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起隆在牛街清真寺裡,擾亂了回民們的禮拜。楊起隆的護駕指揮朱尚賢,又動手打了回民青年,主持法事的阿訇憤怒地質問他們: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在真主祭壇前行兇打人?」
朱尚賢身子一挺,驕傲地昂著頭說道:「我是當今萬歲爺駕前的一等侍衛,欽命善撲營總領魏東亭!怎麼樣,能管教你們不能?」
跪在康熙身旁的魏東亭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朝康熙瞟了一眼,見康熙不動聲色,只得壓下火氣靜候命令。
聽說他們是皇家官差,阿訇緩和了一下口氣冷冷地解釋道:「我們穆斯林正在過齋戒月,背誦經文,讚頌太平盛世,祈禱真主保佑。這裡是清真寺,並沒有越軌行為,不勞干預!」
假魏東亭冷笑一聲:「哼,你剛才還說『萬物非主,惟有真主』豈不是連皇上也『非主』了?」
「長官這話不對,我說的『萬物非主』,皇上也不是物啊!照你這麼說佛經上四大皆空,豈不連皇上也空了?怎麼太皇太后老佛爺還信佛呢?」
楊起隆一陣冷笑,「好一張利嘴!」邊說邊對身後一個侍衛吩咐道:「強驢子,還不將他拿下!」
那假強驢子應聲過來,便要撲向阿訇。
強驢子這個外號也有人冒充,可真是貨真價實的冒牌驢了。假強驢子一答話,真強驢子可受不了啦。他顧不得等康熙下令,一個箭步竄了過去,當胸抓主那個冒牌貨,啪啪,就是兩耳光:「兔崽子,當著爺的面冒充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爺的名號是可以隨便假冒的嗎?」
就在這一鬧之間,康熙慢步來到了楊起隆的面前:「楊老闆,看來,今天這齣戲裡,還缺個愛新覺羅·玄燁呢,想必皇上這角色是由你來扮了?」
楊起隆朗聲大笑:「啊,龍公子,你果然聰明。朕就是當今皇帝愛新覺羅·玄燁!怎麼,你也不服?」
康熙忍不住縱聲大笑:「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圖海,虎臣,世間居然還真有這檔子事。我若不是親臨其境,怎麼也不會相信!這真是一出《雙龍會》。」
阿匐此時聽出了眉目,指揮回民道:「將所有出口封死,一個也不要走了!趕緊去向順天府告急!」跪在地下的回民們此時才驚醒過來,按照阿訇的吩咐將殿門和大門封得嚴嚴實實。楊起隆覺得形勢嚴重,臉色一變,大聲說道:「不要放走了這個假皇帝!」
康熙向前邁進一步,忽然「噗嗤」一笑:「請問這位真皇帝你高壽幾何?」
楊起隆顯然有些狼狽,紅了臉仰著脖子說道:「十七!」
「好,真是個好角色!」康熙說著轉身向殿中的回民問道:「你們看看這位『皇帝』像不像十七歲的人?」
這一說,大殿裡的人群立刻騷動起來。
「大家不要嚷!聽我問他。請問,你既是皇帝,總該隨身帶有玉璽吧?」
「朕的玉璽在乾清宮,何勞你來相問?」
「嘻!你這個真皇帝居然沒有憑證,我這個假皇帝嘛,倒有一顆隨身小璽!」康熙笑著取出一方黃金圖章,在燭光一晃,熠熠生光。說著臉一沉,目視魏東亭道:「這才是真正的謀反之人。知道嗎?」
魏東亭見康熙暗示動手,在旁大喝一聲「拿下!」
一聲令下,圖海咆哮一聲「嗖」地從腰問抽出一根一丈餘長的柔鋼軟鞭,向朱尚賢抽去,一下子就把他掃倒了。穆子熙、狼譚、強驢子等侍衛也狂吼一聲,猛虎般撲了過去。
事態發展,完全出乎楊起隆的意外。他知道,拖延下去後果嚴重,便氣急敗壞地大聲叫道:「快,放火!」他手下打手得令,立即拔掉蠟燭,點燃了帳幔。霎時間,禮拜寺殿堂內濃煙滾滾,烈火熊熊。康熙心中暗暗吃驚:啊,前幾天因不明真相,只聽說回民要造反,就定下了以「在牛街清真寺放火為號,京城裡十二座清真寺上齊動手」的計策。可是,這計策怎麼會讓楊起隆知道了呢?看來,皇宮之內必有內好!幸虧小毛子提醒,也幸虧事先做了安排,取消了放火為號剿殺回民的計劃,不然的話,這場亂干可就鬧大了!」
大火突然燒起,使得殿堂內一片混亂。回民們驚慌不定。手足失措。婦女和兒童們哭聲震天,紛紛奪路逃走。老阿訇上前一步大聲喊道:「在真主莊嚴的祭壇前,不許歹徒殺人放火。回民兄弟們,快,快捉拿放火人,救下清真寺。」
天下回民最能團結對敵,一聽阿訇發了話,便同心協力,一致向前。有的救人,有的與歹徒搏鬥、有的圍過來保護康熙。
圖海的一條柔鋼軟鞭,舞得呼呼風響,遠打近纏,威力無比,把楊起隆帶來的嘍囉們打得鬼哭狼嚎。眾回民見了大聲稱讚:「好厲害的鞭子將軍!」魏東亭等御前侍衛見殿堂裡的火越燒越旺,一時間很難撲滅,便趁著圖海得手之際,架看康熙來到寺外大街上。臨出門時,一個受傷倒地的匪徒突然從地上躍起,舉著手中匕首向康熙猛刺過去。魏東亭眼尖,飛起一腳,將那匪徒踢翻在地。圖海怒火中燒,跨前一步,提起那匪徒的兩條腿來,「呀」地一聲狂吼,竟把他活活地撕成了兩半。楊起隆的人哪見過這等勇猛的武士啊!發聲喊,也擁著楊起隆逃出了清真寺。就在這時,只聽「轟」地一聲巨響,火焰已竄上房頂,整個清真寺都被大火籠罩了。
強驢子一心要尋假強驢子的事,寸步不離追趕著打打,假強驢子被他逼得沒法,便站住了,說道:「爺們,就算你是真的不成?交個朋友嘛,何必欺人太甚?」強驢子哪裡聽得進這些個,便使了史龍彪傳給他的丹砂掌猛推過去,口裡說道。「先打倒你,再說交朋友的事!」
假強驢子見他出掌厲害毒辣,忙使了一個「西施浣紗」,身子一扭躲了過去。哪知強驢子這是虛招,進前一步一個連環鴛鴦腿向背後踢來。假強驢子一個踉蹌,未及站穩,已被強驢子擒在懷裡,正要伸出二指扼他的喉嚨,魏東亭在一旁忙叫道:「賢弟,留個活口!」強驢子笑一聲,住了手,喝問道:
「誰的主謀?講!」
「朱……朱三太子!」
「誰是朱三太子?」
「就是那個搖紙扇子的!」
「賊窩子在哪裡?」
「嗯?!說不說?」強驢子伸出手去,「咯叭」一聲便擰斷了他的膀子。
假強驢子疼得雙眉緊攢,搖頭喘息道:「不,不要這樣,……在,在鼓……」一言未出,火光中飛來一鏢,穿過強驢子肘彎,打中假強驢子的咽喉,他連哼一聲也來不及,臉一歪就死過去了。強驢子回頭一看,見是那個躲在樹後的假魏東亭放的暗鏢,便大吼一聲跳起來,紅著眼又殺了上去。
朱尚賢因受傷不敢戀戰,口裡打個呼哨,十多個人聚在一起護定了楊起隆。而楊起隆在火光中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十二處清真寺將全部化為灰燼,等著回民們和你這個真康熙算賬吧!」說完十多條黑影一齊竄上高牆,隱沒在黑夜之中。
阿訇和回民們聽了這話覺得蹬蹺,便轉臉注目康熙。康熙卻平靜地說:「不要理他,圖海,去調兵救人要緊!穆子煦明日傳旨,著戶部撥銀五萬交給這位長老,重修牛街清真寺!」
阿訇伏地叩頭,「萬歲爺聖明!有萬歲爺這句話,穆斯林們便受用不盡了,願安拉保佑聖主萬壽無疆!」
康熙點了點頭,從圖海手上接過轡繩,翻身上馬,笑道「老阿訇請起,請轉告回民弟兄,滿、漢、回民都是一家人,你們不要上了壞人的當。安心過節吧。」
就在牛街清真寺鬧得一蹋糊塗的時候,有一個隔岸觀火的人,正等得著急,誰呀?吳三桂的大公子吳應熊。今天吃過晚飯,內務府管事黃敬和文華殿總管太監王鎮邦都來見他,稟報了鼓樓西街楊起隆親赴牛街清真寺「引人吹風」的消息,吳應熊聽得臉上放光,心頭突突亂跳。
今夜牛街這台戲,吳應熊稱得上是導演的導演。整齣戲的佈局都是經他反覆推敲後,由黃敬和王鎮邦這兩個雙料間諜攛掇著楊起隆發動起來的。
此刻,吳應熊和黃敬、王鎮邦正坐在花園北邊一個土台子的石墩上,不掌燈,不擺酒,手裡端著茶杯,仰臉望著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的火光。
吳應熊自信自己已經摸到了那腰纏萬貫,神通廣大的「朱三太子」的脈搏。這個「朱三太子」離開五華山不到半個月,他就接到劉玄初的來信,信中叮囑吳應熊說,對付朱三太子要用十二個字:「不招不惹,若即若離,利用不疑。」吳應熊認為,這十二個字自己使用得恰到好處,甚見成效。只一年多光景,不顯山不顯水,朱三太子屬下總香堂裡已有十幾個人被拉過來了。
吳應熊已經過了二十來年的人質生涯,韜晦之術運用得頗為純熟。但今夜的事可能牽動大局,他卻有點坐不穩這個釣魚台了。
他知道牛街清真寺這台戲只要演得成功,幾萬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禍,康熙和天下回民頃刻間就會變成生死冤家。有了幾百萬回民和鐘三郎香堂的響應配合,等於增加了一支生力軍。父王吳三桂若能乘勢起兵,何愁天下不亂?即或不能馬上起兵,至少數年內朝廷顧不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又虛弱,還能有幾天陽壽?只要一伸脖子嚥了氣,朝廷能不叫他吳應熊回雲南繼承王位?那時侯……想到這裡,吳應熊端著茶杯站起來,遙望牛街方向,他急著要看到這場大火。
就在這時,王鎮邦突然大叫一聲:「額駙!火,火!火燒起來了!」吳應熊身子一彈跳了起來,踏起腳尖翹首眺望:「真是牛街,真的是火!」
他們雖然離得遠,但夜中觀火,還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隨著夏夜的涼風搖拽著,擺動著,閃著紫的、藍的,黃的、紅的顏色,看上去多麼絢麗,而在空中翻滾的濃煙,又多麼趁人心願!
「哈哈,發動了,發動了!快!飛馬去看圖海的動作!」吳應熊的話一出口,二十幾匹快馬從暗道裡牽出去,分赴各個清真寺。王鎮邦見吳應熊把家政調治得如此整肅,不由暗暗讚歎:「真是個幹大事的人!」
吳應熊正在得意,忽然一個長隨來報:「額駙大人,鼓樓西街周全斌先生來說有要事見您。」
「說我已經睡了。啊,不,請他進來。」吳應熊吩咐完了,又轉臉對王鎮邦笑道:「王公公,你明是皇宮的太監,暗是朱三太子的黃門官總領,此時又在我這裡,周全斌來了碰上不好,還是迴避一下——老黃一向常來,就一起見見,看他有什麼要緊事。」說著回到院內正廳東廂,掌起燈燭與黃敬說話喫茶,周全斌已走了進來。
「哎喲周老兄!虧你如此興致,這麼晚了還光臨我這蝸居——來來,請坐,看茶!」
「這不是喫茶的時候!」「周全斌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氣呼呼地坐下,他不理會吳應熊的慇勤,鐵青著面孔對黃敬道,「老黃,你送的好消息。」
見周全斌一來就拿腔作勢,吳應熊覺得不痛快:「怎麼了,周先生,這裡不是茶館,乃當今朝廷的堂堂額駙、太子太保、散秩大臣吳應熊的私宅!黃敬兄是我的座上客,你不要認錯人了。」
周全斌略微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吳應熊,冷冰冰說道:「是嗎?到了此時此刻,吳世兄還要和我裝腔作勢嗎?」
吳應熊已預感牛街的事情有變,心中暗驚,臉上卻毫無表情:「你若有話就好好講,不然就請你出去!」
「哼哼,別來這套了!你知道嗎,康熙親自去了牛街!戲全砸了!我們放火,他們倒救火,而你們卻在這裡隔岸觀火!」
吳應熊腦子裡轟然一聲,知道一切全翻了個個兒。他強裝鎮定他說:「你說些什麼呀?我怎麼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又不是我和黃先生叫他去的,礙著我什麼事了。」
周全斌不理吳應熊,端起茶來又放下,直愣愣地盯著黃敬問道:「老黃敬,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明白!」
「我?皇上這些事,我怎麼能知道?你也不要太過份,有話好說嘛。」
「哼哼哼,我懷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擺弄我們鐘三郎香堂的!焦山的兄弟焦河,還有七八個弟兄都已經死在清真寺了——我們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幾個人算不了什麼!」說著,從懷中抽出兩張紙來,掂了掂,對吳應熊說,「這是什麼,是王爺和黃先生的賣身契!識相一點,再弄這些玄虛,不要命了麼?」
吳應熊看也不看,將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子上一墩:「來呀,送客!」幾個家丁聞聲闖了進來,因吳應熊沒下令動手,隻虎視眈眈地逼視著周全斌。
周全斌慢慢站起身來,陰陽怪氣地朝吳應熊一笑:「世子,我的話您記清了!」
「沒有什麼關係——請吧!」吳應熊滿不在乎地手一揮,幾個人上來連推帶扯地將周全斌架了出去。
黃敬頭上卻冒出了熱汗:「額駙!他手上拿的那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和楊起隆定的誓約,另一件必定是王爺的什麼要緊東西,為什麼不乘機劫了下來?」
「你真傻得可愛!」吳應熊大笑道,楊起隆的軍師李柱是何等人物,這時候他怎麼會讓姓周的帶著真貨來?」
「他要是拿這個整我,明日就得腦袋搬家。」
「放心吧,他捨不得!這個周全斌今夜來此是敲山震虎,為我而來的,與你沒有半點相干!他們要起事,沒有家父撐腰是不行的。這次楊起隆的回回戲唱砸了,只好唱鐘三郎的老戲。我估摸著他還得瞧著雲南的板眼。咱們不要管他,得先把伍次友的事料理了。」
「伍次友!」黃敬訝然問道,「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
「唉!天不滅曹呀!死個人並不那麼容易!不過,他已經兩次落到了保柱將軍手裡。要讓保柱處置掉他,快些趕回北京,將來千里走單騎,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是不成的。」
「那,他們在哪裡?」黃敬脫口問道。
吳應熊狡猾地一笑,沒有說話。
黃敬忽然涼慌地站起來:「我該走了。他們冒充皇上去清真寺放火,皇上必定要追查是誰走漏了消息……」
「對對對,你和鎮邦都得趕快回去彌縫照應。半年之內,不要到我這裡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