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蘇麻喇姑不是先去會魏東亭,而先來嘉興樓見翠姑,也許是另一種結果,但現在遲了。她下了轎子,便看門口圍了一群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著什麼。嘉興樓女掌櫃的——樓下酒店的老闆在嚶嚶哭泣,嘴裡念叨些什麼卻聽不清楚。
蘇麻喇姑已聽出是死了人,頓時頭「嗡」地一聲,顧不得人多,逕自排開眾人擠進店內,三步並兩步登樓去尋翠姑。這裡趕車的小太監便連說帶嚇趕開眾人:「爺們,和碩親王格格來瞧翠姑娘了,我們王爺待一會兒也要來,你們沒事散了罷!」北京人本來就愛看個熱鬧,一聽說王爺家來人了,又怕和王爺真地有什麼淵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獄神廟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聽了一陣子,又不見有新聞兒,也就各自走開了。
蘇麻喇姑上得樓來,見幾個婦女正在東房裡扎紙馬、糊紙轎,擺設祭奠等物品,見她進來,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福了一福,低聲問道:「是來瞧翠姑麼,她……已經成仙了。
蘇麻刺姑推開門一看,立時驚呆了,雙腳好像釘在地上,動也動不得——房內素幔白幛,香煙繚繞,中間桌上供一牌位,上寫著:
河澗烈婦吳氏秋月之靈位
旁邊兩幅素練,上邊斑斑點點皆是血痕,上聯書: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夢迴雲台奉慈嚴;
——下聯書:
已難節焉,孰堪難烈?魂歸地府望長安!
旁邊一行小字,書:
罩姑泣血自挽
更可驚的是,那翠姑身穿盛妝,黛眉、胭脂臉,雙眼微閉,面帶微笑,端坐在牌位後的椅子上!
好一陣,蘇麻喇姑如同在惡夢之中。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面前這個香魂縹渺的宮裝女屍,就是半月前攔車救駕,言語剛硬的少婦。活脫脫的人,為什麼要死呢?
呆在這靜寂的樓上,而對這奇特的祭奠,蘇麻喇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吸引著她不肯離開。
那中年婦人見她一臉肅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禮問道:「請問你是翠姑的什麼人?」
蘇麻喇姑靈機一動,道:「明珠是我哥哥。他不能來,叫我來瞧瞧,不想就出了這種事……」
「大姐既然是明老爺家的人就托大姐把這封書信轉給明老爺。」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翠姑娘臨終前,叫我把這個交給明老爺……」蘇麻喇姑接過看時,是一封街市上常見的通用書簡,中間一行行書,端正寫著:明珠兄親啟,下款為:翠姑椎心書。顫聲問道:「這事太出意外,怎麼好好兒的就……」
那婦人從腰間抽出一方素帕拭淚道:「我也不大明白,聽樓底下老婆子說,昨夜胡老爺一身道土打扮來找翠姑,兩人吵了半夜,胡老爺賭氣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發請柬約我們幾個賣唱的姊妹來,誰知就服了水銀,坐在椅子上墜得不能動了。……只把這封信遞給我,笑著說:『給明珠——』就再不能說一句話……」
蘇麻喇姑滿心淒楚離開嘉興樓回到大內,在血紅的夕陽下,值侍的宮女見她回來,忙迎上來道;「萬歲爺去慈寧宮請安去了,給姐姐留著幾個素菜小包,說是姐姐不吃油葷,特地讓姐姐換換口味呢!」蘇麻喇姑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到了紫禁城。遂勉強笑道:「且擱在那兒吧,一會兒我再吃。」便掀簾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樣倒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書簡,見未封口,顯然並不怕別人看,便翻身向內,在幽暗的燭光下,抽出裡邊素箋兒,只見上面寫道:
明珠兄台鑒:鵑聲雨夢,從此與兄為隔世游矣!奴非輕子生而重於死者,自思進退維艱,心力交瘁,既不能夫守父志,又不能與兄共仇敵汽,長夜嘯歎,徘徊無計,決以自殘而報先君後主。茫茫蒼冥有靈,來世再報兄眷念之情。
妹翠姑泣血於嘉興樓
蘇麻喇姑看完,正在低聲哭泣,忽聽背後有腳步聲,便連忙擦淚起身,可康熙已笑著走到近前:「今兒累著了吧,乏了也該出去散散心,一味躺著反倒會窩出病來。你手裡拿的甚麼,是伍先生寫的罷。」
蘇麻喇姑這才想到,翠姑的絕命書還在手裡拿著,連忙掩飾道,「也沒有甚麼,是人家寫的玩意兒,我碰巧見了拿來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給你的,」康熙伸過手要道,「何妨讓朕也來瞧瞧。」蘇麻喇姑無奈,只得雙手將書信捧上,低聲說道;「萬歲爺,翠姑死了。」
康熙臉色立時大變,急忙奪過信來,匆匆地讀著,面色愈發蒼白,抖索著雙手將遺書還給蘇麻喇姑,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麻喇姑把剛才在嘉興樓見的一切向康熙細述了一遍。康熙默默聽著,點頭嗟歎道:「可惜,可惜——你知道麼?『先君』即前明,『後主』即朕,二者之間無法抉擇,再加上戀情的困擾,弄得神魂不安,五內俱焚,只好走這條路了。」
「那也不該走絕路。」蘇麻喇姑拭乾了眼淚道,「出家也成麼,萬歲爺指一座廟給她修行,不好麼?」
康熙苦笑道;「虧你是個佛門弟子,只有四大皆空,失志灰心才做得空明瞭淨的和尚。她現今是萬緒紛亂無法解脫啊!只怕那胡宮山倒會走你說的這條道兒了。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說到這裡,他頓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宮山的底細。他和翠姑不一樣,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卻是吳三桂,在朕面前又下不了手。哎,翠姑和胡宮山這兩個人都有功於朕,原想加恩來著,現在……想不到啊?」
見康熙神色淒惶,十分傷感,蘇麻喇姑只好打起精神來安慰他:「這也只怪她沒福,受不得萬歲爺的恩典。好了——咱們且不說這個,還是說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裡,萬歲爺再不去,怕就要露餡兒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康熙道,「你今兒見著他麼?」
「他已經起了疑心,想著萬歲爺是哪家王爺的世子了呢。」蘇麻喇姑想著伍次友的憨相,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忙正色道:「小魏子我也見到了,他們說,吳六一那頭得請萬歲的恩典,寫一道密諭給他。」
康熙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勢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辦,姓吳的職位是低了一點。朕原想把廣東總督的缺給他。——朝廷有事,叫吳六一少安勿躁。——這話先不講明,心裡有數罷了。去侍候筆墨吧。」
蘇麻喇姑返身至養心殿,——那裡有現成的詔本——從封裝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攜了筆墨硃砂過來,兩手按展了。康熙一挽袖子,提筆儒墨疾書:
吳六一領北京九門提督一職之變更,無朕親筆手諭概不奉詔。
想想,又加上一句:
責汝吳六一將五城巡防司一併節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暫聽該員陟黜,詔今後奉。欽此!
寫完,從懷中取出一方玉璽,這是他最近啟用的一方隨身之寶。專作密詔使用的。上面篆刻「體元主人」四個字——用了硃砂泥,重重鈴上,端地十分鮮亮。蘇麻喇姑忙伸出雙手欲接。
「慢!」康熙的話忽然變得十分沉重。蘇麻喇姑瞧著他長大,從不曾聽到他有這種口氣,「這道詔旨到他手裡,大內之外就全是吳六一的了。朕的身家勝命,太皇太后還有你的命運全繫於此人,不可不慎!」
蘇麻喇姑先是一怔,恍然之間已經領悟。她不能不驚佩康熙用心之工,遂低聲道:「萬歲所慮的極是,只是,如何辦呢?」
「這樣,」康熙沉吟片刻壓低嗓子,「婉娘,這道詔旨要這樣給他。朕再給小魏子一道親詔,叫他視吳六一的動靜便中行事,以防變中之變。小魏子素秉忠孝,決不會有二心,況且孫阿姆,」他忽然頓住,不再往下說了。
不再往下說,蘇麻喇姑也已完全明白:孫阿姆是在康熙掌握之中。這確是萬無一失的了,但蘇麻喇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曾咭咭嘎嘎繞著自己捉迷藏的皇帝,這個情理通達、爽朗可親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小魏子只是個三等侍衛,品秩怕壓不住……」
「這有何難」,康熙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頌旨,晉陞他為一等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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