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珍小姐在他的手背上拍一下:「我從海南回來,就聽他們講起你。我趕緊給你打電話,卻一個都打不進來。問大家都說幾天沒見你,我怎麼不慌張?」
他的眼睛看著天花板,不說話。袖珍小姐看他的模樣,心裡酸酸的,我去海南沒幾天啊,股票就把他害成這樣。眼裡濕濕的,說:「走,我們到外面去散散心,我請你吃飯。」
夏堅不想去,擋不住她的硬拽,只得一起走出去。出了門,夏堅去推那輛破車。袖珍小姐笑了,伸手去捶他的背,卻捶在腰眼裡:「這麼爛的車還要騎。」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來到市裡一家有名的飯店。
袖珍小姐引他進了轉門,在紅地毯上一路小跑,十分地靈活。禮儀小姐忙上來招待,他們在一張小圓桌旁坐下,點了飯菜。袖珍小姐說:「這次到海南去,才知道真正的海是什麼樣子的。中國老話說仁者近山,智者喜水,我卻對山沒有多少感情,我喜歡南方的海,那才波瀾壯闊呢,又是那麼的藍,跟最藍的寶石一樣,我好像是到了另一個星球上。」
夏堅的眼睛慢慢有神了,研究似的看著她。
「嗯,不錯,有些活氣了。你知道嗎,我剛才第一眼看見你真害怕。」
「不要說你害怕,我都害怕自己。」
袖珍小姐格格笑了:「那又何必呢,做股票呀,當它是遊戲,又不是玩命,你太當真了。」
夏堅看著下面的池水:「可能是我太當真的了,但我沒有辦法不當真。提一個簡單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做股票?」
「為什麼?」袖珍小姐又笑了,她坐在椅子上,兩隻腳懸空了,在空中快活地晃著,「為了賺錢唄。不過賺錢也不能太緊張,我做了很多年的服裝,乏味了,累了,沒趣了,就想換一個輕鬆的幹,這就炒股。不過也不輕鬆啊,所以我又想換回去做服裝。」
他把眼光收回來:「可是我輕鬆不起來……」正這時菜端上來了,袖珍小姐便叫吃菜,一邊往他碟子裡夾。夏堅卻不動筷,她說,張開嘴來。夾了一筷菜,抬起手,眉毛揚起,架勢就像要往他嘴裡塞。他說,「我來,我自己來。」往嘴裡放一塊,接著說.「可能我是搞歷史的,中國的歷史太沉重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太沉重了,我的思維已經成定勢了。」
「跟我在一起也不輕鬆?」袖珍小姐逗他,覺得逼他很有趣。
夏堅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做股票嗎?她說,我還正想聽呢。於是他講了一個故事。他的爸爸是一個歷史教員,研究了大半輩子的明史,老爸最崇敬的是明末的黃道周,是一個第一流的高士,堅決抵制外族的入侵,大義凜然,慘死於清人的屠刀下,他的字畫都有獨特的意境。老爸寫字就是受黃的影響。幾十年來老爸政治上歷經坎坷,生活也艱辛,卻意志不衰,一直在寫一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演變史)。突然得了絕症,那時他還沒落實政策,在病榻上,他囑托兒子不要放棄老爸的追求,將來把他的書續下去。夏堅是一個孝子,從小耳濡目染,也對歷史有興趣,含淚答應了父親。
月明星稀,一夜老爸都昏昏沉沉,呻吟不絕,忽然傳來雞叫,才發現天已經麻麻亮了。老爸的眼睛忽然睜開了,顯出少有的清醒,說,雞……雞叫……嘴也張大了,竟咽起口水。夏堅費了好大的勁才聽明白,原來他想吃雞肉了。老爸是上海浦東人,浦東的三黃雞聞名遐爾,鮮美可口。夏堅小時候就聽他講過,浦東雞是其他地方的雞沒法比的。可是他蟄居南京,經濟拮据,經常是連菜金都沒有,哪裡有嘗浦東雞的奢望啊。
夏堅心裡針扎一般痛,他想,今天無論如何要滿足老爸的這個願望,他搜遍了家中,沒有一點值錢的,只有兩面漢朝的銅鏡,在手中掂了掂,涼冰冰的一直刺到心中,這是老爸留給他的唯一的家產。他揣了出門,到朝天宮市場,賣給一個專事收藏的老頭,得了30元,第二天就去了上海,在小紹興雞店買了一斤雞,連夜趕回來。奇跡發生了,老爸的眼裡透出光來,夏堅扶住他,居然還坐得住,而昨天已經抬不起頭來。夏堅遞上一隻雞腿,他咬一口,在嘴裡窩著,沒嚥下去就過世了。
袖珍小姐身子靠近去,握住他的一隻手,放進自己小小的手已裡,說:「我很難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心裡藏著這麼大的事。」
夏堅顧著自己說:「我把老爸的書稿擱起,我發誓要寫完,但不是現在。我不能再躺在病床上,讓我的兒子給我吃浦東雞,我要賺錢,賺了錢,安安心心了,不受柴米油鹽干擾了,再來寫歷史。」
袖珍小姐心裡受了震動,說:「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助你……」
他說:「謝謝你的好心,可是現在誰的幫助我都不需要。我現在心裡什麼都不想,就是想這次界龍上誰害了我,是張一強,要不是他一路胡說,我能昏到這個地步嗎?他把我害苦了,我要找他說個明白。」
她看著他,說:「我明白了,可是市場上複雜得很,也不能怪他一個人,再說他們都是有各自的利益集團,你全部相信他的話,當然要吃虧。」
他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他就不怕自己擔個壞名聲?這麼大的虧我就白吃了?以為過不多久就可以安心寫書了,一場美夢醒來,差不多又成個窮光蛋。我不要別的,只要聽他當面對我講一句話,就是他明說我是騙人,我也罷了。」
袖珍小姐又說了不少話,但夏堅發了翠,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歎了一口氣,只得勸他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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