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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994年1月4日星期二]

  今天大盤走勢偏弱,我沒心情看盤。忽然想起了紫玲,那個從水漉漉的山野來的姑娘現在怎麼樣了,她在太陽泳池還好嗎?好些天沒她的消息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看她。麗亞就坐我邊上,現在她天天來股市,從幕後到前台,直接充當操盤手,兩隻眼睛幾乎時刻盯住屏幕。我知道她扳本心切,就如火燒乾柴一般。
  我起身了,對她說,頭痛,我要出去走走。她瞥我一眼,說,裡克帽你沒有戴吧。我說,要戴,當然要戴,回去就戴。我走到外邊,駕起鈴木,一陣飛跑,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暢。再想,不能冒冒尖失,就停下,掏出手機,先給她打一個電話。接話的是一個男的,可能是個小青年,他聽後撂下電話,紫玲紫玲,一路喊過去。我在話筒裡聽見各種雜音,聽見腳步一路過來。
  「您好,是哪位?」是她的甜潤的聲音。
  「你聽是哪位。」
  「啊,我聽出來了!」她雀躍歡叫,「是陶先生,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你好長時間沒給我打電話了。」
  「現在不是打了嘛。你能出來嗎,就現在,我等你。」
  「就現在?太好了,但我要去請假,我到這裡還沒休息過一天呢。」
  半個小時以後,我在雞鳴寺的林子邊等到了她。她在街角看見了我,不等我發動鈴木,她就撒腿跑來,啊啊,她還是山林裡的那顆漿液十足的鮮果子,她的雙眼中依然充滿純淨的水意,假模假樣的太陽泳池沒有把她改變。我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胸前,雙乳的輪廓十分清晰,隨著她的步子還微微聳動,她不會戴那種厚厚海綿墊的假胸罩,她是真實的奶子。我相信自己的目光不帶邪念,至少不會邪過一個面對裸體模特兒的畫家。
  「我恰好遇到周總,直接向他請假,他很爽快,馬上答應了。」
  「他沒有問你請假幹什麼嗎7』
  「他為什麼要問,這是我的事。」
  我的眉頭皺起:「我怕他有鬼。」
  她的有著古典韻味的嘴角一噘:「你不要想得太多,城裡人就是想太多了,才頭痛。」
  我不再探聽了,但願她說得對。此刻我頭顱中的疼痛已經消失,我發現,她是醫治我的頭痛病的一帖靈藥。心裡也鬆鬆的,像有一眼清水在款款地流。我們還是依照往常的路線走,從直挺的雪松下走過,那邊就是雞鳴古寺,我不朝那邊走,一拐彎進了不收門票的小公園。園中人不多,泥地有些濕軟。我發現紫玲對她現在的工作似乎有不小的興趣,她說池水會突然發紅,叫人十分吃驚,水邊的沙灘暖烘烘的,她們上班也赤腳,踩在上面很舒服。她說有時還請模特隊來,她們個子可高了,還穿著泳裝,走路的姿勢也不一樣。我心裡暗暗吃驚,她在變化,那個假模假樣的太陽泳池在悄悄地改變她,雖然她沒有把眼圈畫得同熊貓一樣,但是演變已經在不知不覺地進行。我們有眼球都可以看到,都市情結像傳染病一樣蔓延,每個新跨入都市的人很快就會受感染,都要發燒,說胡話,他們一點免疫力都沒有。最要命的是農村來的女孩子,她們剛看到表面的浮華,就以為是天堂的聖光,她們匆匆地拋掉自己的純真、質樸,急不可耐地把淺薄、平庸、世俗穿在身上。我的紫玲也會是這個結果嗎?
  「你很滿意你現在的工作嗎?」我聽出自己話中的揶揄口氣。
  她側頭想了想:「不能說滿意,我還挺喜次。」
  「是周歡接你去上班的,你覺得他怎麼樣?」
  「他對我很關心,有一次還讓我坐他的轎車,說做好了,將來讓我當領班。」
  我的心在隱隱作疼,我覺得問題已經變得嚴重,水源流的地方出來的姑娘,你也不能免俗嗎,轎車和領班的光環就能使你暈乎?周歡一定是居心叵測,他明知我對紫玲有好感,卻有意對她許願。我在腦子中畫了一個圖,圖形如下:
  我的一邊是麗亞,另一邊是紫玲,成一個三角關係。麗亞的一頭是我,另一頭是周歡,也是一個三角。周歡和我在對角線。他的一邊是麗亞,而另一邊正向緊玲延伸而去,現在還是一條虛線,我不能讓這條虛線變成實線。我們這個圖中只能有兩個2角關係,不能出現四個三角關係。
  「紫玲,你忘了嗎,不找你的哥了?」我突然提問,神情有意變得嚴肅。果然她受了震動,她的眼裡出現疑惑的目光,接著又有幾分歉疚,我知道自己在打碎她的一個夢,一個玫瑰色的都市夢將被我打碎,雖然我知道殘酷,但是為了我,也為了她,再殘酷我也不手軟。
  「你怎麼可以不找你的哥,你找了他那麼久,怎麼可以不堅持下去?或許他回過家鄉,知道你在找他,他也出來找你了,你們兩個幾次擦肩而過呢。你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可能找到他,不能功虧一簣啊。」我喋喋不休地說。
  她遲疑不決地說:「你認為我真的還能找到他?」
  「會的,我們差不多找遍南京了,我想他不在這裡。但不會走遠,就在蘇州無錫一帶,無錫建水滸城、三國城,蘇州工業園也要搞旅遊區,都需要大批木工,他很可能到那裡去。我們去那邊找。」這個念頭突然出現在我的腦子中,而張嘴以前我根本沒想到。這意味著我內心渴望逃離麗亞,潛意識是最真實的思想。這念頭是那麼新鮮刺激,我的心像一頭鹿一樣狂跳起來。為了鼓勵她,我還提出尋找的新方法,每到一個城市,在車站碼頭貼啟事,電線桿上牆上都貼,如被人撕了,我們再貼。一個個城市過濾,穩紮穩打,不怕找不到他。
  紫玲重新活躍起來了,對哥的思念使她從太陽泳池脫出來。「你說得太對了,我們到大量招收木工的地方去找,一定能找到他。他的手藝在我們那邊是最好的,不怕和人比,他會到那些地方去。」她的眼裡透出一種純真熱烈的光亮,情不自禁抓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捏住了,就像怕我突然毀約,不帶她去找一樣。我覺得她的手很有勁,和都市裡的靚女纖細文弱的手很不一樣,我有心用力地去捏。她呵呵地笑了,也加大了勁,和我比起力氣來。我們兩個像兩頭斗角的小牛,抵在一起的是我們的四隻手。我的肌膚和她的碰在一起,心頭非常地快活,我相信這裡不帶一點性的成分,我們彷彿只是懵懂未開的處子,已經回到生命的初期,和夏娃亞當的故事沒有一點瓜葛。
  我的目光飄開去,忽然見對面樹叢中有一個男人,他手裡執著一個黑色的發亮的東西,正朝我們這邊望。他也發現我在看他,把那東西從眼前拿下來。這是什麼人,他在於什麼?我心裡生起疑惑,紫玲還在興致勃勃地說。
  「哥的手藝真是很好,在家裡時他砍了木頭竹子,鋸成一段一段,躲在屋子裡雕刻人像。他雕了孫悟空、豬八戒、紅孩兒、牛魔王,用繩子串起來,讓他們打仗。還雕了山神、水神、樹神,太陽和月亮神,滿滿佈置了一個屋子。最有意思的是他還雕刻我們活人。趕集的時候,他去集鎮總圍上許多人,都找他雕刻。他答應下來,瞇著眼睛細細打量人,用筆在紙上隨便畫幾道,帶回去。幾天後刻好了,冷一看好誇張,不像原人,可要是你仔細看,卻越看越像,比原人還像。」
  我發現對面林子中的男人又把黑東西端到眼前了,陽光從樹隙中漏下去,他手裡的東西閃出亮光。
  我站起來,朝他走過去,當我走上中間一座小橋的時候,那男人慌慌張張地往後退,很快就從一條小路溜掉了。
  「怎麼了?」紫玲跟上來問。
  「有一個男人,一直拿東西朝我們望。」
  「是嗎?」紫玲也朝小路上看,「不去睬他。」
  她又講起找哥了,我也不再想那個神秘的男人。我腦子中冒出的念頭太妙了,這不僅能使她和周歡的虛線斷掉,而且將讓我實施一個新穎的計劃。我知道我天生有一種逃遁情結,練書法學黃庭堅,就是對社會的逃遁。現在我逃遁的對象是麗亞。逃遁的因子深深地植在我的脊髓中,血液裡,一定的時候就要冒出來,有它的週期性,這好像海中的神秘島,平時隱藏在海底,一點都看不見,到了一定的時間它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
  天已經黑了,公園中沒有燈,公園外的燈一齊亮了,把我們圍在中間,亮燈的地方看上去很高,園中暗乎乎地方就顯得低。我們就在這個黑暗而低凹的地方商量我們的陰謀,制定一個逃遁或者稱為尋找的計劃。我們竊竊低語,卻快樂無比。紫玲已經完全從太陽泳池中走出來了,恨不得馬上就去找。我不得不先穩住她,因為我知道還沒到我離開麗亞的時候。我不得不找借口,說我還有一些事要了斷,還要畫一個尋找的線路,同時要籌集資金,這都需要時間。四周的光亮透進中間的暗地,她的險隱隱約約的,看得見一個唇角分明的嘴,我抑制了心中的慾望,才沒有去吻她的唇,我想如果我真是吻了,也沒有一點邪念,只是兩塊特殊部位的肌膚的接觸。
  我們已經初步定了計劃。我們走出小公園,吃了一點東西,她坐在我的車後,我開鈴木,送她到一個拐角,離太陽泳池很近了,那點路她自己走。她向我一揮手,就小跑起來。等看不見她了,我才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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