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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4月8日星期五]

  警察押著我和紫玲,回到了南京。我們都坐進了警車,我的殘破的鈴木被扔在後邊的卡車上。因為我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尚沒確立,所以對我還算客氣,但是我被擠進一個角落,青年警察緊挨我坐著,如果我想逃走,他必然對我來一個俄虎撲食。當然我毫無必要辦傻事。車子駛進南京了,我突然激動起來,淚水從眼裡冒出來。快3個月了,南京迎來了它的春天,街兩邊的樹上結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可是我卻坐著警車回來,我身上髒亂不堪,鬍子冒出寸把長,這和人販子的形象十分吻合。可是3個月前,我還錯縮在溫暖的小窩中,當麗亞的操盤手,我安然自得地喝著拿破侖酒,嗅得出精子的新鮮氣息,可是此刻我差不多當了囚徒。
  車子到一個地方停下,把紫玲和我分開了,我被單獨帶進一間屋,屋子的鐵門打開了,有人在我的背上狠推一把,我踉踉蹌蹌跌進。屋裡已有三個人,他們冷漠地看著我這個新來者,兩個人的眼光中閃出仇恨,第三個人的眼中露出溫暖的同情。我坐在一個角落,默默地想我的前景。
  第二天下午,有人把我帶出去,進了一間屋,我一眼就看見了麗亞,我的喉嚨口發熱,我想喊她卻喊不出聲。她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淡淡的。我驚訝地發現,就在我離去的短短的3個月中,她的變化不小,她比那時胖了,或者說開始臃腫,而這是她以前最擔心的。她的臉上也失去光澤,有不少細碎的皺紋。
  青年警察不見了,只有中年警察在場,他用一種沒有語調的口氣說:「我們已經詢問過你的擔保人,同時也作了調查,你和販賣人口無關。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我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剛才我還擔心會有更壞的命運落到我的頭上來。這都是因為麗亞出現的結果?中年警察重複一遍:「你可以走了,你沒聽懂嗎?」
  麗亞也站起來了。可是我這時來勁了,憑什麼你們隨便扣押我,並在我助上擊兩拳!我說:「你們不需要對自己的行為作解釋嗎……」
  麗亞上前拉住我,說:「你還不走,不想走了嗎?」
  我把下面的話吞了回去。乖乖地跟她到了外邊。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在出租車裡,我忽然想起問:「紫玲呢,她到哪裡去了?」
  她懶洋洋地說:「她麼,給周歡擔保出去了,可能這陣到太陽泳池了。」
  我沮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和她殊途同歸,各自回到了出走前的起點。
  車子很快就到了,我下車朝以前的窩走去,步子緩慢,麗亞趕在我之前已經把門打開。我走進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是什麼,是迷途識歸的羔羊?是我自己尋回來的,還是麗亞領著我一步步歸來?大餐桌上還是蒙著一塊紅藍色彩追逐的畫布,那塊絞碎了,她又買一塊來。牆上有印象派的油畫,都和原來差不多,但是我注意到屋裡有另外一個男人的痕跡,鞋櫃上放著一雙男式皮鞋,衣架上掛著一條男人的領帶。這就是說現在有一個男人出沒。我猜是周歡。
  麗亞看出了我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一隻雀飛走了,自然會有另一隻來佔巢。」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她把身子倒在沙發上,說:「我今天接到電話,要我立即趕到公安局去,可是不對我說什麼事。頓時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你想不到會是我。」
  「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她停下來看我,我看出她沒有說謊。「警察問我,你有沒有犯罪的可能,有沒有前科?我說,我可以擔保,他絕對沒有一點可能。」
  我疲倦地說:「謝謝你。」
  她立即回敬:「謝謝就行了?」
  我聳動肩膀說:「我知道我欠你的根本就還不清,你說要我怎麼辦?」
  她沒有馬上回答。在沙發上翻一個身,說:「給我倒一杯酒。」
  我慢吞吞站起來,走到酒櫃前,櫃子裡依舊,依稀的親切感油然而生。我拿出大肚子酒瓶,倒滿了一個高腳杯。我走到沙發前,她不伸手,說:「再拿過來些。」我又往前送,幾乎到她的嘴邊,她伸出手按在我的手上,一起把杯子送到她的嘴邊,她飲了一口,說:「你也喝一點。」
  我的手臂彎回來,也喝了一口。她說了一個詞,我沒有聽清。我的目光垂下,我看見她的眼光發潮,頸子在起伏。我把杯子放在她的跟前,退到我剛才坐的地方。
  屋子裡好一會寂靜無聲,從空間來看,我和她是一條斜線的兩個端點。她說:「你不問問我嗎?你不想知道你走後我的情況,一點都不想知道?」
  我罵了自己一聲:「混帳,我絕對是一個設良心的混蛋。現在我來問你,先問股票吧,你做得好不好?」
  「不好。股票一天天往下跌,沒有一個盡頭,我越陷越深,卻又不甘心,時時想返本,現在連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
  我說:「這個我不難想到。」
  她說:「不問別的了?」
  「我還想……還想問你的生活。」
  她笑了:「你應該問我這個,只有你有資格問。你走了他來了。簡單地講,就這麼一句話。」
  我說:「那你們生活得很好?」我自己都聽出了話中的戲弄語氣。
  她霍地坐起:「好,怎麼不好?賭場失意,情場得意。告訴你,我們兩個人的感情和關係,超過以前的任何時期。」
  我不無惡意說:「祝賀你了。」雖然她表現出少有的熱烈和激昂,但我還是看出她的破綻,她是想把這個作為打擊我的武器;可是武器沒起到作用,卻露出了她沒法掩飾的淒惋。我忽然想到,從進屋以來我一點都沒聞到精子的氣息,新鮮的陳舊的都沒有聞到。這一點十分可怕,又十分重要,不由聯想到她的臃腫發胖,我斷定這是沒有愛刺激的緣故,愛是一種消耗,她缺少了消耗,能量積聚下來才會肥胖。
  「你不問問他嗎?」
  我說:「可以,我當然願意聽周先生的近況。」
  她聲音尖銳地說:「他好,他攜著境外期市上賺的錢回來了,那時候股市正好下跌了一個台階,他以為可以鏟底了,又到他呼風喚雨的時候了。他和幾個大戶機構聯手,當然也打了一些小勝仗,很快就遭殃了,他們被做空的超級主力擊垮了。股市連續下跌,暴跌,陰跌,大跌,始終沒有停止過,就像黃梅天下的雨。他10塊錢只剩8、9塊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能在市場上混混吧。」
  我歎一口氣,想到這兩天的遭遇,說:「我們大家都一樣,從起點出發,繞一個圈,又回到起點。」我覺得身上發癢,伸進手去撓。
  她說:「你別撓癢了,又回窩了,熱水器你會用,去好好洗一洗。」
  我站起來,慢吞吞走進浴池間,不錯,還和過去一樣,一點都沒變。麗亞說,沐浴是人生重要的事之一,所以她把浴池佈置得特別奢華,四壁和地底下都是意大利進口的瓷磚,進水系統也全是意大利進口的,預熱的時間非常短。浴缸寬大舒適,是可以供兩人洗澡的鴛鴦浴缸。我打開了水。
  她在外面叫道:「看你的衣服,全髒了,沒有乾淨的換了。你就穿周歡的,他有內衣在這裡,雖然大一些,但沒關係。」她說著就送衣服進來。我已經把內褲脫一半兒了,見她進來,忙又穿上。
  她眼裡瞥過不屑的神色,意思是,「那時候我們都到哪一步了,現在你倒人模狗樣了。」
  我把水放得滿滿的,差不多齊池子邊了,我整個身子被熱騰騰的水浸潤著擁抱著,一股無與倫比的愜意從皮膚傳遞到肉裡,一直進入骨髓。我快活地叫幾聲,閉上眼睛。蓮蓬還開著,細密的水灑在我的肚子上,就跟天雨一樣。我三個月沒洗過這麼舒心的澡了!我一直在路上,在路上……現在回家了嗎?這是我的「家」,短暫的還是永恆的,或者連短暫都說不上,只是我一個臨時的洗澡的地萬。然而,感覺就是要和理性作對,感官得到了充分享受,它不斷向理性抗議,你沒有別的去處,難道你還要讓另一個警察把你當成其他的罪犯嗎?
  一個多小時後,我走出浴室,麗亞已經烘出香噴噴熱騰騰的麵包,加上奶酪、香腸、罐頭金槍魚,就是我的豐盛的晚飯。吃得我打嗝了,才不捨地站了起來。
  「你可以住在這裡,周歡一個月也住不了一次,他的東西在我這裡,只是擺設。」她沒看我,看著她面前的紅茶杯子。但我能感覺到她非常注意我的反應。
  住這裡沒有任何不好。我心裡說,如果我離開了,真的不知道今晚該住哪裡。我已經拿起外套了,再摔回沙發。「謝謝你的好心,那我今晚就住這裡。」
  她飲了一口紅茶,說:「我看你累了,在警察局裡還能睡好?早點休息。」
  我說:「好,小房間的床還在吧,我就睡小房間吧。」也不等她安排,我自己抱了一條被子,褥子,進了小房間。我感覺到她流露出了失望,但我沒有辦法。我確實累了,頭剛著枕頭,就呼呼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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