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軍事失利,兵部尚書鄂爾泰來暢春園見皇上,陳述了這次失敗的原因。康熙覺得,鄂爾泰的頭腦還算清醒。便又問:「依你之見,眼下當如何處置呢?」
這一問,鄂爾泰不敢回答了。他心裡很明白,怎麼處置,除了派兵出征,還有別的辦法嗎?但一說出征,頭一條就是選將。選對了,打了勝仗還好說。萬一選不准,再打一次敗仗可怎麼交代呢?這舉薦人才不當的罪名,我又怎能擔得起呢?可是,皇上問了,他又不敢不回答呀,吭哧了半天,才模稜兩可地說:「聖上請恕奴才昏聵。奴才剛剛接了兵部的差使,對下邊的軍力和將佐的情形不大熟悉,不敢妄言。」
聽了這話,康熙沒有生氣。如今國家的軍力,他能不清楚嗎?老一輩的大將,如圖海、周培公、飛揚古等等,早已去世了。剩下的幾個,像狼瞫、武丹等人也都已年邁。年輕的、可以擔此重任的確實不好找啊!與蒙古人打仗不同於在內地剿匪,茫茫草原,沙漠瀚海,這仗不好打呀。萬一用人不當,失敗事小,朝廷的體面也輸不起呀。他歎了口氣,沉重地說:
「唉!想朕八歲登基,十五歲擒鰲拜,十九歲平三藩,三十二歲收復台灣,加上三次御駕親臨西征蒙古,一生中,大大小小,親臨戰陣七十餘次,從沒有吃過虧。想不到說老就老,精力不濟了,竟連一個小小的阿拉布坦都制服不了,連一個能用的將軍都選不出來。可悲呀,可歎!」
國家發生大事,臣子拿不出辦法,讓皇上如此憂愁,這臣子是怎麼當的呢?所以說:主優即是臣辱。眾人聽康熙說得動情,「撲通」一下全跪下了。這裡面,只有一個人比較超脫,也便於說話,那就是方苞。他想了想說:
「皇上,請不必過於傷神。臣方苞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臣卻知道,兵是帶出來的,將是打出來的。靖西將軍岳仲麒、四川巡撫年羹堯,都是驍勇善戰的猛將。現在缺的是一位統率三軍的元帥。既然在武將之中一時選不到合適的人,何不在眾位阿哥中選一位,坐鎮中軍,代天行事,既可以有調動全國兵力之權,又能顯示皇子代君父出征的威嚴。想那阿拉布坦,不過是個胸無大志的跳樑小丑,論兵力、財力,論糧草、供應,都與我天朝無法相比。臣以為不必立刻和他交手,只要我大兵壓境,盛陳軍威,相持一段,阿拉布坦將不戰而自退。」
四阿哥胤禎早就在心裡盤算這件事了。按說,十三弟自幼苦練武藝,熟讀兵法,他來接這差事最為合適。可是,老十三還在圈禁之中,胤禎摸不透父皇的心思,不敢貿然舉薦。如果不用十三弟,那麼,現成的就有一位老十四在這兒放著。他管著兵部,又有和老十三差不多的長處,讓他帶兵出征,順理成章。但老十四一旦兵權在握,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哪!想到這兒,老四下了決心,他搶前一步跪下奏道:
「皇阿瑪,兒臣胤禎請旨,願代父皇出征。兒臣雖不知兵,但方先生剛才所說的辦法,兒臣能做到。請皇阿瑪放心,有兒臣坐鎮西疆,定讓父皇安枕高臥。」
康熙沒有即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會兒才說:「老四,起來吧。你有這份忠心,朕感到欣慰。唉,你小的時候,喜怒無常,在阿哥們中並不出色。長大以後,讀書養性,進益很快,剛毅之性沒丟,卻沉穩老練多了。你辦事,朕還是放心的。可是,朕不能放你去帶兵。這些年,你把戶部、刑部、吏部的事,辦得很有起色。熟悉民政,成了你的長處。朕怎能讓你棄長就短,再去帶兵呢?再說,你走了,誰能代替了你呢?」
胤禎聽了這話,心中十分激動,皇上對我的評價是越來越高了。這樣的考語,老人家對哪個阿哥說過呀!他連忙趁機回奏道:「阿瑪如此誇獎,兒子不敢承受。不過,既然阿瑪說兒臣那喜怒無常的毛病已經改了,兒臣斗膽,請皇阿瑪免記這句考語吧。」
康熙又疼愛。又輕鬆地笑了:「哈哈哈……胤禎哪,你怎麼也學乖了。好,依你。李德全,剛才朕說四阿哥喜怒無常的那句話,不要記檔。」
李德全連忙答應:「扎,奴才明白。」
康熙平靜地說:「好,咱們還說正題。方苞適才所言,甚合朕意。阿哥之中,能替朕統率三軍的,只有老十三、老十四兩人。老十三不必說了,就讓老十四去吧。不過,朕還要再想想,你們暫時不要讓老十四知道了。」
話剛說到這兒,新任的禮部尚書尤明堂來了。這些年,他忽然陞官,忽然降職,著實折騰了一陣子。虧得四爺待他一如既往,這才提拔到禮部尚書的職位上來,他今兒請見皇上,是因為科舉考試的日期臨近,來請皇上出考題的。康熙一聽就笑了:
「好好好,正說著軍事,你又來讓朕出文題。嗯——出個『放太甲於桐宮』吧。這個題目冷僻一點,難為一下那些只會抄襲八股的舉子也好。尤明堂,你要叮囑北闈和南闈的主考官們,如果他們膽敢營私舞弊,鬧出了科場醜聞,朕可就要讓四阿哥去辦他們了。」
尤明堂答應著下去了。康熙看著胤禎又說:「老四啊,現在老三在忙著編書,你是外邊阿哥中年紀最大的了。朕想讓你把內務府的事兒也管起來。你不要怕麻煩。這不光是為朕分憂,也是關係著朝廷和紫禁城安寧的大事啊!」
從剛才皇上向尤明堂說的話裡,胤禎已經聽出來了,老人家對自己是絕對信任的。此刻,皇上又親口把內務府交給他管,他簡直高興壞了。接管了內務府,皇宮警衛,太監內侍,甚至皇親國戚家中的奴僕,八旗子弟,就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這是皇上多大的信任啊!他連忙跪下磕頭:「謝皇阿瑪重托。兒臣定當勉力為之,為君父分憂。」
「嗯,好了,朕今天太累了,你們全下去吧。」
眾人都施禮拜辭了,可是方苞卻沒走。康熙看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說:
「方先生,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坐下來說吧。」
方苞湊近康熙坐下,四邊看了一下,見沒有太監、宮女,才悄聲說:「萬歲,臣不明白,為什麼今年的文科考試,萬歲要出『放太甲於桐宮』這個題目呢?」
康熙深沉地一笑,沒有回答,卻仰著臉,望著房頂出神。封建時代的科舉,考的是八股文,題目也大多來自《四書》。這「放太甲於桐宮」裡,還有個小故事呢。說的是當初商王太甲無道,被宰相伊尹放逐到桐宮去閉門思過。三年之後,太甲改正了錯誤,伊尹又把他迎接回來,重新當了帝王。康熙出這個題目,自有一番深意。方苞在康熙向尤明堂說這個題目時,就敏銳地覺察到,這道題,似乎與廢了的太子有關。現在,太子關了七年了,皇上是不是要放出點風,看看下邊的動靜,然後,照伊尹的辦法,重新立胤礽為太子呢?剛才,當著眾人的面,這話方苞不敢出口,現在問了,康熙又不回答,方苞可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說:
「皇上恕臣直言,是不是皇上有意於二阿哥呢?」
康熙斬釘截鐵地回答:「絕無此意!朕已下旨,凡有說胤初已經改過,應該復位的,殺無赦。言猶在耳,豈能更改。」
方苞小心地說:「皇上雖如此說,但據臣愚見,這個題目很容易引起下邊的猜測,以為皇上又要赦免二阿哥了。萬一出了這樣的事,恐怕對朝局不利,請皇上慎思。」
康熙縱聲大笑:「哈哈……方苞啊方苞,你真是個書獃子。你以為朕沒想到這一點嗎?你以為朕對臣子們的心,一點都摸不透嗎?你是朕的朋友,朕實話告訴你吧,朕這是有意要把水攪混,以便於察忠辨奸,你懂嗎?」
別看方苞學貫古今,見多識廣,康熙這話還真把他說懵了:「聖上,臣、臣愚鈍不化,不解聖意,懇求聖上明示。」
康熙神色嚴峻地說:「唉,朕老了,你方苞也不年輕。既然你是朕的朋友,朕今天就向你敞開胸懷,說說心裡話,但你絕對不許說出去。」
「陛下請放心,方苞對聖上絕無二心。」
「好,朕信得過你。咱們先從朝政說起。別看臣子們每天在朕的面前說的全是好聽的話,全是頌揚聖德的話,什麼天下昇平啊,百姓擁戴呀,什麼千古英主,熙朝盛世啊,其實都是官樣文章。朕心裡清楚得很,放在二十年前,這些話一點也不過分,可是,現在不能這樣說了。國家昇平日久,弊端已經顯露,而且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了。第一是吏治腐敗,幾乎是無官不貪。第二是結黨營私,門戶眾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方有難,八方呼應。盤根錯節,攻之不破。還有賦稅不均,民不聊生,刑獄不平,怨聲載道,加上國庫虧空,考場舞弊,等等,等等,無不令人觸目驚心啊!」
方苞萬萬想不到,康熙皇上竟然沒有被阿諛奉承所迷惑,也不信那些報喜不報憂的奏章,更沒有陶醉在歌舞昇平之中,而對朝政的積弊看得如此透徹、如此一針見血。他想了一下說:
「聖上既然對朝政弊端洞若觀火,為什麼不採取果斷、嚴厲的辦法,痛加整飭呢?」
康熙心事沉重地說:「你問得好。朕剛才說了,朕老了,精力不濟了。原來指望胤礽他們能替朕辦好這件事,想不到,他們一個也靠不住。所以朕看透了,朝政弊端,已經積重難返。這事非朕親自過問,而且是一件件地問,一樁樁地管,下決心整它幾年,才能治好。可是,萬一整了一半,朕突然撤手西去,兒子們誰能繼承下來呢,那不把朕的一世英名都斷送了嗎?果真如此,朕就要變成先明而後暗的第二個唐玄宗了。方苞,朕的老朋友啊,你知道朕的難處嗎?」
康熙這話,說得披肝瀝膽,也說得十分痛切。方苞聽了,不由得潸然淚下:「陛下,臣明白了。」
康熙沒有理會方苞的激情,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方苞,你聽仔細了。處在這種形勢下,朕不能不多活幾年,不能不慎而又慎地挑選繼承皇位之人,要想做到這一點,就顧不得兒子們了。所以,朕才故意出了這個『放太甲於桐宮』的題目,讓這些孽子們,讓這些想爭皇位的阿哥們,去防著胤礽,去跟他鬥吧。這樣,朕才能躲過一點災難,保住自己。方苞,你要知道,這不是朕狠心,不是朕不心疼兒子。天家骨肉,不同於尋常百姓,向來是難得保全的。朕這也是迫不得已啊!你看,內有老八四處聯絡,外有老十四手握重兵。萬一他們心懷叵測,起兵發難,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一席話,說得方苞心驚肉跳。他不能不佩服康熙皇上確實是聖慮深遠,他也不能不為這變化莫測的局勢擔憂。眼下,康熙把話說到如此深刻。又如此明白的地步,方苞就是有天大的學問,也無言可對了。
康熙今天把壓在心頭的鬱悶,把平日無法對人訴說的苦衷和盤托了出來,似乎也用盡了力氣。他不再說話了,默默地向方苞揮了揮手,閉上了眼睛。方苞知趣地悄悄行禮,退出了澹寧居。
卻說四爺胤禎自從接管了內務府之後,又多了一條心事,就是更加思念那位被圈禁的十三弟了。前些年,哥倆共同辦差,朝夕相處,十三弟被皇上戲稱為「老四的影子」。現在,我得意了,怎麼能忘掉含冤受屈、被圈禁了整整七年的十三弟呢,從感情上說,胤禎恨不得立刻見到十三弟,但從理智上,他又不能不控制自己。因為凡是被圈禁的人,不奉皇上特旨,是不准許任何人探視的。胤禎雖然接管了內務府,可這事兒,還有個宗人府也是正管。自己好不容易混到了這一步,如果感情用事,惹出麻煩來,可怎麼善後呢?
胤禎的苦悶,瞞不過眼光銳利的鄔思明。這天,四爺回到家裡,鄔思明開門見山就說:「四爺,您和十三爺是知心換命的兄弟,你該去看看他了。」
胤禎苦笑了一下:「唉,我真後悔。那天議論西徵選將時,沒有推薦十三弟,即令皇上不准,也能聽出點口風啊。可現在要去看他,就要擔風險了。」
鄔思明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擔風險也得看他!四爺您想想:如今,您的處境和抱負都不同了。戶部、吏部、刑部您親自管著,禮部尚書派了尤明堂,工部尚書是施世綸。六部裡五個部都是您的人,再加上內務府,這是多好的機緣,多大的勢力啊!唯一管不住、而且最令人擔心的是兵部、是軍權。可是,您細心想想,近來調到京師的武將中,有多少人擔任著要職,而這些人裡,又有多少人是十三爺當年一手提拔的。別看老虎被關在寵子裡了,可是只要它一聲呼嘯,仍然會使山中百獸俱驚。那些十三爺的老部下,哪個不戀舊主,又哪個不想救出十三爺。學生說句孟浪的話,您要是不去看望十三爺,那可只能望軍興歎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鄔思明剛提起十三爺的老部下,那個受十三爺恩情最重的張五哥就來登門求見了。胤禎知道,張五哥是十分受皇上信任和器重的,對他不能擺王爺的架子,連忙讓人看座、獻茶:「五哥呀,老長時間不見你了,出去辦差了嗎?」
張五哥十分規矩地答道:「回四爺,真讓您說著了。前些時,苗疆出了亂子,把縣衙都燒了。皇上派奴才去傳旨給靖西將軍岳仲麒,交代了一些剿撫的事宜。誰知一去就是半年,昨兒個才回來。聽說四爺接了內務府的差,正是我們這些御前侍衛的頂頭上司。所以奴才今日特地前來,一是賀喜,二是參見四爺,聽四爺有什麼吩咐。」
四爺聽五哥說話得體,高興地笑了起來:「哈哈……五哥呀,你這些年真出息了,怎麼說出話來這麼順溜呢。不過,四爺我也不笨。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什麼事,凡是四爺能辦的,一定為你做主。哦,這位是鄔先生,我的朋友。在他面前,什麼都不用避諱。」
張五哥早聽說鄔先生的大名了,趕緊上前見禮。回過頭來對四爺說:「四爺,奴才實話實說,我想見見十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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