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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993年12月19日星期日]__3

  我們走進家門,麗亞有點恢復過來,臉上生出了血色。我說:「你怎麼啦?」
  她說:「沒有什麼,一點事都沒有發生。我突然覺得累,頭發暈,人也站不住,就躺下了。」
  我倒了開水,她喝下說:「好多了,活氣又回來了。」
  我說:「你洗個澡,洗過澡就徹底好了。」我打開熱水器,她走了進去。我聽見熱烈的水聲,她在沖浴,桔黃的絲絨沒有拉上,磨砂玻璃是半透明的,透過玻璃我朦朧地看到她的赤裸的胴體,她的雙手上舉,大概在洗頭,水潑在她的身上,潑在玻璃上,裡面是怎樣地下著熱雨啊。
  我在外邊,想把家裡變些模樣。我撤掉髒的餐桌布,換上一塊紅色和藍色追逐的充滿喧鬧的布,換掉花瓶裡的水,瓶中的玫瑰雖然有些枯萎,但還能插兩天。我走進小屋子,看見一本字帖,黃庭堅的,久違了,我拿在手中,一翻就是《李白憶舊遊詩卷》,只粗粗一看,便被拉到一個久違的卻讓我心醉神迷的境界。此帖筆力恍惚,出神入鬼,為黃山谷晚年草書大成之時所作,當時我不知臨了它多少遍,現在卻已荒疏。此刻,股市的操盤手陶,還能進入這個境界嗎?
  聽到外面有響動,我放了字帖,走出來。麗亞出浴了,熱水浴使她煥然一新.她纏著一條雪白的大浴巾,一對乳房露出了上一半,她輕柔地在地毯上走動,一雙修長的腿在浴巾中時露時掩。她坐在梳妝桌前,把法國的蒙娜倒在手掌上,細心地擦她的臉,尤其是擦她眼睛四周。不用看,我就知道她身上的皮膚還和少女樣細膩,可是她臉上的肌膚卻在搗亂,尤其是眼角周圍,只要她不塗抹,細碎的皺紋就可怕地露出來,而且皮膚已經略略泛黃。她不肯讓我看出,就是家裡沒有別人,上床前她也要塗抹好,為的是作愛時我能看到一張青春的臉蛋,怕我產生絲毫厭惡的心理。為此我要感謝她的好心,卻更要感謝上帝,他命令人必須老,沒有誰能違抗他的意志。今年20,明年18,只是一種癡話,一種可憐蟲的夢想。可是她還是要塗,即使只有一夜的鮮亮,是太陽下的冰山,她也還是不會放過。再讓我假想一下,如果某一天,比我大10歲的她,依在我的懷裡,不施一點脂粉,臉卻同少女一樣光亮,我該多麼惶恐啊。
  她塗得差不多了。說:「過來。」
  我機械地走過去。她看著我,眼裡越來越溫情:「陶,你說男的主動好,還是女的主動好?」
  我說:「這沒有定規,果子在誰的手裡,誰就拿起來吃。」
  她說:「你好聰明。這大概是我現在還迷你的原因。」
  我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她伸手的姿勢綿軟而有彈性,像是她身體內處伸出的枝條。她忽然說:「你有三天沒洗澡了,快去洗一洗。水還熱的,我等著你。」
  這些天她一直在恐懼和擔憂中度過,我們的性愛也隨之中斷。熱水浴神奇地把這一切都沖走了,她似乎急於同我一起做彌補。
  熱水洶湧地衝擊我的身子,在我的肌膚、筋骨上流動,又用乾燥溫暖的大浴巾擦乾全身,我渾身熱烘烘地走出來。麗亞幽幽的變幻顏色的眼睛,像鉤子一樣對著我。天哪!兩個剛沐浴過的身子,兩個異性的精魂,在這個金絲編織起來的窩裡,桌上蓋了一塊紅藍追逐的大桌布,兩朵玫瑰被她移到了床頭,爵士樂放起來了,卻被調到極低,匍匐在內蒙古產的地毯上,這兩個身子會幹出什麼啊?儘管陶先生可能想起另一個野妹子,兩個小時前他們還在一起,但她是他的圖騰,精神能照耀一時,但它在別的場合一定會暗下去,它抵擋不住肉慾,它高懸在空中,可是地上卻有許多地方都有它投下的陰影,在床上在地毯上它敵不過世俗。儘管我的頭經常痛得難以忍受,這種疼痛和我的年齡不相合,但是它現在一點不痛,它被拋到琉球群島去了,拋到爪哇國去了,現在主宰陶先生這個可憐的軀體的,是無法言說的極樂世界才有的快樂,是從陰莖傳遞到脊髓,傳遞到舌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一齊唱歌一齊舞蹈式的快樂。而且我發覺麗亞的快樂絕對不亞於我,水滋潤了我,也滋潤了她,我們在水意中漫遊。
  當慾望從我們的身上退去,就像洪水從陸地上退走的時候,她表現出某種強烈而斷斷續續的不安,她用一種坦然的語氣說:「愛情是一種魔力,魔力不會永久,我知道。那種探索不完的驚奇與激動,最多只能維持兩年。陶,你承認不承認?」
  我說:「你說得不錯。我們已經一年多了。」
  她說:「我不瞞你,我和周歡同居,也沒有滿兩年。」
  「我不願意把我同別人相比,尤其是同周歡。」
  她似乎沒聽見我的話,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你不瞭解周歡,他是一個魔鬼,也是一個天使。我想不出比他更有魔力的人,靠近他你會害怕,離開他卻會不斷地想他。在南方。我們同居不到兩年,這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我一點也沒有後悔,我知道愛情的魔力早就消失了,可是我們沒有到互相憎惡的地步,而且我們的錢還在一起投資,設與辦法對開……」
  我一聲不發。「你睡著了?」她搖我。
  我說:「我聽著呢。今天你去太陽泳池幹什麼。」
  「你不在,我一個人越坐越不安,我想我要去同他談明白。」
  「既然你不願把炒股的錢給他去冒險,你就不要理他,不見他面。如果再發生可怕的事,由我來出面。」我的口氣頗大,但想起那厲害的一拳、心中不由發毛。
  她轉過頭,溫存地摸我的腦袋:「謝謝你,不過。你不要參與。」她勾往我的脖頸,抬起頭,用舌尖舔我的眼睛,添我的嘴唇外圈,這種感覺非常奇異刺激。「你還是一個孩子,我不要你受傷。他很厲害,紅道黑道都有關係。我知道怎樣對待他。」我心經滿是羞愧,在她的眼裡,我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不能參與成人之間的爭端。可是她卻又能和一個孩子成天求歡,在床上她像瘋狂的母豹,從來不把我當孩子,我心裡猛然湧起對她的仇意,可是我又想,她是為了不讓我受傷害才說我是孩子,不管怎麼還是對她有些感激。我的眼睛中不由飽盈了淚水。她的舌尖又舔回到我的眼睛上,她舔到了鹹澀的淚水,你哭了?她的幽幽的似黑似藍的眼中升起了疑問。我不回答,讓她猜,她不可能情出我複雜的心理層次。
  好一會,我說:「你們談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把錢劃給他。」
  「劃給他?為什麼?」
  「他把真相告訴我了,他通過夫人叔叔的關係,挪用了一大筆公款炒匯,現在他必須去贏回來,他沒有第二條路。」
  我乾笑了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這笑聲的含義。
  「我不能不救他,我們曾經在南方同居……」
  我想這個女人還是有良心。對她的做法,對他們兩個的關係,我不能評判,我沒有資格評判。可是我心底生出一種隱約的擔憂,他的底細麗亞知道得太多了,這會不會成為禍害的起源呢。但願我是多慮。
  我說:「你哪一天劃錢給他,什麼數字?」
  「我對他說,星期二轉賬給他。他說可以。60萬,他贏回來,填了公款的洞就還我。」她移動了一下手,「還有明天一個交易日,爭取在界龍身上多賺一些。」
  在接下來的迷幻的時間中,她提到了她的過去,於是關於她的身世的碎片就從我的記憶中浮起,連成一個似真似幻的篇章。她出生在小地方,從來沒見過海,小時候看童話,入了迷,從此海就一直包圍了她。在夢中海出現了,海水充滿了所有的空間,起伏湧動,所有的地方都是藍的,她在海水中翻捲,高高地掀起,又高高地滑落,她的尖叫聲和海的歌唱會在一起,讓海燕叼走。這個夢重複出現。所以大學畢業以後,她毫不猶豫來到南方的海邊,一個開放的城市。或許是祖上血緣複雜,她像一個混血兒,長得非常鮮艷奪目。她找了好幾處工作,自以為有一份工作不錯,卻遭了一個團伙的騙,那些人奪走了她的錢,在雨天中把她推到路邊上。她悲痛萬分地走著,走著,……一直到海邊,她眼中出現許多幻覺,覺得海同她過去夢中的不一樣,充滿了凶險……一輛黑色的蓬斯轎車停在她的身邊,車生是一個南洋的華裔商人,50多歲了,他頓生憐香惜玉之情。聽起來完全像一個現代傳奇,但故事就是這樣發展的。他把麗亞帶到他的公寓,下面的情景雖然頗有詩意,但太落俗套,我不記得了。結果他們在一起生活,那個商人早就不行了,他的作愛的方式難以出口,麗亞非常厭惡。有一次她不能再忍受,抓起皮鞭猛烈抽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那個商人出足了洋相。就那天晚上,他突然死了,經醫生診斷,死於心肌梗塞。他的原配夫人帶著兒女趕來了。商人的未亡人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狐狸,是妖精,荒淫無度,她的丈夫從來是規規矩矩的,她謀了他的命,還要來奪財產,夢想!
  此刻,麗亞已經煉成另外一個人了,她毫不客氣地爭奪遺產,鬥爭充滿了火藥味和血腥味。對方買通了黑社會,他們秘密綁架了麗亞,把她關進一個廢棄的地下室,用鎖鏈勒住她的頸子。
  在這之前她已經認識了周歡,他也是到南方來闖天下的,他是一個行動果斷謀略很深的人,他練過拳擊,能騎暴烈的馬,同時又會唱情意綿綿的歌。她是在律師的客廳中認識他的,不過是一面之交。但就是這個一面之交的人,突然闖進她的官司,充當了主角。是因為麗亞的美貌聰穎吸引了周歡。還是他嗅覺靈敏,嗅出這中間他有利可圖?這兩個因素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使他拔刀相助。他探聽到關押她的場所,報告了警方,把她解救出來。為了她的安全,周歡就和在睡在她的客廳裡,一睡十來天。接著他又鼎力相助,幫她打贏了官司,分得了三分之一的遺產。
  現在她成一個自由人了,而且是一個有一些錢的自由人!周歡來找她,在咖啡廳里長談,在輕曼索繞的音樂聲中,在玫瑰的縷縷暗香中,她如醍醐灌頂,一下子開竅了很多。周歡說他在南京認識一個女孩,她的叔叔卻在這裡,是市經委的一個實權人物,他們應該走通她的關係。(這個女孩就是他現在的夫人。)於是,兩個人準備了厚禮,合夥做地產生意,倒賣批文,一舉獲得成功。那是一個浮華的地方和浮華的時代,合夥的成功不可能不讓他們住到一起,雖然周歡在南京有一個小鳥一般依人的女孩,但現在他是一人在南方漂泊。最初的日子甜蜜而依戀,雖然她看出了周歡是雙重性格強烈的入,但還是願意嫁給他,可是他總是不給她肯定的回答,她逼得緊了,他才巧妙地暗示,她不是做妻子的角色,她的性格和經歷都注定了她是闖江湖的女人。官司雖然了結了,但麗亞在那裡總是心神不定,總覺得黑社會的人還在暗暗追蹤她,所以當周歡離開後,她立刻結束了公司的所有業務,回到南京,再也不回去。
  如果周歡沒有說謊,那把銅刀真是他掉在路上了,那可能的解釋是,黑社會的人果然到南京來過、麗亞驚惶失措的樣子還新鮮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隨時呼之欲出。
  我已經很瞌睡了,她突然搖我的頭髮:「你今天到哪去了,怎麼一出去就不回來了。」
  她還是記起來了,隔了這麼多事,還是沒有隔斷她的記憶。「我先是買報……,遇上一個中學的老同學,是一個男的,他請我吃飯,還非吃不可……」
  「不要再說,沒想背後還有第三隻眼吧,我不給你點穿。剛才我說長不過兩年,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是不是比這還短命?」
  我心裡一驚,知道周歡用到了關鍵的地方,說不定也是促使她同意劃錢的一個砝碼。我一聲也不敢多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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