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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生如股市,隨處都埋伏著陷阱,隨處也蘊藏著機遇

  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下決心不想與曾經海再見面的邢景,還是身不由己地和他見了面,而且有可能比過去更為密切。
  她離開了職業學校不久,憑她對英語、日語的純熟,很快被聘為飛天商貿股份有限公司經濟信息部的資料員,專門負責電信資料的收集與整理。這是一家區屬上市公司。總經理常無忌原是一位行政幹部,以膽大心細,勇於創新,勇得有點野而在政界出名。每有出奇制勝的招數,從沒有觸過礁,擱過淺,所以有「福將」之稱。高度近視眼,一副金絲邊眼鏡,架在鼻樑上,並不顯得瀟灑;頭髮稀疏,皺紋不少,但都像刀刻在紫檀木上,每一縷溝渠都是皮膚彈性的反襯,突現處無不光光亮亮的,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使不完的精力。上任伊始,他就雄心勃勃,要把公司辦成第一流的公司,對外與各方疏通,將貿易範圍擴大到全球,對內不斷地提高公司的業務水平與管理水平。不到三年,竟在上海進出口行業中,成了一家舉足輕重的股份制公司。當今世界貿易競爭激烈,差不多每天都有新技術、新產品、新的貿易手段問世。邢景每天要把新到的技術資料看一遍,發現有參考價值的,就要盡快地翻譯整理出來,分別提供給有關的各部門。工作繁重得差不多把她鎖在書案上了,一般年輕人都望而生畏的,她卻樂此不疲。
  然而,不多久,生活又給了她一個「身不由己」,讓她離開了信息部資料室。那天,公司與幾位外商談判一筆生意,原定的翻譯因心臟早搏住院檢查,匆忙中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總經理便要她去代替。兩位美商外,還有一位是日本商人。她以中、日、英三國語言,在三方的交流中,準確的表達,熟練的應答,靈活的溝通,不僅使幾位外商滿意,更使常無忌震驚而自傲。打發了外商以後,常無忌立刻要她到總經理辦公室擔任秘書,工資也連翻兩倍。一般說,秘書,給人的印象,總是老闆的影子,一個對她擁有直接權力的男人的附屬物。她最怕的便是這個。但婉言拒絕無效。她不能不坦率地說:我不善與人打交道,更怕與男人打交道。如果在這方面不會叫我為難,秘書可以做。常總爽然答應,聲明她只管內勤而不對外。也就是說,她仍然可以把自己封鎖在辦公室以內。常無忌基本上信守諾言,人手實在安排不過來的時候,才破破例。這一天,常無忌請了一位曾經幫他審批一筆外貿商品的朋友吃飯。她知道這位朋友叫連勝,是常無忌的老同學,是屬於外省駐上海協作部門的實權派,邢景曾經為了業務和他接觸過幾次,那是外銷一種國際市場缺口較大的農副產品,在連勝的幫助下飛天公司成了獨家經營者,賺了不少錢。所以常無忌請她一起去,她自然無法推辭。地點就在「醉鄉酒家」最豪華的「芙蓉廳」KTV小包房內。除了連勝,還來了另外兩位,其中有一位客人,因故提前離席,邢景送他下樓來的時候,卻見對外營業廳裡幾個保安人員,還有幾個服務員,在毆打一名流氓無賴。不知保安拳腳過重,還是那「流氓無賴」醉得太厲害,居然躺在地上失去了反應。一個服務員慌了,說:「要真死了,麻煩了!」一個保安說:「慌什麼,我們可沒有打他,是醉的!快打110,交給公安局處理!」她不想干預,顧自往電梯口走。那服務員轉身跑出人圈打電話的時候,她突然在地上發現了那只皮包,很熟悉的一隻棕色皮包,在拉鏈上掛著的是一條尼龍絲編織的小金魚!她心裡猛地一抖。立刻蜇過身子去仔細一看。
  躺在地上捱打的「流氓」,果真是曾經海!
  這使她吃驚不小。想不到會這麼巧!想不到他會變成這樣子!酒氣刺鼻,一雙皮鞋,差不多半年沒有擦過了,和挺括的西裝極不相稱。倒不是他這副形態,只想到自己正在逃避著他,應該趕緊離開。然而,抓起電話聽筒正待撥號的姑娘,好像第一次遇見這事,正用濃重的四川口音問領班;「對公安局怎麼說?」領班說:「吃飯不付錢,還裝酒醉打人!」就為這事送他進公安局?她不禁又轉過了身,對正待撥號的川妹子說:「等一等。」因問領班:「到底是怎麼回事,能告訴我嗎?」領班知道她是樓上「芙蓉廳」的貴賓,便將詳細經過說了一遍。
  「哦,」邢景回過身,看看曾經海真醉了,斷然地說,「這個人我認識,不是流氓。……讓我代他買單吧。」
  領班見店家不受損失,自然一口答應。等她付清賬單,領班說:「他醉成這樣子了!能不能送他回家?」
  邢景並不知道他住在哪兒。想了想說:「你們找個地方讓他酒醒了走吧。」
  領班進去和當家人商量了一下。出來回話:「問題不大,只是不曉得他什麼時候醒,我們也沒有辦法一直守著他。」
  她說:「不要緊,找個空著的KTV房給他睡下,索性鎖上門,讓他明天走吧。需要多少錢,我照付。只是到他醒了以後,隨便你們怎麼解釋都可以,就是不能告訴他是我要你們這樣安排的。」
  領班全部照辦,請保安背了曾經海,隨她一起上樓。將他安排在「芙蓉廳」隔壁的一個KTV包房內。她轉身出門,卻碰到了剛從盥洗間出來的常無忌。他顯然已經看到不少,便問她剛剛背進去的這位先生是誰,怎麼回事?她淡淡一笑,說:「碰到一位熟人,喝得爛醉,回不了家啦,我請酒店讓他醒醒酒再走。」
  常無忌讚歎道:「你這位朋友一定很瀟灑!」然後便朝她笑。
  這笑,這讚歎,不能不使邢景心裡一陣慌,解釋說:「什麼瀟灑不瀟灑的,證券市場的職業炒手。我們是上市公司,說不定哪天會和他打交道的。」
  「證券市場的炒手?就是炒股大戶羅?」常無忌問,「你也炒股?」
  「那是過去的事,也談不上『炒』,」她笑了笑說,「為了存款增值,打算買一點試試的時候,向他咨詢過。」
  「哦,很有水平羅?」他好像有些啟發。
  「還可以。」她笑了笑,「怎麼?」
  「沒什麼。」他說著,就帶她回到了「芙蓉廳」,連勝和幾位朋友,正手握話筒,運用KTV的設施盡興,見她們回來,也就曲盡宴散。常無忌卻讓老連的車子專送她回家,他則親自送送老同學。
  按說故事就這樣過去了。她回家,盥洗罷,正準備每晚的功課:隨意靜坐,以期神氣交合,坐見乾元面目,忽然接到了常無忌的一隻電話,竟是剛才「芙蓉廳」門外話題的繼續:「老連那點東西,我沒有給他。看來還是請你幫他操作穩妥一些。」「那一點東西」指的是飛天公司送給連勝的一張存有十萬元資金的股東代碼卡,是她取了連勝夫人的身份證代辦的。可沒有想到要由她來操作,「不不不!只認識一個職業炒手,哪就會炒股,你真會開玩笑!」常無忌笑著說:「那就請你和那位朋友商量一下,能不能請他幫幫忙?」她一怔,但馬上領會常無忌指的是曾經海:「那位炒手嗎?」「對。」這就是說,她還要和曾經海見面?她老大不情願地推辭:「可我跟他……」
  常無忌截住她說:「不必解釋了。憑今晚你對他這份關心,便足夠了。」緊接著,就像以往一樣毫無通融地拍了板:「就這樣。請你盡快落實,然後給老連一個回音。有什麼問題,你找我。」便收了線。
  她依然握著話筒怔著。在這個常無忌手下工作,就是這樣。說他武斷,可無人不佩服他的眼光,往往在對方吞吞吐吐的時候,憑著他的直覺判斷,便將任務壓了下來,使你不能不接過來試試。這次又碰上了。真不該去「醉鄉酒家」,去了也不該給曾經海多操這份心。
  罷罷!就再打一次交道吧!與其讓他離開了「醉鄉酒家」,然後七彎八繞地再去尋訪他,何不趁他沒有離開「醉鄉」之前,就去探探口氣呢?
  她主意拿定,但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安穩。尊敬、懷戀、怨恨、後悔和恐懼交織,把她固有的恬淡、寧靜與安詳都打得七零八落。彷彿是一次重聚,又彷彿是在完成老闆所交的一項差使,想交代完就分手,可又怕過於冷漠會令老闆失望……到天一亮,便匆匆趕來,希望曾經海走了,卻又怕曾經海走了……
  此刻,曾經海跟邢景出了「醉鄉酒家」。她喊了一輛出租汽車。一上車,他就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她笑了笑說:「昨晚,我和幾個朋友在這裡吃飯,看見你被人扶到這個房間裡來,醉得一塌糊塗,所以一早就來看看。」
  「謝謝!是你幫我買的單吧?」
  她故作茫然:「什麼單?」
  「賬單。」
  「什麼賬單?我不明白。」
  曾經海倒不知該怎麼問下去了,想了想,轉過話題,問道:「你就是來看看我的?大清早的,恐怕還有什麼事吧?」
  「有一點事。我馬上告訴你。」
  出租車停住了。已經來到一家規模宏大、裝修豪華的「明珠廣場」。她付了車資,帶他逕自到樓上的餐飲部,只見都是吃早茶的客人。她選了一個相當雅靜的題為「雲水居」的小間坐定。服務員推著小車子進來,她叫他點點心。他卻怔怔地朝她臉上看。她撲哧一笑說:「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不認識了?」
  曾經海微微搖著頭,歎息說;「我實在想念你。真的。我怕在夢裡!」
  她唇間掛著的那縷淡淡的笑忽然消失了,想說什麼,卻又轉過頭去,不再徵求他的意見,顧自點了一客燒賣、水晶肉包、春卷、雞粥……
  曾經海的心被她這神情猛地一牽,感到一見面就說這些未免太突兀了,愧疚地說:「我一直在找你,想向你道歉。真的,我那婆娘太沒有教養了,讓你蒙受了很多委屈。為了你……我對她的耐心,也到了極點,分手了……」
  她猛然轉過臉,正視著他:「為我?離婚?」
  曾經海點了點頭:「為了你,我不惜一切代價!」
  她淡淡一笑,笑斷了他的話:「就是為了這,到『醉鄉』消愁的吧?」
  「不不不!」曾經海連忙否認,「脫了這件濕布衫,我有的只是輕鬆。開始我弄不明白你為什麼突然失蹤,到我弄清底細,我越發想找到你了。」
  又觸及那個敏感區,她忙拿起筷子點著面前的一碟蝦仁水晶包說:「快嘗嘗,這裡的特色點心,別讓它冷了!」見他不動筷,便夾了一隻放到他面前的碟子裡,趁他說出一聲「謝謝」,並把目光轉到水晶包上去的時候,便笑著問:「你知道我今天把你請到這裡來,是幹什麼的嗎?」
  曾經海挾著水晶包,笑著反問:「不見得是和我同一個目的吧?」
  對這種挑逗,她只不以為然地一笑,放下筷子,取出一張名片,直奔主題:「眼下我在這兒工作。我要請你幫個忙。」
  「哦,恭喜!」曾經海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爽然地說,「儘管說!反正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照辦。」
  「謝謝。」她牽動了一下雙唇,露出一縷苦笑,「說是我的,其實……不說了,反正我說出來了,你就當成我的事,答應我。」
  「我明白了。你說吧!」
  「不。你不答應,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怎麼能答應?」曾經海突然覺得自己對她太見外了,立刻轉了過來,「好!憑著你在我心裡的特殊地位,我答應!」
  她嫵媚地一笑說:「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笑著,用半真半假的口氣說,「為了你,我可以赴湯蹈火,真的,我……」
  她眉梢一跳,不露痕跡地把他刻意渲染、步步進逼的氣氛拂開,說:「其實呢,對你,如實地說出來也沒有什麼。這是公開的秘密……」她走過去將門掩上。「說來事情很簡單。我們公司得到了一家兄弟單位的很多幫助,對其中一位處長,我們老總想酬謝一下……」曾經海馬上接口說:「你們老總酬謝他的是一大把內部職工股。如今要幫他把這筆股票變現,而且不留痕跡地大幅度增值。對吧?」她說:「不完全對,不過,也差不多。」「這事找到我,是你們老總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主張?」她又苦澀地一笑,說:「老總怎麼會把這種事交給外人來辦呢?他把這個任務壓到了我的身上。」
  「啊?』
  「我是怎麼一塊料,你清楚。要我做,不把飯碗砸了才怪呢,所以只能靠你幫我了。」
  「你太謙虛啦!」曾經海欣然一笑,趁機把話題拉了回來,以調侃的語調問她:「不過,這可是你們公司的秘密,你不怕我出賣了你?」
  她低下頭,苦笑了一下,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怎麼?你相信我不會出賣你?」
  「或許是命裡注定的吧!」她又像過去那樣淡淡地一笑,把這次邂逅的話題撇開,「這談不上對你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反正,為了我的飯碗吧,你就幫幫忙,代我解決這個難題吧。報酬嘛……」
  「你大概看透了我的五臟六腑,」曾經海截住她,歎了一口氣說,「我剛才說過了,為了你,我是可以赴湯蹈火的,別的都不用說了,邢景!」
  她苦笑著搖搖頭。
  本來已經絕望的曾經海,此刻重新見到了她,見到了他日裡、夢裡思念的人,而且是她找上門來的,怎麼還能輕率地對待自己的生命?不必關心她囊中豐瘠、家底厚薄吧,剛剛擺脫的那場婚姻噩夢,已經雄辯地告訴他,在家庭裡,金錢並不是惟一的,那麼面對著自己期待已久的精神支柱,為什麼還三心兩意呢?如果說股市如人生的話,那麼,人生卻更像股市,無處不存在陷阱,但也無處不存在機遇,如今被命運逼到這一步,機遇就擺在面前,話也說到了這地步,幹嗎躲躲閃閃不伸手抓取她,並和她一起拚搏呢?!
  他雙眼發出異樣的光,炯然逼視著她的眉眼:「你不相信我的真誠?」
  她慌了。為了逃避他的逼視,她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筷子上,對準一隻燒賣,可怎麼也夾不起來。他伸過筷子,將它挾到她面前的碟子裡。問道:「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曾經和我一起生活了幾年的那個女人,會這樣當眾損害你的名譽,禍根全在我的身上!請你原諒!」
  她像低頭注視著那只燒賣,淚水卻從眼眶裡徐徐流淌下來。他抓起一張餐巾紙送過去,她伸過手來接的時候,卻被他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說道:「邢景,我向你道歉。真的,都怪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不知不覺地將感情流露給妻子,是因為……」
  她想把手強行抽回,喃喃地打斷他:「不,不搭界的,根本不搭界的!」
  「你聽我說完,」他更緊地抓著她的手,索性把想說的話統統說出來,「就因為我愛你,真心地愛你!邢景!」
  「你說什麼呀!」她驚恐地邊抽手邊想站起來。
  他仍然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不知是按她仍然坐下,還是生怕她趁機飛了,懇切地說:「嫁給我吧!邢景!今天,我雖然一無所有,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可是,只要有你在我身邊,這個世界就會屬於我,屬於我們倆!真的……」
  「你說什麼呀,你說什麼呀!」她繼續猛烈地掙扎著。
  然而他不鬆手,說:「你答應我!請答應我!」
  「不,你不瞭解我,你不瞭解我!」她喃喃地說著,狠勁地將手抽了出來,抓起皮包,奪路奔出了「雲水居」。
  曾經海怔住了,雙手空舉著,彷彿仍然抓著她。這一擊給他的精神打擊,和股市的利空消息同樣沉重!他只知道自已被拒絕了,卻辨不清她說了些什麼。反正她像遇到一個褻瀆她的流氓一樣地把他甩開了。為什麼啊?是的,這個世界是強者的世界。在她的眼裡,他不是強者,從來不是,所以渴求的並不等於能擁有,所以都茗一鬧,她就遠離了他,就像當年的小園,一見外資老闆發出微笑,便和他「拜拜」了,我卻……
  他終於從羞恥,屈辱,難堪和後悔中醒過來:是的,這個世界沒有人會接受你!可你偏要自作多情地表示依戀!剛才這一幕已經說明了一切!還是當機立斷,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吧!
  他頹然坐下,抖抖地從皮包裡取出那份揉皺不堪的給父母親的遺書,展開來,決定繼續寫下去,眼淚,卻如小泉一般地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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