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惦記著皇上,康熙皇上也正需要他的的幫助呢。
派往雲南的欽差,已經去了三個多月了,卻音信杳無;到吳應熊和楊起隆那裡當坐探的小毛子自半個月前離開皇宮之後,再也沒有露面;而那個身懷輕功絕技的皇甫保柱,也突然失去了連絡,吳應熊深居不出,楊起隆的鐘三郎香堂則悄悄地撤出京師,去向不明。所有的消息來源都被掐斷了。
康熙敏銳地覺察到,沒有消息的本身就是最大消息,一場大變故就要開始了。在這局勢瞬息萬變千鉤一發之時,巍峨森嚴的皇宮,卻到處潛伏著對手的密探,也潛伏著隨時發生意外的危機,真令人擔心啊!萬般無奈之下,他採取了「你走我也走,你藏我也藏」的辦法,帶著魏東亭等一班近侍,悄悄地躲到了通州,嚴密封鎖消息,住在通州關帝廟裡。他更清楚地仔細斟酌一下形勢,決定下一步的方略。此刻,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和房內燒得通紅的火盆,康熙心中不由得一陣焦燥。假如伍先生還在跟前:一定能給他出個主意,定個方略。可是,先生如今在哪裡呢?孔四貞路過兗州時,曾有密報入京,說伍先生險遭鄭春友的毒手,被女道士李雲娘救出後,下落不明。為什麼這麼長時間,先生音信杳然呢?三個月前山東盜賊在抱犢崮舉旗叛變,朕下詔,令山東巡撫派兵剿殺,捷報也已傳進京師,可先生仍然是蹤跡不見,難道他又遭了暗算不成……
通州的臨時行轅是寧靜的,但寧靜有時卻更顯得恐布。
就在康熙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蘇嘛刺姑卻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來看望他來了。
蘇嘛刺姑雖然出了家,但她是康熙幼年時的伴當,也是他的第一個老師。對於這位年青皇上的心思,蘇嘛刺姑看得最清楚,最能在關鍵時刻給他安慰給他支持。所以太皇太后特意將她派來陪伴皇上。康熙一見蘇嘛刺姑,果然喜出望外,連忙把她迎進屋內:「好了,慧真大師,你一來,我就有了依靠了。快談談,宮裡有什麼消息,皇祖母對西南形勢是個什麼看法。」
自康熙八年以來,蘇嘛刺姑斷了葷,連油也不用,身子很弱。她伸著枯瘦的手烤著火,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小毛子這麼久沒有音訊,天又下了雪,萬歲還是回宮辦事為好。」
康熙明白蘇嘛喇姑的意思,其實他也正想這件事。這裡雖嚴密些,召見大臣卻十分不方便:
「是啊,朕也想著該回去了。也真怪,楊起隆他們叫小毛子去有什麼事,這麼久不回來?莫非瞧出什麼破綻了。」
「萬歲,這是非常時期,什麼事都要想到。」
「是啊,這幾天朕心神不寧,覺得處處是不祥之兆。在孫延齡之後,王輔臣受人脅迫,反叛了。范承謨幾乎一天一個六百里加急,奏報福建情形,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光地一去毫無音信,陳夢雷去耿家做了官,是吉還是凶,也無消息。王輔臣反了,他兒子王吉貞怎麼辦?吳三桂若反,吳應熊又如何辦?難哪!自十一月以來,京官們便紛紛告假,而且也愈來愈多,這不是好兆頭啊!」
「皇上也不要疑心太重,我雖好久不問俗事,冷眼兒瞧,李光地和陳夢雷還像是有良心的。」蘇麻喇姑勸慰地說。
「文人無行。何況他們都是漢人。用他們漢人的說法,就是『非我類族,其心必異』!大師,我們什麼時候都不敢忘了這話,朕這個天下,格外難坐呀!」
這話說的雖是一般漢人,但蘇麻喇姑因與伍次友有那一段瓜葛,聽來卻有點刺心,便笑著岔開話題:「萬歲,外邊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吧?明兒啟駕回宮,以後再來這地方兒,可就不方便了。」
「哦,——出去走走,你說得是,也好,」康熙站起身來,自己拽了件羊皮風毛的金絲猴皮袍披了,便同蘇麻喇姑一齊走出大殿。守在簷下的魏東亭朝狼譚和穆子煦使了個眼色,三人便遠遠尾隨在康熙二人的身後。天陰得很重,雪卻下得不大,地下也只有薄薄的一層白霜。康熙手搭涼棚,遠遠望見遠處的河灘上圍了一片人,挨挨擠擠地似乎在瞧什麼熱鬧,笑著遙遙一指道:「大師暫且做一回凡人,一同瞧瞧熱鬧可好?」
「出家人心不靜不如凡人,心靜卻強似出家。萬歲既發了話,奴才謹遵聖命!」
二人在朔風中踏著凍土南行,忽然看見何桂柱帶著十幾個隨從飛也似地打馬迎來,這個何桂柱就是伍次友先生的家生奴才,原來的悅朋店掌櫃,康熙讓他在宮裡當差。現在,何桂柱一見康熙,立刻滾鞍下馬,伏在地下,口裡吐著白氣說道:「奴才何桂柱給萬歲爺送折子來了!」
「起來吧,叫他們把折子送去,你和我們一同去散散心。」
何桂柱爬起身來,搓手跺腳地說道:「這天真冷!今兒已是臘月初十,快過小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兩個江湖藝人在賣藝。圍觀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縮著脖子,有的袖手跺腳。一陣錚錚琴聲,伴著一個女腔悠然而起。康熙聽著不禁點頭讚道:「琴拉得好,唱得也好。不料此地竟有這樣高手!」
何桂柱擠到人群的前邊,才看見是個衣著單薄的歌女手拍雲板婷婷站著在唱,再瞧一旁操琴伴奏的人,驚得幾乎暈了過去:啊,這不是我們的二爺嗎!他揉了眼再瞧時,那人卻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再無半點差錯。——何桂柱心中一熱,失聲哭叫道:「二爺,我的好二爺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楞的人們,撲倒在地下膝行數步,雙手緊緊摟住坐在冰冷的石墩上操琴的伍次友,號陶大哭:「二爺!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兒有罪,有罪呀!」
圍觀的人群見了這個場面,不由得一陣騷動。站在圈子外邊的康熙聽見何桂柱的喊叫,也是大吃一驚。他正要衝開人群走進去。卻見身旁的蘇麻喇姑輕輕呻吟了一聲,便昏倒了過去。正在唱曲的李雲娘也愣住了。自從在天津下了船,他們倆身無分文,不義之財伍次友不讓取,伸手討飯,又難得一飽,只好沿途賣唱,趕奔京城。伍次友心性曠達,毫不介意;李雲娘也甘願把這相依為命的日子多過上幾天。一路上餐風宿露,忍饑受凍,他們卻雖苦猶樂。眼見得京城在望,雲娘的心中沉重,唱的曲子也更加悲切淒涼。卻沒料到,竟在這裡遇上了微服出行的康熙皇上。康熙一眼看見自己的老師,面孔黃瘦,衣衫破舊,兩隻手凍得裂開了點點的血口子,不禁心中一陳酸痛。他吩咐狼譚照看昏迷的蘇麻喇姑,自己趨前幾步,拉住了伍次友:「先生,龍兒不好,龍兒沒有盡到心,使先生落魂到如此地步。你,你吃苦了……」兩行熱淚奔流而出,他說不下去了。
次友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何桂柱,更想不到,康熙也在這裡,驚得他如夢如癡。十幾天的飢餓勞累,三年來的思念渴望,一齊湧上心頭:
「怎麼,是龍兒嗎,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外面諸侯叛亂了嗎,宮裡出了奸佞了嗎?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康熙見伍次友一見面,就對他的微服出行這麼關切,心中更是激動,忙忍淚陪笑回答:「不不不,什麼事都沒有出。龍兒我聽老師的話,馬上就回去。外邊天冷,請先生和我到那邊廟裡說話。」
就在康熙和伍次友說話之時,雲娘早已來到蘇麻喇姑身邊。兩年不見,面前這個身份高貴卻又命運不濟的女子,竟有這麼大的變化,她簡直不敢相認了,看到蘇麻喇姑骨瘦如柴,面色憔悴,李雲娘不由得暗自歎息:唉,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鬢角己見白髮,臉色如此蒼老,一聽到先生來到面前,竟然昏了過去,她的心,恐怕被思戀煎熬得全都乾枯了!」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雲娘的心裡,她打了一個寒戰,咬咬牙走上前去抱起蘇麻喇姑逕向關帝廟走去。
半個多時辰之後,蘇麻喇姑醒過來了。她雖已削髮為尼,但是三年來,伍次友的身影,卻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心頭。眼前,在皇上的對面,正坐著自己的兄長、老師和戀人。他穿著一身天青布袍,又髒又破,露著棉絮。腳下穿著當年自己親手為他做的那雙布鞋,也已破得露出了白布襪子。雖然臉色青黃,仍不失溫文爾雅的氣度。他披著康熙的那件金絲猴皮袍,正在侃侃而談。蘇麻喇姑回過頭來,又見身邊坐著一位姑娘。雖然也是衣衫破舊,蓬頭垢面,眉臉間卻現出勃勃英氣。她是誰?哦——是當年沙河堡客店力殺刺客的小道士李雨良。嗯,果然是個女子,果然是個有膽有識的人!她怎麼和先生遇到一塊了呢,她和先生眼下又是什麼關係?如果她能終生侍奉在先生身邊,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自己的一切的希望和憧憬也從此消失了。啊,不,不,伍先生永遠在我心上,不會失落的。蘇麻喇姑鎮定了一下情緒,推開了雲娘的手,掙扎著坐起來,聽康熙和伍次友的談話。
「先生,剛才朕已經將形勢說了個大略,下一步該怎麼辦呢,請先生教我。」
「聖上,撤藩既已決定,就要義無反顧,竭力促成,以安國本。臣不懂軍事,但卻知備戰乃第一要務,而選將更是至關重要。周培公所說很有道理,湖南決戰,已是定局,不知皇上打算派何人前去?」
「朕打算任命安親王岳樂、簡親衛喇布掌管中路,據守湖南;今圖海和周培公去對付王輔臣;康親王傑書率兵到福建。吳三桂要反,就在湖南與他決戰。」
「好!皇上既已深思熟慮,就該決而行之。適才皇上所說的鐘三郎邪教之事,雖然為禍京師。波及內宮,但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只能幹些鼠竊狗盜之勾當,成不了大氣候。只要聖上善於用人,可保無虞。請恕臣直言,若單為此事,避難通州,使六宮無主,朝廷不安,卻是得不償失之舉。望陛下速速回京,君安臣自安,君安,臣安,民心也就安定了。」
「好好好,知我者先生也。朕決計採納先生忠諫,即日回京。」
師生、君臣正談得熱火,何桂柱匆匆忙忙地進來,帶著幾個隨從,擺上了酒,一邊忙活,一邊笑嘻嘻地說:「主子,奴才家二爺回來了,以後陪主子說話的日子多呢。請主子和二爺入席吧,奴才還干我的老差使,給主子們上菜斟酒。」
「好好好,柱兒,虧你費心了。」
「哎,二爺這話說到哪兒去了,別說才分開了三年,就是三十年,三萬年,柱兒見了您,還是應該規規矩矩地伺候的,何況,今兒個還有皇上呢。柱兒瞧著今天的事就是有緣份,在座的除了這位李姑娘,全是當年悅朋店的老人。來來來,請主子入席,李姑娘,您是遠客,也快來請坐呀!」
雲娘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見她面如死灰,知道是何桂柱那番話,又觸動了她的心事,不禁一陣難過。唉,看來她對伍大哥的癡情,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三人共處一室,同桌飲酒,自己是該有個決斷了。她走上桌來,攙起蘇麻喇姑和她並肩坐在下首。
康熙端起酒杯,向伍次友致意:「先生久經波折,終於又回到了朕的身邊。來,請先生飲了這杯酒,權作洗塵,朕還有話要說。」
伍次友詫異地接過酒來喝了:「皇恩浩蕩,臣永生難忘。不知聖上有何諭示,臣自當恭從聖命。」
「好,先生不失當年豁達胸襟。趁著大家都在這兒,朕想替伍先生料理一下終身大事。這位豪爽正直的李姑娘,朕是第二次見面了,性情、模樣,和當年的婉娘竟是如此相仿,若和伍先生匹配,倒是天作地合的一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東亭立即表示贊同:「主子說得有理,奴才瞧著也是這樣好。」
伍次友正要說話,突然看見蘇麻喇姑臉色大變,咬緊牙關,兩隻手飛快地捻動手中念珠,不禁一陣心寒,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但是他倆人的這一切,卻沒能逃過李雲娘的眼睛。她深情地看了一眼伍次友,又憐惜地瞟了一下蘇麻喇姑,懷著深沉的痛楚,站起身來說:「萬歲和魏大人關愛之情我領受了。萬歲說得好,伍先生正是為國效力之時,我不願以兒女私情煩惱他。我這一生有兩願,一願皇上早日殄滅吳三桂,報了我家的深仇大恨;二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兩條皇上都能辦的——我陪著伍先生三年,兄妹相處,情同骨肉。雲娘一生能有這樣一位大哥哥,終生之願也就足了。」眾人還在聽她說,卻不防雲娘一個磋步,游身竄到魏東亭身邊。魏東亭何等機智靈活,卻也沒有能躲開,身子一麻早被雲娘點了穴道,腰間佩劍也已被雲娘奪出。
變起倉促,在座眾人大驚失色,狼譚等人,有的搶步過來,護住康熙,有的就要上來捉拿李雲娘,卻見她微微一笑,淒慘地說道:
「怕什麼,難道我會加害聖主和伍大哥嗎?皇上,民女之心,已經剖白於聖君駕前。先生和蘇大姐的事,請聖上和在座諸位成全。大哥,劣妹不肖,從此永別了!」
閉目端坐的蘇麻喇姑,聽雲娘話頭不對,急忙大喊:「妹子,你聽我說!」可是已經晚了,雲娘橫劍頸下,只一抹,萬點紅珠,噴勃而出,香魂一縷,杳然而去了。
伍次友一下子跳了過來,雙手緊緊地抱著雲娘的屍體,嚎啕大哭:「雲娘,好妹妹,我誤了你了!你走了,走了,撇下我走了,雲娘……雲娘,哈……」一陣淒厲疹人的笑聲,迴盪在關帝廟內,伍次友瘋顛了。
康熙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吩咐:「小魏子,傳旨,起駕回宮。何桂柱,用朕的御馬車駕,護送先生即刻回京,傳太醫診治,准敢怠慢,朕要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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