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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劉統勳解疑訪李衛 墨君子論盜會學政 

  已經鼓起的膿包兒,無緣無故地又消了腫。弘皙、弘昇及時收篷韜晦,乾隆無論如何耐心,再也釣不起這群沉到淵底的魚來。只好等著劉統勳追查孫嘉淦偽奏折一案結果。劉統勳以為,上書房奏折進出都有登記,極易清查的,他丟下手頭幾個大案,親自到上書房清理。可怪的是偏偏沒有這一份奏折的記檔文字,莊親王允祿素來不管這些細事,弘曉在上書房、軍機處兩頭忙,兩頭不照影。劉統勳親自登門詢問,都是一句話:「這是接本司的事,怎麼問起我們來?我們當王爺,連這樣的事都要一一過問?」

  劉統勳這才曉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軍機處派人來催,傳了鄂爾泰的話:「這個案子查了一個月,劉統勳毫無作為,已上報聖躬。聖上命你十日一報,務必清出頭緒。想不到劉統勳面兒上精幹,辦起實事來如此無能!」劉統勳聽了,竟弄不清哪是乾隆的話,哪是鄂爾泰的申斥。自己差使確實沒有辦好,也只好忍氣吞聲。他索性從刑部四司裡各抽出四名老吏,要錢度主領,自己百事不問,專查此案。累得頭髮長了一寸多長也顧不得剃,仍是毫無線索。過了七月節,內廷三日一次傳諭申斥,乾隆竟不顧情面,連降劉統勳兩級以示懲處。劉統勳也不理會,照舊帶人往六部晝夜不停地清查。直到八月,他最後查完兵部,仍無結果。

  劉統勳拖著好似灌了鉛的步子出了兵部,遙望刑部所在的繩匠胡同只是出神。錢度從後頭跟上來,知道他心裡憂愁,沒敢言語,劉統勳許久才道:「精誠不至,金石不開啊……看來我這孔孟之徒真要去廟裡進一柱香,乞個夢什麼的了。」錢度也吁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偽折出自誰手,反正上書房接本處、謄本處的人逃不脫干係,依著我見識,鎖拿了下來嚴刑拷問,斷沒有個問不出來的理。如今莊親王、怡親王,連鄂爾泰都遭了御批痛斥,他們也不敢回護上書房,再說,無論將來如何,上書房這幹吏員總是要受處分的……」劉統勳沒聽完,便知這個師爺出身的錢度,已經起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拿上書房一干筆帖式、司文郎的吏員們頂缸了,遂連連搖頭道:「本來這個案子只在大官場裡,你這樣一弄,震動天下。你以為那些筆帖式們好惹?那都是根子硬挺的旗下人。他們後頭的主兒你隨便摸一摸,哪個也惹不起!這是孤注一擲的法子,何況真犯未必在裡頭,這一鍋夾生飯再燒糊了,可叫我們怎麼吃呢?!」

  「那……可怎麼好呢?」錢度是個精明人,頓時知道自己出了餿主意,吶吶說道:「該查的都已經查了……」

  劉統勳黑紅方臉膛上肌肉抽搐著。咬牙笑道:「想不到我劉統勳如此無能!——走,到李衛府裡,瞧瞧他的病去!」他彷彿下了什麼決心,說完抬步就走。錢度只好跟著他,也沒叫轎子,出了兵部胡同向北折再向東,便見李衛門前那株十分顯眼的大槐樹。幾個家人正在樹下掃落葉,見是他們二人,忙丟了掃帚上前請安。劉統勳便問:「李大人這幾天可好些了?」

  「大人前兒來的嘛!」那家人回道,「每年秋天,我們老爺的病就見好,我們家的人都怕霜降。爺請進,我們爺和太太這陣子正在西花廳那邊散步呢!」

  劉統勳和錢度聯袂而入,穿過正堂房西側的月洞門,果見李衛和夫人翠兒坐在花廳前的石鼓墩上指指點點說笑。此時正近八月中秋,園中紅瘦綠稀,滿園的雜樹或呈絳紅、或淡黃、或橙、或碧,色彩斑斕。那被扒倒了的院牆也沒有再修,只用月季刺枚新編起一道籬笆。那扒坍了半邊的西書房也沒有再修復,高高的房架矗在秋空裡,顯示著它的一段榮衰史。劉統勳老遠便拱手作揖,說道:「又介公,恭喜你康復了。今兒有興致出來走走了!」

  「是延清來了,還有錢度,」翠兒對李衛說了一句,見李衛要起身,她忙按了他肩頭一下,笑道:「又都不是外人,你只管坐著——錢主政有一陣子沒登我們門兒了!」錢度仰臉想了想,笑道:「有一個月了吧,幸虧今兒跟著我們劉大人,忙極了的,每天的事攪纏不清,像是亂蜂蜇頭!」劉統勳忙笑道:「這是真的,錢度沒說假話。我們剛從兵部出來,就近兒給督憲請個安。」

  李衛自入夏以來寸步沒有離開過東書房。今兒是頭一次出來看秋。他精神還算好,只大病未痊,久臥房中,臉色異常蒼白。見劉統勳和錢度扎手窩腳地還要行禮,吃力地笑道:「別……別這樣,一處坐罷。」他頓了一頓,舔著嘴唇又道:「這秋景不壞,可惜我讀書太少,想說也說不上來。」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劉統勳笑道:「大人此時不過是這個心境,您安心攝養。聖上昨日還說及您,如若李衛在位,焉有查不出偽奏折一案之理?皇上倚重大人的地方多著呢!」李衛歎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恨自己的命運不濟,身子骨兒不爭氣罷了。那個假奏折,到現在沒有線索麼?」劉統勳忙道:「是。毫無端倪。我敢斷言不是六部官員寫的。思量來去,各王爺府還沒有查。宮裡的事情他們知道的最多,位份低的小吏是寫不出來的。所以來請教前輩,這事該怎麼著手?」

  李衛沒言聲,俯身順手掐了一根草節兒放在嘴裡嚼著,翠兒見錢度詫異,笑道:「錢老爺別笑他。他這是討吃時慣下來的毛病兒,一有心事就嚼草根,數落過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下頭人都笑他。那年高江村相公為這事題了三個字,說這叫『識知味』。下頭學他的還不少呢!」李衛沒理會翠兒說話,許久方緩緩說道:「這個案子要就事論事地辦,可不能就事論事地想。這和朝局是連在一處的,所以主子發急,催得你人仰馬翻。你在六部折騰了幾個月,就算是哪個王爺在背後搗鬼,證據也早就毀得一乾二淨了。我不是敗你的興,不要去打王爺們的主意。如今京裡也沒有那麼笨的王爺,會就地捏造出個折本,掖藏著塞進上書房。但折本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既然在六部查不出,那一定來自下頭省裡,有時一送折子就是幾十份,在這上頭想弄點手段一點也不難。」

  「大人說的我明白了。」劉統勳一躬說道:「我是覺得我太丟人了,不迫根查到底,心裡難嚥這口氣,也對不住主子。既然老督帥這麼說,學生明天就用六百里加緊文書,發到各省由督撫舉報。」錢度在旁笑道:「督撫們誰肯擔這責任?我跟過好幾個撫台了,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依著我說,叫各省督撫和有直奏權的官員,開列去年以來報到上書房的奏折的清單,說要和上書房存檔冊子核對。這樣,誰也不敢弄虛應酬了。你一說是查偽奏折,先就把下頭大人們嚇悼了魂,就有證據,誰肯給你?」李衛點頭道:「實在這才見透了。我當了一輩子的總督巡撫,實情就這個樣兒。」

  李衛說罷,默謀了一會,自失地一笑又道:「這件事你太癡。你覺得丟人,別人不這樣看。誰都知道這裡的難處。就是主子,心裡也是雪亮;申斥、處分都是給人看的,敲山震虎罷了。按說這事與孫嘉淦有直接干連,你看他一點也不著急,這就是說他已深知了聖心。主子要的就是你劉統勳這份癡心傻勁,也想看看你辦事的忠心。你情放心做去,終究吃不了虧。」劉統勳見李衛面上帶著倦容,便起身來說道:「督帥,我沒有虛來一場,這一點撥,我心裡已經透亮兒了。您累了,我們先辭,改日再來拜訪。」

  「好。」李衛微笑著站起身來,悠晃著步子送兩個人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道:「邸報我看過,小尹那邊已經接旨,孫嘉淦就要啟程南下。你們要不去送他就罷了,要見著了,替我問聲好。」錢度一邊走一邊思索,說道:「卑職只是不明白,皇上是『敲山震虎』?誰是虎?為什麼不擒虎?」劉統勳道:「那不是我們管的事。我也不想問。盡臣子本份就是了。」李衛只是微笑,卻轉了話題:「錢度,上次你說要成親,是個小戶人家的,怎麼後來也不聽言聲了?」

  錢度不禁臉一紅,他幾次托人去張家提親,媒人說一定能辦成,不料五月端午過後,張家竟舉家遷走,誰也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這事說出來頗覺難堪,只好含糊答道:「我也只是想尋個人好在身邊侍候。那一家後來打聽是個屠戶出身,街坊裡名聲也不好,也就罷了,待尋到好的,一定來稟李大人。」

  「那好。」李衛送二人到二門口便止了步,「外頭風大,我就不出去了。」看著二人出去,李衛方才回書房安息。

  孫嘉淦奉旨主持南闈鄉試,到得南京,恰是八月十八,剛剛過完中秋。一過黃河,便覺出河南和直隸氣候迥然相異,像煞是在北京退回去了半個月。他取道開封匆匆東下,因急著趕路,也不坐船,只帶了三四個師爺,由沿途驛站供應食宿、車馬走騾,從安徽直趨南京。兒個師爺都是他在府中多年的幕僚,平素不拘形跡。這一路天清氣朗,秋風宜人,或村或泉,或上崗陵或越溪河,時而穿行於修篁茂竹之間,時而流連於楓葉霜染的林間小徑,或吟詠詩詞、或作笑談,倒也不覺羈旅勞頓之苦,待到南京石頭城外一家小店歇馬時,天色已經晚了。依著孫嘉淦,當時就要人去通稟江南巡撫尹繼善,幾個幕友上前攔住了,說:「我們走了一日,在馬背上顛得頭暈眼花,腳都腫了。這會子去告知,尹中丞一定要來拜的。老爺好歹體恤我們一點,今兒受用一夜,好好歇息,明兒您親自去巡撫衙門拜訪,豈不禮數周全?我們比旨意規定的日期早到了五天呢,誤不了事!」孫嘉淦只好笑應了。

  客棧的人是接待慣了京官的,起初只當是哪個部的司官,聽見這話,才知道是欽差大臣,頓時亂成一鍋粥,送茶的,倒水的,牽馬飲騾的一陣瞎張羅。又恭請「孫大人」到上房安息。幾個人剛燙完腳,晚飯已擺了上來。一丟下碗筷,滾熱的毛巾便又遞了上來。師爺們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一個個被侍候得渾身舒但。他們乏透了,飯後略寒暄幾句便各自回房進入夢鄉了。孫嘉淦有一宗兒毛病,愈是乏累愈是難以安枕,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秋蟲唧卿聲,勾起了離人心緒。左右是睡不著,孫嘉淦推枕而起,在床邊吃了兩口涼茶,忽然起了詩興。遂沉吟詠哦道:

  僧煞碧樹牆外,更有秋影無賴。鎮日匆匆惹人憂,填盡一江詩債。秋來秋來,都被風華愁壞……

  思索著還要吟時,卻聽屋上有人續詠道:

  離愁在抱,江草萋萋時,吟斷情腸,山雲瑟瑟,難忘折翼之悲,九疑三湘同懷……

  「誰?!」孫嘉淦大吃一驚,順手掀起扣在燈上的罩子,四面張望時,卻不見人。詫異間聽到樑上一聲微響,一個黑衣人倏然間已站在孫嘉塗面前!孫嘉淦剎那間便鎮靜下來,仔細打量那人時,只見他身材中等,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濃黑的雙眉凝成兩團,像是誰在眼睛上方點了兩個蝌蚪,只盯著孫嘉淦笑,卻不似有什麼惡意。孫嘉塗冷冷說道:「我是山西書生孫嘉淦,官做得不小,卻窮得要命,我一生辦案不少,或是哪個仇家請你來的?請取了我的首級去。」

  「實不相瞞,」那人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甩到腦後,笑道:「我是山西白陽教裡的護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飄高忌我悟性高,他又行為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恆破寨,我倖免於難。流落江湖,衣食無著,只好當了這個樑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點東西換酒喝,聽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癢,也狂吟幾句。驚了你,實在對不住。」說著便要走。孫嘉淦卻一把扯住了,說道:「你的詞我聽了,不是凡品格調。既來之則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詩箋,就便兒請教。」說著便翻馬搭子,從裡頭取出個冊子遞給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稱你膽大如斗,果真如此,真豪爽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燈下仔細翻閱。許久,才把詩集還給孫嘉淦,說道:「你這些詩有盛唐風格,就《春與律》『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落了晚唐卑調。」又指著《題長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這一句輕桃。就如李義山『薛王沈醉壽王醒』,不能說不尖刻清新,但為詩人,卻失了忠厚之道。」

  孫嘉淦噗哧一笑,說道,「墨君子先匪而後賊,在這裡和孫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方才是論詩,已見一斑。有佳作沒有,請賜教一首成麼?」墨君子歎道:「賊匪和官家僅一牆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敗者賊這一說,譬如您孫錫公,當年夜走三百里殺人,你循的是王法,還是天理?你以為你說的賊是剿得盡的麼?王陽明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但只教楚存三戶,亡秦必楚。你也是讀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自巢覆卵破,舊作早已一火焚盡,你既索詩,不得已口占一絕為今夕幸會助興。」遂拍手而歌:

  關河鎖帶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戰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卻防明珠丟錦囊!

  孫嘉淦心中異常驚訝,摸了摸袖中,只有五兩許一塊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歎道:「有此等人才墮入泥塵,是我們台閣臣子的過錯。你身無功名,我也不能許你功名。憑你才學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於青雲之上。這一點點……我說過我是個窮官,實在無補於你。拿去暫作餬口之資,不要自甘墮落了。」

  「前頭於成龍大人曾提到我的一個前輩。」墨君子坦然揣了銀子,「也曾有過像你這番勸化。前輩說,『道不行乘搓浮於海,人之患束冠立於朝』,銀子我受了,您的這些個金石良言還是教訓自己子侄去吧。」

  孫嘉淦頓時默然,墨君子也不說話。二人年紀相殊,性格各異,卻一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敵。孫嘉塗許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賢,倡的是聖化之道,你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潔之志,為什麼要一味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風一吹已百年,『數』是造化定的,我也難說是對是錯。但有一口氣,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說到『天理』,飄高他們為詭為異,不成氣候,我已決意創立天理教於世。三十年後顛覆這個『大清』。也許你見得到的。」他說話聲音很淡,孫嘉淦心裡發疹:

  「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這叫恃才沽禍。就我所見的人物,你的才並不怎麼出色。」

  「也許吧。但您的兒孫可以見到天理教勃興。」

  「我的兒孫會殺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們能見到。」

  「他們一定殺掉你,不然我不見他們!」

  「還是那句話,他們沒有你的志氣,破不了心中賊。野火春風嘛。」

  墨君子說完,抱手一揖,說道:「我該去了。欽差大人。」孫嘉淦苦笑著也抱拳一揖,說道:「那一點菲薄之銀,你不要用在你教務上。」「那是當然!」墨君子身形一晃,像來時一樣快,倏然消失在門外。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孫嘉淦夢魔一樣獨自在孤燈下徘徊,喃喃而語。耳聽遠處雞鳴三聲,仍是毫無睡意。親自撥燈添油伏案而作,將上次見乾隆說的話,寫成了《諫三習一弊折》思量來去,還是轉到了「進君子退小人」這一條,沒有這一條,斷難長治久安。在結尾寫道: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亂之階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寫完,又將今夜遇到巨賊墨君子的事另備一札,細細寫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廚中炊起,後院馬嘶騾鳴,挑水夫甩著扁擔支悠支悠在院中輕步往來。孫嘉淦索性洗了臉,吹了燈端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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