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十多天了,我一直在尋找紫玲,幾乎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蹤影。我給她的家鄉拍了電報,回電報的是她的一個堂姐,她說紫玲沒有回家,從她離家以後就沒有回來過。她上哪去了,周歡說她回家了,十足是一個謊言。我悶悶不樂,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塊,我無法忘記她。老鄭頭好言寬慰我,說,你放心,她是一個好姑娘,只要聽到她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一天又來到雞鳴寺,那是下午,太陽從松柏葉子縫隙中漏出來,地上就有金黃的光點。我靜靜地走,隱約地聽到寺廟中傳來鼓聲。前面就是不收門票的小公園,那時我和紫玲躲在裡面商量我們的出逃計劃,四周是高樹,我們就像躲在窪地裡。現在她再不會來了,她消失了,在我的世界裡消失了。
我走進公園,走上小橋,習慣地朝湖邊看去,我想那裡一定空無一人。一剎那我愣住了,彷彿被電流擊中麻木了,紫玲出現了,她就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這真是紫玲啊。
我向她奔去,她也看見我了,她站了起來,可是她卻沒有向我奔來,她只是在原地等我。我衝到了她的眼前,以一個26歲男性的熱烈,緊緊抓住她的兩隻手。我想吻她,把她緊緊摟進我的懷裡,讓她的血肉和我的融化在一起,分不出你我,然後重新捏成兩個人。3個月的漂泊中,我和她如同聖徒一般共處,現在不應該再如此了,蓄水的堤壩已經沖毀了。
可是,她把她的手從我的手中抽出來,往後退了一步,說:「你,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你說什麼?我,我自然要到這裡來等你。」我依然情緒激動,沒有注意她的表情的細微變化。「這些日子裡你到哪去了,你知道嗎,我天天在找你。」
「你天天在找我?」她重複了一遍,似乎出乎她的意外。這時我才發現她對我的到來,不光是驚喜,還有隱隱的不安。「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啊。」
「紫玲,你知道嗎,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3個月的時間已經把我同你聯在一起了,我需要你,你能使我焦躁的心獲得安寧,我們要在一起,永不分離。」
「不,不,你不要這麼說,」她顯得非常驚慌,伸出手來,似乎要想摀住我的嘴巴。
「你怎麼啦,紫玲,你不願意嗎?是周次對你說什麼了?」
「沒有,他沒有說什麼……」她想要掩飾,可是沒有掩飾成功。
「他一定對你胡說了,我相信,他不會希望看到我們倆好!」
「他是說了,他說你不要相信一個城裡的男人,他們都是謊言和蜜糖製造商。」就在我憤怒萬分時,她接著說下去,「不,不為這個,我不相信他的話……」
「那為什麼,到底是什麼魔鬼鑽進你的心裡?」我再次抓住她的雙手,使勁地搖晃,我心裡的烈焰不可遏止地升騰,我不能忍受她的回絕。
她發出了一聲含混的叫喚,似乎心中有著強烈痛苦的矛盾,說:「我不會忘記你……你真心為我好,我很感激……一生會記著……」
我打斷她的話:「我不要聽,我要知道你為什麼……」
她忽然想起,問:「現在幾點了?3點了?啊,啊,他要來了……」她的神色又是驚慌又是興奮,她甩開我的手,把目光投向小公園的入口處,我也隨著她看,那裡沒有人影。
「你等誰啊?」我剛說出口,突然她喊道:「他來了,來了!」
我也看見了,一個男人在公園門口出現了,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紫玲向他奔去,又牽著手把他引到我的跟前來。這期間,我似乎意識到發生什麼了,陶,你這個可憐蟲,什麼倒霉事都應該讓你攤上。他同我的年齡差不多,中等偏高的個子,臉黝黑,發出瓷器一般的光亮,嘴唇厚厚的,抿成一條粗線。
「這是我的哥,我找到他了,是在一家木工廠找到的。我約他下午3點到這來。」然後她介紹了我,說我陪著她怎麼漂游四方,就是為了找他。那人對我憨厚地笑笑,沒說話。
我的頭腦中嗡嗡發響,我根本沒聽清紫玲說了什麼,像有無數只螞蟻在我真空的腦袋中爬。哥,真是她的哥嗎?她的哥原來是這樣的,我和她漂泊了3個月,就是為了找這個嘴唇厚厚的男人啊!如果在出發的第一天就找到他,事情就不會這麼糟。但恰恰是在3個多月之後,在我的蓄水的堤壩突然毀壞,想到亞當、夏娃的時候,他出現了,這不是命運對我的蓄意打擊嗎?
雲在空中飄動,陽光斑駁混亂,我轉過頭就走,我不能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掉下淚水來。我聽到紫玲在身後喊我,我頭也不回,毫不猶豫地朝公園外走去。我越走越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古寺的台階底下了。我想起紫玲對我說過,她夢見她的哥死了,被一輛不知名的麵包車撞死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夢啊。
她的夢復活了,我的夢卻破滅了。我知道自己沒有救了,但是我的心卻不肯死,就像被割破氣管的鵝,壓下去了又掙扎起來,怎麼都死不掉。
我發現眼前就是古塔了,上去都是石板路,青草從石板的縫隙中鑽出來,不肯讓它都是清一色的灰白。我徑直往上走,兩邊傳出清涼的鳥叫。忽然發現塔下有一個人,蹲在地上,他好像在地上尋找什麼。他的後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臉。這個時候我不想撞見任何人,轉過身就要走。
「不是小陶嘛?」那人看見我,站起來招呼我。
沒料到是老趙,他怎麼上這裡來了。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招手讓我過去。我狐疑地走過去了。
老趙穿著寬鬆的綢衣服,額頭明亮,似乎帶著太陽的光環。他朝著我微笑著說:「你到這裡來,是不是和我同一個目的?」
「同一個目的?你是什麼目的?」我不解地問。
「你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搖頭,他看出我不是假的。「陳林死了,前天從塔上跳下來,正好曹伯衛路過此地,親眼看見了。」
是真的嗎,這怎麼可能?我失聲叫了起來。。一個多月前,我在小鎮上遇見他,他作了整容,鬼鬼祟祟躲莊小山村,使我浮起螻蟻尚且偷生的嗤笑,現在怎麼就潛來南京,作出這番壯舉呢?這一個多月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突起變化呢?然而他已經羽化而成仙,這成了一個不得而解的謎。
「你看這裡。」老趙頗為激動地說,他疾步上前,指著一片青草說:「你看見了嗎,這一片地的顏色深,和別處的不一樣,是陳林的血留下的印子。這片青草也長得不同,得了血的灌溉,比別處的草長得壯。」
根據他的指點,我細看,確如他說的,那片草地明顯不一樣。我感歎地說:「太可惜了。」
「是啊,叫人扼腕。不過,這也是每個人求的不同的歸宿。」他的眼裡閃出一種洞察事理的光芒,「做股票總有人被套,被套是人生的常事,就是做股不套,別的地方也要套。就拿賺錢來說,你這裡賺了,那裡也賺了,處處得手,但最終還是要被所賺的錢套住。法國的啟蒙老盧俊說過一句話,『人生是自由的,但無時不在枷鎖之中。』說得太深刻了。」
我看著老趙,心裡覺得蹊蹺,為什麼在我矛盾痛苦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為什麼大戶室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卻出現一個老趙,飄逸雋水,莫非他是神派來給我們啟迪的一個哲人?雖然山上陽光絢爛,我卻感到一陣透骨的清涼。
「他死得太可怕了。」我依然喃喃自語。
「不錯,他死得過於慘烈了,讓我們心裡不好受。但他還是聰明,選擇了一個山明水淨的好地方,又用自己的血灌溉了這塊土地。我關心的是,如果還有靈魂的話,他是不是真正解脫了。」他說完,閉上了嘴,雙目抬起,凝望著塔尖,靜靜地直立著,彷彿隨時準備和陳林的遊魂交談。此時,天上出現一隻蒼鷹,黑褐色的,喙角閃出古銅一般的亮光,它有力地扇動兩下翅膀,就凝成一個姿勢,在塔尖上方盤旋。
站了一會兒,我說:「老趙,我們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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