住,扭到九門提督衙門,劉統勳一本奏進去,旨意下來,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在宗人府再化幾個錢,也不過雞毛撣子打坐墊兒,叫外人聽聽音兒罷了,這點子風流罪過,我還承受得起。」尹繼善笑著還要說,眼見錢度從儀門大柳樹下一步一踱過來,便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我算著你今早一定要過來的,怎麼這早晚才來?」
錢度一眼瞭見尹繼善和高恆站在簽押房前說話,忙趨步過來,打躬作揖行禮,笑道:「昨晚幾個朋友在驛館吃酒到四更天,這陣子還頭疼欲裂呢!我來有一陣了,聽說他們幾個在,你們必定商量軍務,沒有我的事,我已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樹下頭沿湖看景致等著——高爺你們說我什麼來著?」尹繼善笑道:「說你拿了和親王世子的事呢!」錢度拍掌打膝笑著歎道:「其實他要靈醒一點,在一點紅那裡當場認了自己身份,打發幾兩銀子,會有個屁的事情!偏偏說是選官,又說皇商,驢唇不對馬嘴,就被擰到了九門提督衙門——說是我擰的,那可真抬愛了,九門提督衙門的閻王是延清大司寇,我雖不是牛頭馬面,頂多是個判官罷咧!」尹繼善指著錢度笑謂高恆:「現在升為雲南銅政司掌印官了,這差使你別小看,比你的鹽政肥得多,權也大,有就地正法權,地方不得干預!你贖那個巧媚兒不是沒錢麼?找他!」
「尹中丞,取笑了!」錢度笑道:「我就是個鄧通石崇,也只是給皇上看庫的奴才,錢雖多,一分也沒我的。我來見中丞沒有要緊事,向南京鑄錢局要幾個澆鑄工,還要幾個畫圖指揮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開銅礦鑄錢的門道兒,身邊沒有懂行的,下頭那幫子滑賊賣了我,說不定還要我笑著掏腰包呢!」高恆道:「你要人那還不容易?山海關鹽道上我有幾個盤帳老手,現在跟著我,你要用就帶了去!」錢度口中嬉笑,心裡打著主意,說道:「我要懂冶鑄的行家,不的叫那裡的人懵了我去。算帳的人我帶的有,我自己也能來兩下。」笑著、看著尹繼善等他回話。尹繼善笑道:「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鑄大匠履歷開出來,名單送給你,由你自己選,不過各樣人才不能超過三個。還有一條,我江南庫裡三十萬貫銅製錢繩都朽了,已經上了銅綠。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庫裡的錢換成新的,舊的由你給誰,趕緊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樣,我有本事治你!」說罷一舉手便踅了回去。
高恆在錢度跟前碰了個軟釘子,見尹繼善已經回去,一轉臉見肖路還站在儀門外等著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驛館,把文書整理一下,該繳的繳到總督衙門文書房,該燒的燒了它,帶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磯碼頭。今晚我們就住在燕子磯,天破明咱們就走路!」說罷轉身便走。錢度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搖著他肩頭笑道:「高爺您是生我的氣了!聽我譬講嘛——」高恆哂笑一聲,抬腳便走,口中道:「我沒生氣,你也不用譬講。大約你是想,我給我手下人謀發財門路才找你?你聽說沒聽說,『一木二鹽』?一個山海關道,管著東北木材內運,管著幾十個鹽場,想發財用得著尋你?實話說吧,我沒那個發財心,我下頭的人也一樣!想著雲南銅礦上萬的工人,一個銅政司新建衙門,比著道台大些兒,比著巡撫小點兒,用人的時候,送你那裡,幾年後能給他們保個官兒出來,你就疑到這上頭,我竟枉操了這片好心!」
「我是師爺出身,懂得這裡頭的情弊。」錢度一身輕鬆,滿臉誠摯的笑容,和高恆並肩出總督衙門,口中娓娓說道:「銅礦是做煞子的?賣水的看大河——都是錢吶!一接這旨,我家的門檻兒都被踢破了,都是薦人的,從王爺到部裡朋友圍住我那四合院。我一聽『薦』字頭就漲得有大!」他打了個寒噤,「高爺,你說做人怎麼就這麼難!我這個官在底下看,是個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滿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麥地裡的兔子,一轟就是一大群……」說到這裡,高恆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曉得你難了還不成?」錢度搖搖頭,彷彿口中含著個苦橄欖,笑道:「爺既然體諒了,這事該辦還得辦,跟我過來在書房招呼文墨的事兒,兩年下來,我準能保他們落個功名!」
「好,爽快!」錢度老於世故,一縱一緊輕巧地來回一揉搓,打發得高恆週身舒泰,心中那點子不快早已丟向爪哇國去,一拍錢度肩頭,笑道;「我明兒出遠差,咱們一道兒到風彩樓去疏散疏散!」
當下二人各回官轎,在轎裡換了便衣。高恆穿著月白洋布袍,洗得潔淨如水;腰間勒一條絳紅帶子,腳蹬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白淨瓜子臉,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顯得格外瀟灑飄逸。錢度卻另是一種作派:醬色湖綢夾袍上套著一件黑緞面巴圖魯背心,都是簇新沒下過水的。腳下穿一雙又厚又結實的「踢死牛」雙梁納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間灰白的臥龍袋旁吊著個繡花滾邊的檳榔荷包兒;髮辮倒也齊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臉;加上頭沒剃,黑茸茸的前額短髮有半寸氏,還略略謝頂。他本來就老相,這麼一「打扮」,越發顯得窩囊。高恆不禁笑道:「活脫兒仍舊是個師爺!銅政司在外開府建衙,比藩台有錢,比臬台有權,好歹也得端起點官體來呀!怎麼一味這個打扮?」錢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貴戚,我仍舊是個師爺,再說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恆道:「小娘愛俏,老鴇愛鈔,你可要吃虧了。」
二人也不坐轎,一路散步轉出清涼山,又踱到桃葉渡、老城隍廟一帶留連了一陣子,品嚐了什麼怪味豆、雲片糕、冰糖葫蘆……還一人吃了一小碗涼拌粉皮黃瓜,待到秦淮河畔時,已是天將黃昏。正是春日漸長時,秦淮河邊柳綻鵝黃,白絮如雪,一彎碧水清澈可見游魚,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昏鴉倦鳥翩翩歸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時候,在潺潺流水岸邊,女孩子們揎袖挽褲,裸露著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階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萊,有的浣布捶衣,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嘰嘰咯咯大說大笑,還有的哼著聽不清詞兒的小曲兒。河南岸十里繁華,千丈軟紅,各個秦樓楚館都已掌起彩燈,雕樑畫棟麗色紛呈。打開臨河的窗欞,隔著紗幕,傳來笙篁琴瑟之聲,河上的樓船畫肪也是張燈結綵,往來游弋,招徠著富商大賈、王孫公子。
「金陵王氣黯然收。」高恆興奮地望著一河的繁華勝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你聞聞這花香氣、脂粉氣——沒了王氣,色氣可更盛了呢!這都是李衛倡導的。熊賜履當年給聖祖上折子,請禁秦淮煙花。明珠說,一條秦淮河的稅,頂得上湖廣一省的捐賦,就作罷了。李衛來當總督,稅加兩倍,仍舊夜夜客流如雲。他就是靠這個還清了江南官員虧空的。」因見錢度發怔,問道:「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錢度是師爺出身,先頭跟田文鏡當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別說府縣官,就是三司衙門,連叫堂會的也沒有,生怕別人彈劾,更無嫖娼逛窯子的——田文鏡十分冷酷,官員們犯這個忌,他見一個拿一個,從沒有手軟過——後來在京城,他又跟了劉統勳。劉統勳雖比田文鏡近於人情,那份鐵面無私,似乎更難觸犯,也不曾沾惹過八大胡同之類地方。今日乍放出京,見外省如此宦情,一來感慨,二來有「頭一回作賊」的虛心。想獨自回到驛館,又怕得罪了高恆,也有點捨不得這裡的勝境,因而心裡迷惆一片。聽高恆這麼一招呼,錢度才猛地驚醒過來,說道:「哦——哦——我嘛……我心裡一直犯嘀咕:雲南銅礦幾萬工人,散處一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後不管了,銅政司原先又沒有這套人馬,叫我怎麼著手——」
「得了吧你你!」高恆哂笑道:「你是想吃魚又怕沾了腥!告訴你,開國至今還沒有一個大員淹死在這條河裡的呢!什麼時辰倒霉的也是小官。虧你還是個師爺出身!」錢度囁嚅道:「王法平等,雖是官樣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給人看看的。你說的也不全對。」高恆笑嘻嘻說道:「比如這河水四尺深,這叫『法度』,對誰都一樣。你個子高過四尺,它就淹不到你;你沒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聖人製法原本就為下愚而設的。如果士大夫與庶民都『平等』,誰還去尊崇孔子這個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恆中堂,他忠於朝廷皇上沒有二心,不摟錢,文的武的都能來兩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搖身一變,成了中堂宰相!——那些窮秀才,巴著三年一考,舉人、貢生一—進士,州縣府道兢兢業業地做下去,一步也不得有錯,還得政績卓著,苦巴巴熬盡了油,有幾個能到他那一地步兒的?想想仍舊是個不平等!你常去傅恆府,見他書房裡掛的那幅字兒麼?」他略一沉思,用手敲著腦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園,桃花春雨照離魂。
憑將別後雙紅袖,記取東風舊淚痕。
吟罷笑道:「傅六爺的風流才調,戎馬倥傯間還能和女賊娟娟偷情兒,萬歲爺曉得也只是一笑。這一首可不是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春榭坊裡南京頭號女侍書笑雪姑娘贈給傅六爺的,六爺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問我,我支吾著說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六嫂那脾氣你知道,當場搗著我頭罵『鼻子裡插蔥,還和我裝象呢!我要不打聽個八八九九,就敢來問你?」
錢度聽了,笑著還要問時,上游一帶蕭歌篁曲,一艘畫航輕搖飄然而來,船中間燈火輝煌,倩影綽約,一曲媚歌順風飄來:
香舟歸去銀燈掌,繡戶輕珠網。拂塵拭鏡見顏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窩。薰香呼婢嗔他懶,怒語因郎軟。背燈微笑轉秋波,試問那人,今夜竟如何?
軟語濃艷靡人欲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輕輕唱道:
燭影花光耀錦屏,翠幃深處可憐生,桃花著雨不勝情。偷覷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屬輕輕,牙根時度一聲鶯……
唱著,那肪已漸漸駛近,聽著航中似乎一陣竊竊私語,接著戛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蘭麝馥郁流香,佩環丁當作響,錢度已是聽得神癡若醉。高恆一眼瞧見米黃色西瓜燈上亮著碗大的「鳳彩」二字,喜得眉開眼笑,跺著腳叫:「曹媽媽,曹媽媽——我是高永!快靠過來,靠過來!」
「是誰呀?」
燈影閃爍間,錢度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艙中探出身來,覷著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認出來,笑道:「是高大郎!從北京販磁器回來了?——船靠過去!」錢度小聲道:「怎麼她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恆也小聲兒道:「這裡又不是在家,哪有那麼多的實話?逢場作戲嘛!」因見跳板已搭了過來,便拉了錢度一同上舫。錢度看那曹氏,雖說稱「媽媽」,卻也風韻楚楚,上身穿一領蜜合色棗花高領春衫,下身罩著石榴黃裙子,刀栽鬢角,頭髮梳得光可鑒人,鵝蛋臉兒上眉黛含煙,翹起的嘴角邊還有深深一個靨窩。高恆一上舫,二話不說,先摟著「媽媽」就親了一個嘴兒,卻被曹氏嬌嗔地推了一把,幾乎倒在艙板上,逗得眾人前仰後合大笑。
「大郎上回來多靦腆,現在越來越不老實了!」曹氏笑道:「這一年多你鑽哪裡去了?叫巧媚兒一想起來就傷心!上回有人去天津衛,照你說的地方去尋你,不但沒那個字號,連那條街也沒人知道——你大爺敢情是個騙子,騙我們這些沒腳蟹麼!」高恆捉住她雙手只是不放,嬉皮笑臉說道:「那是你虔心不到!我怎麼一來就遇著你了呢?巧媚兒想我,你不想麼?」曹氏啐道:「越來越瘋了,沒瞧瞧當著客人,好意思麼?」
高恆這才想到錢度,忙向眾人介紹:「這位錢爺是做過一任知府的。如今已經棄官經商,兩廣兩湖幾十處碼頭都有他的商號。他可是當今一個鄧通呢!不過,當官當了半輩子,卻有個季常之病,如今夫人謝世,百無聊賴,我帶他一道出來散散心。你們可得好生侍候著。」一席假話被高恆正容說來,弄得錢度手足無措,漲紅著臉連說「不敢」,早有兩個婆娘上來攀項拉手,拖著他一同到後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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