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嶽獨尊的泰山,如同一位峨冠闊服,道骨仙風的巨人,俯覽著人世滄桑。在它的南麓,汶河和泗水,恰似闊服上的博帶飄向遠方,它的餘脈嶧山、防山、尼山等,如同這錦袍上的花朵,點綴著旖旎的風光。
公元前551年,古歷八月二十七日清晨,五峰對峙的尼山,沐浴在朝霞如靄嵐之中,宛若五位仙女剛剛從天池洗罷歸來,美麗的漻河像一束白練從尼山腰間纏繞而過。蒼鷹在藍天翱翔,小鳥在枝頭啾啁,花鹿在林間奔逐,這一切是那樣和諧,那樣生機盎然……
突然,「哇……哇」,幾聲嘹亮清脆的嬰兒啼哭聲,打破了尼山的寧靜,驚飛了棲息在林間的鳥雀。年輕的母親顏征在腮邊掛著喜悅的淚水,聽著嬰兒的哭聲,像似在聽動人心弦的樂章……
「夫人,你在哪裡——」
一位年過半百的赳赳武將,邊喊邊向山上奔來,他顧不得樹枝戳面,荊棘鉤衣,顧不得一身泥汗,滿臉血水,跑,拚命地向嬰兒啼哭的方向跑來,一直向妻子躺著的山洞跑來。這位武將就是叔梁紇。
叔梁紇一手將嬰兒抱在懷中,一手攙扶著地上的妻子。他用那長滿了絡腮鬍子的大臉一會兒親親孩子,一會偎偎妻子。
「夫人,你快看看,果真是個兒子!哈哈……」
兒子吃著奶,安靜下來了。顏征在欣喜地望著丈夫,笑瞇瞇地說:「快給兒子起個名字吧!」
「兒子秉受尼山靈氣而生,排行老二,就叫孔丘,字仲尼吧。」叔梁紇脫口而出,看來他早已成竹在胸了,這個名字也許在他第一次帶領年輕的妻子登上尼山,祈禱抱子娘娘早賜貴子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
顏征在滿意地點點頭,幸福地微笑著。
叔梁紇忘記兒子正在吃奶,從妻子懷中抱過來,親吻著說:「怎麼樣,我的小孔丘?這個名字你滿意嗎?哈哈……」突然,他的笑聲戛然止住,臉上佈滿了陰雲。原來在親吻兒子的時候,叔梁紇才第一次發現了他的長相,不覺大吃一驚……
孔丘長得很怪。好似寒冬臘月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叔梁紇從頭涼到腳,顫抖著雙手將孩子遞給妻子,說:「這孩子生相七陋,怪得嚇人!」然後將身子扭向一邊,雙眉緊鎖,長噓短歎。
顏征在將孩子接在懷裡,仔細地端詳著,不禁淒然心酸。她臉上那興奮、喜悅和幸福的神情漸漸消失了,紅潤的面龐變得煞白。
幾個僕人抬著肩輿趕來。叔梁紇勉強接過孩子,又把妻子扶上肩輿,一行人下山去了。
小孔丘吃飽了奶,在母親的懷裡美美地睡了一覺,他哪裡會知道父母親的苦惱呢?現在,他養足了精神,在叔梁紇的懷裡奮鬥著,手蹬腳刨,「哇哇」地哭嚎。這是一個新的生命在吶喊,在呼喚,在抗爭!……一行人默默地走著,叔梁紇和妻子誰也不說一句話,但誰的心裡都不平靜。
叔梁紇一家住在一個叫昌平鄉的小山村(即現在的魯源村),背枕尼山,腳踩漻河,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叔梁紇為了傳宗接代,延續煙火,費盡了苦心,如今生了這樣一個丑兒子,與跛腳的孟皮有什麼兩樣呢?人呀,命裡八尺,何必強求一丈呢?自己命裡注定不該有個像樣的兒子,為什麼六十三歲了,還要到顏府去求婚,惹得人們議論紛紛呢?征在自過門以來,受盡了委屈,施氏今天風,明天雨,兩年多來,全家未過一天安寧的日子。叔梁紇自信自己一生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上天竟然如此懲罰他,命運竟然這樣捉弄他,難道上天也和人世一樣的不公平嗎?他心裡很內疚,只覺得對不起八十高齡的岳父顏襄,更對不起年輕、賢惠、美麗的妻子征在,是自己踐踏了她的青春,貽誤了她的前程呀!
……
肩輿上的顏征在虛弱無力,看上去正在奄奄思睡,但她的思潮卻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在翻滾,一年前叔梁紇到顏府求婚及婚後的若干生活片斷,輕煙濃霧般地在她眼前飄蕩……
自己家住在曲阜城西北隅的一所典雅的宅子裡,一天,父親正在和三個女兒談《詩》論《樂》,忽然,門外傳來了車馬的喧鬧聲,父親說了聲「怕是有客人來了」,便起身迎客去了。
調皮的姊妹三人忙伏到窗上去偷看。
門外來了一隊車馬,領頭的是員武將,只見他身材魁偉,肩寬腰圓,兩眼炯炯有神,和善中透露出威武。武將手擎大雁,赳赳走向父親,後邊的隨從抬著整豬和整羊,還有華貴的絲織衣料及其他豐盛的禮品。
父親急忙施禮:「不知將軍駕到,恕未遠迎。」
將軍雙手呈上大雁,拱禮道:「顏大人,叔梁紇打擾您了。」
父親說:「將軍光臨茅舍,蓬蓽生輝,快請裡邊坐!
叔梁紇招呼隨從將禮品抬進府內,父親陪叔梁紇到客廳分賓主坐下。
客廳就在書房的隔壁,所以他們的談話女兒們聽得真真切切。
父親道:「將軍屈臨敝舍,有何見教?」
叔梁紇回答說:「老大人,我是來求婚的。」
「為哪位公子?」
「正是下官。」
「將軍不要戲弄老朽,您乃先哲微子啟之後,怎好開這等玩笑?」
「下官是真心求婚,決無戲言,請老大人成全!」
「將軍已六旬有餘,如何求婚?」
叔梁紇將他的家庭情況和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迫切願望敘說了一遍。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緩緩地說:「將軍英名,遐邇皆聞,只是女兒們親事,還須和她們商量才行。」
父親來到書房,徵詢誰願嫁給叔梁紇。姊妹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翹著嘴,誰也不出聲。父親明白了女兒們的心思,笑瞇瞇地講敘了這位叔梁紇不同非凡的家世以及偪陽之戰的壯舉和聲威。
父親講到這裡停了下來,看看三個女兒。她們各自瞅著自己的腳尖不著聲。
父親見誰也不表態,又接著說:「若論門第,咱是高攀人家。我很喜歡他的為人,只是他的年齡比你們都大得多。婚嫁是一生大事,你們母親又早早去世,我要和你們商量妥了才能答覆。」
兩位姐姐互相又看了看,各自埋頭讀書去了,征在自己卻抱著大姐的肩頭,羞答答地說:「女兒在家從父,這是古禮。
女兒許配之事全憑父親做主,何必問我們呢?」
兩個姐姐聽了這話,先是吃驚地瞪了她一眼,是在制止。然後吃吃地笑了,是在譏笑她的幼稚和莽撞。是呀,為什麼竟肯答應嫁給一個老頭子呢?她也說不清。大約因為父親同意這門親事,自己崇拜父親,父親喜歡的人,是不會不好的。也許從心眼裡感到,像叔梁紇這樣的家世,這樣的英雄,確應該有一個滿意的繼承人。為英雄犧牲點什麼,不也是值得的嗎?……
結婚後,二人甜甜蜜蜜地過了一年,仍不見生育。施氏及女兒們不時地冷言冷語,家裡的各種矛盾越來越激烈,但他們礙著叔梁紇的威權也不敢造次。征在心裡十分憂悶,便悄悄地對丈夫說道:「聽說尼山的抱子娘娘很靈驗,我們不如求她保佑早得貴子。」丈夫聽後連連稱是,第二天一早便同車來到了尼丘山。
高襟宮內,夫妻雙雙跪在二龍五老腳下,虔誠地祈禱娘娘早賜貴子。誰知日後果然感到腹中有孕,待更深夜靜告訴丈夫,二人高興得再也不能成眠。
按當時當地的習俗,為表誠心,祈禱二龍五老,需要三遍為滿,正所謂「心誠則靈」。夫妻第二次登山,正是五黃六月。這次不比前次,一則太陽火球似地炙烤著大地,還沒爬到半山腰,就已汗流浹背,熱得喘不過氣來;二則自己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行動很是不便,只得走走歇歇。快到高襟宮了,最後一次坐下休息。舉目遠眺,山川、原野、村鎮,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頓覺胸懷開闊,心曠神怡。自己斜依在大青石上,丈夫站在身邊,解開衣襟,任山風吹拂著他那寬厚的紅棕色的胸膛。他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地給自己講哪是泰山,哪是汶水,哪是黃河,講敘當年夜宿臨淄城和飲馬黃河邊的情景。
約過了十個月,征在得一夢:朦朧中見到一個仙女牽著麒麟款款來到面前。仙女蒞臨,急忙上前迎接。仙女施禮道:「我給你送兒子來了。」聞聽此言,征在喜不自禁,忙向仙女背後看去,麒麟背上果然坐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正待伸手去抱,那麒麟大吼一聲,嚇得她「哎呀」一聲,從被窩裡爬了起來。望望窗外,月明星稀,四周傳來陣陣蟲鳴。恍惚中若有所失,忙推醒丈夫,把夢境告訴他,問道:「這夢不知是吉是凶?」
丈夫不假思索地說:「麒麟送子,自然是吉兆!」
「有空桑之地嗎?神仙指示要到那裡去生產呢。」
「你不必著急,待我明天派人打聽就是。」
這話傳出去後,施氏更加嫉恨,不懷好意地對丈夫說:「恭喜老爺要得貴子了,神仙指明要到空桑之地去生產,天意可不能違呀!」
顏征在既不願家庭不和,更不願丈夫為自己得罪別人,也想出去清靜清靜,就對丈夫說:「還是到外邊去甥吧!」
「空桑之地是指深山峻嶺,那裡怎麼能去生孩子呢!」
「你還是讓我去吧,生了就回來,並不遠離。」
丈夫為了安慰她,只得讓人去找空桑之地。僕人回來之後,丈夫就把她安排在眼下這個村子的一幢茅草房裡,大約這便是空桑之地了。
眼看產期來臨,還沒向二龍五老作第三次祈禱呢。丈夫心粗,早把這件事給忘了,經提醒,丈夫立即陪她第三次來到尼丘山。
金秋八月,這是一個成熟的季節,收穫的季節,漫山遍野撒滿了谷香,農夫們正在喜形於色地忙著收穫,丈夫攙扶著她艱難地來到高襟宮,禱告已畢,正欲飽覽生機勃勃的秋色,突然,頓感陣陣腹疼,胸口堵塞,噁心、口渴。丈夫驚慌失措地說:「怕是孩子要降生了,這便如何是好?」
「快扶我下山吧,興許還來得及呢。」征在有氣無力地說。
丈夫攙扶她下山,走了不到一半,再也挪不動步了,小腹劇疼欲裂,豆大的汗珠不時地從額上滾落下來,臉色慘白,渾身癱軟。丈夫見不遠處有一個石洞,就把她扶了進去,安置妥當之後,忙回家取生孩子所需的物品……
叔梁紇為妻子賃草房的那個村,就是後來的「顏母莊」。顏征在生孔子的那個石洞,就是後人所尊的「坤靈洞」,又稱「夫子洞」。
一行人到了家裡,僕人忙把顏征在安排好。顏征在急忙喊道:「快把孩子抱過來!」
叔梁紇低著頭,磨磨蹭蹭地走進房裡來。
顏征在一看丈夫沒抱孩子,忙問:「孩子呢?」
叔梁紇支支吾吾地說:「已經死了。」
顏征在大吃一驚,追問道:「怎麼會死呢?孩子到底放到哪裡去了?」
叔梁紇歎著氣走了出去。
顏征在急切地詢問傭人,傭人不忍心哄瞞這位善良而可憐的主人,告訴她說:「老爺讓人把嬰兒送到尼丘山去了。」
顏征在聞聽,幾乎昏倒。稍停,她不顧產後身體虛弱,向外奔去,傭人們急忙趕來攙扶著她,一起來到了尼丘山。她看到尼丘山,回想起和丈夫三次來此祈禱的情景,更加傷心,氣喘吁吁地向山上攀登。突然,遠處傳來了清脆的嬰兒啼哭。她的心「咚」地一縮,甩開攙扶她的傭人,跌跌撞撞地拚命向嬰兒啼哭的地方奔去,一邊奔,一邊撕肝裂膽般地呼喊:
「兒子,我可憐的兒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