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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出奇乓奔襲馬坊鎮 查敵情暫住天王廟

  傅恆從巡撫衙門借了兵,當夜就離了太原城。這五百精兵原是雍正十年經岳鐘麒在西寧前線訓練過的。岳鐘鹿兵敗和通倫,被撤去寧遠大將軍職銜,鎖拿北京問罪。這支後備軍沒有用上就地裁撤。幾年來陸續遣散了士兵,只留下些干把下級武官沒法安排,被前任山西巡撫招了作親兵,在中營護衛。得著這一立功的機會,這些武弁們真是人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傅恆猶恐激勵不起士氣,將藩庫撥來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全部分發了他們,二更啟程,一色的膘騎牛皮甲,強弓硬弩,十名火槍手充作欽差護衛,保護著傅恆和李侍堯悄悄地出太原西門,疾速向馬坊進軍。第二日拂曉時分,他門便趕到了地處黑查山峪的馬坊鎮邊。

  「到了。」守在傅恆身邊的廖清閣,眼看著一片黑魅魅的鎮子愈來愈近,在馬上用鞭子一指,說道:「中堂,前頭就是馬坊鎮。這地方我來過兩次。名兒叫做『鎮』,其實不到二百戶人家,每年秋天馬販子們從中原馱茶葉到這裡和蒙古人換馬,也就熱鬧那麼幾天。」

  傅恆渾身都是汗,被風吹得又涼又濕,冷冷地望著西北邊黑森森的黑查山,又掃視一眼閃著幾點光亮的馬坊,問道:「鎮子裡有沒有驛站?我們不熟這裡的情勢,闖進去,肯定會有通匪報信的。」「回中堂話。」廖清閣說道,「驛站倒是有一個,只十幾間房,也沒有專門的驛丞驛卒。鎮東有一座天王廟,雖破落些,院落不小,依著我說,用一百人把鎮子圍了,只許進不許出。剩餘的人都住到天王廟,等李道台的民兵來了再說強襲。」

  「這是三不管地面。」李侍堯也在觀看馬坊鎮,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鎮上沒有朝廷的官員,一個鎮長,天曉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凡帶刀的都由他支應——我們不亮身份,住天王廟還是對的。不過不用人圍鎮子。本來這地方就雜,三教九流、強梁大盜經常在此出沒。誰也不管誰的賬。我們旗甲鮮明地亮相、等於給人報信。」傅恆想了想,大笑道:「我們索性裝作強人,點起火把!進天王廟!」

  當下眾人聽令,點起了十幾支火把,也不吶喊,由廖清閣帶著,沿鎮東驛道兜過去果見一大片空場旁邊有一座廟,外邊看去,裡邊房舍倒也不少,四周荒涼寂靜。

  「衝進去!」傅恆用鞭梢指著緊閉的大門大聲命道:「各房要挨著搜查,防著裡頭有人!」

  幾個戈什哈跳下馬,發一聲喊,一齊用力一推,那門卻是虛掩著的,「嘩」地豁然洞開,兵士們手按腰力一擁而入。傅恆帶著自己的親隨站在天井中心冷靜觀察。突然一個兵士舞著火把奔出來,歇斯底里大叫一聲:

  「這屋裡有三個賊男女!」

  接著便見三個黑影隨後衝出來。黑地裡看不清面貌,兩個彪形大漢。還有一個個子極小,一手攥著香,一手提著刀,站在門口,似乎在發怔。好半晌,一個黑大個子才問道:「你們萬兒?誰是心主,出來說話!」廖清閣大踏步上前,因不懂土匪黑話,學舌問道:

  「你們萬兒,誰是心主?」

  「格拉雞骨飛不去,毛裡生蟲!」1那人答道:「你們萬兒?」

  「格拉牛骨飛不去,毛裡生蟲!」

  三個人都是一愣,突然捧腹大笑。高個子倏地跳過來,揮刀便劈。廖清閣眼疾手快,將刀一格,頓時火花四濺,驚怒道:「日你姥姥!話沒說完就動手?」

  1黑話:「馱馱峰的,山跳蚤!」

  「你們是倥子!」

  「你們是小倥子,倥兒子!」廖清閣道,「我們是紫荊山來的。飄高老雜毛要是這樣待客,天不明我們就回去!」

  傅恆原怕這院窩藏大股土匪,見只有三個人,便放了心,聽廖清閣對得機警,不禁暗中點頭。那三個人暗中互相張望一下,黑大個子回身對小矮個子道:「山跳蚤爺,他們不懂咱門切口,興許是從紫荊山才過來的。飄總峰說過這事,惡虎灘那邊人手不夠——」他話沒說完,那個諢號山跳蚤的一擺手打斷了,聲音又尖又亮:「你不是頭兒。叫你們頭兒出來!」傅恆聽他口氣,在馱馱峰是個不小的人物,見廖清閣暗中回頭望自己,便大步走過去,悶著嗓子問道:「我是頭兒。你有什麼事?」

  「無量壽佛!觀音菩薩變了小童,見五色雲中露出柬帖,菩薩拈起展開,許多無生默話!」

  傅恆聽了心裡一緊,他在上書房見過收繳上來的卷秩浩繁的白蓮教各派傳教書,隨便翻翻,都是些俚俗不堪的話頭。對於「觀音變小童」這句話出自何經何卷,已了無記憶,反正肯定在白蓮教經卷中。見他考問,心裡一急,憋出一句:「眼賊、耳賊、鼻賊、舌賊、身賊、意賊為六賊,真空老祖傳我無字經!」

  「你是飄總峰師弟!」山跳蚤似乎吃了一驚,略一怔又揖手問道:「說破無生活,決定往西方?」

  這詩傅恆倒記得清爽,立即對上「花開見佛悟無生,悟取無生歸去來!」那山跳蚤執禮更恭,放低了聲音,似乎頓了片刻,又問:「前思後想難殺我,不知無極幾時生。亂了天宮不打緊,兒女可曾回家中?」傅恆聽了頓覺茫然,搜索著記憶回答道:「有表有疏徑直過,有牌有號神不揀……萬神歸家誓有狀,過關乘霧上雲盤。見佛答上蓮宗號,同轉八十一萬年!」他自謂這詩對得還算得體。不料話音剛落,山跳蚤改變了口氣,惡狠狠道:

  「你的切口大有毛病:一會兒大似佛,一會兒小似鬼!一會兒是正陽教,一會兒是白陽教——你他媽到底是什麼人,哪個教?」

  「老子是白蓮教!」

  「放屁!」山跳蚤怒喝道,「哪有這個說頭?來路不明,我們飄總怎麼會收你們?——我們走!」

  「拿下!」傅恆見已露餡。「噌」地拔劍在手,大喝一聲,「一個也不要放走了!」

  那三個強人都是老江湖,見事情有異,早已全心戒備,呼哨一聲一齊向後退。無奈傅恆人多,四周已圍得鐵桶一般,眾人吆呼著蜂擁而上,一個回合交手,兩個大個子已被按倒在地,亂中卻尋不到山跳蚤。滿院搜索時,卻聽正殿屋脊上一陣尖厲的怪笑,喋喋之聲如夜半鴟號,笑得眾人心裡發疹,抬頭看時,依稀是山跳蚤蹲在獸頭邊。山跳蚤笑著道:「憑你們這點稀鬆本事,敢來黑查山闖地面?等我們飄爺擒住那個鳥傅恆再和你們算賬!我這兩個兄弟且留下,要當客敬,死一個換十個!」說著手一揚,寂然無聲而去。傅恆覺得肩胛上一麻,用手摸時,粘乎乎不知甚麼,湊近火把一看,卻是血。旁邊廖清閣驚呼一聲:「六爺,您受傷了!」

  「不妨事。」傅恆小心從肩上摘下暗器觀看,卻是一隻鐵蒺藜,擠傷口看血色,顏色鮮紅,並無異樣,知道鏢上沒有喂毒。一口氣鬆下來,傅恆才覺得鑽心疼痛。當著這許多部眾,他只好強咬著牙忍著疼痛。若無其事地扔了鐵蒺藜,由隨軍醫官包紮著,問那黑大個子:「你在馱馱峰上是個什麼位份?叫什麼名字?他呢?」

  黑大個子哼了一聲,說道:「我叫劉三。他叫殷長。都是山爺的親隨!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傅恆這才知道不過是捉了兩個小嘍囉,心裡一陣失望,又問道:「山跳蚤是什麼人?」

  「連山爺都不知道?」劉三和殷長都抬起頭。劉三驚異地望著傅恆,又打量了半日周圍的人,突然驚道:「他們服色這麼齊整,像是他媽的官軍!」殷長卻道:「官軍哪來這股子人?飄祖爺會算計錯了?」因離得近,傅恆看見殷長禿得寸草不生的頭,加上一嘴大牙,傻乎乎的。正要再問,身邊站著的李侍堯輕輕扯了扯傅恆後襟。傅恆會意,一邊吩咐廖清閣:「好生問他,防著他是勾結朝廷官員的奸細。」心裡暗笑著跟李侍堯過來,在西北角一片長滿蒿草的空場上站定了,傅恆笑道:「你今晚怎麼了?一句話也不說,陰沉沉的只是出神!」

  「六爺。」李侍堯的聲音發顫,似乎有點驚懼不安地說道:「我們小看了飄高。他打臨縣是假的,是要誘代州雁門關出兵,中途設伏襲擊官軍!」傅恆被風吹得打了個寒顫,良久才問道:「何以見得呢?」李侍堯道:「方纔一見面,劉長就說出惡虎灘。還以為我們是飄高調請增援的匪徒。那惡虎灘緊挨著白石溝,地勢凶險,又是雁門關到黑查山必經之路……」

  他話未說完,傅恆已經悚然驚悟。臨出發時,他和李侍堯看圖志,李侍堯曾說:「幸而飄高只是小賊,兵力要大的話,中途設伏,范高傑他們可就要吃大虧了。」惡虎灘地勢雖沒有見過,但聽這個名字,就夠人心悸的了。傅恆思量著,說道:「臨縣是個誘餌。飄高的人馬都在白石溝惡虎灘,山寨子就是空的了,我們的辦法仍舊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做起來更容易。」李侍堯笑道:「不過有一條六爺得思量。我們下手早了,他們撤伏兵回山寨。范高傑他們隔岸觀火,我們就苦了。我們下手晚了,范高傑他們損失太重,朝廷仍要怪罪六爺。時機不容易把握啊!」傅恆暗中瞟了李侍堯一眼,他很佩服這個小小通判,思慮周密。遂格格一笑道:「好,有你的。你來審問這兩個匪痞!」李侍堯笑著答應一聲「是」,變了臉大喝一聲:

  「把那個殷長給我拖過來!」

  廖清閣正焦躁,忽聽這一聲,便丟下劉三放在一邊,一把提起殷長,連拉帶拖拽過來。劉三知道他口松,緊著叫道:「老殷,嘴上得有個把門的!——這群人我越看越不地道!」

  「你地道,你嘴上有把門的。」李侍堯冷冷說道,「我這就叫你嘗嘗我的手段——把他扔進那邊干池子裡,填土活埋了他!」

  幾個兵士答應一聲,將縛得像米粽似的劉三丟在干池,挖著土就填。劉三先還叫罵幾句,後來便沒了聲息。殷長嚇得六神無主,不停地磕頭道:「好爺們哩……都是自己人,……都是一個祖脈,有話好生說唄,好爺們哩……」

  「給臉不要臉,他不肯好生說麼!」李侍堯滿臉獰笑,手按著寬邊刀柄,惡狠狠道:「爺們從紫荊山奔這門檻;上千里地,好容易的?說好了的,這裡有人接應,送我們去白右溝。誰他娘封他飄高是綠林共主了麼?說,飄高在哪裡?我們要見他!」

  「飄總峰在……惡虎灘……」

  「寨子上有人沒有?」

  「有……留了三百弟兄,都有殘疾。不能廝殺……」

  「圍臨縣的五千人是誰帶領?」

  殷長似乎怔了一下,笑道:「合山寨也沒有五千人。那都是臨時尋來老百姓充數兒嚇唬官兵的,由辛五娘帶著……」

  「辛五娘。」傅恆從旁插話問道:「是不是還有個叫娟娟的?——長得很標緻,會舞劍。」殷長搖搖頭,說道:「小的沒聽說過『娟娟』這名兒。五娘是無生老母蓮座前玉女轉生,自然標緻羅!哎喲喲,那身子輕得站到荷葉上都不下沉,杏臉桃腮櫻桃小口,看一眼管叫你三天三夜那個那個……」他色迷迷吸溜著口水,有點形容不來了。

  李侍堯哪裡曉得傅恆的心思?在旁說道:「少順嘴胡唚!她是玉女是夜叉關我們屁事?我只問你,那個鳥山跳蚤如今跑哪裡去了,是去了惡虎灘,還是奔了辛五娘?」殷長嘻笑道:「你問一我答十,幹嘛這麼凶巴巴的?都是吃的正陽教,奉的一個無生母嘛!」李侍堯拍拍他肩頭,說道:「你比劉三識趣。我虧待不了你,我們還指著你帶路呢!」說罷一擺手,命人將殷長押了下去。

  「我看這個蠢貨不像說假話的人。」傅恆笑著對李恃堯道:「今夜雖然辛苦了點,卻摸清了飄匪的計劃。看來飄高為了打好出山第一仗,真的費了不少心機。他們既把我們當成紫荊山的人,那就是說,他們確實和紫荊山匪徒有聯絡。如今你一千民兵從離石趕來,也保不定紫荊山的人正往離石方向趕路呢!」李侍堯點頭道:「六爺慮的極是!不過紫荊山的情形我略知一二,總共不足五百人,隔州隔縣來為飄高賣命,他們未必有那個膽量。就是來,幾百人又走了幾百里山路,也沒什麼可怕的。」傅恆笑道:「我們就冒充紫荊山教匪,暫且在這馬坊鎮駐紮吧!」

  李侍堯一時沒有回話。兩個人都坐在石坊牌下沉思默想。傅恆望著滿天緩緩移動的雲彩,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昨天還在太原和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僚們應酬。如今卻又坐在這個破廟裡和什麼馱馱峰、紫荊山的匪徒打啞謎鬥心眼。一轉念間又想起娟娟,那倩倩玉影,超絕的劍術,那紅絨繩上的姿態,月下贈詩,臨別時深情的一瞥都歷歷在目。說不定日後還要疆場兵戎相見,不知是誰血灑草菜?思前想後情如泉湧,一會兒通身燥熱,一會兒又寒徹骨髓……真個情隨事遷。令人難以自己。李侍堯卻在計算離石人馬幾時到達。范高傑幾時經過白石溝,怎麼能叫官軍吃點苦頭又得救,攻打馱馱峰的時辰必須掌握得分厘不差。正想著,傅恆說道:「我算著,我們要裝六天土匪。你的一千人明晚能到。這幾天人吃馬嚼,糧餉的事很叫費心思。依著我的心,這會子就打寨子,倒省事了。」

  「我和六爺一樣的心。」李侍堯道。「但我們一打寨子,臨縣的和惡虎灘那邊匪徒立刻就收兵,全力對付我們。范高傑他們並不真正為朝廷,他們為的是他們的張大帥。必定等著我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才來救我們。功勞是他們的且不計較,我們反倒落了吃敗仗名譽兒。六爺,本來是我們救他們呀!而且那樣,飄高的人馬都是生力軍。我們兒百人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從天理、人情到軍事、政治,非咬牙頂這六天。那時候,勝券就全操在我手了。」

  傅恆靜靜聽完,拍拍李侍堯肩頭,深深吁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對,聽你的。方纔我說的是心情。」

  隔了一日,李侍堯的民兵才陸續來到馬坊鎮。這群人其實也都是李侍堯收編的土匪和一些半匪半民的山民。衣色甚雜行伍不整,三十一群五十一夥,帶著長矛、大刀片子、匕首,有的甚至背著鳥銃、腰裡別著鐮刀、砍柴刀什麼的。

  當地鎮長叫羅佑垂,綽號「油錘」,其實原來也是個地棍,這地面各路土匪經常出沒,士紳富戶膽小不敢接待,共推了他專門和各路豪客周旋。眼見前晚有人佔了天王廟,白天封門一個人也不來接洽,今天又有這麼一大批不三不四的人進鎮,所有的客房全部佔滿,連驛站也都佔了。羅油錘又沒見有人來尋自己,心裡忐忑不安,總覺得要出大事似的。他在家兜了半天圈子終久坐不住,便拿了根旱煙管,帶了幾個鎮丁徑往天王廟來見傅恆。傅恆自忖身上毫無匪氣,便命李侍堯出頭接待。

  「你是這裡的鎮長?」李侍堯一上來就使了個下馬威,「老子的隊伍三四千,都開過來了。飄總峰請我們到白石灘討富貴,弄了半天是他媽的這種熊樣!糧沒糧,草沒草,連個鬼影子也不見來接!這裡離省城這麼近,,萬一走漏了風聲,我屠了你這鳥鎮子回我的紫荊山!」他穿著絳紅長袍,敞著懷,腰帶上還別著五六把匕首,又輕輕在臉上抹了些香灰,很像割據一方的毛神。聽他說話的口吻,躲在耳房竊聽的傅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羅油錘卻不害怕,給李侍堯敬煙,見李侍堯毫無反應,燃了火楣子自己抽著,嘻笑道:「山主,四方有路,八面來風。馬坊鎮的情形瞞不了您老。這裡的人信我油錘,抬舉我出來侍奉遠客。但來的,無論白道黑道,咱們都盡心竭力,只要護住這一方水土百姓,算我對得住祖宗。您老千萬別生氣。不知者不為罪,需用什麼,只管衝我羅油錘要。姓羅的一定兩肋插刀為朋友!」「這廟裡住的是我家山主。有二百多個人,外頭這些弟兄有三千多,在這裡歇馬四天,吃飽喝足趕道兒,你給我備兩百石糧,三十車草,咱們兩安光事,不然……」他看了看腰間的匕首,哼了一聲。羅油錘怔了一下,仍舊變得嬉皮笑臉,江湖上的規矩不興隨便詢問姓名,遂道:「好山主你哩,馬坊這地方窮山惡水,出了名的賴地方。草料有,你要一百車立時就能辦到。只是這糧——你老聖明,我全憑著秋天茶馬交易收幾個地皮稅,專門建個糧倉支應各路豪傑。連飄爺都不輕易借這個糧——」

  「你少拿飄高壓我!爺天不管、地不收,是花果山上的自由神!」李侍堯一拍大腿,「糧,到底給是不給?」油錘嘿嘿笑著,一臉無賴相,說道:「給,當然給!倉庫就在鎮西北,您派人去瞧瞧,掃乾淨也只是一百石,爺要覺得不夠用,我也沒法子。要不解氣,殺了我油錘就是。只求別動這裡的百姓,那就是你老人家積陰功了。」

  李侍堯心裡謀算,一萬斤糧一千五百人足可支用六天。不禁暗喜,口中卻道:「我可憐你在這地面混飯不易,你人也還算曉事,這樣,這一百石先支過來。你三天之內給我再征五十石,做成乾糧,我趕往惡虎灘路上要吃。去吧!」

  「山主……」

  「滾!」

  看著油錘低眷頭遠去的背影,傅恆不禁拊掌大笑,說道:「侍堯有你的!現在萬事俱備,只等著惡虎灘那邊了。要派幾個人到那邊打聽消息,我們攻寨子的消息,那邊打響正好聽到才成——只一條,不能讓姓范的曉得我來。」

  「那自然,六爺慮的是。」李侍堯笑道,「省城帶的人不會裝上匪。還是叫離石的人去吧!」

  二人正說笑,外邊戈什哈帶著一個人進來。未及稟報,傅恆一眼就看見是吳瞎子。眼睛陡地一亮,笑道:「腿子好快呀!我估著你明天才能到呢!」見李侍堯發愣,待吳瞎子請安畢,一把拉過介紹道:「這是朝廷特許的聯絡招安綠林的小總管。有他來,我們辦事就方便了。」又介紹了李侍堯。「第五天夜裡我們攻馱馱峰,你就跟定我。院外那些士兵叫侍堯去經理。」

  「我還帶著朝廷的廷寄呢!」吳瞎子取出一封用火漆密緘的通封書簡,雙手遞給傅恆,「省城的人都傳說欽差大臣親自到雁門關督軍去了。幸虧我帶了延清大人給喀中丞的信,見著中丞,才知道六爺在這裡……」「好,喀爾吉善會辦事,我就是要人們都知道我『去了代州』!」說著便拆開廷寄。乾隆的旨意中嚴厲申斥傅恆,要他接旨後立刻就地駐紮待命。傅恆一笑,將朱批諭旨塞進了袖子裡。李侍堯試探著問道:「萬歲爺催著進兵麼?」

  「不是。」傅恆狡黠地眨了眨眼。「萬歲叫我們把餉備足再進兵。」

  六天之後范高傑帶領五千兵馬過奇嵐城、渡界河口抵達白石溝。這一路走得都十分順當,在東寨一帶過了汾河進入呂梁山,一路走的都是從榆林到大同的古驛道。雖然年久失修,山間百姓馱煤、運糧都還在使用。他有兵部勘合,五寨巖嵐的地方從來也沒有支應過大軍,地方官十分巴結、支糧支草,還各送了三百隻風乾羊,大軍過城,家家香花醴酒擺在門口,取個「簞食壺漿」的意思。范高傑自然約束軍隊「秋毫無犯」。他和胡振彪、方勁私下裡也落了三千兩銀子。在見傅恆之前,張廣泗曾和他們會議,都覺得跟著白面書生打仗沒味兒。張廣泗指示他們:「這仗也沒啥打頭。明擺的,皇上想讓六爺立一功,為他進位宰相鋪路,也好堵眾人的口。軍事上還照咱們老辦法,六爺那邊要恭維著,打完仗他回北京,我另給你們記功升職。」三個人只急著趕快搗掉馱馱峰,解救臨縣之圍,將飄高擒住完事。因而一路上雖是春光宜人,樹吐新芽,桃花繽紛,危崖聳天,山溪湍流,十分好看,他們也都無心觀賞,只催人馬曉行夜宿趕道兒。

  過了界河口,前頭沒了驛道,山勢陡然間變得異常崢嶸,有的地方壁立千仞,高聳雲端;有的地方亂石嶙峋,飛湍流急;有的地方老樹參天,荊莽叢生;有的地方雲遮霧漫、幽谷夾道。過大蛇頭峪之後,連三位將軍也只好下馬走路了。范高傑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走,渾身的汗浸透了牛皮甲,又回頭望望螞蟻似的單行隊伍。吩咐馬弁叫過嚮導,問道:「這裡離黑查山還有多遠?前頭的路都這麼難走麼?」

  「回軍門爺話。」嚮導說,「這兒已經進了黑查山。不過離馱馱峰還有三十里山路。前頭已經過了蛇口峪,您看這滿溝的石頭都是白的,這叫白石溝。不下雨時算是『路』。一下大雨就成河道。夏天是不敢走這道兒的。這邊左手往南,是惡虎灘,過了惡虎灘就和驛道接上了。」

  「向後傳令,」范高傑命道:「在惡虎灘收攏營伍!叫後頭快跟上。實在跟不上的,叫後衛收容!」方勁在旁說道:「軍門,這裡山勢太險,我看不要一窩蜂過前頭峪口,分成三部,過去一部,再過一部,這樣就有埋伏,還能策應一下。」

  胡振彪氣喘吁吁滿臉油汗從後頭趕上來,沖范高傑吼道:「你帶過兵沒有?五千人拉了幾十里長,像他媽一條蛐蜒!要我是飄高,兩頭一堵,從山上滾石頭就把我們砸個稀爛!」

  「把你的匪氣給我收收,你這是和我說話?」范高傑騰地漲紅了臉,「再敢胡說八道擾亂軍心,我就地懲辦了你!」又回身下令:「各營按營就地集結,三個營組成一隊,快過前頭的峪口了!」

  婉蜒長蛇一樣的隊伍走得慢了,慢慢變成了雙行,又變成四行,五千人馬前後用了半個時辰總算集中在二里長的一段狹路裡。范高傑剛剛下令第一撥開拔,便聽山上有人扯著嗓子高唱:

  此地山高皇帝遠羅——

  不上稅也不納捐!

  老子頭頂一片天,

  一腳踩踏呂梁山!

  遠客到這為啥子?

  請你吃碗疙瘩面喲……

  歌聲剛落,便聽一群人轟然和唱:

  請你吃碗疙瘩面!

  隨著山歌聲,「嘩」地一聲巨響,彷彿打並了什麼閘門。滿山坡的白石頭並排地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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