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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西狩獲麟 孔子殺青

  大凡無作為者,都極易滿足,魯哀公就是這樣一個君王。他沒有稱雄爭霸的野心,對三桓的挾持,特別是對季氏的專橫,並不感到有多少不自在,他的神經似乎已經麻木。他滿足於強國不入侵,國家尚安定。國家「政在季氏」,他倒感到輕鬆,他的任務,便是玩與樂。最使他玩得痛快,樂得開心的莫過於狩獵,因而他常帶領滿朝文武,驅黃駕鷹地出城圍獵。
  國君帶領文武官員狩獵的目的與平民百姓自然不同,百姓狩獵是為了謀生,國君則是為了尋歡作樂。除此以外,春秋時代,狩獵還被視為國家的盛典,像郊祭一樣隆重,自國君以下,宮廷裡的大小官員均需參加,事先要詔諭天下,進行充分的籌備。哀公十四年春的一個吉日良辰,文武百官齊集於朝,待哀公升殿受朝之後,便蜂擁出宮。你看那氣勢,乘車的,騎馬的,步行的,弓上弦,刀出鞘,干戈耀日,劍戟映輝,旌旗獵獵,儀仗渲赫,魚貫出了西關,經直向大野(今巨野縣境內)進發。
  大野三面環山,一面臨沼澤,那形狀很像一個馬蹄掌,或一隻伏臥著的螃蟹。山上林深樹密,野獸群居;沼澤或雜草叢生,或魚鱉深藏。孟春的大野,像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懶洋洋地爬了起來。大野的生命開始萌動,山變青,林變綠,草復甦,禽築巢,獸發情,蟲蠕動。你聽,虎在嘯,狼在嚎,猿在啼;你看,蛇蠍出蟄,鹿兔追逐,獾狐撒歡,閒了一冬的狗熊邁著舔嫩了的四足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在林間散步。——
  這正是春狩的大好時節。
  狩獵的君臣百官將車駕停於山下,換成坐騎,從中間進山,分三路圍獵包抄。獵犬在前邊引路,雄鷹在空中偵察,走卒在四處吶喊,整個大野,一片喧騰。突然,獵犬狂吠一聲,竄入密林深處,哀公君臣策馬緊跟,剎那間,從林中飛奔出一隻梅花鹿,哀公覬覦心切,打馬上前,張弓搭箭,只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嗖的一聲中的,那鹿應聲倒地,瞬間又打了個滾爬起來,舔舔血淋淋的傷口,逃生的強烈慾望驅使著它箭一般地鑽進茂密的灌木叢中。哀公率眾打馬緊追,無奈這灌木叢荊棘叢生,密不透縫,針難插進,水難潑進,人馬更無法深入其間,只好駐足歎息。正在這時,季康子發現荊棘叢中有一個人頭在鑽動,用目緊盯,稍縱即逝。片刻,在林木稍稀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肩扛死鹿的人在拚命奔跑,很顯然,這死鹿就是剛才哀公射傷的那頭。季氏用手指著那個奔跑的人命令說:「快,冉將軍,射死他!」
  哀公急忙更改說:「不,捉住他!」
  季康子看也不看哀公一眼,重複著方纔的那句話:「射死他!」
  哀公不再反駁。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每當哀公的意見與季氏有分歧,發生了矛盾,冉求總是服從季氏。
  冉求默不作聲,取下弓,搭上箭,將那特製的硬弓拉圓,睜著右眼,閉著左眼,瞄準了那個奔跑人的頭顱,屏息吸氣,緊咬下唇,正待放箭,耳邊忽然響起了孔子那蒼老的聲音:「仁者愛人。」「汎愛眾而親仁」。「冉求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而攻之!」……不禁心跳加劇,頭暈目眩,兩眼發花,雙手顫抖,那箭竟飛向高空去了。說也湊巧,與此同時,驟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林濤怒吼,飛沙走石。冉求揉著眼睛對哀公說:
  「臣風沙瞇眼,未能如願,甘受典刑!」
  魯哀公哈哈地笑著,心裡話,是季氏令你射死他,這陣風沙大約是上天對季氏跋扈的懲罰!半天才擺擺手說:「風沙驟起,怨之於天,愛卿何罪之有?寡人愛的是良將,非愛一獵手也!」
  季康子卻滿臉陰雲密佈,心裡好大的不自在。他承認,狂風驟起,有可能沙塵瞇眼。再說,人有失手,馬有漏蹄,常勝將軍是不存在的。但強烈的虛榮心使他失去了理智,冉求是他季康子發現的一個驍勇將才,一塊擎天柱石,也是他季氏震攝王公大臣及魯哀公的一塊王牌,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矢未中的,豈不丟盡了自己的臉!他正欲發作,不料叔孫氏的大隊人馬竟從對面奔跑而來,兩個大漢還抬著一頭小牛似的野獸匆匆隨後。這大漢一個是管山林的虞人,一個是叔孫氏的車子(管車的僕從)。二大漢氣喘吁吁地將這頭小牛似的獵物放於哀公面前,叔孫氏說:「臣捕獲一隻異獸,不敢獨享,特來獻諸君王。」
  眾臣們聽說是異獸,都圍攏過來仔細觀看。不看則已,一看無不驚異。只見那異獸獐身,牛尾,狼額,馬蹄,高一丈二,頭上長著一對肉角,光亮滑潤。背部的毛都是巴掌大的旋輪,五彩繽紛,色澤鮮明,日光下耀人眼目。腹部的毛一律是淡黃色,沒有旋輪,獅子的鬃毛似的向左右分披,也很光澤。叔孫氏見眾人都以驚異欽羨的目光注射著他,便十分自豪地、繪聲繪色地講敘了捕獲這只異獸的經過。
  來到大野,進入山林,孟孫氏分工帶人到大澤子裡捕撈魚鱉,季氏護君駕向右,叔孫氏率部向左。經過一場激烈的追逐射獵,不到三個時辰,叔孫氏已是碩果纍纍了,野豬、狗、熊、獐、麋、鹿、狐、獾、兔等,無所不有。「臣正待獻諸我主,忽見山林中跑出一隻異獸」叔孫氏故弄玄虛地說,「非鹿非麂,毛色斑燦而角晶,奔走極快。眾武將紛紛欲射,被臣攔阻。臣想,此異獸若得生擒,養於苑囿之中,供我主欣賞,我主豈不可延年而益壽嗎?臣之車子鉏商,腿長身高,力強而善走,故命其往捕。鉏商未負臣之重托,果然追上了異獸,只可惜,廝鬥中折一前足,異獸怪叫一聲身亡,還望我主恕罪!」
  哀公喜不自抑地說:「難得愛卿一片忠心,何罪之有?」他又仔細地重新打量一番這頭異獸,邊看邊自言自語地說:「怪哉,怪哉!非牛非馬,非驢非鹿,四不像也!……」突然,他抬起頭來,以期待的目光望著眾臣問:「眾位愛卿可有識得此獸者?」
  眾大臣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低垂了頭,有的在搔首撓耳,有的羞紅了臉。
  季康子上前一步說:「此非驢非馬之獸突然出現,定非祥兆,我主萬不可帶回朝去。不如棄之於野,免致災禍!」
  哀公點頭稱是,說:「愛卿言之有理,就將其拋於山谷之中吧。」
  叔孫氏說:「就贈與虞人吧,可充半月之饑。」
  虞人聞聽,如獲至寶,上前背起異獸就走。
  子貢伸手攔住說:「且慢!既不識其名,何知其不祥?吾夫子即在後邊,國君何不招夫子來辨,若非祥瑞之物,棄之不遲……」
  哀公似乎恍然大悟地說:「端木愛卿言之有理,孔老夫子乃博物君子,無所不知,定然識得此獸。快去請孔夫子前來,待見分曉之後再定取捨。」
  季康子將身子轉向一邊,不再說話。他又瞇起了細眼,再一次靜心地考慮著該怎樣對待孔丘這股強大的勢力。但這一次是在大野的山林裡,而不是在他那寬大空曠的議事廳裡。
  七十一歲高齡的孔子本無閒情逸致來隨君狩獵,更不捨得花費一天的寶貴時光,無奈自己身為大夫,哀公又降旨相邀,不來便是越禮,自己豈能有那失禮之舉?所以還是勉強來了。他自然不像其他文武官員那樣援弓追逐,只不過是來這裡觀賞一下山光水色罷了。
  孔子騎在馬上,由幾個弟子護圍著緩緩前行。他像個第一次見世面的孩子,感到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希奇美好的——天是那麼高,那麼大,那麼藍;漫天飄浮的白雲是那麼輕,像少女揮舞的素練,少婦旋轉的裙幅;空氣是那麼清新甘甜,像是清冽的泉水裡滲進了蜜;風是那麼溫馨,像是從暖閣錦衾裡吹來。初春季節,咋暖又寒,大地剛剛甦醒,而呈現在孔子面前的卻是林木蒼翠欲滴,繁花爭艷,百鳥唱和的鬧春景致。他不明白,為什麼青年時期帶領弟子們游濃山,登泰山,泅泗水,後來遍訪列國,所見名山勝水不計其數,竟沒有發現大自然竟是如此的美好誘人呢?……
  一位內侍飛馬來招,孔子及三、五弟子來到哀公面前,來到異獸僵臥的山背上。冉求不等夫子來到,急忙迴避,子貢上前攙扶夫子下馬。哀公見孔子招之即來,心中異常欣慰,問道:「老愛卿博學多才,定然識得此獸。」
  孔子仔細辨認了一番,半天才說:「啟奏國君,此獸名曰麒麟。太平盛世,或有聖人誕生,方有鳳凰麒麟出現……」
  季康子一反常態,向哀公躬身施禮說:「恭喜我主,天降麒麟!」
  王公大臣歷來是看季氏的眼目行事,紛紛上前祝賀。
  哀公受寵若驚,喜不自勝,微笑著說:「全賴塚宰輔佐,眾位愛卿辛勞,方感動了上天。」
  冉求隱身在一棵大樹背後,這裡發生的一切,他都聽得真真切切。根據夫子一向的迂腐與古板,他本來估計這裡將發生一場不測甚至不幸,因為他知道,為田賦的事,季氏對夫子早有怨債,若今天夫子再當著文武百官觸了季氏的面子,一怒之下,季氏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因此他一直將劍柄攥在手中,竟攥得汗淋淋的。此時此刻,他決不能容忍任何對夫子大不敬的行為,他準備以死相拼,保衛夫子的安全。但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夫子只說了那一句話,就不再吱聲了,冉求心裡這塊石頭才落了地。
  在群臣共賀的聲浪中,孔子默默地離去了,跟隨他一起離去的還有細心的顏回和南宮敬叔,顏回手中牽著那匹夫子須臾難以離開的棗紅馬。漸漸的,子夏、曾參、子張、子游、子貢等幾個也緊步顏回後塵,默無聲息地陸續跟了來。孔子來到一條潺潺流淌著的小溪旁那泛著鵝黃綠的草地上坐下,長吁短歎,兩個眼眶裡都轉悠著晶瑩的淚花,不斷地自言自語說:「如今難道是太平盛世嗎?如今難道是太平盛世嗎?
  ……」
  南宮敬叔問:「麒麟出現既是祥瑞之兆,夫子為何感傷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麒麟,仁獸也,含仁懷義,音中鐘呂(叫起來聲音像音樂),行步中規,折旋中矩(走路旋轉都合規矩),游必擇上,翔必有處,不履生蟲(腳不踏蟲子),不折生草(身不折青草),不群不旅,不入陷阱,不入羅網,文章斌斌(身上有美麗的花紋)。其出必明王在位,以示祥瑞於世。故帝堯時麒麟游於郊外,萬民知其為祥,不忍傷其生;周將興,鳳鳴於岐山,百姓以為瑞,爭圖其形,麒麟也曾現於野。自堯至今,麒麟兩現於世,今次出現,無明王在位,非其時也,故折足而亡於奴隸人之手,這叫我如何不因之而感傷呢?」孔子說著,用衣袖掩面哭泣,淚如雨下。
  弟子們紛紛上前勸慰,過了半晌,孔子悲哀的心緒才漸漸平靜下來,弟子忙攙扶夫子上馬,沿原路返回闕裡。
  自西狩歸來,孔子不再看書寫字,常常一個人獨自到僻靜的地方去暗自流淚,並不時地自語著:「吾道窮矣!吾道窮矣!……」一次子貢問夫子:「伯魚兄歿世,也未見夫子如此傷心過。麟麟喪生,與夫子之道何干?」
  孔子眼淚汪汪地說:「丘猶麟也!麟之出,因不遇明王而遭害;丘生不逢時,不遇明王,故吾道難行於世,而終至於窮矣!」
  子貢說:「夫子之道,宏大至極,故世莫能行。縱然今日不見用於時,卻可傳至萬古而不滅,一遇有道之明君,自能大行矣。如今各書著述已成,皆寄托夫子之道,故夫子之道猶如日月,必曠萬古而常存,與天地同久遠……」
  三天之後,孔子將在曲阜的眾弟子召集起來,向他們說道:「麟因出非其時而被害,吾道窮矣!好在所修的幾種書早已完成,只有《春秋》一書,自平王東遷記起,直至今日,二百餘年的大事可謂列舉無遺。我以獲麟為絕筆,從今而後的記述之責便落於二三子之肩了!……」
  孔子將他的所有著作交給眾弟子,命他們分頭傳抄,然後各藏一部。這是孔子贈給弟子們最珍貴的禮物,也是孔子留給後世最寶貴的財富。
  孔子曾屢次表示,不再過問政治,其至當「西狩獲麟」之後,竟然連編修「六藝」的工作也終止了。可是,就在這一年的六月,齊國的陳恆(又叫田成子或田常)殺死了齊簡公,孔子聞聽這一消息之後,竟氣得渾身顫抖,心跳加快,手腳冰涼。臣殺君的事發生在齊國,與孔子有何相干呢?齊簡公與孔子非親非故,孔子何以要如此氣憤呢?……
  陳恆是齊簡公的上卿大夫,其祖先陳完原是陳國貴族,因陳國貴族間內爭懼禍而於齊桓公十四年(公元前671年)逃奔齊國,到陳恆已經是第八代了。孔子也承認,齊景公,齊簡公都很平庸,無所作為,更稱不上聖君明王。而陳恆治齊很得民心,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很讚揚他。他至少是善於收攏人心,如他曾為群臣向國君請求爵祿,也曾用大斗斛施於百姓。齊國流傳著這樣的民歌:「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連采芑菜的老太婆,都心向著田成子)。」早在齊景公時,陳恆就想奪取君位。公元前481年六月,齊國發生內亂,齊簡公與夫人在倉皇逃往舒州(今山東省東平縣)的路上,被陳恆的追兵殺死。宰予支持陳恆,在政變中被殺。陳恆立簡公的弟弟驁為君,是為齊平公,自立為太宰。儘管陳恆比齊簡公能幹得多,但君臣各有名份,臣殺其君是為大逆不道,所以這件事與孔子毫不相干,卻引起孔子極大的憤慨。他如臨大典,一本正經地沐浴、更衣、整冠,顫巍巍地入宮朝見哀公,向哀公奏道:「齊陳恆殺其君,齊與魯情深意厚,請出兵伐齊,聲討陳恆之罪!」
  魯哀公將兩手一攤,做出了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兵權早歸『三桓』,請老愛卿徑直告諸『三桓』,更為便捷。」
  孔子這位年邁老人,恰似一個天真的孩子碰了釘子那樣,退了出來,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來報告嗎?」
  孔子一路歎息著來到塚宰府,向季康子報告了陳恆殺君的消息,請求出兵討伐。季康子自己也是目無魯君的權臣,他早已得到了消息,暗暗地讚歎陳恆的幹練,恨自己執政時間太短,還不具備陳恆的條件,不然的話,早就捨棄了魯哀公這個無能的傀儡,踢掉了這塊絆腳石。而且季康子一向與陳恆交往甚密,豈肯出兵討伐!季康子的這些真實思想自然不能暴露給任何人,更不能讓孔子知道,因為孔子是忠君尊王思想的倡導者,忠實的捍衛者和頑固的堅持者,便只好搪塞說:「陳恆雖殺其君,但仍立舊君之弟嗣位,情尚可恕。況且此乃齊之內亂,魯非但無權干涉,且無暇過問矣。」
  季康子不答應出兵討伐,孔子一面退出,一面又自言自語地說:「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來報告嗎?」
  這件事情對孔子的刺激與打擊僅次於「西狩獲麟」,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孔子突然又衰老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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