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縣百姓派人進京,要向皇上遞萬民折子,保奏縣令於成龍,與此同時,兩江總督葛禮彈劾於成龍的折子,也送往京城了。可是,這個折子因為不是急件,過了半個多月,方才輾轉周折,送進了索額圖的府中。
當時封疆大吏都在北京聘有看折師爺,住在消息靈通的達官貴人家當清客。折子一到,師爺先拆看,根據北京的輿論情勢和朝廷意向,由師爺決定是否進呈皇上御覽。葛禮有兩個師爺是兄弟倆,弟叫陳錫嘉,哥哥叫陳鐵嘉,還有他們的老師汪銘道,都在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府中。這陳氏共有兄弟五人,按金、銀、銅、鐵、錫排了下來。三個哥哥早已做了州縣官,只他二人沒選出來。索額圖便收了去,做了門上的清客,替他處理下面送來的奏折。錫嘉因前幾天有幾個老百姓撞景陽鐘,為於成龍鳴冤,看了葛禮送來的這份折子有點吃不準,便去與鐵嘉商議。
「四哥,葛制軍要參於成龍,如今卻有人叩闕保奏於成龍。你看這折子要不要遞進去?」
鐵嘉燃著火媒兒呼嚕嚕抽了一陣子煙,笑道:「五弟,我看能遞進去。於成龍這人向來驕妄自大,連咱們索相也不待見他。如今朝廷四面冒煙。八邊著火似的要糧,他芝麻大個官兒,竟敢擅動庫糧,那還不是找死啊?」陳錫嘉得了主意,將折子封進奏事匣子,蓋了印,專等索額圖回府再轉呈。眼看天已黃昏,仍舊不見索額圖回來,陳錫嘉不禁納悶,便叫過管家蔡代問道:「老爺今兒回來過了嗎?」蔡代賠笑道:「五爺,老爺沒回來,只叫人給汪老先生捎了個信兒,說去戶部議事,沒準還要進大內去呢!」陳錫嘉聽了,默默點了點頭,挾著匣子便坐了小轎直奔戶部衙門。
天陰得重,也黑得早,因京師鬧糧荒,朝廷下令禁酒,各個店舖早就上了門板。街上一片昏暗,連燒餅。餛飩。豆腐腦這些賣小吃的也沒有,只有遠處幾家鮮果鋪子稀稀落落點著幾盞羊角燈,鬼火似的在風中搖曳,顯得十分淒涼。
待到戶部衙門口時,天已起更了,陳錫嘉哈腰出轎。戶部門上的戈什哈都是熟人,一看陳錫嘉來了,忙走上前,迎了過來,說道:「五爺來得倒巧,方才索相還吩咐叫人回去取匣子呢!」陳錫嘉笑著點點頭,略一寒暄,正要進去,就在這時,便聽到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要飯的女子滿臉污垢,慌亂地跑進來,幾步便竄上了戶部衙門的大門洞裡,「撲通」就是一跪,喘吁吁說道:「大爺們,救救我!後頭有人追……他們殺人……」眾人正發怔間,卻聽遠處有幾十個人吆喝著追過來,說的都是蒙古語,誰也聽不懂。門官情知有事,一邊張羅著請陳錫嘉進去,一邊將那女子護在身後,又叫人進去稟報。此刻十幾個蒙古人一色的絛紅長袍,狼皮帽子,偏袖統靴,趕到戶部衙門口,提著明晃晃的刀,指著那女子用蒙語叫罵一陣子,要衝過來捉拿。
門官火了:「你們是哪裡來的,這樣撒野,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一個蒙古漢子提著刀過來,一臉橫肉紋絲不動,凶狠地瞪了門官一眼,說:「我叫多爾濟!那個女的是喀爾喀部的逃奴!喀爾喀土謝圖汗與我西蒙古為敵,趁我出擊漠北,擾我後方,搶我牛羊,斷我糧草,被我博碩克圖汗天兵消滅。今天,我們使臣格隆在一家飯鋪發現了她,命令我來捉拿。你為什麼要庇護她?」
門官這才明瞭,哦,原來是在附近驛館裡住的准葛爾部蒙古人。他們奉了葛爾丹的命令進京上貢,一下子來了兩千多人,天天生事,今天竟鬧到戶部衙門口。「哼,我不管你什麼博碩什麼汗,這裡是天朝司空衙門!你們鬧到這裡來,就有罪!何況這女子告你們殺人,事體不明——來人!把他們扣起來,聽候發落,一個也不要放走了!」
多爾濟格格獰笑一聲,說道:「看來長官要緝拿兇手?告訴你,那個漢狗子飯鋪老闆,放走了這個逃奴,我已經殺掉了他!不知長官怎樣處置?」
「與我拿下!」門官一聽大叫一聲「扎!」門洞裡的戈什哈早就聽得不耐煩了,聽到這一聲兒,一湧而出,就要動手捉人。
多爾濟毫不畏懼,也不言語,一步搶上去,老鷹捉小雞似的一把將門官提過來,用刀比著脖子道:「這位長官,叫他們回去,不然我一刀宰了你!」
門官哪裡經過這樣陣勢,堂堂吏部衙門的門官老爺,是有品秩的朝廷命官,平日裡作威作福,沒人敢惹,今個竟被人當眾要挾,要是服了軟,以後怎麼做人?因將身子一挺,衝著身後的戈什哈們大叫:「都是吃才嗎!他們才幾個人?拿……」話音未落,多爾濟大刀揮向門官,頭已滾落在地……
這下幾十個戈什哈不敢怠慢,有的堵路,有的報信,下余的一湧而上來拿人,大鑼敲得震天作響。附近的刑部衙門聽見都知道是出了事,一齊出動,吆喝著將吏部衙門封了。這十來個蒙古人雖悍勇過人,終究逞強逞錯了地方,加上寡不敵眾,不大一會,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門口的事,索額圖早聽陳錫嘉說了。他正在和太子太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戶部尚書多濟商議調糧的事,原不想理會,沒有想到事情大了,而且不能不管了。可是索額圖因摸不清康熙對葛爾丹的態度,便看著熊賜履道:「東園公,你看怎麼辦?皇上還沒有召見他們,所以他們就來鬧事,沒想到今天竟鬧到戶部衙門來了。」
熊賜履道學大家,氣字軒昂,聽了門上人的稟報,將火媒兒插進竹筒,皺了皺眉頭說:「哼,一個西域的跳樑小丑,竟敢在京師重地逞兇。多濟你出去看看,問問那個逃奴是怎麼回事。將鬧事的蒙古人,一體交理藩院,會同刑部審理,依律治罪!」
出去的人一會兒就回來了,說道:「回二位中堂話:那個蒙古女子不是尋常人,乃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的獨生女兒寶日龍梅格格,漢名叫阿秀。這次她是進京叩闕請旨進擊葛爾丹的。她要飯時,不防被葛爾丹使臣格隆認了出來,才惹出這檔子事兒。部裡不敢作主,請二位中堂定奪。」
索額圖站起身來,掏出懷表看了看,「多濟,你派人去請議政王傑書。我們遞牌子進大內去!戌初剛過,還來得及,這事得請皇上欽定!」說罷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忙忙走了。
戌時正牌,正是宮門上鎖的時候,蘇拉太監手提燈籠,滿院巡視,邊走邊吆呼著:「——下錢糧喲,小心——燈火喲——」在這個時候,熊賜履和索額圖遞牌子來見皇上,不但康熙驚異,連在上書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急忙提了一盞燈籠趕往乾清宮來見康熙。
乾清宮大殿西暖閣的炕上、几案下。貼金大櫃頂上,文書、戰報、各地的睛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著六歲的太子胤初,教他認字。一時,由傑書領銜,明珠、索額圖和熊賜履依次進來。
康熙笑著問道:「這個時候遞牌子,朕想不出有什麼要緊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沒遞進來,怕朕責罰?」
熊賜履先將方纔與索額圖、多濟商議的調糧辦法,一一奏明,然後才緩緩奏道:「臣等夤夜驚動聖駕,倒不為這些事。為的是一件殺人命案,請皇上聖裁!」於是便將方纔戶部部院門口的事一五一十,詳細奏明瞭康熙。
康熙一直緊蹙眉頭聽著,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你們進來得對。這件事朕想著應分兩層兒來瞧:一層,朝廷眼下無力管到西邊的事,不能和葛爾丹翻臉。格隆進京帶兩千人,這本來就是沒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見他,就是在想著兩全之策。對葛爾丹這人,朕暫不想招惹。二層,他們在京師殺人,這得治罪。殺人抵命,何況還殺了個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寬容,他們就會越發上頭上臉,往後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
傑書賠笑道:「主子說的極是。不過現在雲南戰事未畢,不宜再開戰端。他殺人鬧事,為的就是逼著主子見他,承認葛爾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剛進京,理藩院咨問六部,沒有一個人主張開罪葛爾丹。奴才想著,既不能開罪,何妨就做個人情,把那個王女格格還他,殺人之事暫不追究,他不就沒了借口嗎……」
熊賜履聽了這話,心裡很不以為然,漲紅了臉冷笑一聲道:「聖上,外藩使臣覲見天朝,哪有這麼沒規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過他,是眼下分不開身整治!六部官員說這樣軟的話,實在不成體統!」
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順風旗的,出班奏道:「以臣之見,這事得辦得不柔不剛,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經稱汗,不過想著叫朝廷認可。奴才想著,不如借這件案子召見格隆,一邊好言撫慰,一邊嚴加訓斥,將殺人犯明正典刑,這樣豈不面面俱到?」
索額圖看了明珠一眼,冷冰冰問道:「那個王女呢?格隆覲見時,如果提出:『我們索要部落的仇人,你們為什麼袒護?』怎麼辦?」
這事真不好辦,是個沒法處置的難題。格隆在京有兩千人,那位王女留在京城,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被發現。既要撫慰葛爾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說土謝圖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諭各地方留心訪查,不料這位王女卻近在咫尺。康熙想讓她住進宮來,又覺著不妥當。正沒做理會處,明珠手一拍,說道:「連夜悄悄放走她,這叫死無對證!這麼大個中原,他們到哪兒去找去?」
康熙說道:「放到何處?連夜放走,她是進京告御狀的,放出去,依舊要來,怎麼辦?」
熊賜履沉吟了一會,說道:「這麼辦吧……臣連夜叫個家人把寶日龍梅帶出京城,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將來有機會再說吧……」
第二日,康熙和上書房大臣齊集乾清宮光明正大殿召見格隆。他陰沉著臉,望著外頭靠靠細雨,待格隆進來,行過了禮,方問道:
「格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放縱部下擾亂京師,搶劫民女,難道你要造反不成?」
格隆忙叩頭道:「這裡是博格達汗的帝城,請天子鑒諒。我是博碩克圖汗忠實的部下,我們大汗有令:無論何時見到土謝圖部的人,一律格殺勿論!所以我們才與戶部衙門發生了衝突。」
康熙格格一笑,說道:「哼哼,你大概還在想,這個地方是元朝的大都吧!或許,你還想朕是女真人的後裔,女真人曾是你們祖先手下的敗將?如今女真人的後裔卻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是不是?」
格隆嚇了一跳,忙道:「不,不,不,我們博碩克圖汗的人都知道:蒼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們臣服大博格達汗。我們是來進貢的,只是不知為什麼博格達汗不肯接見我們!」
「你不像個臣服的人,所以朕懶得見你!朕已下詔,命將殺人兇手就地正法了。」
格隆大吃一驚,「求皇上鑒諒!多爾濟是臣派去的,要殺,殺我!」
「晚了,此時他的頭已經落地了。」
格隆渾身一震,抬起頭來看康熙,半晌才道:「皇上,這會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寶日龍梅!」
「噢,是嗎,慢說他追錯了人,就真的是寶日龍梅,她既在京城就應受國法保護!你說引起兵端,好呀,來吧!——告訴你,朕七十萬大軍已經搗毀了吳三桂的老巢,正愁無用武之地呢!」
格隆沒有料到康熙會說出這些話,頓時氣得臉色蒼白。康熙看在眼裡,卻沒有停下話頭:
「格隆,國法、天理、人情,應該這樣。」康熙忽然變了口氣,顯得溫和可親。「格隆你想想,如果有人在准葛爾犯了禁令,你們的葛爾丹難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覺得丟臉,朕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葛爾丹好。——大家都要顧全名聲嘛!你說是不是?」
「是……」格隆嚥了一口唾味,聲音有點顫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彎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生這麼大氣,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爾濟仗著和葛爾丹是結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塊草原,有這事沒有?朕不是挑撥吧!他犯了王法,誰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難過?」
格隆聽著這又體己。又堂皇的話,心裡竟自一熱。愣了半晌才吶吶說道:「他是副使,我……回去……」
「嘿,格隆,你回去不要緊。朕當然不叫你為難。回去帶封詔書,朕這就冊封葛爾丹為汗,不追究他弒父殺兄奪位的罪過。你和他侄兒阿拉布坦好生勸著他,謹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對,自然有好處的——察哈爾的尼布爾王子你知道吧,那是忽必烈的正統後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嗎?」
格隆萬里之行,來到京城,要的就是這封詔書,想不到方才大發雷霆的康熙,一轉眼就成了菩薩,這麼爽快就答應了他準備大費唇舌所要的東西,而且順手替他奪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裡真是什麼滋味全有,漲紅著臉,低頭道:「謝博格達汗大恩!臣一定遵奉聖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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