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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孔子遁逃 秋子悲城

  高昭子府第,孔子寓所。
  子路風尖僕僕,將一對玉斗放在孔子面前說:「此乃國君請夫子轉贈高昭子,請其諫景公派兵,幫國君回國復位。」又拿出一雙玉環:「此乃國君贈送夫子。」又拿出一件羊羔皮衣:
  「此衣國君賜學生。」
  孔子拿起魯昭公贈物,玉環晶瑩碧綠。孔子賞玩了一會兒,放到玉斗一起說:「一併贈予高昭子吧,物重則情深呀。」
  子路深情地看看老師,把玉斗、玉環和羊羔皮衣包在一起,轉身向高昭子書房走去。
  高昭子慢慢解開包袱,愛不釋手地把玩著玉斗和玉環。子路恭恭敬敬地說:「敝國國君多多拜託上大夫……」
  高昭子端起玉鬥,瞇縫著眼,端詳著它晶瑩的程度。
  子路說:「我們國君說,現有家難投,若大人肯幫忙,將來……」
  高昭子放下玉鬥,又拿起玉環,瞇縫著眼審視著。
  子路說:「我們國君說,齊、魯兩國乃甥舅之親,又系比鄰……」
  高昭子放下玉環,拿起羊羔皮衣,在身上比量著。
  子路突然噌的一聲拔出寶劍,將鋒利的劍鋒壓在玉斗和玉環上說:「我們國君還說,若是高大夫嫌禮太薄,就……」
  高昭子放聲大笑起來:「此乃區區小事。不久晏嬰將外出查訪,我趁機諫君,保魯侯稱心……」
  子路緩緩插劍入鞘,拱手行禮:「一切拜託高大夫,我們國君將不勝感激!」
  公元前515年,孔子三十七歲。
  晏嬰離京視察,高昭子趁機說通了齊景公,派大軍伐魯,幫助魯昭公歸國復位。兵至鄆城,魯軍奉季平子之命,不但不抵抗,反而開城犒師,迎接魯昭公歸國。齊將看季平子並不像魯昭公說的那樣壞,勃勃雄心先自冷卻了一半。恰在這時晏嬰遣使日夜兼程趕至鄆城,急令班師,於是昭公復國半途而廢。
  久旱的河床,上游突然降了一陣驟雨,山洪暴發,河水奔流,開始倒也有澎湃之勢,然而愈流愈細,直至消失。孔子初到齊國,景公時常召見,問政,問道,問禮,視孔子為良師益友。自從晏嬰諫阻封地之後,尤其是自晏嬰獻畫之後,齊景公召見孔子的次數則像這久旱河床中的流水,愈來愈少,今日突然相召,倒使孔子感到意外。孔子來到齊宮,景公正在獨自一人操琴,琴聲像半睜半閉的眼睛,似睡非睡的嬰兒。一曲終了,他閉目養神,根本不理會身邊的孔子,半天才沒頭沒腦地說:「夫子,像魯昭公對待季氏那樣重用你,寡人不能;像對待孟氏那樣慢待你,寡人不忍。寡人且待你於季孟二氏之間吧。」
  聽了齊景公的話,孔子心中騰起了一股烈焰。君子謀道不謀食,孔丘此行,並非來齊行乞,景公何出此言!……
  齊景公伸了個懶腰,張著大嘴打著哈欠說:
  「吾老矣,不能用夫子……」
  這不僅是冷淡,簡直是在下逐客之令。孔子的手顫抖了一下,默然地坐著,半晌才說:「國君,請聽一曲《文王操》
  吧。」
  孔子嚴峻地面對琴幾而坐,手指在琴弦上跳躍,琴聲時而激越,似萬馬奔騰;時而舒緩,像藍天上飄浮的白雲……
  就在齊景公召見孔子的同時,富麗堂皇的高宅客廳內正孕育著一個陰謀,做著一場美夢。
  高昭子盤膝而坐,安閒自在地品茶遐思。晏嬰一聲令下,討魯軍隊立即班師回國,自己再次敗於晏嬰手下。若在以往,他定要狂暴地飲酒,捶胸頓足地罵人、殺人。然而,這次他卻不僅十分坦然,簡直是異常喜悅。他想,晏嬰此舉,必然激怒忠君的孔子師徒,自己正可借刀殺人,一則除掉晏嬰,不落任何罪名;二則抵消孔子兩年來在齊國的影響,逼他出走。這樣以來,他便可玩齊景公於股掌之中,主宰齊國的一切。不僅是晏嬰在研究孔子,高昭子也在研究孔子。孔子重仁義,迂腐不堪,雖對晏嬰的屢屢阻撓不滿,但他們畢竟是舊友,斷不肯動殺機,為他所用。子路粗魯,忠誠,重義氣,有武力,倒是個理想的角色,所以,便趁孔子進宮的機會,派人去請子路密謀。成敗在此一舉。
  子路帶劍步入客廳。客廳內除高昭子外,還有一個一直令他厭惡的人。此人身高丈餘,三十開外年紀,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右額角有一道三寸餘長的紫紅色刀疤。他影子似的不離高昭子左右,不會說,不會笑,木雕泥塑一般,這是高昭子的近身侍衛,那額上的傷疤便是無限忠於主子的標誌。
  高昭子見子路進廳,忽然震怒,擊案而起,茶几上的杯盤震得嘩啦啦響,彷彿要向子路發洩心中無限的鬱憤似地說:
  「功敗垂成,魯侯復國無望了!」
  子路吃了一驚,忙問:「復國無望?齊軍不是已到鄆城了嗎?」
  高昭子見魚已上鉤,更加大發雷霆:「若不是下令班師,眼下准到了曲阜!」
  子路茫然不解地問:「下令班師?高大夫此話怎講?」
  「仲將軍有所不知,」高昭子解釋說,「晏嬰在外視察,聞聽齊軍伐魯,星夜趕回臨淄,迫使齊侯下令撤軍。還說下官接受魯國賄賂,真乃豈有此理!有此矮矬子,下官在齊,難成一事!……」
  「原來如此!」子路默默地望著星斗閃爍的夜空出神。
  高昭子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半晌,突然停在子路面前說:「孔夫子乃千古聖人,本可以在齊一展宏圖,恩澤萬民,然晏矬子處處作梗,致使夫子兩年多一事無成,如今他迫使景公下令班師,又陷夫子於不忠不義之深淵。仲將軍乃夫子得意高足,忠義之士,值此國難家仇相累之秋,豈能袖手旁觀?」
  高昭子的話說到了子路的心裡,夫子來齊後,那晏嬰確是處處作梗。先是遲遲不肯引薦夫子見齊景公,後又諫阻齊侯封夫子食邑,眼下魯昭公復國在際,他又迫使齊侯下令撤兵。這諸多事實都在證明,一年前他對晏嬰的評價是正確的。
  高昭子見子路默默不語,並不催促,他欣喜自己一箭中的。子路正在認真考慮他所提出的問題。大廳裡很靜,只有三人的呼吸聲和高昭子偶爾走動的腳步聲……
  子路突然爆發似地長歎一聲說:「事已至此,不袖手旁觀又有何路可行呢?」
  高昭子微微一笑說:「路倒是有一條,只怕將軍怯而無勇,不敢涉足……」
  高昭子不僅在研究孔子,也在研究子路,對子路這樣性格的人,最好的自然莫過於激將法。
  子路果然被激起,高聲問道:「有何見教,請高大人明示!」
  「好,仲由將軍果然豪爽!」高昭子走上前去,以長者的身份拍著子路的肩頭說:「只要你能幫我除掉晏矬子,我便向景公薦孔夫子為太宰,到那時,不僅,魯侯復國不費吹灰之力,孔夫子的仁義之道亦可光照天下,豈不美哉!」
  子路一怔,默默地低下了頭。
  高昭子冷冷一笑說:「記得孔夫子曾說,見義不為,無勇也,莫非將軍無此膽量嗎?」
  子路說:「非由無勇,此等人命關天的大事,不與夫子商量,豈可貿然妄行?」
  「此事萬不可讓夫子知曉!」高昭子忙說。
  子路問:「這卻為何?」
  高昭子回答說:「將軍請想,夫子乃天下大賢,豈能取故友之位而代之?再者,萬一事洩,豈不毀了夫子的賢名?下官深知將軍不僅忠於魯君,更忠於孔夫子。下官料想,將軍豪俠,聞名遐邇,為了忠義,為遂魯君與孔夫子心願,必赴湯而蹈火矣……」
  「就依高大人,仲由當遵囑行事!」子路說。他並非為高昭子的一席美言弄暈了頭腦,而是在想,何必跟他糾纏,姑且答應下來,待稟過夫子再說。
  高昭子信以為真,心花怒放地說:「仲將軍真不愧是聖人之徒,忠、仁、義、勇兼而有之!」
  子路告辭離去,高昭子在繼續著他的美夢……
  聽完了子路的稟報,孔子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果決地說:「仲由,收拾行李,即刻搬往館舍!」說完,前往高昭子書房辭行:「高大人,孔丘在此多有打擾,告辭了。」
  高昭子一怔:「怎麼,你們要走?」
  「仍搬回館舍去住。」孔子冷冷地說。
  高昭子來回踱著步,忽然停下來,也是冷冷地:「夫子,且莫悔之晚矣。」
  孔子微微一笑說:「孔丘只知禮義,不知後悔。」
  高昭子將右手一伸,作了個送客的動作說:「那就請便吧。」
  車輪緩緩移動,孔子師徒滿懷希望而來,心灰意冷而去。高昭子並不送行,只有那個額上有紫紅色刀疤的漢子跟出了大門。
  第二天上午,館舍孔子的居室,晏嬰與孔子席地而坐,交談了半天,臨別時晏嬰拱手說:「還望夫子海涵!」
  孔子默默不語。晏嬰欲行又止,繼續解釋說:「只要晏嬰任一天齊國太宰,就決不讓齊魯交戰!」
  孔子歎了口氣說:「惜乎魯無晏太宰這樣的賢臣!……」
  晏嬰上前抓住孔子的雙手說:「夫子肯原諒我嗎?」
  孔子寬厚地說:「彼此各為其主,有何不可原諒的呢?」
  晏嬰感動得兩手顫抖,久久不肯放下……
  太陽落山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館舍裡灑滿了夕陽的餘輝。院子裡,子路淘米,冉伯牛劈柴,曾點燒火,大家正在七手八腳地忙做晚飯。一群烏鴉飛來,落在一棵光禿禿的棗樹上,報喪似的呱呱地叫著,令人生厭。冉伯牛抓起一塊木柴揮臂打去,「轟」的一聲,烏鴉呱呱地飛走了。就在這時,黎鉏急急闖進院來,驚惶失措地對子路說:「快,快領我去見夫子!」
  聽說今夜有人在向他們師徒下毒手,孔子不解地說:「孔丘並未獲罪於誰,何人竟來加害?」
  黎鉏說:「夫子不必多問。我家太宰說,請夫子即刻動身,免遭不測。」
  子路並不信任這位高昭子的家臣,滿臉殺氣,拔劍在手:
  「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孔子用手勢制止住子路,沉思不語。大家也都沉思不語。
  孔子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也罷,我們離去吧。」
  子路說:「米已淘好,吃了晚飯再走不遲。」
  孔子嚴峻地命令道:「不,即刻動身!」
  淘好的米被倒進口袋裡,裝上馬車。馬車急速前行,車後是淅淅瀝瀝的水滴……
  黎鉏將夫子一行送出城去,迎接他們的是茫茫黑夜……
  黑暗吞噬了一切,遠山,近樹,城樓,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夜幕下,城樓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正在躬身施禮拜送孔夫子遠去……
  兩個蒙面人輕手輕腳地翻過館舍的高牆,敏捷地竄進孔子下榻的房間。房間空空,地面掃得乾乾淨淨。蒙面人見狀面面相覷。正在這時,一館人哼著小曲跨進門來,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蒙面人惡狠狠地問:
  「孔丘何處去了?」
  「這,這……」館人嚇得顫若寒蟬。
  蒙面人將刀在館人眼前晃了晃:「說!」
  「走,走了……」館人癱坐在地上。
  另一蒙面人向院子裡一指說:「老三,你看——」
  他們來到院子,伏身看去,一行水滴直通院外。那個被稱為「老三」的蒙面人喘了口粗氣說:「那就是大哥他們的菜了,與咱無干。」
  夜色濃重的茫茫原野,司馬牛打馬疾馳。子路手把劍柄,率眾同學疾走緊跟。馬車駛進了一片樹林,黑魆魆的松樹怪物似的在晃動,陣風過後,發出鬼哭似的淒厲聲。正行間,松林深處竄出兩個高大的蒙面人,怒吼一聲:「孔丘,哪裡去!」
  子路忙拔長劍,但已來不及了,一歹徒挺槍向車內刺去。與此同時,另一歹徒亦挺槍上前,像似爭奪頭功,將第一個歹徒的槍架走,保住了孔子性命。子路抽出寶劍與兩個歹徒格鬥廝殺,讓同學們趕緊保駕夫子前進。
  兩個歹徒俱都十分驍勇,子路寡不敵眾。但說來奇怪,其中一個明在與子路格鬥,暗中彷彿卻在助子路一臂之力,因而子路才得以和他們廝殺若干時光而不分勝負。突然,一歹徒追上孔子,挺槍便刺。另一個也追了上去,見擋架不迭,手起刀落,將頭一個歹徒砍為兩段。子路從後邊殺來,見狀似乎明白了什麼,不再進攻。
  蒙面人忙向孔子跪倒,解去面上黑布,揮淚如雨地說:
  「夫子受驚,奴才罪該萬死!」
  孔子忙上前扶起:「壯士保護孔丘不死,恩重如山,何罪之有!」
  壯士提過那顆血淋淋的頭顱,用刀挑去黑布,星光下隱約可辨右額角上那道三寸多長的刀疤。孔子師徒恍然大悟……
  這位捨身保衛孔子的壯士名公皙哀,字季次,在高昭子家當侍衛,兩年前與魯女戚秋子成婚。秋子娘家也居住在曲阜城闕裡街,乃是孔夫子的近鄰,常隔牆偷聽孔子講學,故而深明孔子思想之精髓。孔子來齊,因自己是女流之輩,不便前往拜見和求師,便囑咐丈夫一則向孔夫子學習,二則暗中保衛孔夫子的安全。從此,公皙哀便抓緊一切時機暗聽孔子講學,心中豁然。今天下午,高昭子密令幾個心腹家丁暗殺孔子,公皙哀決心保護孔夫子安全出境。
  孔子師徒謝過恩人,公皙哀拜孔子為師,然後與孔子一行揖別,表示日後必到魯國求學。
  這天夜裡,臨淄城上空迴盪著一曲哀婉的歌。這歌聲似從天上飄然而來,又如地上油然而生,抑或來自林中、山巔、河谷、溪邊。這是一個弱女的歌喉,似乎不是在唱,不是在吟,而是在向你訴說百般愁腸,千種哀苦。那細如油絲的曲音,像一根鋸條在你五臟六腑來回不斷地撕拉,把它一點點地鋸成碎片;那慘如血滴的歌聲,會使你感覺自己彷彿捲進一條淚水、鮮血、骷髏、矛戈匯成的河流……
  歌聲傳送到秘宮深院、陋室茅棚。夜風停息啜泣,黑雲凝滯,溪水寒徹成冰。臨淄城內外上下,貧富貴賤,男女老幼,無人不悲,無人不失聲痛哭。聽到這曲悲歌,像聽到了民為夏桀投入沸湯之鑊時的慘叫,臣被商紂所逼赤身爬上燒紅的銅柱時的悲號;像看到了諸侯爭戰所造成屍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慘景。
  齊景公此刻也在哭泣。歌聲使他想到先祖齊桓公曾為列國霸主,稱雄中原,何等威風?如今大齊一蹶不振,難以復興。
  曲聲漸遠,哭聲未絕,偌大臨淄城浸泡在淚水裡……
  第二天一早,臨淄大街上行人稀少,個個眼睛紅腫,表情哀苦。一座觀闕前,貼著一張告示,乃是齊景公懸賞尋找歌女。一個青年歎息著告訴人們,他的八十歲老母昨夜聽到歌聲痛哭至今,如此下去怎麼得了!……
  三天過去了,還不見歌女下落,臨淄城的人還在嚶嚶哭泣。齊景公一直未理朝政,日日在寢宮與夫人相對而泣。
  三天後在青州尋到了歌女。齊景公派心腹用自己的鑾車迎來,親自在殿外恭候。齊景公心中暗想:這女子一定是哪方公卿閨秀,定是一位閉月羞花的絕代佳麗,若是夫人不嫉,不妨留在後宮……
  正在想入非非的時候,鑾鈴響處,下來一位女子,景公驚得張著大口,呆若木雞,怎麼,竟是一位村姑?
  她上身穿一件農家自織自染的月白色大襟麻布衫,下身著褐色麻布裙,鬢旁斜插一朵白色山花,散發著田園清香。彎眉之下一雙鳳目,鳳目之中兩泓清水。那面色,白中透黑,黑中透紅。那身材,豐中有纖,纖中有豐。那眉宇間,既有哀怨,亦有剛強。那舉止,既有民間少婦的灑脫,又有名門閨秀的文雅。但見她緩步上前,略施一禮:「民女拜見大王。」
  齊景公一愣,半天才返過神來,問道:「你就是那位歌女嗎?」
  「正是民女。」
  齊景公點點頭,依然端詳著她……
  齊景公此時的表情和心理,晏嬰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想:好色的君王垂涎於村姑野婦了,這樣下去准要出醜。怎麼辦?想到此,便問女子:「請問女子,府上何處?為何唱這悲曲?」
  那女子側身頷首答道:「民女婆家乃淄川南關人氏。只因公爹早逝,小叔亡於陣前,婆母氣急加攻,雙目失明。民女越思越悲,不禁唱成一曲,不料驚動君王,只好躲避。望大王恕罪。」
  齊景公見她說話時兩眼淚水欲滴,雙靨酒窩閃動,腰肢楚楚動人,更是慾火中燒。
  「請問尊姓大名。」晏嬰問。
  「民女賤姓戚,名秋子。」
  「好一個戚秋子!」齊景公喊道,「多麼優雅的芳名,快快陪孤王飲酒,唱上一支歡樂的歌曲。」
  「啟稟大王,民女心中只有悲歌而無樂曲。」
  齊景公一愣,問道:「這卻為何?」
  「民女生於這多事之秋,只見哀鴻遍野,餓殍遍地,但聞嬰兒啼饑,叟嫗哭兒,何來歡歌?」
  這番話使晏嬰大為吃驚,一個民間弱女竟敢面當君王說出如此譏諷朝政的話來,何等膽識啊!看你這昏君還有何面目去挑逗風情。
  誰知齊景公這時正是色耳、色眼、色魂、色膽,就連諷刺他的話也聽不出來。他的兩隻色眼直勾勾地盯在戚秋子的胸前、腰下,一股比一股更強的慾火騰騰燃燒。他早把這面官議事、眾目睽睽的莊嚴大殿當成了他和嬪妃們調情播雨、顛鸞倒鳳的骯髒床榻。
  齊景公已經像個醉漢似的口齒不清了:「來,山野美人,……別,別難過了,孤王與你快,快活,快活……」他晃晃悠悠地向戚秋子偎去。
  晏嬰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景公是什麼醜事也能做得出來的,他一面派人飛報景公夫人,一面焦急地考慮對策。
  他只能勸諫,而不能強攔,否則會招致殺身之禍。
  突然,齊景公那雙玩慣了女人的手朝戚秋子的酥胸抓去……
  晏嬰的心提到了喉嚨。平常民女見到這雙罪惡的手,早已嚇破魂魄癱在地上任他蹂躪。只見戚秋子躬身欲跪,閃過齊景公。齊景公回手再抓時,戚秋子猛然一跪,向齊景公撞去。齊景公趔趄了幾步,頹然跌倒在地。「民女給大王請安。」
  戚秋子平靜地說道。
  晏嬰暗叫:「好一個機智聰明的女子!」再也不能遲疑了,他高聲嘁道:「晏嬰拜迎君夫人進殿——」接著他就跪在了殿門旁。
  這一著頗為奏效。齊景公渾身一抖,慌忙回到案前端正坐下,再也不敢看秋子一眼。
  過了片刻時辰,仍不見景公夫人進殿,景公心裡納悶,晏嬰心裡著急,二人正翹首延頸向外張望的時候,隨著一陣環珮叮噹,衣裙窸窣的聲音,夫人走進殿來。只見她悲容滿面,髮鬢鬆散,衣帶不舒,像是久病傷神的弱婦。一見地上跪著的戚秋子,上前攙起道:「你就是那夜的歌女嗎?」
  「正是賤女。」戚秋子拜見了夫人。
  齊景公此時說不出是何種心情,一頓到口的「野味」竟不翼而飛了,真是又氣,又惱,又悔。唉,早一時下手不就好了?……
  晏嬰見景公垂首不語,知他是作賊心虛,偷嘴口軟。為讓景公下台,便對秋子說:「秋子,你既是齊民,就當以國事為重。」
  「不知太宰何出此言?」戚秋子抬起淚眼不解地問。
  「如今滿城悲泣,農不扶犁,商不就市,兵不成列,豈不誤事?你何不唱支歡歌,讓大家轉悲為樂?」晏嬰說。
  「民眾心中無歡情,小女哪能成歡歌?」
  「這……」晏嬰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戚秋子站起道:「啟稟夫人,農未收糧而賦先征,商未獲利而稅先行,兵未成年而先抽丁,民眾積怨已久,哪裡是我一曲悲城!」
  幾句話說得有理有力,羞得景公和晏嬰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倒是齊夫人頗有心計,他撫摸著秋子說:「秋子啊,為君,為臣,為民都各有其苦啊!你應該節哀抑悲,以防傷體啊!」
  齊夫人這幾句話甚是得體,完全是位長姐勸慰小妹的口吻,戚秋子垂下眼簾不做聲了。
  「夫人所言極是。秋子姑娘,不要再讓全城民眾傷心難過了,如此下去,與國與家皆無利益啊!」晏嬰補充道。
  秋子暗自思忖,既然他們君臣求諸於我,何不藉機諷君喻政,讓他們知道草民之心願所向,也算我秋子不枉此行。
  「啟稟君王、夫人、太宰,民女有三樁心願,若能得償則樂為歡曲,慨當以歌。」
  「好,好,好!」齊景公一聽秋子此言,頓時來了精神,「你的三樁事,寡人件件照辦!」
  秋子轉身又向齊夫人:「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齊夫人心想,一個民間女子能有什麼棘手之事呢?因而也應允了。
  「你呢,太宰大人?」
  「我,嗯……」晏嬰心想:這女子好厲害啊。適才聽他言談不凡,胸有政見,不可輕允。可是國君和夫人俱都應允,自己不允也有失君王和夫人的臉面。他腦瓜一轉,所問非所答地說:「嗯,嗯,嗯,你說說吧。」
  老謀深算的晏嬰用三個「嗯」字巧妙地搪塞過去。這三個字本身無具體含義,既可能為點頭應允,也可釋成搖首詰問。
  齊景公急不可待地問戚秋子:「第一樁是何事?」
  「第一樁願大王罷兵休戰,偃武修文,切莫攻城掠地,窮兵黷武,使民免除征戰殺伐之苦。」
  「好,就依你。」齊景公連聲應答,也不知是否聽到了秋子說的什麼,只願乘夫人未曾注意,抓緊時間在秋子胸前溜了幾眼。他像蚊子見了血斑,咬不出血,也要叮上幾口。
  秋子又道:「第二樁,願君王親民愛眾,輕徭薄賦,賑濟災民,整飭吏治,使百姓安居樂業,嚴懲仗勢欺民之鷹犬。」
  這最後一句話嚇得齊景公慌忙把目光移開,諾諾稱是。他似乎覺得戚秋子是指自己剛才那不光彩的舉動而言。」
  「第三樁,願君王舉賢才,遠佞人,施教化,行仁義。」
  齊景公一聽這三樁,連連稱讚:「好啊,好啊,寡人不僅件件依你,定會件件做到,這回你總該高興了吧?」
  怎麼?孔仲尼何時教育出這樣一個女儒生?晏嬰聽完這三樁心願後,心中頓起狐疑。這三樁事與孔丘的治國之術如出一轍,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
  齊國畢竟是東方第一大國,比起落後的魯國,確實國勢強,人民富,都城臨淄更不知要比曲阜繁榮昌盛多少倍。然而,齊國奉行稱霸諸侯的政策,連年征戰不息,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致使人民怨聲載道。這便是戚秋子一曲之所以能夠悲城的原因。
  孔子一生從事教育四十多年,首倡「有教無類」,弟子三千,然而卻沒有教過一個女性。如果能收些戚秋子這樣的女弟子,焉知不能成為聖賢之輩!
  「秋子,你來看。」齊夫人將戚秋子帶到了殿前的高台上,「城中民眾知你在此,聞訊而來,都等著你唱支歡樂的歌來驅趕心中的怨愁呢!」
  齊宮門前果然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戚秋子想了想說:「我得到他們中間才能唱出歡樂的歌。」
  「好,就依你!」夫人自作主張地答應了戚秋子的要求。
  「謝夫人、君王、太宰。」戚秋子施禮說罷,雲雀般地飛出齊宮。
  宮外人群中有一個神色焦慮的青年男子,大門一開,便急步迎上前去。戚秋子撥開人群,撲向他。二人相視無語,甜蜜地笑了。
  那男子靜聲說:「秋子,為父老姐妹唱吧,唱支歡樂的歌吧!」
  「皙哀,孔夫子無恙乎?」
  「夫子一行三天前已經安全離開齊國。」
  戚秋子抬起頭來,深情地向公皙哀看了看,又把頭貼在他那寬厚的胸膛上。
  「秋子,父老鄉親都在等著你呢,唱一支歡樂的歌吧,也祝賀孔夫子安全歸國。」公皙哀勸說道。
  「嗯。」戚秋子答應著,拉起那些素不相識的姐妹們的手,歡快地唱了起來:
  仁德賢至魯孔!
  禮教如陽春風。
  尼父後裔欲安,
  當崇當尊當敬。
  漁米工商俱興,
  海捕丘采廩豐;
  民樂和諧世代,
  當興當歌當頌。
  百靈、黃鶯羞閉了口,世界上一切聲響俱都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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