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慧真大師,高士奇興奮地拉著武丹回宮繳旨。進了養心殿垂花門,就看見太監李德全正侍候在門口,調弄鎖在大籠子裡的一隻海東青獵鷹。高士奇問道:「小李子,皇上這會子在見誰?」李德全抬起頭來,見是他們兩位,忙打了個千兒,笑道:「喲,是高爺、武爺!主子這會兒正見水師提督施琅呢!要不,我先給您二位進去稟報一聲兒?」
這邊兒正說著,康熙在裡邊已經看見了:「是高士奇嗎,進來吧!」
兩人一先一後進來,卻見熊賜履和明珠都坐在左首椅子上。右邊一個官員,矮胖身材,方臉龐絡腮鬍子,瞇縫著眼兒,高鼻樑,大約五十歲上下,滿臉皺紋,正雙手扶膝端坐著聽康熙問話。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水師提督施琅。高士奇知道,前些日子為了盡早收復台灣,康熙曾密令施琅在微山湖、東平湖一帶,悄悄地操練水軍。這件事,朝中有人讚成,有人反對,對皇上重用施琅,更有不少人出來說長道短。聽了這些閒話,施琅又傷心、又生氣,向皇上遞了一分請求停練水軍的奏折。皇上看了很不痛快,這會兒,看施琅的神氣,恐怕是正在挨訓呢。
康熙只看了高士奇一眼,接著對施琅道:「……為什麼要停止操練?嗯!五十門炮不夠用,叫制炮局再造二十門嘛!你的水軍單在微山湖、東平湖練兵,是不中用的,這件事你想過沒有?」
施琅沉默了一下,說道:「回聖上,造炮的事臣早已照會戶部,原來說好的六月交貨,卻一直拖到如今,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眼下最要緊的是士氣。聖上方才說的極是,湖上練兵和海上打仗是兩回事,臣也曾調一標人馬到煙台海上試過,竟有人臨陣逃亡,也有的托人給父母妻子寫遺囑的……」
康熙冷笑一聲:「什麼士氣不振,只怕是官氣不振。大約你又聽到什麼閒話了吧?朕不是說你,六部裡人辦事不出力、盡出難題,朕心裡明明白白。滿朝文武,主戰的只有李光地、姚啟聖等寥寥幾人。如今索額圖請了病假,有人便以為李光地也不得勢了!你施琅心裡恐怕也存著這個念頭,覺得朕也變卦了,是不是?!」康熙說著臉板得鐵青,掃視明珠和熊賜履一眼,連高士奇也覺得心中一寒。
施琅舒了一口氣,憂鬱地說道:「皇上說的何嘗不是!臣自甲申年隻身逃出台灣,父兄皆遭毒手,身懷血海之仇,報效聖朝。臣帶著此家仇國恨,接連平定潮陽、瓊州。雷州等地,以為既為國家立功,必受朝廷信任。想不到直到如今,還有不少人以為臣在台灣朋友眾多,若率師東渡,將一去不返。唉!臣思念至此,能不心寒嗎?」
「哎!人生在世,誰能不聽到閒話?聽了閒話就不過日子了?比如,有人說你是什麼『北斗第七星』,你就不能當好話來聽?你是第七星,朕看滿夠資格!這第七星難道不在紫微星之下,難道不是在護衛著代表皇上的紫微星座?哪個再來胡唚,你告訴他說,皇上聖諭,你想當第七星,還不配呢!」
施琅聽皇上說得如此懇切,不由得老淚縱橫、哽咽著叩下頭去:「謝主子天恩浩蕩。」
在座的熊賜履是主和派,他並不贊成征服台灣,不過他倒不是像有些人那樣認為台灣是可有可無之地。他是覺得國家連年征戰,應該有個休養生息的時間,再加上李光地咄咄逼人,仗著索額圖勢力,處處拿大帽子壓人,這才擰上了勁兒。此刻,聽了康熙的話,見施琅如此動情,心裡一熱也淌出淚來,正要說話,卻聽明珠道:「皇上不可為此區區小事傷神,往後六部的人若仍不肯出力,只管找奴才好了。好在索額圖也不是什麼大病,他一回來,有些人就老實了。」
康熙的臉色突然變得神情冷峻,凜不可犯:「征服台灣的事是朕親自定下的國策。今日叫你進來,就是要你知道,你身後不是什麼李光地、索額圖,乃是朕為你做主。大臣們中或許有不贊成的,朕並不怪罪。大家都是為江山社稷,何必叫人都立了仗馬一樣,噤若寒蟬呢?朕能容下不同心的人,卻不能容下那些不肯出力者。傳旨:革掉戶部尚書鄭思齊,著伊桑阿署戶部尚書,崔雅烏進戶部侍郎——著李光地兼協辦大學士,統籌施琅部在京事務,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餉供餉!」
聽了這話,施琅臉上不禁放出光彩,和明珠、熊賜履「撲通」一聲跪下,高聲應道:「奴才等領旨!」
「……至於士氣嘛,湖河水戰與海戰畢竟不同,誰沒有父母妻子,狂洋巨瀾中叫人去出生入死,就得有個章法。施琅,你回去之後擬個條陳,凡因渡海作戰陣亡,傷殘者一律從優撫恤,要從優一倍。凡陣亡將士遺骨,能帶回的帶回,實在沒法子帶回的,列出清單全部進朕御覽,勒石駐名!要讓將士們知道,為國盡忠,死有名、生有利,朕不信士氣鼓不起來!」
施琅一躍而起,聲如洪鐘般說道,「皇上,臣請撤回停練水軍的折子!」
「哦?好哇!你坐下,聽朕說。朕知道你,你少習儒術,讀書不成,改學擊劍,遂成為一代良將。鄭成功父子加害於你,並非因你有扛鼎之力,實是害怕你智謀過人!像你這樣的人他不敢用,足見他氣量狹小,不成氣候——朕不顧慮你不能克服台灣,但朕實也有心憂之處,你知道嗎?」
施琅睜大了眼,不解地望著康熙。熊賜履、明珠和高士奇也不由地交換了一下神色。
「唉!這件事現在說似乎早了一點,但你聽一聽,多想想也有好處。台灣地處海隅,與內陸遠隔百里海洋,民情不熟,吏治最難。鄭成功部下有的與你有恩,有的和你有仇,恩怨連結、情勢紛雜。若一戰全殲,自不必說;他們若肯歸降,朕送八個字給你——」施琅忙跪下叩道:「臣恭聆聖諭!」康熙目中燦然生光,走近施琅一步,一字一句說道:「只可報恩,不可報仇!」
施琅倒抽了一口冷氣,略一頓,說道:「臣明白——只可報恩,不可報仇——臣當以國家一統大業為重,絕不挾私報怨!」
「好!這才是真丈夫,社稷臣!你放心去做,不要怕小人害你,不要有後顧之憂。朕再助你一臂之力,福建總督姚啟聖不是你的八拜之交嗎?朕命他到軍中參贊軍機,他所屬一萬水軍也撥給你統領。我們君臣同心,利可斷金,何愁大事不成?」
施琅激動不已,叩頭謝恩,辭了出去。康熙這才轉臉笑著問高士奇:「你的差使辦得如何?」
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說道:「眼下看來,慧真大師的病一時半刻是不要緊的。」武丹在旁笑道:「聖上,高士奇未免太謙遜,奴才這回真服他了,真是神仙手段!竟一味藥不用,像說因緣兒一般,一會兒就把個半死不活的慧真大師說得當場坐起,臉色泛紅!」
「不,皇上,大師她沒有幾年好活的了!她得的乃是燈干油盡之症,世間身病皆可用藥來治,心病卻只能心醫。臣盡所學使其恢復信心、勉進飲食。她若肯依臣囑時,尚可延五年之壽,過此臣不敢妄言!」
康熙的神氣變得莊重而又悲憫,雙眼眺望著殿外,喃喃說道:「難道回天乏術嗎?」
「是……奴才只能做到這一步,讓慧真大師無疾而終,去得安詳一點……」
明珠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陣內疚,他是這件冤孽公案的罪魁禍首。如今真正的結果出來了,他看了高士奇一眼,慚愧地低下了頭。熊賜履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想起當年共同度過的艱難日子,舊事歷歷宛然在目,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康熙長歎一聲,突然喊道:「李德全!」
「扎,奴才在!」
「傳旨內務府,為慧真大師備轎一乘。無論是五城內外,御苑禁地、京師直隸,她願去哪裡,願意什麼時候出遊都成,不必再來請旨!」
「扎!」
康熙頹然地坐了,扳著手指暗暗算著日子:「蘇麻喇姑素來有志到金陵一遊,若能活到朕南巡時就好了!唉,要南巡就要走運河,不知靳輔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把運河修好……」
光陰如箭,日月如梭,轉眼之間,靳輔他們在河工上,已經度過了三年。這三年裡,戶部每年照撥二百五十萬兩銀子,沒敢剋扣,也沒敢誤事。靳輔他們呢,也是絞盡了腦汁,操碎了心,跑斷了腿,勘察、測繪、計算,千方百計地把錢用在鋼口刀刃上。每隔十天,他就要向康熙直接遞上一本奏表,把河工進度,以及當地的水情雨情,百姓疾苦等等,一一奏明。康熙的旨意呢,也不經部院轉達,而是飛馬直送清江河督署。這樣一來,上下直通,君臣合力,效率自然平添了三分。
靳輔把河督署遷往清江,算是做對了。原來的河督府在濟寧,守著那位山東巡撫於成龍,於成龍自以為自己深通水利,所以事事過問,處處掣肘,幹好了他有功勞,幹不好,他參你一下。偏偏這位於成龍,是個有名的大清官,領著宮保銜,官大名聲也大,說出話來,附言的人也就多,河工上的人,怎麼幹也是沒理。現在,河督署遷到清江,不在老於成龍眼皮子底下,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可是,靳輔他們也並非沒有煩惱。就拿這運河、黃河、淮河三江合流的清江來說吧,決口堵上了,新堤修好了,皇上下令,讓在堤上栽樹護堤。依陳潢的意見,堤上宜栽種灌木和草,不宜栽種大樹,以免汛期來時,風大雨猛,反倒動搖了河堤。可是,這意見,地方官就不聽,因為灌木野草不值錢,沒人願去挖來賣給河工上。幾次和清江縣交涉,都毫無結果。
今天,靳輔帶著陳潢和封志仁,來到新修的大堤上。靳輔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堤和滔滔的河水,心事沉重他說:「二位,新任清江道台已經上任了,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封志仁半開玩笑他說:「不管他是誰,總不會是於成龍吧?」
「哈哈,讓你說對了,正是於成龍。不過,不是那個山東巡撫,卻是他的本家堂弟,也叫於成龍。這小於成龍不但作風正派,風骨與老於成龍一樣,連脾氣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唉!但願今年秋汛小點,這裡不再決口,這樣,我們和小於成龍就能相安無事了。」
陳潢跟在靳輔和封志仁身後一邊走著,一邊說:「可惜上游蕭家渡的減水壩還未完工,不然的話,秋汛就大點,總有辦法護住這段河堤的。嗯,我倒有個新想法,秋汛來時,在此扒開一個決口……」
靳輔突然擊掌大笑:「妙,妙啊!前段咱們築堤挑土,這裡已成了窪地,黃水一灌,馬上就會淤平,那時可得萬餘頃良田!淤平後地勢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時挖方用土,也就容易了,真是一舉三得!」
陳潢搖頭笑道:「中丞,還有最要緊的你沒想到呢。試想,這裡一開決口,黃河入運河的水勢必然減緩,漕運便不至於因秋汛而中斷,汛期漕運工程也能接著做——這邊呢,來年又有這麼多好田分給百姓,他於成龍再厲害,也得講理呀。他是清官,見此利民之舉,能不歡喜嗎?」
「妙哉!一石數鳥!我說你這個陳天一呀,命中注定不能當官,你哪怕中個同進士呢,我靳輔必定舉薦你當下一任的治河總督!」
陳潢看著巍巍壯觀的大堤,想想自己一生的坎坷遭遇,心事有些沉重:「唉!只要有利於國計民生,報君恩、固皇圖,吾心願已足。至於一己之榮祿,猶如腳下這黃土!」說著,一腳將一塊黃泥塊兒踢下了堤,看著它翻著個兒滾入水中。
三人沿著河堤迤邐北去,遠遠便見黃河入運河的交口處,一個中年人背手站著,也在遙望黃河,似乎是在查勘水情。這個人,封志仁和陳潢沒見過,靳輔卻認識他,連忙緊走幾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喲,是成龍兄!怎麼,不認識我了?我是靳輔呀!——志仁、天一,這位便是新任清江道台於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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