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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璵璠之爭 陽虎饋豚

  一年前子路便出仕蒲邑宰了,此番回曲阜,是專為探望夫子的。幾天來,他向夫子回報了赴任以來的情況,請教了許多從政的學問,陪夫子游泗水,登泰山。登泰山之後便返回蒲邑去了。
  一個月後季平子病卒。死前,他深知兒子斯的無能,清楚地看到季氏的大權即將落到陽虎手中,便密托孟懿子兩件大事:一是為季氏薦賢,以削弱和抵銷陽虎的勢力;二是代他向孔子賠罪,教育斯(季桓子)要相信和依賴孔子。孔子聽了孟懿子的回報後,決定將冉求和子路派到季氏府中去做家臣。
  季平子殮葬的日期近了,陽虎以季平子曾代行國政為借口,要陪葬一塊名叫「璵璠」的寶玉。在中國,自從有了私有制度就已形成了陪葬制度或習俗。開始,人死了,把他們生前所用的物品一同下葬。這是活人對死人的心願,願死者到另一個世界中去也能得到應有的享受。待發展到奴隸社會,這種迷信的風習便打上了階級的烙印。奴隸主死後,不僅要有物品陪葬,還要用他生前的奴隸陪葬,讓他死後繼續役使。殉葬的奴隸有的多達幾百人,後人稱之為「人殉」。隨著歷史的發展,「人殉」現象減少了,但還要用泥或陶做成俑陪葬。孔子堅決反對這種野蠻的「人殉制度」,莫說用活人,就連用俑他也不容忍,曾抨擊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意思是說,第一次製作人俑者,真該斷子絕孫!季平子生前實際上是魯國政權的操縱者,陪葬品定然異常豐厚,但陽虎力主陪葬的璵璠不是一塊普通的玉,而是主持宗廟祭祀者所佩帶的寶玉,它是天子,國王或諸侯的象徵。
  季桓子阻止說:「璵璠乃國君佩帶之物,先父身為大夫,以此陪葬,豈不害其於不義嗎?」
  陽虎毫不相讓地說:「季塚宰生前曾帶此物而主持宗廟祭祀,主持國政,如今仙逝,為何不可帶去呢?爾乃不孝之子也!」
  季氏家臣仲梁懷說:「意如大夫代行國政,是於國君不在之時,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新君已立,璵璠早已交國君,怎好再去索回?」
  此刻冉求已奉師命來季氏府做家臣,管理租賦糧穡。他見雙方各持己見,爭執不下,就插言說:「我家夫子精通禮制,何不登門求教呢?」
  冉求的提議得到了季桓子的支持,便奉命往闕裡請孔子。
  孔子來到季氏府,先弔唁了季平子,然後與眾人來到大廳,陽虎先發制人說:「陽虎才疏學淺,不通葬禮。意如大夫已做古,他生前曾為『輔貳』該怎樣辦理喪事,望孔夫子賜教。」
  孔子見陽虎一改以往專橫的面孔,換上了恭維的腔調與笑臉,頗為反感。陽虎提出季平子曾為『輔貳』,是暗示孔子,季平子的葬禮應與諸侯相同。這是陽虎的陰謀,季平子是諸侯,他自然便是大夫。季平子代行祭祀是僭禮之舉,季平子驅逐了魯昭公之後才代行國政的,這不僅不是他的功績,而是亂國叛君的行為。只要季桓子肯用璵璠陪葬,他就有理由討伐季氏,取而代之,進而像季平子那樣控制整個魯國。陽虎確非等閒之輩,然而他的鬼蜮伎倆,孔子豈能不識?於是不冷不熱地說:「意如大夫去逝,喪事自有他兒子料理,丘乃外人,不好多言。陽大人久居季氏門下,又系至親,自會按禮相輔,何必問丘!」
  陽虎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不是呆蟲,他知道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他想借此機會將孔子拉到自己一邊,置季平子於亂臣賊子之地,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他毫不隱晦地說:「意如大夫在世時,治理國家,主持祭祀,代行國政,均佩帶璵璠,今日逝去,理應以此陪葬。怎奈桓子大夫過謙,一再推辭,一時難以決定。孔夫子通曉禮節,敬請評說。」
  孔子答非所問地說:「意如大夫生前功業卓著,昭公雖不在朝中秉政,國事卻依舊井井有條,全賴意如大夫之功。然而,昭公為何不在國中呢?如今他們俱已作古,其中糾葛後人自有評說。丘十分讚賞意如大夫之才能,但也難容忍他的一些做法。至於其他,自有季桓子大夫做主,我們勿需多慮。」
  孔子說完微微一笑。
  季桓子已經聽出,孔子是不同意陪葬璵璠的。他久聞孔子的賢名,並有一種近之不及,遠之不忍的感情。欲親近孔子,而孔子是一向反對季氏的;欲疏遠孔子。而孔子又是很有學問的。如今聽了孔子的話,得知孔子對季氏並非勢不兩立,於是心中萌發了起用孔子的念頭。只是眼下父親停靈在地,自己重孝在身,不便往見定公,不便就辦。他說:「孔夫子真乃通達禮節之人。定公已執政五年,家父早已將璵璠交還國君,斯剛剛代父執政……」
  「送去了可以再索回!」陽虎不等季桓子說完便搶過話頭,「魯國早已政不在君而在大夫。」
  季桓子聽後,面有窘迫之色。的確,魯國政不在君而在「三桓」。昭公死時,晉國的史墨評論說:魯君世代失其政,季氏世代修其勤,百姓早把魯君忘了,他死在國外,有誰可憐呢?陽虎呀,陽虎,你是我季氏家臣,又是親戚,怎麼一點也不為我家遮掩,卻在一味煽動?孔子本就對我季氏有怨隙,你這樣煽惑,他若改變了主意,豈不害了我季氏,與你何益?想到此,季桓子不由得瞥了孔子一眼。孔子坐在那裡,臉上既嚴肅又平靜。他自然懂得陽虎的用意,只是不便明說。季平子剛剛去世,只有村野鄙夫才會此刻慷慨陳辭。他沒有忘記去洛邑在周天子祖廟所見之「三緘金人」季桓子在頻頻側視他,但他卻視而不見,只呆呆地坐著,心中卻在盤算著主意。如果陽虎硬逼他說出該不該用璵璠陪葬,他可讓人向定公索取寶玉。如果定公肯給,說明他是個無能的昏君。如果不給,既能了卻季桓子的一樁心願,又可阻止陽虎的野心,且證明定公比昭公精明,魯國有望。孔子在專心地思考著,臉上無任何表情,只偶爾眉頭緊皺,眼眨神動,但卻久久沒有開口。季桓子見孔子這副神態,不知他內心在想些什麼,只希望他明確表態阻止陽虎的陰謀。季桓子雖出身於權門,也學了些詩書禮樂,但那都是些死東西,到了關鍵時刻便不會應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長大,遇到眼前這種棘手的情況,更覺無計可施。他見孔子只在事外繞圈子,一直沒有明確表態,本想張口詰問,又怕失去大夫的體面,窘急中不覺汗水淋漓。此刻陽虎倒十分悠閒,他知道孔子在有意迴避他,不同意用璵璠殉葬,卻又不明說,正可以利用這個縫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堅信自己不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縱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幹練,陰險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裡,令其言聽而計從,季桓子這個乳臭未乾的雛幼,自然更不在話下。魯君早已成為季氏的傀儡,豈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陽虎見季桓子頭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陽虎正在撥弄著如意算盤遐想,臉上越發浮現出得意貪婪的笑容。
  大廳裡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氣已經凝滯,不再流動,萬物都已死去,不復存在。後面奔喪的哭聲隱約傳來,窗外陣陣熱風吹進,使這偌大的廳堂更加令人窒息難熬。仲梁懷受不住這人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廳內走來走去。冉求正處年輕心勝之時,他弄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竟為一個陪葬的玉而勾心鬥角,隱約其辭者有之,居心叵測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聽陽虎說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璵璠陪葬,況且定公還不認識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來,季桓子自不會責怪他,陽虎也拿他沒辦法。但轉念一想,還是不去為妙,雖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辦事,不過管管田賦財糧而已,並無任何權柄,陽虎與仲梁懷才是名副其實的家臣。陽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對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懷是真心忠於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適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說道:「陽虎大人的辦法可以一試,國君如果恩准,豈不為季氏增輝!只是陽大人家中諸事纏身,仲大人何不代勞跑一趟!」
  眾人聽了冉求的話不覺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懷說:「那就請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懷與陽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璵璠陪葬完全出於個人義氣。當陽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時,曾欲自報奮勇前往,但懾於陽虎的權威,未敢輕舉妄動。一經冉求提出,正中下懷。既然季桓子點名讓他去,便急不可待地離去。陽虎一見傻了眼,欲阻止已來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親自出馬不可。他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憤憤地向裡屋走去,心中暗暗發誓,非除掉季桓子與仲梁懷不可!
  孔子見狀,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將有禍亂發生,他起身告辭。季桓子身著孝服,讓冉求代送。師徒二人走到門外,冉求問道:「夫子為何態度曖昧,不冷不熱?」
  孔子環視四周無人,說道:「季氏發喪,我乃外人,何必過分熱心。非分之事而熱衷者,獻媚也。再者,『璵璠』乃祭祀之寶器,用它殉葬,天子諸侯亦需斟酌,況大夫乎!若用,不亞於暴屍中原,示百姓以僭禮,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寧。季桓子不逆禮以危親,不犯奸以陷君,可謂孝子。陽虎暗藏殺機,不久將禍起蕭牆之內矣。」
  冉求急忙問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問,日後便知。」
  「仲梁懷若索來寶玉怎麼辦?要告訴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薦的他,你自該有辦法解脫,何必問我!」孔子不滿地說,「辦事豈可鼠目寸光!看你樣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幫手。」
  冉求聽出孔子是在責備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見冉求不言語,知道他生性認真,若不點破,又該心思沉重了,便說道:「勿需著急,仲梁懷斷然不會前往索玉。今後為季氏辦事,要處處多加用心,這裡將有大的風暴發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懷確未進宮索玉,只在外邊轉了一圈便回來了。陽虎的陰謀沒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懷的決心更堅定了。
  就在這年十月,陽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訂盟:時時事事聽陽虎驅遣擺佈,並同意陽虎殺死仲梁懷等幾個家臣。從此,陽虎更加肆無忌憚,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縱起「國命」來了。
  季桓子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他要進行抗爭。可是自己勢單力孤,實在鬥不過陽虎。現在他才明白了給父親發喪前徵求孔子對璵璠殉葬的意見時,孔子為何要那樣回答,那樣處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處世的靈活幹練。他想借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厭惡做家臣,那麼,就讓孔子任「公家」的官職吧。季桓子想,魯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國君的,斷不會駁回他的提議。經過一番推敲,魯定公同意讓孔子入朝為官,但必須先考驗一下他的真才實學方能任命,這樣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華。
  恰在此時,季桓子的封地費邑鑿井,從地下挖出一隻陶罐,裡邊裝著一隻似羊非羊的動物,誰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覺得奇怪,便獻給了季桓子。季桓子看了也十分驚訝,問遍了周圍所有的人,沒有知道這是個啥怪物的,忙派冉求去將孔子請來。季桓子說:「費人穿井,於土中掘得一狗,此為何物?」
  孔子回答說:「以丘說來,土中所得之物非狗,羊也。」
  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驚異的眼睛。季桓子問:「夫子怎知所得非狗而羊?」
  孔子說:「丘聞山中有土石之怪,名夔、魍魎;水中之怪謂龍、罔、象;土中之怪叫羵羊。今穿井從土中所得,必為羵羊無疑。」
  季桓子問道:「怎麼叫羵羊呢?」
  「非雌非雄,徒具羊形。」
  季桓子命人詳細察看,果然非雌非雄,僅具羊形罷了。這使他更加欽佩孔子的淵博學識。南宮敬叔因是孔門弟子,更加感到自豪。待大家坐定,南宮敬叔忽然說:「吳王夫差伐越,於會稽得一巨骨,訪遍列國,無人知曉。昨日來魯,居於驛館,欲請教夫子。幸今日夫子在此,何不召吳使載骨前來以觀,共長見識。」
  季桓子欣然同意,不等孔子回話,便令冉求往請吳使。不足一刻工夫,冉求和吳使來到堂上。吳使仔細端詳著孔子,只見他身高九尺有餘,一掬黑鬚飄灑胸前,紫紅色的臉膛十分和祥,不禁肅然起敬地說道:「久聞夫子乃當今聖人,吳國偏遠,有緣今日會見,乃終生大幸!吾王夫差征越國,於會稽城垣中得一大骨,遍訪列國,無人知曉,請孔夫子辨別,一掃我君臣霧障。」
  孔子微笑著說:「過獎了。我只不過比別人好學罷了,何敢當『聖人』之名。待我詳觀骨骸再發妄言吧。」
  眾人陪著孔子來到門外,圍著車上的巨骨看了一會,孔子還用手比量來,比量去,半天才帶領眾人回到房中。眾人不好開口追問,只見孔子眉間聚起一個「川」字,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時而抬起頭向門外車上看看,時而瞑目深思。突然,他眉頭舒展,臉上微露喜色。南宮敬叔與冉求都知道老師已經有了答案。孔子微微一笑,雙手抱拳向吳使一拱說:「此乃防風氏之骨,距今已有二千餘年。」
  吳使懇求似地說:「請夫子言其詳!」
  眾人亦都以期待的目光望著孔子。孔子不慌不忙地說:「禹繼承舜之領袖以後,曾大會各部落首領於會稽,待各部首領到齊,正欲會盟,禹發現防風氏未到。此人生得身高無比,力大如牛,一向恃強凌弱,今日聚會又遲遲不來。禹於治水期間曾會其面,知其蠻橫殘暴,不聽調遣,正欲除他。會盟將完,防風氏醉醺醺而來。禹素來最恨吃酒誤事者,豈能不惱!便令人將他拿下,聲討其怠慢首領,不尊法令、恃強凌弱、侵暴鄰國之罪,然後斬首示眾。據傳他死後躺在地上,佔地九畝有餘。今貴國於會稽得此骨,除他而誰?」
  孔子講得有根有據,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聞後都長長噓了一口氣。吳使想:魯國離會稽千里之遙,竟能知道得如此詳細,怎不令人感佩!伍子胥在吳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與孔子相比,真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別。想到此,他急忙站起身,深施大禮,代表吳王向孔子致謝。
  從此以後,孔子的賢名傳得更遠,慕名而來拜師求學者更加增多。
  西北風凜冽地吹著,樹梢打著呼嘯。寒冬已到,天陰沉沉,地灰濛濛,整個世界被鉛灰色挾裹著。陽虎的心在寒風中顫竦,他的算盤撥得並不如意,他的幻夢已經破滅,而致使他失敗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孔子的智謀。說也奇怪,這個三十多年的冤家對頭,陽虎此刻非但不恨孔子,反而欲將他拉到自己一邊,共同對付「三桓」與魯定公。如今的孔子竟像一塊肥肉,誰都想捧著啃上幾口,沾一嘴油,以便招搖過市,煩耀自己的富有。又像一個沉重的砝碼,誰都想搶過來放到自己一邊,以便勝過對方。陽虎深知孔子與自己的主張截然不同,自己是「求權」,「求富」,而孔子是「求仁」。難道「求仁」,就不想做官嗎?許他以世卿世祿難道他就不動心嗎?他父親才是個陬邑大夫,死後沒有俸祿,否則他們母子何能清貧而卑賤呢?想到此,陽虎決定去見孔子。
  這天,孔子帶領弟子們練習射御回到家,子貢告訴他說,陽虎來過兩次,看樣子好像有急事。孔子聽後,不覺低低「哦」了一聲,心裡想,陽虎找我會有何事?如果季桓子有事,會打發冉求來。跟陽虎這種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好。正在這時,孔鯉急火火地進來說:「陽虎求見,父親快去會客吧。」孔子見陽虎一天三次求見,心中更加生疑,決定回絕,轉身對兒子說:「前去回稟,就說為父不在家。」
  子貢和孔鯉相互看看,二人不解地搖搖頭。
  陽虎見孔子有意迴避,邊走邊思量著計策。
  第二天孔子繼續和弟子們練習射御,待回到家中,孔鯉與公冶長迎上前去,吞訴他陽虎剛才送來了一隻蒸豚(小豬)。孔子聽後跺腳說道:「這陽虎真乃詭計多端,昨日三次登門,今日又趁我不在而饋豚,誘我上門拜謝。」
  孔鯉不解地說:「陽虎有何可怕,父親一直避著他。」
  孔子說:「三十餘年來,陽虎一直視我如仇敵,如今忽而一日三訪,饋豚贈禮,其中定有緣故。我乃謹慎以待,並非懼他。」
  公冶長說:「收人之禮,需親往拜謝,看來今日是難以迴避的了。」
  孔子背著雙手在室內踱步,突然停住,對公冶長說:「速去陽虎府中,探其在家否?」公冶長明白了孔子的意圖,急急向陽虎家奔去。
  轉瞬間,公冶長回來稟報說,陽虎剛乘車往孟氏府中赴宴去了。孔子聞聽,急忙穿戴整齊,直奔陽虎家中。門人言說陽虎不在,孔子說明來意,讓門人代謝,然後轉身離去。恰在這時,陽虎乘車迎面而來,孔子想避已來不及了,只得上前施禮,感謝他饋豚之情。
  陽虎急忙下車還禮,知孔子是乘自己不在家而來答謝。他何嘗不是假說孟府赴宴,其實停車於小胡同口窺探呢?陽虎邀孔子進家敘談,孔子推說勞累一天,弟子們正等他回家用餐,不能奉陪。陽虎並不惱怒,而是微笑著說道:「陽虎乃一魯莽武夫,不明禮數,多有得罪。今求教若渴,不知夫子肯賜教否?」
  孔子只求快快脫身,自然不願和他饒舌,然而出於禮貌,只好勉強應付說:「丘也不才,實不敢當。大人乃魯之顯赫,孔丘視大人若矮子觀天。」
  陽虎並不在意孔子的推托,單刀直入地問:「常言道,君子不念舊怨,莫非三十年前阻宴之怨,孔夫子仍耿耿於懷嗎?」
  「孔丘在家無怨,在邦無怨,大人何必提及以往!」
  「那好,請問孔夫子,一個人心懷韜略,卻不顧國家衰亡,而只圖個人潔身自好,能算是『仁』嗎?本想從政,卻屢失良機,能算是『智』嗎?」陽虎不等孔子回答,上前一步說:「魯之政在『三桓』已近百年,當今天下,天子被逐,諸侯爭權,禮樂崩潰殆盡。夫子乃聰睿博學之人,難道能碌碌一生,永仰人之鼻息嗎?」
  陽虎侃侃而談,孔子隨著話音推敲他的用意。原來是在說服自己與他一起反對「三桓」。
  陽虎又將那「世卿世祿」的誘餌垂給了孔子,誘他上鉤。這是個攸關重大的事情,不能再迴避了。孔子上前拱手道:「對國家之盛衰,人各持政見與治世之術。大人欲倣傚諸侯爭權,豈不破壞周禮?即使大權在握,不行仁政,不以禮樂化民,焉能長治久安?丘欲以周公之道默化君臣,既可使百姓免於刀槍之苦,又可定國於詩書之盛。自東周以來,戰爭蜂起,何止百年。我欲以仁德化干戈為玉帛,拯救華夏,恢復一統。丘不為一家一族之榮耀,豈冀求世卿世祿以澤被後世!為尋求阻止分裂之道,丘甘願疏飯飲水,枕肱肘而眠,視不義之富貴如浮雲耳。」
  陽虎又是微微一笑,轉而正色說道:「夫子所論,可謂高明至極,然而皆空論也。昔周公高居三公九卿之首,制禮作樂以化萬民。初行時若日出東山,光焰萬丈。可歎後世個個衰弱無能,故封國百餘,姬姓遍佈天下。而今同族相爭,父子相殘,周名存而實亡。我等在此霸主迭起之際,仍固守周之舊禮,何異於緣木而求魚?你若能與我共起,不枉你滿腹治世之經綸。夫子已年近半百,時不我待,儘管你才華橫溢,無職無權,焉能施展才幹?何談實現抱負?時光像流水一般逝去,難道就讓它這樣白白逝去而不惋惜嗎?」
  孔子在默默沉思,似乎覺得陽虎說的也有一些道理。他抬頭看看四周,太陽已經落山,天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街上靜得要死,雪花無聲地飄落到地上,轉瞬又被微風吹到牆角或路邊。孔子的心雪花般地飄忽不定:他本不同意陽虎犯上作亂的行為,但覺得他說的話較為現實。是什麼道理呢?又說不出來,正如眼前飄飛的雪花,看得見而抓不住,即使偶爾能夠抓住,卻又即刻融化了。他感到陽虎的兩道目光比寒風還凜冽,只求得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自己本來不想參與陽虎與「三桓」的糾葛,但今天卻無意地誤入它的邊緣,其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看來他們是非拚個魚死網破不可了,自己該怎麼辦呢?
  陽虎見孔子沉思不語,欣喜自己的話已經對他產生了影響。孔子到底會怎麼辦?陽虎在揣測著。當然,也不能逼他立即做出答覆。看看天色已晚,雪愈下愈大,該分手了,於是陽虎微笑著說道:「虎非陷夫子於不義,還望夫子三思!……」陽虎說著向孔子詭秘地笑了笑,然後步入他那黑洞洞的大門。
  孔子回到家,眾弟子早已吃過晚飯。大家見夫子悶悶不樂,不便多問。公冶長夫婦服侍他吃飯。孔子問:「子路今日該到了吧?……」
  公冶長說:「請父親釋念,子路兄一向是信守時間的,興許此時正在快馬加鞭地趕路,或正在拴馬呢。」
  說話間就聽到了子路那粗大嗓門的吵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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