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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發憤忘食 樂亦忘憂 

  孔子向來是說話算數的,自從與冉求發生了那場小小的風波之後,便完全打消了出仕從政的念頭,對自己的政治生活也比較看淡了,專心致志地從事教育和編修「六藝」的準備工作。有人曾不解地問:「夫子為何不從政呢?」他坦然地回答說:「只要能發生政治影響,便為政治,難道非出仕為官才算從政嗎?」原來,孔子將辦教育,培養「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優秀人才,編修「六藝」,也看作是政治。
  仲春的一個夜晚,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孔子送走了最後一個學生,在雨夜中踱步,任雨水打濕了衣服,有時竟仰面向上,承受著細雨的親吻與撫摸,心中倍感涼爽和愜意。不知過了多久,他下意識地步回了杏壇,習慣地坐在白天講學的蒲團上,望著粗壯的樹幹,婆娑的枝條,聽著春雨潤物的低聲細語。春夜是寧靜的,又下著濛濛細雨,更顯得靜謐,然而孔子的心卻並不平靜,像大海一樣在翻騰。許多鏡頭,許多場面,許多人物,許多往事在他的面前閃現,在他的心中變幻,似乎這一切都在大聲疾呼:「夫子,要現實一些!」是呀,十四年的漂泊使自己變得實際多了,十四年的風風雨雨將自己的頭腦吹洗得清醒一些了,自己隱隱約約地感到,十四年的精力實在浪費得有點可惜,真正能實現或想實現自己政治主張的國君不僅是太少了,而且是絕對不存在的。他重新咀嚼著在奔波途中遇見的那些和自己主張不同的人說的話,似乎覺得有些溫暖,有些甘甜。十四年來自己在各國宮廷裡彷彿是扮演了一名令人調笑的角色。是麼,是自己的政治主張錯了嗎?是自己的步子邁歪了嗎?不,全然不是!人類歷史猶如一個巨輪,欲讓巨輪向前滾動,就需要有人用力去擁,或者去拉,自己正是這樣的用力者,只是勢單力孤,所以擁它不動。自己之所以要辦教育,就是要培養更多的推動巨輪前進的人。只可惜這個巨輪太笨,太重,自己雖說身體尚健,精力尚好,但畢竟是六十九歲的人了,猶如瓦上的薄霜,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不會太長了,不然的話,怎麼長時間沒有夢見周公了呢?因此必須抓緊!看來不僅自己無法實現這個政治理想,三千弟子即使共同努力,也未必能夠實現,因為這個巨輪著實是太笨,太沉了!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漫長的時光。那麼,一代一代的後人靠什麼來武裝呢?自然是靠「六藝」,但自己四十餘年的教育實踐,發現《詩》、《書》、《禮》、《樂》、《易》並非完美無缺,尚有許多殘缺與弊病,需要修訂和整理,自己又積累了若干經驗,可以充實與補充進去。至於歷史教學的內容,只有「魯史記」與「周史記」等一堆史料,這堆史料蕪雜不堪,真偽混雜,需要編寫一部《春秋》。早在三十一年前自齊返魯後,因魯國政局混亂,「陪臣執國命」,自己不肯出仕為官,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修《詩》、《書》,訂《禮》、《樂》了,從此以後,三十多年來,即使是在「纍纍若喪家之犬」的最艱難時刻,也從未放棄過修訂「六藝」的念頭,從未停止過搜集資料的工作。眼下準備工作業已就緒,經驗也算成熟,特別是將不久於人世,必須立即動手,夜以繼日地奮鬥,否則,後人將無法將自己的「道」傳下去,自己的政治理想也就永遠沒有實現的指望了。
  不知過了多久,起風了,雨也漸漸停了,本來並不濃密的雲被風吹得四分五裂,月婆婆探出頭來窺視著這位古稀老人,用青白的光將他的心照得明亮起來……
  第二天晚上,孔子將顏回、子夏、子游、曾參、商瞿等幾個善長文學的弟子留下,讓他們圍坐在自己的身邊。孔子首先向弟子們講明了自己要立即著手修訂「六藝」的打算與迫切感,然後闡明瞭修訂「六藝」的指導思想。他說,修訂「六藝」的主要目的是借文獻典籍來傳道施教,因而要把以「仁」為核心,以「禮」為形式,以「中庸」為方法論的精神體現在文獻中。「不語怪、力、亂、神」。要想把國家治理好,不能靠天命鬼神,要按「大道」(規律)辦事。要「述而不作」,述先王之舊,盡量保留原有文獻的內容與風格。既要集群聖之大成,又要有自己的見地,發展古帝王的觀點,「微言大義,寓作於述,或以述為作」。「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批判那些不正確的議論,禍害就可以消滅了),排斥一切反中庸之道的議論。當談到「六藝」的作用時,孔子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詩有助於振奮精神,禮有助於立身處世,樂有助於完美情操。)「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我的政治主張行不通了,我拿什麼給後人看呢?)「詩能令人鼓舞,給人借鑒,教人融洽相處,導人嘲諷弊政。近者,可以其中之道奉父母,遠者,可以其中之道侍君王。且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那些理解我的苦心孤詣的人,大概只有《春秋》了吧?那些指責我的人,大概也只有《春秋》了吧?)
  年近七十高齡的夫子還如此雄心勃勃,精神矍鑠,要抓緊有生之餘年,在炎黃子孫的文明史上做出前無古人的貢獻,弟子們無不為之感動,紛紛表示,願為實現夫子的偉業奉獻一切。
  從此以後,孔子安排一班高才生,如顏回等,按照自己所編好的教材去教授新收的學生,自己只給高年級講學。高年級學生是以自學和討論為主,夫子只負責啟迪,點播和答疑。分別情況,孔子還讓部分弟子參與編修「六藝」的工作,如子夏對《詩》有研究,商瞿對《易》有功底等,他們至少可幫助夫子查閱和整理資料。有許多帶觀點性的問題,孔子還常主動與弟子們一起討論研究。
  編修「六藝」要作許多艱苦細緻的工作,需要大量的時間,但造物主留給孔子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於是他只好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工作,以此來爭取時間。
  為了幫助夫子編修「六藝」,離闕裡很近的顏回也搬進學校裡來住了。一天夜裡,顏回瀉肚,一夜起來了多次,每次都見夫子的書房裡亮著燈光。雄雞唱了第二遍,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顏回凝視著那通宵明亮的窗戶,心中無限酸楚。他感到夫子太辛苦了,莫說偌大的一把年紀,即使是鐵打的金剛,長此下去,也會被熬化的。他心痛地向夫子的書房走去,想規勸夫子幾句,也想提個建議,有些弟子力所能及的事,盡可交給弟子們去做。他輕輕地推開門,夫子並未發覺。只見夫子埋在書山簡海之中孜孜不倦地翻閱古籍,從他那神情和目光看,彷彿剛剛坐下,根本不像已經工作了一夜的樣子。他的面前是一盞如豆的菜油燈,跳動著昏黃的光。他的身旁是一盆不算清的冷水,擦臉的葛巾是濕的。看到這面盆和葛巾,顏回心中明白了一切。夫子的精神是那樣的專注,一會翻閱,一會圈圈點點,一會鎖眉凝思,一會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似乎心滿意足的笑……顏回靜靜地佇立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夫子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任務,他不忍心打擾夫子。不知過了多久,玫瑰色的紅光透過窗欞射進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與昏黃的燈光揉和在一起。漸漸的,紅光變強,變亮,吞噬了這昏黃的光,但這一切,夫子全然不覺。顏回上前吹熄了燈盞,驚動了夫子。孔子這才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回啊,一早前來,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顏回從驚疑與呆滯中省悟過來,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及不忍心打擾的原因,孔子聽後哈哈地笑了,顏回也因被感染而笑了。孔子上前打開窗戶,燦爛的朝陽射進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將屋子照得通明;和煦的春風鑽進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使這屋子變得溫暖醉人。孔子師徒笑得更響了,他們以朗朗的笑聲迎接這新的一天的到來,迎接這畫一般的朝陽,詩一樣的春風……
  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這間書房裡的常客,但今日所見,與以往大不相同,這裡的許多藏書是他過去所從未見過的。他藉著臨窗的旭日,瀏覽著一摞摞、一排排書簡,有《三墳》,這是伏羲、神農、黃帝的書;有《五典》,這是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的書;有《八索》,這是關於八卦最早的書;有《九丘》,這是關於九州土地、風氣的書;有晉之《乘》,楚之《檮杌》……這是各國的史書;有記物的《詩》,有記歲的《時》,有談民之利害的《行》,有卜吉凶的《卜》,有記先王世系的《世》,有議知百官事業的《令》,有治國之善語的《語》,有記前世成敗的《故志》,有記五帝的《訓典》,有歷代的史書,如《夏書》、《商書》、《周書》等,有記九數之義的《數》,有記夏之四時的《夏時》,有記殷商陰陽的《坤乾》;有《圖》和《法》;另外,還有記述有關天文曆法、醫藥、農桑、工藝、民歌、神話等文獻資料的各種圖書,以及這些書的各種不同版本……啊!夫子竟讀過這麼多書,難怪他的知識會如此淵博,如此豐富!顏回猶如一隻跳出井口的青蛙,忽見蒼天那樣感慨萬分。在書的這個大海裡,在學問這個汪洋裡,自己所學的,所知的,所掌握的,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水滴!今後真該好好向夫子學習,在知識的汪洋大海裡遨遊……
  「人們常以『學富五車』盛讚知識淵博者,夫子之書,怕是十車也裝載不了啊!……顏回由衷地讚歎著。
  孔子搖搖頭說:「多則多矣,然則卻仍顯不足,吾正為此而苦惱呢!……」
  顏回驚疑地說:「如此堆山成嶺之書,難道還不足以作證嗎?」
  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其後代杞則不足以作證;殷禮,吾能言之,其後代宋則不足以作證。此乃典籍與賢者不足之故也,若足,則吾可引而證之。」
  顏回聽後,心裡想,這麼多典籍仍不足以作證,可見編修「六藝」是多麼艱難的事業,多麼浩大的工程啊!除了夫子,世上斷然再無人能勝此任!……
  夏夜,天氣悶熱,這間堆滿了書的屋子不透一絲風,像一個大蒸籠,令人窒息。蚊蟲在嗡嗡地飛鳴著,直往人的耳朵和鼻孔子鑽。夜深了,孔子仍與子夏盤膝對幾而坐,幾上堆滿了《詩》的各種抄本——孔子幾十年心血的結晶。抄本中間放著那盞奄奄一息的菜油燈。子夏給燈裡注進了油,又將燈芯撥高了一些,這燈才有了一點生機,跳動著美妙的火焰,於是成群結隊的蚊蟲向它撲來,妄圖將它熄滅,但結果卻只能是自趨滅亡。
  詩原是人們的口頭創作,有了文字以後才把它記錄下來,有的還配以音樂,伴以舞蹈。到了西周,天子為了供自己精神上的享樂,組織了專門的樂隊,領隊的樂官稱為「太師」。為了不斷地充實、更新樂隊的演唱內容,太師必須經常徵集、編寫和整理一些新歌辭。時間長了,好的歌辭被充實進去,保存下來,不好的被淘汰,久而成冊,這便是《詩》。《詩》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的政治風貌,反映了各國人民的風俗人情、生活與生產勞動、政治情緒,蘊含著豐富的知識。《詩》有六義,即風、雅、頌和賦、比、興,前者是就詩篇的內容而言,後者是指詩的表現手法。「風」是反映各地貴族和人民群眾的風尚、習俗的詩,多屬綺麗清新的抒情詩;「雅」多是描寫貴族的政治生活的詩;「頌」則為廟堂之歌,內容多是歌頌祖先功德的祭祀歌辭。比就是比喻,興是聯想,賦是直言敷陳。
  但是,由於當時各國的口語不同,在相互傳授與轉抄中,難免會有許多訛錯,甚至有些抄本零落不全,有的有句而不成章,有的有章而不成篇。孔子很重視《詩》的文學價值以及它在人的品德修養和社會交際上的重大作用,因而一生從未間斷過搜集《詩》的各種抄本,特別是在漂泊的十四年中,足跡幾乎遍及中原各諸侯國,為搜求《詩》提供了良好的條件,因而到坐下編修「六藝」時,手中已經掌握了各種抄本的詩篇三千餘首。這些詩如不修訂,既不利於教學,更影響古代文獻的正確繼承,因此必須下一番苦功夫進行整理。
  孔子與子夏經過幾次研討,修訂《詩》要做的工作已基本確定:第一,刪汰,合併重複的篇章。第二,零落不全而又有重要價值的,要參照其他抄本將其完善起來,不成章的令其成章,不成篇的令其成篇。第三,要按樂曲的正確音調進行篇章上的調整,「雅」歸「雅」,「頌」歸「頌」,使其不紊亂而各得其所。第四,進行音樂上的加工和整理,凡沒有樂曲的詩,要為之譜曲,凡樂曲不健康,不合《韶》《武》的,要重新修訂。
  在反覆磋商上述問題時,子夏與夫子的見解是一致的,只是在入選的篇目上,略有異議,礙於師生情面,一直未能啟唇。儘管孔子再三向弟子們講「當仁不讓於師」,但子夏不像子路,他凡事不輕易表態。在與夫子討論問題時,他的發言常常具有一定的深度,頗得夫子的賞識。但越是這樣,子夏說話辦事越是慎重,特別是在夫子面前。然而,今夜已是最後一次討論了,若不將自己的見解講出來,萬一這個見解是正確的,有礙夫子的聲譽,並將遺誤於後人。想到這裡,子夏漲紅了臉說:「弟子有一淺見,不知是否當講?」
  孔子微笑著說:「有話則講,師生之間,何必拘束。丘欲多聽爾等之見,方請來共商,否則,雖來何益!顏回處處皆好,唯丘之言,句句順從,從無不悅,非助我也!」子夏說:「商嘗聽夫子說,『鄭聲淫』。既淫,留之何益?
  宜將《鄭風》刪去。」
  孔子搖搖頭說:「商啊,『鄭詩』非『鄭聲』也,『鄭聲淫』是就其樂曲而言,待整理音樂時,需花大氣力,或刪汰,或重寫,令其脫骨換胎!《鄭風》卻並非淫奔之作,為何要刪?
  若刪,則後人將何以知鄭?」
  子夏羞紅了臉說:「是弟子孤陋寡聞,誤將詩與聲混為一談。」
  孔子為子夏開脫說:「詩與聲極易混淆,不足為怪。」子夏再次漲紅了臉說:「《詩》中的愛情之作,似顯太多,是否應酌情刪縮?」
  聽了子夏的話,孔子哈哈大笑,竟然笑出眼淚來。子夏不知夫子為何發笑,被弄得手足無措,使勁地低垂著頭,大約他的臉漲得更紅了。半天,孔子才止住笑,擺擺手說:「多乎哉?不多也!吾道之核心乃仁也,仁者愛人,汎愛眾而親仁,禽獸尚且有愛,何況是人呢?男女青年理當盡享純真之愛!倘無男女之情愛,人類將何以繁衍?」孔子順手拿過一本書簡,打開來,指著一首詩對子夏說:「商啊,爾看這首《關雎》:
  關關雎鳩,(關關叫著的雙鳩,)
  在河之洲,(停留在河裡小洲,)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少女啊,)
  君子好逑。(正是人家的好配偶。)
  參差荇菜,(水裡的荇葉像飄帶,)
  左右流之,(左邊搖來右邊擺,)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少女啊,)
  寤寐求之。(睡裡夢裡叫人愛。)
  求之不得,(這樣的姑娘求不到,)
  寤寐思服。(起來躺下睡不著,)
  悠哉悠哉,(黑夜怎麼這麼長,)
  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到天亮。)
  參差荇菜,(水裡荇菜不齊整,)
  左右采之。(左邊揪來右邊揪,)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好姑娘,)
  琴瑟友之。(彈琴鼓瑟好朋友。)
  參差荇菜,(水裡荇菜長又短,)
  左右流之。(左邊選來右邊選,)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好姑娘,)
  鐘鼓樂之。(鐘鼓迎來好喜歡!)
  一個青年傾情於一個美麗的少女,相思難眠,『輾轉反側』,終成眷屬。此詩由名家師摯譜曲,樂調井然,圓滿充實,聞後令人舒服之至。其內容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吾欲將其置於《詩》之首。《鄭風》中的『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與《關雎》中的『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真乃一脈相承,實屬異曲同工之妙!商啊,如此感情真摯熱烈,毫無忸怩之作,為何要刪呢?丘尚嫌不足矣!……」
  子夏問:「有一首詩中說:『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素以為絢兮。』(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微微地笑著,眼角留神地看著,像白綢上畫的花卉一樣美啊。)敢問夫子,此單是描寫美人之詩作嗎?」
  孔子反問道:「以商之見呢?」
  子夏回答說:「以商之拙見,素喻以仁,絢喻以禮,此言禮在仁後也。」
  孔子拍著子夏的肩頭誇獎說:「商之於《詩》,確勝眾弟子一籌,丘未失眼力也!」
  為了節省時間,著手編訂「六藝」以來,孔子不再與家裡的人一道進餐,而是由孔鯉父子或弟子們將飯送到他的書店裡來吃。因孔子天天工作到深夜,並常常通宵達旦,孔鯉每天戌時還為父親加了一頓夜餐。如今的孔子吃飯,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考究了——席不正不坐,吃飯時必正襟危坐,菜餚不及時的不食,割得不正的不食,變色變味的不食,買來的熟肉熱酒不食,無姜無醬不食,而常常是一邊工作一邊狼吞虎嚥地吃飯,一餐飯既畢,竟不知吃的是什麼,完全忘記了滋味。有時孔鯉將飯送來,孔子示意讓他放到一邊,可是等孔鯉再將下頓飯端來時,上頓飯卻放在那兒原樣未動。每當這種時候,孔子是不允許他人插言打擾的,所以,兒子只好默默地端來,又默默地端走,孔子常常是一日三餐水米不進口,弄得孔鯉夫妻左右為難,弟子們十分擔憂。
  一天,孔子正在專心致志地編訂「六藝」,忽然原憲通報,魯國太師來訪。現在孔子最怕的就是有人來訪,他捨得酒,捨得飯,但卻捨不得時間,在孔子的心目中,時間遠遠勝過了生命!可是,人家既然登門拜訪,又不好拒而不見。當年為學習和研究音樂,自己不是曾經耽誤過周之萇弘、吳之季札、魯之襄子及齊國太師的若干時光嗎?人同此情,情同此理,自己怎麼好因為忙而冷落了來訪的客人呢?想到這裡,孔子連忙說聲「有請」,魯之太師便小心翼翼地隨原憲來到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恭恭敬敬地行拜師之禮,彬彬有禮地坐於下座,向孔子請教有關音樂的知識。孔子說:「樂理不難知曉,初則激越醒耳,繼而純然和諧,清新明朗,最後餘音裊裊不絕。於是一曲演奏而成。」
  這位魯國的年輕太師,性情如膠似漆,粘粘糊糊,不僅問樂,而且問及其他,他全然不顧孔子的時間寶貴。這位年輕的太師,也許認為能博得當代聖人的賞識,如果聖人再能宴請他吃一頓午飯,那便是最大的榮幸與自豪,從此便可死而無憾了,所以時近午時,他仍遲遲不肯離去,孔子只好招待他吃午飯。孔子是最明禮,也是講禮的,自然不肯過於馬虎從事,所以這一餐午飯又用去了他若干時光,直到未時,魯太師方才離去。子夏恨透了這位年輕的囉嗦先生,罵他不近人情。而孔鯉與諸多弟子,倒是由此而得到了重要的啟示:要想使孔子得到應有的休息,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有客來訪。從此以後,來訪的客人竟漸漸地多了起來。
  不久,魏文侯來訪,向孔子請教關於古樂的知識。這一次被子夏擋了駕,他替孔子解答了魏文侯提出的問題。當談到古樂演奏的過程時,子夏說:「從樂器言一曲古樂之演奏過程,即進退齊一,音和而寬廣,弦、匏、笙、簧諸樂各就其位,會守於鼓,先擊鼓,後鳴鐃,然後調之以相(古樂器),促之以雅(古樂器)。君子即如此說明樂理,即如此說明古樂理。」
  這便是緣分,子夏的回答,使魏文侯感到十分滿意。孔子去世後,子夏到魏國西河地方自立門戶,收徒講學,曾一度擔任過魏文侯的老師。
  五月,魯昭公夫人孟子卒。孟子是吳國人,與魯同姓。按當時的禮儀和習俗,同姓不得成婚,所以稱「孟子」,不稱「夫人」,死了不能稱「薨」,只說是「卒」,也不得按國君夫人之禮埋葬。孔子是大夫,又系三朝元老,曾侍奉過魯昭公,編訂「六藝」再忙,也要擠出時間前往弔孝。說也湊巧,路上遇見了季康子,季康子既沒戴喪冠,也沒穿喪服。孔子卻是喪服往吊的,因為,在他看來,同姓成婚,失禮的是魯昭公,而不是其夫人,既然做了國君夫人,就應該以國君夫人之禮對待。
  十二月,1魯國發生了蝗災。冬季蝗蟲為害,這是亙古未有過的事。有人說,這是上天震怒,在懲罰魯國人,更大的災禍還在後邊,說不定天將會塌下來呢。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恐,世道混亂,魯哀公無法控制,整日愁眉苦臉。季康子也萬般無奈,便去請教孔子,為什麼冬季裡竟還會發生蝗災,難道真的是上天在懲罰魯國,將有塌天大禍嗎?孔子聽了,搖搖頭,微笑著說:「丘聞之,每年十月,心星西沉,天氣變寒,萬物蟄畢。今心星尚在,天氣煦暖,蛇蠍活躍,當為九月。此非天道反常,乃司歷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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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周歷十二月相當於夏歷十月。

  季康子令司歷者重新計算,果然是算錯了,原來這一年該閨九月,九月裡發生了蝗蟲災害,便不足為奇了。消息傳佈全國,人心漸漸穩定,全國上下無不敬仰和讚頌孔子。
  「好心必得好報」,這是勸人為善的話,但卻純係欺人之談!孔子奮鬥一生,目的全在濟世救人,治國平天下,實現「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誰能否認這是一片好心呢?然而他又得到了怎樣的報應呢?一方面,他生不逢時,一生不得志,長期流落於異國他鄉,纍纍若喪家之犬,多次險些喪身。另一方面他三歲喪父,十七歲喪母,六十七歲喪妻,如今六十九歲了,風燭殘年,獨生子孔鯉是他生活上的依賴,精神上的慰藉,不料竟又暴病身亡。好心人竟如此厄運,這難道叫做「好心必得好報」嗎?公道何在?天理何在呀!……
  少孔子二十歲的孔鯉先於父親離開了人世,這對孔子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想哭,但沒有淚水;他想喊,但沒有聲音;他想詛咒,但沒有語言;他望天,天陰沉著鉛灰色的臉;他看地,地白皚皚的,閃著刀劍般的寒光;他視人,人們都在悲泣……自此以後,他的鬚髮變得更白了,他的腰躬得更厲害了,頭在不自覺地擺動,不知何時,手中拄起了枴杖——他突然間衰老了許多。
  由於孔子的社會聲譽很高,弟子們都來幫忙,孔鯉的喪事辦得既順利,又很理想。在安葬孔鯉的當天夜裡,從孔子的書房裡傳出了陣陣琴聲,這琴聲時而激越,時而歡快,時而清新,時而悠揚,無一絲憂傷,哀怨,抑鬱和沉悶。聽到這琴聲,親朋好友與眾弟子無不感到驚詫,有人擔心,孔子因刺激太甚而發瘋了,不然的話,兒子的屍骨未寒,為何竟會彈奏出這樣的琴聲呢?大家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間堆滿書籍的房間,只見孔子面前放著一堆書簡,他一會聚神凝思,一會操琴,一會哼著曲調奮筆疾書,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之中。原來《詩》的編修工作已經結束,孔子正在給詩譜寫樂曲。
  親人們紛紛圍上前來,勸他休息,不要過於勞累。談到孔鯉的死時,他說:「死生由命,丘豈能阻攔!丘須抓緊彌留之際之有限時光,編修成『六藝』。若能如願,則死而無憾!」
  就這樣,孔子以滿腔的熱忱,孜孜不倦的工作,為
  《詩》中的三百零五首詩,首首譜上了樂曲,且自己全都能夠邊彈邊唱。
  公元前482年,孔子七十歲。
  因為事先有了充分的準備和眾弟子相助,所以編修「六藝」猶如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樣,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孔子就編修成了《詩》、《書》、《禮》、《樂》,現在又著手編修《易》了。孔子幼兒時就跟母親顏征在學過八卦,後來又跟著外祖父顏襄學過《易》,再後來,斷斷續續,一生學《易》,但終未窮究其理。他總覺得《易》的道理太奧妙,內容太艱深,思想太駁雜,語言太晦澀。自己從教凡四十餘年,《易》像《詩》、《書》、《禮》、《樂》一樣,是基本教材之一,需要根據自己的教學實踐,經驗教訓和切身體驗,對《易》進行加工整理,進行詮釋,以便正確地傳於後世。一般學者和讀者都將《易》視為一部占卜的書,但孔子卻極力擺脫宗教巫術的束縛,把《易》看成是一本反映客觀事物變化規律的書。客觀事物千變萬化,大至國家興亡,小至個人休戚,雖令人捉摸不定,但都有其一定的規律,掌握了這一規律,就可以趨吉避凶,決定行止。所以孔子力求使《易》成為培養人,完美人,修己達人的義理之書。例如《易,恆卦》上有兩句話說:「不恆其德,或承其羞。」孔子認為這不是占卜的話,而是在鼓勵人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持之以恆。為了窮究《易》理,為了尋求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孔子整日悶在書房裡,翻閱有關《易》的各種資料。
  在七十二賢弟子中,商瞿是對《易》最有研究的一個。商瞿是魯國人,字子木,學識淵博,他從孔子專門學《易》。孔子的教育原則之一是「因材施教」,自然就拿《易》理來教他,因而商瞿對《易》理研究得很深,卜易靈驗如神。
  有一次商瞿與同學們出遊,臨行的時候說:「今日出遊,必遇暴雨,請諸位攜帶雨具,以防挨淋。」說這話時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毫無一絲雨意,但因同學們都敬佩他,所以各自都帶上了雨具。午時以後,突然狂風大作,烏雲翻滾,霹靂聲猶如集合的號令,那烏雲似千軍萬馬般向一處聚攏,頃刻間大雨傾盆。商瞿與同學們因事先有備,才免做落湯雞。大家問商瞿,大晴的天,你怎麼就知道有雨呢?商瞿回答說:「『月離於畢,俾滂沱矣。』我昨夜見月宿於畢,故知今日定然有雨。」
  有人丟失了一隻雞,去請商瞿占卜。商瞿先問明丟雞的時間及周圍的環境,然後想了想說:「可徑至東鄰的廢馬廄去尋,定有朕兆。」
  丟雞人來到東鄰家的廢馬廄,一進門便發現了一撮帶血的雞毛,再細細一找,驢槽底下盤伏著一條大蛇,見有人走來,蜿蜒地游進屋角的草堆裡去,那腹部鼓鼓囊囊的。很顯然,雞是被蛇偷吃了。
  如今孔子要搞清楚《易》理,自然就令商瞿來幫忙。一天凌晨,商瞿來到夫子的書房,見夫子正伏幾枕臂而眠,幾上攤放著一部《易》簡,《易》簡旁的菜油燈閃著熒熒的黃光。商瞿怕驚動了夫子,躡手躡腳地走到幾前,小心翼翼地坐下,開始翻閱那部《易》簡。商瞿一邊翻,一邊斜視夫子,見夫子酣睡中在不斷微笑,大約正在做著什麼美夢,或是喜見「六藝」編修成功,或是見到了周公,或是逢到了知遇的聖君,正在實現他那「仁政」「德治」的理想,或者……
  過了大約有半個多時辰,孔子被商瞿翻書的嘩啦聲驚醒,見商瞿這麼早就來工作,心中感到無限的欣慰!
  商瞿見夫子醒來,忙將濕淋淋的葛巾放於臉盆中擺洗了一遍,遞給夫子,讓他擦擦臉,無限心疼而感慨地說:「夫子又是一夜未眠?……」
  孔子微笑說:「爾何以知之?」
  商瞿詭秘地說:「此《易》簡訴諸與瞿。」
  孔子吃了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商瞿指著《易》簡說:「昨日弟子離去時,這串竹簡的皮條只斷了四處,今朝又多了一處,夫子豈不是又翻了一夜嗎?」
  孔子哈哈地笑了,笑的是那麼自在,那麼充實。他說:「瞿啊,爾心細若髮絲,又通《易》理,難怪能卜之靈驗如神呢。」
  商瞿見夫子誇獎自己,急忙轉移了話題,說:「夫子應注意休息,多自保重啊!」
  孔子搖搖頭,歎息著說:「年歲不饒人啊,倘能再加我數年時光,則我便可充分把握《易》之內容與形式,而行無大過矣……」
  是呀,孔子已是七十歲高齡了,對他來說,時光是多麼寶貴呀!……
  魯國是周公的封地,魯都曲阜藏有大量的古代典籍文獻,這就為孔子作《春秋》創造了條件。孔子最崇戴周公,他長期想做第二個周公,在他看來,周公是周代文化的奠基人,而周代文化是繼承夏殷兩代,因而更加完美,更加燦爛。
  編修完畢《易》的當天夜裡,孔子師生歡聚一堂,熱烈地慶賀了一番,直到深夜才散。第二天一早,孔子便帶領顓孫師到魯守藏室去了。孔子是魯國的三朝元老,是聞名於世的聖人,有資格和身份到守藏室來任意查閱資料。顓孫師,字子張,陳(河南)人,為人雍容大度,才貌過人,好學深思,喜歡與孔子討論問題。
  魯國的守藏室簡直是一個書籍文獻的汪洋大海,孔子師徒在這大海之中搏擊,遨遊,為作《春秋》作著準備。
  《春秋》本來是各國舊史書的名稱,孔子要把自己從教四十餘年用的現代史教材綱要進行加工整理,參照「魯史記」
  「周史記」及各國的史書,充實其內容,考證其真偽,捨棄其繁蕪不合理的記載,摘取其事關大體的記錄,編修成一部前所未有的編年體新《春秋》。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需要付出大量的心血與艱辛的勞動。孔子深知,「《春秋》,天子之事也。」按自己的身份是不能修史的,但為了通過《春秋》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主張,留給後世明君傚法;為了通過《春秋》教授弟子,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培養合乎自己理想的從政人才,繼續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硬著頭皮去幹。
  時值秋冬之交,天氣變寒,食物不易變質。為了節省時間,孔子師徒將大量的乾糧、鹹菜、姜絲帶到了守藏室,吃在這裡,睡在這裡,夜以繼日地工作。一天,子張正在與夫子對坐吃午飯,忽然發問道:「歷史是有規律可循的嗎?十世後之禮制可預知嗎?」
  孔子回答說:「殷沿襲夏禮,其所損益可知也;周沿襲殷禮,其所損益可知也。倘有繼周而當政者,雖百世可知也!」
  子夏又問道:「夫子仁政德治之理想,具體說來,該是如何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說:「齊一變而至於魯,魯一變則合乎大道矣。」
  因任務緊迫,子夏、子游也來守藏室抄錄資料了。一天中午,師徒們圍坐啃乾糧,又討論起了作《春秋》的問題。當子游問及《春秋》將是怎樣一部書時,孔子回答說:一,要真實,歷史事件、天文現象(如日食、月食)發生的年、月、日都要精確無誤。二,要有褒有貶,有自己的見解,因而記載史實,不寫事情的本身怎樣,而寫它應該怎樣。三,以寫史傳人為主,極力沖淡神話色彩。四,要「微言大義」,將自己的思想和主張滲透到字裡行間裡去。
  後來,孔子真的遵照自己的這個設想與打算寫成了《春秋》,例如吳、楚兩國的國君自稱為王,孔子卻不稱其為王,而貶稱子,因為它們還不是文明的國家。又如晉國曾把周天子叫了去,孔子認為如果照寫,便損害了周天子的尊嚴,於是寫成「天王狩於河陽」。
  弟子們幫孔子將有關資料從守藏室裡抄回之後,孔子便開始作《春秋》了。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孔子晝夜不停地奮筆疾書,他不僅工作在几案上,而且吃在几案上,「曲肱而枕」地睡在几案上,火盆裡的火早已熄滅,他顧不得往裡邊加炭添柴,室外風雪瀰漫,室內寒氣襲骨,然而孔子的心中卻燃燒著一團熾烈的火!子夏、子張、子游等幾個擅長文學的弟子見夫子太忙、太累、太苦了,三番五次地欲來幫忙,都被他拒絕了,他作的《春秋》,弟子們不僅不能像其他「五藝」那樣欲刪則刪,欲改則改,而且不能參加任何意見,不得動一個字,因為在孔子看來,「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在負函,孔子曾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亦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矣。」這是他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準確的自我鑒定,毫無誇大其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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